第2章 一卷:(2)
如果無法跳舞,那她還怎麽繼承中臣的姓氏?那她還有活下去的必要嗎?那上天奪走了一切将她送至此處,又是為了什麽?
無人回答。
她只能小心地用無動于衷的面具,遮掩心底深處的茫然。
直到那一天,那個為送一份病歷單而誤闖入她的病房的少年,聽說與她患有相似的疾病。她起先并沒有怎麽在意,直到那個不正經的醫生用漫不經心的調子說:
“他叫幸村,幸村精市。是立海大國三的學生。”
一瞬間,她終于知道老天真正送給她的是怎樣一份厚禮——
這裏,是網球王子的世界。而那個據說最為美麗強大的少年,此刻正站在她面前,淺笑而對,絲毫不掩興趣。
但她無法接受。
如果才華家世換走了她父母的寵愛與童年的快樂,那麽這個即使看不見、也能猜想有多優秀的少年,以及這個充滿夢想與青春的世界,難道就要以她僅剩而微薄的那一點親情為代價了嗎?
她的生活就像一只華美古舊的花瓶,被小心隔絕在玻璃罩內,只需靜靜地展示。一點點的空氣與高溫,都會使她的花紋龜裂。
而這個少年,就是陽光。
也是,她絕對要退避三舍的存在。
但是,如果只是躲在角落、偷偷地看看,應該不要緊吧。
只是看看,應該吧……
于是,在每一個陽光正好的午後,她都會瞞着家衛,順着好心護士指給她的路,躲在他的病房外。
其實,她根本看不見他據說無人能及的美貌。她的眼睛因為摔下來時最先着地,即使所幸沒有傷到眼球,也至少一個月被裹在厚厚的繃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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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只是這樣躲在門外,聽一聽他與那一群孩子間無聊的談話也好。真奇怪,明明是那樣無聊又幼稚的話題,還不如二條夫人乏味的禮儀課有用,為什麽她還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跑下來?
她反複地告誡自己:喜怒不形于色。永遠不要讓別人知曉你心中所欲,向他們展露你的弱點軟肋。
可是,他們真的笑得好開心。
那樣明澈的笑聲,像是春日流淌了一地的清冽泉水一樣,是她從未聽過更別說擁有過的。似乎也只有在遙遠的前世,才留有了那麽一絲模糊的印象。
而今,這一切,與她只隔着一道薄薄的門板。
但她始終沒有勇氣推開,走進他的世界。
她知道的,屬于他的世界,即使有失敗、有挫折、有悲傷,但是更多的是熱血、是友情、是希望。她一直知道的。
那是與她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本該毫不猶豫地轉身,這個少年與他的世界将會帶給她怎樣的麻煩她都了然。雖然上天讓她重生于此,但她絕不想要參與這些少年的劇情。
說到底,即使只隔着一道薄薄的門板,他們還是兩個世界的人。
但是,還是忍不住啊……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當你在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孤獨地活了十幾年,突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你是抓緊這唯一的救命稻草融入這個世界,還是繼續自己孤單但安穩的生活。
此家少年,如切如磋。立于彼岸,言笑晏晏。遠之不舍,近之不可。寤寐思之,無情然憂。
一米陽光
她又一次站在他的門外,側耳細聽。
門內,他正被一群住院部的孩子圍着,講校園生活,講社團趣事,講他怎樣帶領着他的球隊,制霸全國。
立海大網球部,到去年為止,應該已經是二連勝了吧。
“幸村哥哥,今年你們還會贏嗎?”
一個小男孩滿懷期待地問。
“笨蛋小慎了啦!幸村哥哥可是全國第一,怎麽會輸?”
還沒待他回答,一個小女孩便急不可待地打斷。
“是啦是啦!幸村哥哥最厲害了,絕對會贏的!”
一群小孩緊跟着熱烈附和。
“哇!那豈不是三連霸了?”
其中一個忽然想到,語氣崇拜地說,
“好酷啊!”
面對着孩子們的崇拜驕傲,他卻只是淺淺一笑,語氣堅定:
“沒錯,立海大三連霸沒有死角!”
