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卷:(3)

子,卻執意跑到關東,以知名專家的身份或控股或加入了多家醫院,一手将二戰時才起家的忍足家發展成能與鳳集團、堅野醫院三足鼎立的醫療企業,除了天才的醫術外,善于抓住機會的敏銳也功不可沒。”

思及至此,幸村也淡笑回禮:

“您客氣了,忍足教授。我是立海大三年級生幸村精市,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另一邊,少女早已将箱內的漆盒一一取出,打開其中一個,以指試探性地摸了摸,淡淡開口:

“天目碗?好品味。不知忍足教授是如何從我和室的梅櫃中取出的?”

忍足教授聞言,完全沒有被主人質問的不好意思:

“實不相瞞,我和藤原小姐說殿下在我那裏喝茶,需要些許茶器和茶葉,她立馬就讓我随便挑了。原來我一拿就拿出了這麽有名的東西嗎?”

幸村轉眼看去,只見少女緩緩拿出一只斑紋奇美無比的黑瓷碗,五指張開,托舉至陽光下。仿佛魔法一般,黃、藍、綠、紫……一道道虹光剎那間在她的指間掌心跳躍舞動,曼妙萬生。而在那斑斓之中,碗壁的斑紋宛如星鬥,在陽光下莫測變幻。神秘的宇宙頓時展現在眼前,璀璨浩瀚,卻都凝聚于一雙纖弱蒼白的手中。

這就是傳說中的曜變天目碗?

這就是傳說中的曜變天目碗!

少女輕輕轉動黑碗,即使能夠輕易地把玩一只舉世罕見的國寶級瓷器,面上依然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淡然。矜持高貴的下巴與優雅微擡的手臂組成一組完美的側影,仿佛高高在上的女神,将宇宙蒼穹都掌控于股掌之中。

轉了三轉後,她随手就将這價值連城的天目碗放至一邊,又取出一只竹制茶籠。打開籠蓋,低首嗅了嗅:

“蒙頂甘露茶餅,而且是雨前茶。今年的新茶這麽早便開采了嗎?”

忍足也不由湊上前看了看:

“藤原小姐說是由中國剛空運來的,似乎是今年的頭撥新茶。對了,一同送來的還有趵突泉的泉水,裝在那只‘雪拉同’湯瓶裏了。”

“雪拉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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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村一時間搞不太懂這個名詞。忍足于是解釋說:

“啊,就是龍泉青瓷——南宋官窯的一種,最有價無市的瓷器之一。當時傳入歐洲時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詞,便用……”

“不會是歐洲名劇《牧羊女》中女主角雪拉同的青色長袍吧?”

幸村恍然大悟。

“沒錯,就是那個!”

忍足笑着答道,又轉頭向少女建議,

“現在新茶、甘泉、潔器為一,天氣好為一,風流儒雅、氣味相投的佳客為一。既然三點具備,不如我們就用宋代的點茶法吧!”

“确實,”

少女一邊将一整套汝窯雨過天青茶碾、茶缽等排開,一邊對着忍足涼涼回道,

“主客不韻,犯了明代七禁忌之三;客開口便為名利俗物,又犯了和式茶道禮節。于你也只能用宋代的标準了。”

說着,她又從箱底捧出了一只黑色、狀如平卧蜘蛛的茶釜。

就算是一直擺着一張撲克臉面對着一件件珍貴茶具的忍足也終于不淡定了:

“殿下,您不要告訴我這就是那件‘平蜘蛛’吧?”

“平蜘蛛?”

幸村也驚訝了,

“相傳為松永久秀所有,因為不肯轉讓于織田信長而同自己一起炸毀的那件‘平蜘蛛’?”

“自然不是。”

少女指揮着忍足裝好白炭點火,

“這只是與它同時期、同一位大師所做的另一只茶釜,一直藏于本宗,所以不為世人所知罷了。這件倒确是我平日慣用的。”

說話間,泉水已微沸初漾。少女将研細的茶末放入茶碗,倒入少許沸水,均勻調至粘稠的膏狀。

幸村看着少女熟練的手勢,依然有些擔心。一旁的忍足卻全無顧慮:

“放心吧,幸村君。殿下即使看不見,也是這日本數一數二的茶道宗師——尤其是這中式古典茶藝!”

幸村不語。他并非是擔心茶藝受影響,反是覺得有所不便的少女極易被滾燙的茶水燙傷。但面對半生不熟的忍足,這話是絕說不出口的。

不一會兒,茶膏已然調好。少女一手執壺往茶碗點水,一手用茶筅旋轉打擊和拂動茶碗中的茶湯,使之泛起湯花。兩手同時并進,卻無一絲不協調之感;手臂保持不動,全憑手腕的轉動,左右手的動作都靈活優雅,以一種獨特的節奏緩緩環回去拂、七式注水。這一整套動作流暢自然,全然看不出少女到底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

“看到了嗎,幸村君?”

忍足坐在他旁邊輕聲講解,

“多麽精準的落水,完全沒有破壞茶面。而擊拂的輕重緩急也恰到好處,全都視情況而調整。更何況此刻殿下目不能視,所憑的只是經驗以及手感。只有如此高明的點茶能手,才配稱為‘三昧手’!”