這樣看似溫和的張狂啊……
這個驕傲的少年,還從未嘗過失敗的味道吧。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從這無比自信的話語中,她完全可以猜想到,此刻他微笑的臉龐一定燦爛耀眼如陽光,不帶半點病中的陰霾。
她突然就想起了前世別人對他的稱呼:主上。确實适合無比。
這個纖弱少年有着堅硬霸氣的內核,鮮明奪目到令人無法忽視,恰如日出朝陽,于東方傲然升起。
她想,他一定是踏着這樣的朝陽出生的,以致如此月秀的外表也無法遮蔽其光芒。而她的臨世,卻只伴着一輪殘月、幾縷藤香,堙沒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
不是不羨慕,不是不向往,但是,從未有過嫉妒。因為從未擁有,于是無從想象。
仲春午後的陽光溫柔地照在她身上,帶着前所未有的熾熱溫度,與她從前曬到過的截然不同。不管是悉尼純淨的藍天還是倫敦雲霧的遮掩,甚至芬蘭夏至永不日落的白夜,都沒有此時此刻,這樣似乎連血液都要沸騰的感覺。
很奇特的感覺,提醒着她,這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陽光。
黑發曳地的少女扶着門框,臉頰微擡,安靜地立于陽光一隅。白色的繃帶遮去了她眼眸深處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向往與落寞,使人只覺得單純的靜谧而出塵。
她立于何處,何處便頓成畫卷。非關外貌,氣質使然耳。
而這一副畫,幸村已經看了五天。
自從他誤闖了她的病房後,每天的這個時候,這個有過數面之緣的少女都會一個人、連輪椅也不坐地來到他的病房外,安靜地躲在門後。
說“躲”其實也并不恰當。畢竟她的儀容高貴,面色坦然,仿佛只是立于優雅的畫廊中,欣賞一幅喜愛的畫作。
她既不進門,也不說話,似乎更不想被發現,只是安靜地聆聽着他與孩子們的對話,面容沉靜,不起一絲波瀾。
他見過各式各樣的女孩,大膽的、熱情的、害羞的、霸道的……從前也不是沒有女病人像這樣天天跑來看他的,最後都被護士小姐和這群孩子給趕跑了。那種癡迷的眼神,他實在太過熟悉了。
可是,這個女孩,她是不一樣的。
他觀察了她五天,卻還是弄不清她風雨無阻前來的原因。外表?她又看不見。慕名?她的家世明顯使她不會在意這個。又或是出于同病相憐的心理?她那一臉淡漠卻像是渾不在意萬事,拒人于千裏之外。
他想起了她的那句話:
“我無法接受安然等死。既然前路難測,那麽就請您允許我,為了我視若生命的東西,與死神打一個賭。”
對于這句話,恐怕再沒有人能比他更有所觸動了吧!
這個女孩果真有着比他還強大的內心與責任感,付諸生命,也依然要捍衛着自己內心的堅持。
而他呢?
生命與網球,孰輕孰重?
他徘徊在命運的十字路口,作着一生中最關鍵的抉擇。這是一旦決定、便永不可再更改的抉擇。
他因此而猶豫不決。
是的,他沒有那個女孩那般睥睨萬物的氣勢,連性命都可毫不在意。
但是,幸村莫名地覺得,這個女孩的身影有時顯得有些孤獨。即使她就立于不遠處的陽光下,但卻依然仿佛游離于另一個世界。超脫世俗,使人既不敢玷污,又忍不住想将她拉回塵世。
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和總跑來找他玩的孩子們也已經注意她很久了,可她卻渾然不知。他們默契地沒有打擾這個少女每日一次的小小探險,微笑着,小心呵護着獨屬于她那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同于第一面的高貴、第二面的神秘與第三面的美麗堅韌,這樣的她,令他覺得單純得可愛。
似乎很有趣呢!
正如仁王說的:
“一旦嗅到了有趣的氣息不論在哪裏都能冒出來,這才是幸村嘛。”
醫院的生活是如此單調而乏味,是時候該為自己找點調劑了。
于是,第一次,他有了一種沖動,想要将這樣一個安于旁觀的少女,拉入自己的世界。
“幸村哥哥,有什麽事嗎?”
“美紗啊,你最聰明了。現在幸村哥哥有一件小事想請你幫忙,明天,你們先……”
“哦哦,我們再……”
“嗯,就這麽辦!”
“幸村哥哥,一切就交給我吧!”
春日傍晚的某間病房內,風華絕代的少年與天真爛漫的女童同時露出了讓春花為之失色的明媚笑容,吓跑了前來查房的早川護士與今井醫生。
第四天,依然是個豔陽天。
一無所知的少女再一次站在了少年門外,沒有察覺自己正一步步走進前方的陷阱。
她一如既往地止步于此,可還沒待細聽,一個清甜好聽的童聲便從身側驀地傳來:
“姐姐,你也是來聽幸村哥哥講故事的嗎?”
“我……”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群孩子便擁簇着她進了門,叽叽喳喳地叫着:
“姐姐,快進來!不用擔心,幸村哥哥最喜歡別人來找他玩了!”
“姐姐姐姐,幸村哥哥的故事講得可好了!對不對,小健?”
“就是,幸村哥哥最厲害了,他還會幫我們畫畫呢!”
“姐姐,你小心點,這邊走!”
“太好了,又有一個人陪我們玩了!”
“幸村哥哥,你看你看,新來的姐姐!”
她被拉扯得不分東西,只覺得最終停了下來。然後,一個溫和好聽的聲音在她面前響起:
“下午好,我們算不上初次見面了吧,但還是容我再自我介紹一次。我叫幸村精市,請多指教哦!”
這個聲音,她隔着門聽了無數次,卻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一天離她如此之近。
有陽光溫柔地傾瀉而下,混着少年輕淺的呼吸與孩子們快樂的喧嚣。時光就此停駐,裹挾着日月星辰呼嘯而過,消失于蒼茫天際。
兩個世界于此刻無限接近。近到她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觸到少年溫熱的臉,以及唇角的一米陽光。
長發公主
這一個春日,簡直明媚得難以想象。
幸村透過病房的窗口,望向頭頂高遠的青空,如是想到。
春芽已萌,春蕾欲綻,襯着碧藍的澄澈天色,是自己也無法調出的鮮豔明麗。偶有一兩只白鳥飛過,将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引向無限伸展的天際,猝不及防地便讓這過于耀眼的日光灼痛,幾欲落淚。
但他絕不容許眼淚!即便只是身體的敗北。
“哎!大姐姐,講個童話吧!”
甜美的童聲将他的思緒拉回。他于窗前回首望去,有些好笑地看着被一群孩子團團包圍的少女。
她身着和服式樣的特制病服,從頭到腳都泛着神秘清冷的紫,任曳地黑發散落其上。紗布包裹的臉上仍是一成不變的無動于衷,兀自優雅地端坐于病床旁的椅上,面對滿室孩童叽叽喳喳的笑鬧,連眉毛都不擡一下。
但是,偏偏這群小鬼最喜歡的就是她!明明才沒相處多久,一個個都選擇性地無視了她的臉色,叫得親熱異常!
這麽想着,幸村的胸口有些發悶,卻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了誰。
“大姐姐,你難道不會講童話?”
瞧!他們又在不依不饒地纏着少女開口講話,只為了聽聽她那空靈清淡的聲音與古典文雅的措辭。
“何為童話。”
少女冷不丁開口,連疑問也仿佛是順理成章的陳述。
“诶?這個……”
衆人詫異的面面相觑,顯然完全沒有料到會有此問。一群幼稚園寶寶被問住了,齊刷刷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優哉游哉看好戲的幸村。
終于又成為了視線的焦點,幸村無奈一笑,不忍拒絕,只得盡量順着少女的思維模式言簡意赅地解釋:
“嗯……大概,就是小時候你媽媽每晚哄你睡覺時說的那些故事吧!”