對茶道一知半解的幸村此刻想的卻是:若是少女也打網球,那倒是全無反手球的憂慮。越前南次郎前輩的二刀流對她來說,似乎應該算是小菜一碟吧。

很快,茶碗中便起了泡沫,色澤潔白如牛奶,湯面卻無一絲水痕。

忍足适時介紹:

“在宋朝,文人常以鬥茶相較。茶的優劣,以沫饽出現是否快、水紋露出是否慢來評定。沫饽潔白,水腳晚露而不散者為上。”

幸村點了點頭:

“如此說來,此茶為上品了?”

“不,還差一點……你看——”

少女已經停手。忍足指着碗壁一圈白色的痕跡贊嘆,

“這便為‘咬盞’。因為茶乳融合,水質濃稠,若飲下去仍膠着不幹,便為上品。以我的經驗,這次的咬盞多半不會失敗。”

這時,少女轉身對着忍足的方向不語。

幸村不解,忍足卻想起了什麽,哭笑不得:

“在這裏就不要那麽較真了吧!”

“禮不可廢。”

“好吧,”

忍足無奈地起身捧起茶碗,

“今天我就做一回‘童子’吧。”

少女微一點頭,也起身,接過茶碗,奉至幸村面前,道:

“為君以瀉清臆。”

幸村頓時想起了不知哪本書中看過的記載,不由一哂,起身接過,答:

“非此不足以破孤悶。”

而後吸掉茶面上的湯花,細品茶湯。

“阿勒,沒想到幸村君還懂得這麽古老的宋朝點茶禮儀?”

忍足随意地坐回位子,

“怎麽樣,這蒙頂甘露可是最古老的茶,‘琴裏知聞唯《渌水》,茶中故舊是蒙山’。”

幸村飲盡,遞回茶碗:

“色淡香長,确是佳品。若是日日能飲得,說不定真能六根清淨了。”

“那是自然,更何況能有幸嘗到殿下手藝的還真沒幾個。不過,偶一為之便行,我一介俗人最喜歡的果然還是咖啡。幸村君呢?”

忍足話鋒一轉。

“我?”

幸村不解其意,

“茶多傷胃,我平常一般喝礦泉水。”

忍足有些吃驚:

“礦泉水?我以為幸村君也喜歡咖啡呢。看起來幸村君很重視健康啊!”

幸村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淺笑:

“是啊,我喜歡健康的人。”

“這點倒和殿下一樣呢!”

忍足轉而看向正在收拾茶具的少女,

“我記得殿下似乎除了早茶,平日也只飲由淺間山送來的泉水。”

幸村倒是真的驚訝了:

“如此娴熟的技藝,我還以為只有因為熱愛品茶才會不厭其煩地練習。”

“茶道,有人為貴生,有人為坐忘,有人為無己……人人皆以茶求其所求,又有何人敢稱真正熱愛茶道?”

少女靜靜地擦拭着手中的曜變天目碗,

“就如戰國時的茶道家們,你只看他們為争一只茶碗、一只茶釜而攻城略地、***自隕,其實質也不過只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幸村忍不住追問:

“那麽你所求的又是什麽?”

少女淡淡地将碗放回盒內:

“這種事,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

“什麽?”

幸村沒反應過來。

“什麽也沒有。”

少女慢慢起身,邁步向門口走去。忍足連忙提起箱子跟上,朝幸村微笑示別。

只聽到飄渺的女聲從門外傳來,似是對他說,又似是自言自語:

“佛曰:不可說。”

謎之少女

暮春的最後一場細雨,淅淅瀝瀝地下個沒完,宛如一只纏綿悱恻的夜曲。

身着紫色病服的少女安靜地坐于窗前,将一捧新摘的紫藤細心插入一只雅致的陶土瓶中。

盡管目不能視,可她的動作流暢娴熟,沒有絲毫的遲疑停滞。皓腕起落間,帶着一種優雅而奇特的韻律,和着雨聲,似是溝通神靈的舞蹈。

雨幕,紫藤,烏發,紫衣,構成了一幅意境悠遠的古畫,模糊了現實與虛幻。

幸村輕輕地将翻至一半的硬面書合起,沒有驚動一旁專注插花的少女。他注視着她自然的動作和漠然的表情,恍若置身于禦臺所古老的檐下,幾乎要忘記自己還在醫院中,而面前的少女,不僅僅是目不能視。

格巴二氏綜合症,确診。

一看見她,他眼前就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張只有這幾字的病歷單。他比別人都要更清楚地知道,在她的這個階段,那種常常會四肢麻痹、痛如鑽心的感覺。

生不如死,又無能為力。

出于同病相憐的心理,他總是試圖安慰或者鼓勵一下孤獨的她。可每次話到嘴邊,終究仍是什麽也說不出。

這不只是因為她淡漠的态度與消極、悲傷半點也不搭邊,更多的,還是由于他對她的一無所知。

他甚至連她的名姓也不知道。

他記得曾經旁敲側擊地問過今井醫生。沒想到,這個一向漫不經心的醫生一提起她,居然就是一臉的義憤填膺,不甘地說:

“那個丫頭是直接由院長和忍足教授負責的,其他人什麽也不清楚。研究她病情的全是世界頂尖的神經學專家,我也就在她全身檢查的時候打過下手。我诶!全日本都排的上號的專家醫師,居然要去給一個小丫頭的檢查打下手!真是……”

說這話時,今井醫生臉上那難得一見的吃癟表情,着實令幸村心情大好。

不過,随後他就轉而十分嚴肅地叮囑他:

“這個女孩住院的消息是要求絕對對外封鎖的,我們就連名字也不知道。關于見過她的事,幸村你也要注意,不要随便說出去。”

連名字都要保密,這個女孩顯然擁有十分顯赫的家世與隐秘的身份。

謎之少女,便是這個醫院少數知曉她存在的人對她的稱呼。始于某一天,他對她的調侃。

說起來,對于這個身份高貴、行動不便的謎之少女每日午後都會一個人來他的病房,連幸村自己都頗為意外。

他自認這裏根本沒什麽能吸引她的東西。第一次那出于惡作劇心理的非正式邀請,居然真的令她日日都坐于窗前,聽他為一群孩子講故事。

但她大多數的時候又并不像是認真地聽他講了什麽,而似乎只是沉浸于這一種氛圍。她在這樣喧嚣的背景中插花、品茶,自得其樂。他甚至可以從她那沉寂如水的臉上,觀察到一點淡淡的滿足。

他想,他應該是有些羨慕這樣的自得其樂的,就好像凡塵俗世全不放在心上,更別說那罕見的絕症。

當她淡然坐在那裏時,她忘了所有,而他也忘了自己無法打球的煩躁痛苦。他們相對而坐,共賞一瓶春花,共飲一壺茗茶,心境平和。

正如此刻,她剛剛插完了一瓶紫藤,摸索着将它放于窗臺之上後,便擺出茶具開始泡茶。風爐﹑茶釜﹑水注﹑白炭,錯落有致;點茶、煮茶、沖茶、抹茶,一氣呵成;和、敬、清、寂,四規俱備。

一整套傳統的日本茶道,繁瑣而講究,可她做下來卻是行雲流水。與其說是熟能生巧,倒不如說更像是一種早已刻入骨髓的本能。

要達到這種“即使閉着眼也能完美完成”的地步,該是經過了多少年重複枯燥的訓練才能實現?幸村不由自主地想。

茶很快便泡好了,茶湯明澈近清,正是上品的标志。她以左手掌托碗﹐右手五指持碗邊,優雅遞至他面前。雨過天青的瓷壁,嫩如蔥根的手指,互為映襯,兩相得宜。

幸村雙手接過,回以一笑,即使她根本看不見。泛着茶香的霧氣氤氲,使這個隔絕了涼雨的室內分外靜谧溫暖。

他于是就在這一片寧靜中微笑開口:

“說起來,就算看不見也依然做得這麽好,我們的謎之少女真是了不起呢!”

“若你想的話也并非難事,”

她呷了一口茶,淡淡回答,

“只要你也學了十年。”

聞言,他的笑容不由加深,可是語氣卻故意變得迷惑萬分:

“可是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十八、九歲的高中生啊?”

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她不再開口,只是沉默地品着茶。

幸村卻不想就這麽輕易放過她。這個女孩寡言冷淡,即使沒有冰山的感覺,周身也總萦繞着一種疏離的距離感,又沉穩得像久經歷練的老者,少有這樣的空子可鑽。

他于是再接再厲:

“上次我好像聽說你就要過十二歲生日了。”

她靜靜地放下茶碗,對着他的方向沉吟許久,似是猶豫,又似是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良久,才慢慢開口:

“我确實一歲後就開始學習茶道和花道了。”

“啊?”

幸村沒料到她的回答居然會是如此,難以置信地說:

“你那時都還不會走路吧!”

她無動于衷地又沏了一碗茶。水氣缭繞,使得她本就只露出一半容顏的臉愈加模糊不清,只隐約可見那形狀優美的唇角微微揚起,半是嘲諷,半是漠然。

她就隐在這一片模糊後回答他:

“确切地說,我剛能跪坐。”

不知是因為水汽還是窗外的雨又大了的緣故,她的聲音飄渺而不真實,伴着那一點點的落寞,很快便消失在了茶香中。剛才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他的幻覺。

幸村無言,知道再追問下去也不會什麽結果,遂将視線收回,落在了手邊那本她帶來的古文書上。

這是一本關于遙遠神話時代的日本古代史,紙張雖保存良好但卻古舊泛黃,不管是遣詞用句還是內容皆艱澀難懂。

他之所以能看得如此順暢,全有賴于書頁空白處她詳細認真的注釋。飄逸靈秀又不失沉穩的行書,筆法幾乎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絕不是三年五載便可達到。而從那深淺不一的墨跡色澤來看,她已批閱這本書不下五次了。

只有在兩章內容上,她未着一墨,保持着一種古怪而突兀的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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