少女低頭不語。
室內無端出現了一陣尴尬的沉默。幸村敏感地意識到自己許是說錯了什麽話。
好在,很快一切就又恢複如初,快到似乎剛才的窒息感只是他的錯覺。他一個恍惚,再回神時,也只能看見少女貌似認真思考的側臉。
午後微暖的熏風從打開的窗戶吹進室內,為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帶來一絲草木清香。孩子們自發自覺地各自找到了一個舒适的位置,都安靜地仰頭等待。
“我大概知道一個,”
少女良久才猛然擡頭,回想了片刻後這才娓娓道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女孩,她一出生時便被迫離開了父母,被一位法力高強的巫師安置在了與世隔絕的高塔上。”
聽到這個耳熟能詳的開頭,幸村忍不住微笑起來。沒料到少女為難了半天才想到的童話居然是如此老套的《長發公主》,他微不可察地搖搖頭,但還是坐到了床邊,聽她繼續用難言的動人嗓音講下去:
“那座高塔如此之高,即使最矯健的雄鷹也無法攀臨她的窗臺;那座高塔又是如此隐秘,即使最勇敢的探險家也從未眺望到她的窗戶。”
“女孩生活的地方就是這樣一個高不勝寒的所在。就連我們所司空見慣的麻雀,都不敢靠近啄食她手心的面包屑。她每日只能一個人閱讀、一個人繪畫、一個人彈琴,長久地坐在窗前望着空無一物的天空發呆,連奢望一下遠方未知世界的想象力也沒有。”
“巫師疼愛她甚于自己的眼睛。但他位高權重,不得不整日整日地處理堆積如山的事務,無法總是陪伴孤獨的女孩。于是,他就在她出生之日種下了一株紫藤——那是唯一能到達那種高度的植物。他又施下魔法,讓高塔四季如春。這樣,盛放的紫藤花便能無時無刻不代替他,環繞在女孩左右。”
幸村不由詫異地挑了挑眉——這個童話,似乎與原著不太一樣。
“女孩就這樣長到了十八歲,像一串含苞待放的紫藤花般美麗優雅。十八年來,她從未見過除巫師以外的任何人,也從未知道過除紫藤花以外的任何生物,更從未涉足過——連目光也沒有——除高塔以外的任何地方。就算是山間的一頭小鹿,恐怕也不會比她更單純不解世事。”
“她的頭發因為從未修剪過,長得能從高塔一直垂落到地,而且強韌美麗,完全能讓一個成年男子當做長梯爬上塔。”
說到這兒,孩子們都探頭探腦地瞄了一眼少女同樣垂地的長發,互相擠眉弄眼,捂着嘴偷笑。
少女卻恍若不知。她像是真的變成了童話中的女孩,陷入了自己編織的夢中。
“直到有一天,鄰國的王子來到了此地。他因為在森林中迷了路,原地打轉間偶然闖入了這塊禁地。他望着高聳入雲的高塔,因為未知而愈加好奇。”
“恰在這時,又到了巫師來探望少女的時候。王子悄悄地爬上了一棵高大的古木——這是周圍的所有的樹中最接近塔頂的一棵了。他透過枝丫,看見了探出身迎接巫師的少女。”
“他已經周游列國許多年了,無數的公主名媛、佳人美女都對他芳心暗許。但他從未見過比她更美麗的人,上天仿佛就是為了她而單單造出了‘美’這個字來。他頓時被她無法言說的風情俘虜了。”
“等到巫師離開後,王子來到了高塔下。他對着塔上的少女訴說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經歷,以及自己對她難以抑制的愛意。他請求少女将長發放下,好讓他能夠順着長發到達心中的天堂,不用再忍受相思的煎熬。”
少女突兀地在這個關鍵部分停了下來。
“大姐姐,為什麽不講下去了?後面呢?”
“笨蛋啦!後面肯定是長發公主放下長發、和王子在一起了嘛!”
“你才是笨蛋,這又不是幸村哥哥講過的那個長發公主!”
“不對……”
一片喧鬧中,引起了話題的少女怔怔地出神。紗布遮住了她靈魂的窗口,以致于連幸村那一向善于看透本質的敏銳也無法捉摸她此刻的心情。他只能深深地望着她,溫柔地輕聲詢問:
“怎麽了?”
“無事。”
她飛快地回過神,淡定地接着說下去,
“然而,女孩卻并未因這個能逃離高塔的機會而欣喜若狂。她雖然十八年來都過着天真單純的生活,但同樣十分理智聰慧。大量的書籍即使不能教會她人情世故,卻也賦予了她甚至超越同齡人的閱歷。”
“她知道,王子貴為一國儲君,須得迎娶門第相當的貴族小姐為妃,而自己不過是個一無所有、身份不明的孤女。愛情也許美好,但當愛情的火焰熄滅,塔下生活的龌龊瑣碎是從小過慣高塔生活的她所難以面對的。巫師給予了她十八年不求回報的愛與照顧,她不可能丢下她的責任一走了之——正如他同樣也不會丢下王子身份永遠陪伴自己。說到底,她與他,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
幸村始終凝視着少女。她的神情也許淡然依舊,但在一片燦爛春陽下,卻透着難以壓抑的黯淡。
他知道,這個老套的童話故事,至此已截然不同。
“于是,女孩只是折下窗口的一串紫藤扔下,對着失望不已的王子曼聲吟詩一首——”
“巍巍高山石,蔓蔓綠蘿藤。高山尋大海,連天相映襯。藤蘿攀古木,寂寞兩伴生。感君千金意,山高難攀登。束手無所有,贈君一春藤。”
春日透過窗口鋪滿一室明媚。少女安靜地端坐于陽光之中,黑發如潑墨般傾瀉而下,輕攏着單薄挺直的肩背。幸村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追問:
“後來呢?”
“後來?”
少女低頭,兀自恍若喟嘆,
“後來,就沒了……”
然而,這幫孩子卻明顯不買賬:
“為什麽?長發公主這麽漂亮,怎麽可能配不上王子!”
“巫師不是很疼公主嗎?為什麽公主不去求他幫忙?”
“長發公主一定是沒有愛上王子,不然她一定不會這麽做的!”
……
眼看喧鬧聲又起,幾乎要引來了護士,美紗連忙插嘴:
“對了!大姐姐,明天你也會來參加幸村哥哥的生日會嗎?”
聞言,吵鬧不休的孩子們頓時忘了剛剛還争論得起勁的話題,全都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望着少女。幸村對着美紗示意“做得好”,而後也饒有興致地等待少女的回答。
“我……”
少女還來不及拒絕,便馬上被美紗打斷:
“我們大家被關在醫院那麽久,每天都好想好想回家。好不容易有了這麽一個能聚在一起高興高興的機會,要是最喜歡的大姐姐都不來的話……”
她用可憐兮兮的語調拖長了尾音,仿佛一直被主人抛棄的小狗般望着少女,立即引得身旁“虎視眈眈”的孩子們的附和:
“是啊,大姐姐,你一定要來哦!”
“大姐姐要是不來,我就再也不和你講話了!”
“大姐姐,來嘛來嘛!求求你了~”
在這幫磨人精的軟磨硬泡下,明顯吃軟不吃硬的只能勉強擠出一個字:
“好。”
一旁的幸村悠哉地喝茶看戲,再次不費吹灰之力達到了目的。他帶着春花般溫柔動人的微笑,擡頭望着流淌了整片青空的燦爛陽光,十分愉快地想着——
這一個春日,簡直明媚得難以想象。
暗香浮動
一只樣式古樸的木匣被放在他面前。
木匣似是以整塊紫檀木雕成,渾然天成而無半點紋飾。幸村雖對木料不甚了解,聞着由匣身上散發的沉郁淡香,也猜得出它的名貴不凡。
以這只木匣送禮确實是絕不會失禮于人的,但是……
他瞟了一眼一旁今早剛送來的一堆禮物——五顏六色的包裝紙上紮着各式緞帶,又看了一眼面前幾乎可以作為古董的木匣,終于只能對着放下禮物後便又被病房裏的孩子們包圍的少女,暗地裏嘆了一口氣。
光一只裝禮物的木匣都昂貴如斯,那裏面的禮物又會是什麽?瓷器?古董?抑或是更誇張的金銀珠寶?不得不說,幸村的心頭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失望。
他一直都知道,眼前的少女非富即貴——從第一次見面時那群醫生護士的如臨大敵、誠惶誠恐中他就知道了。但他接近她,雖然不能矯情地說什麽不是為了她的身份,卻也只是好奇而已。更多地,還是對于那份支撐着她俯視死亡的力量、她被遮掩的眼眸中的靈魂、以及她披着淡定表皮的真實的探究。
可是,此刻,她輕描淡寫送上的這一份生日禮物,讓他覺得,他們之間的交集似乎也并不單純。
“幸村哥哥,快拆禮物吧!我們要看大姐姐的禮物!”
美紗撲閃的大眼中滿是狡黠。
他微笑,笑中卻并沒有太多興奮,緩緩推開了匣蓋。
衆人“轟——”地一擁而上,只留給他擠成一團的後腦勺。但馬上,他們又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诶——”,顯然失望至極。
幸村略一挑眉,透過衆人腦袋的間隙看去,只看見了匣底躺于一方紫色絲絨墊布上的……吸汗帶?
幸村突然覺得有些無語。看着一臉理所當然的某人,一時間實在搞不懂這位大小姐到底在想些什麽。
也無怪乎連價值觀尚未形成的孩子們都難得地不捧場,這只是一條普通的綠色吸汗帶。面料如何尚且不論,既無品牌标識,也不見什麽特別的花紋,尋常得随處可見。就算是被它墊着的那塊紫緞看起來都比它美麗,更不用說裝它的匣子了。
但是,幸村剛才心底的失望卻不知不覺地消失無蹤了。
望着那式樣與他從前常戴的白色吸汗帶如出一轍的禮物,他不覺有些恍惚——
耀眼陽光透過綠色鐵絲網,在紅色球場上反射出一片明晃晃的的白光。烏壓壓的人頭攢動,興奮的因子在空氣中發酵升溫。黃色的網球飛速掠過球網,旋轉,反彈,在地上留下或深或淺的印記。裁判舉臂吹哨,場外的加油聲不知疲倦地襲來:
“常——勝——立海大----!Let’s go,let’s go,立海大!”
“呵呵……”
幸村溫柔地輕笑出聲,指尖劃過匣內的吸汗帶,無意識地勾勒它的輪廓,
“這副吸汗帶倒是和我從前那副白色的一模一樣呢。”
“不是。”
少女不緊不慢地吐出兩個字,似乎意有所指。
“诶?”幸村微微一愣,條件反射地拿起它,旋即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小心地翻過吸汗帶,果然,在其內側發現了大片大片盛極的紫藤花。
明媚如斯的紫藤花在一片溫柔的綠意上妖嬈盛放,紫色絲線流光溢彩,綠色絨帶細密綿柔,尋常難以搭配的二色竟于此刻融為一體,沾染着屢屢暗香襲來,仿佛也将這春日帶至眼前。
“很奇異的觸感呢!”
幸村感受着指尖一抹柔軟的涼意,好奇地問,
“似乎不是一般的線吧?”
“冰蠶絲,染以紫藤、鳶尾、紫陽、矢車菊與薰衣草五種花汁,再佐以四十九味草藥去除毒性。”
少女擡手将一縷發別至耳後,難得地說了一句長句。頓了頓,像是又想起了什麽,她又加了一句:
“以特殊技法平繡而成,不會咯着額頭。”
“我并沒有這個意思哦!”
幸村笑眯眯地拿起吸汗帶,低首細細嗅了嗅,覺得這股幽香竟似曾相識,不由心中一動,
“這是你繡的?”
少女聞言微微偏過頭去,對着窗外看不見的春景,漫不經心地回答:
“正是。入院得匆忙,手邊可算作自己相送之物的也只此一件了。”
說完,又順手理了理頭發。
她說的是“自己”,代表她此刻的身份既不是大家族的小姐,也不是任何附屬于其他的象征。在這個病房內,她只是一個與他同病相憐——即使她絕不會承認——的病患。盡管她不能與他相視,更不可能一笑,但是——他想——他們還是有過這樣會心的一刻的。
幸村微笑着,第一次由衷地覺得病房也不再是那樣令人窒息了。只有在這裏,在面對生命的脆弱與死亡的無情時,人與人才真正抛卻了與生俱來或後天加諸的等級頭銜,到達了某種意義上的平等與真實。
但是,他嘴上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打趣着:
“你都看不見了還能繡?”
話未說完,他便覺不妥。他平日與隊友如此慣了,可面前這少女于他仍應算是連名字也不知曉的半個生人,這般揭人瘡疤,怕是任何人都要生氣的吧!
誰料這位看上去便矜持淡漠的貴族少女卻渾不在意,依然用那獨特的清淡調子答道:
“這是入院前便已繡好的,只是那日正巧帶在身邊罷了。”
說完,似又覺得坐實了幸村的戲谑,不甘示弱地加上了一句:
“你邀請得突然,我便也只能送這現成之物。若君仍嫌簡薄,我便再以親沏新茗一碗加贈,何如?”
幸村微微一愣,有些反應不過來——她……沒有生氣?只是不服氣?
孩子們實在受不了兩人藏頭露尾的對話,兀自在旁邊吵吵鬧鬧地玩做一堆。
“你們這群小鬼,又賴在幸村的病房胡鬧!”
早川護士一臉愠怒地推開病房門,卻在看見少女的一瞬愣住了,
“呃……那個,請問您是……”
少女并不接話。
“早川,你在幹什麽?磨磨蹭蹭的!”
她身後的今井醫生也随之走了進來,
“咦?VIP重症監護1號的那位!您居然在這兒!”
說着,他就要轉身去按鈴,叫人來趕緊把這位祖宗請回自己的病房。可下一秒,他卻被一個涼涼的女聲給定在了原地:
“沉默,或是永久沉默,選一個吧。”
風輕雲淡地說出這句話的少女早已不複上一刻的孩子氣,撲面而來的壓迫感将門口杵着的兩尊雕塑瞬間壓成了版畫。
只有一群孩子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
“嘿嘿!我也一直覺得今井醫生好啰嗦哦!”
“他昨天還向我媽媽告狀,說我不肯吃藥!”
“明明是他老是開那些苦得要死的藥嘛!”
“嗯嗯!姐姐真霸氣,其實我早就想叫他閉嘴了!”
……
“惹了衆怒的感覺如何,今井醫生?”
幸村發誓,他絕對不是在幸災樂禍,
“所以我才常勸您,平時多攢人品,有事發生才會有人品。”
“好了,早川,還不快點把這群小鬼送回病房!”
“诶?哎!好的……”
今井醫生努力咽下被氣出來的一口血:惹不起兩尊大佛,我還收拾不起這幫軟柿子了?
“噢噢,今井醫生惱羞成怒了!”
“美紗好厲害,會說成語了!我還以為醫生他更年期了。”
“小慎,我們不能這麽直接嘛!”
早川護士同情地回望了一眼已經靈魂出竅的今井醫生,迅速地關上了門。剛轉身,卻被一個出人意料的身影驚得失聲叫道:
“诶?忍……”
如人飲水
“篤篤——”
清脆的叩門聲響起,終于喚回了今井醫生的神智。
“開門。”
少女慢條斯理地開口。
“喔!是!”
今井條件反射地轉身開門,卻馬上淚流滿面地反應過來:
該死的他怎麽又被這個比他小一半歲數的丫頭命令了?她知道什麽叫敬老嗎?天照大神啊,天理何在啊!
“呵呵,你叫天照大神也沒用啊,今井。”
來人挂着一抹輕佻的笑意調侃,被鏡片遮擋的眼眸深處卻絕不像在開玩笑,
“因為,你口中的‘丫頭’背後站着的神明,可都要比他輩分高呢!”
“什麽,你怎麽知道我……的?”
今井已經不敢轉身去看少女的表情了。
“你都說出來了哦,今井醫生!”
幸村笑吟吟地雪上加霜。
今井再次出竅。
開開玩笑可以,但把人都玩死了就不太好了吧!來人見好就收,将就要風化的今井推出了門。而後推了推眼鏡,笑對着挑起了這個局面卻仍置身事外的少女:
“玩的開心嗎,殿下?”
少女卻顧左右而言他:
“忍足教授,你似乎帶了些我需要的東西。”
“阿勒,殿下的耳朵還是這麽靈啊!”
忍足教授聳聳肩,低頭看了看手中拎的箱子,
“或者說是鼻子?我在門口一聽說殿下要表演茶道,可是馬不停蹄地趕回去取來了殿下的用具呢!”
少女不置可否地接過,熟練地打開箱蓋摸索起來。
這時,忍足教授才把目光轉移到了另一邊的少年身上:
“幸村君是吧。初次見面,我是忍足瑛士,東大醫學系的教授,目前算是這家醫院的負責人吧!”
幸村忍不住細細打量起眼前這位據說是關東醫學界的無冕之王——
俊逸的臉龐,即使年過而立也只是增添了一份成熟的魅力;墨藍色的頭發,半短不長地紮在腦後;圓圓的鏡片後看不出神色,只有臉上偶爾露出一抹漫不經心的輕佻笑意,讓人怎麽也猜不出他背後的醫療帝國。
幸村想起了準備轉院時柳生的介紹——
“身為關西醫學名門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