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卷:(1)

驚為天人

她昨天沒有來。

幸村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窗臺上略顯萎靡的紫藤,腦海中反複回想着這句話。

那瓶花仍是前天她帶來的,因為一天都無人照料,有些奄奄地耷拉着花瓣,懶懶睥睨着他。

今天是周六,萬裏無雲的晴天。網球部的大家應該已經結束了比賽,傍晚時分就會來看他了。他本該因此而心生喜悅期盼的才是,可是為何,此刻卻無端橫生了一陣失意。

只是因為她沒有來嗎?

其實也沒什麽好奇怪的。這種大小姐一時心血來潮的游戲她早晚都會厭煩的,不是嗎?他,是神之子,王者立海大的部長,不是小女孩無聊時的玩伴,才不會為了這一點小事而耿耿于懷!

沒錯,就是這樣!

他“嚯——”地長身而起,想将窗前那瓶礙眼的紫藤扔掉。可手一觸到那溫潤的瓶身,一向果決的動作卻破天荒地猶豫起來。

他的手指緩緩摩挲着弧線優美的陶瓶,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纖長柔軟的手溫柔地撫過同一個地方,總是波瀾不驚的臉上是少見的柔和,仿佛這是世間最珍貴脆弱的寶物。

那一刻,他的心中,湧動起前所未有的滿足。不同于立于領獎臺頂端時的激昂澎湃,那是一種更為柔和的心情。

仿佛紫藤花開,在心底,再不容他人窺視。

金色的陽光下,本應粗糙的陶土居然如玉石般泛着淡淡的瑩白光澤,觸手滑膩,令人不由聯想起陳年醇厚的美酒,綿長醉人。

顯然,這只花瓶曾被人把玩過漫長的年歲,才會有這般如玉的質感。

他這時才注意到,瓶底那看似是家紋的圖案。濃密的藤蘿糾纏,半遮半掩着竹葉與鹿影,于瓶底絢爛了說不盡的神秘高華。奇異的線條更像是來自遠古的圖騰。

幸村終于還是打消了扔掉它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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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毫不起眼的花瓶似乎是她家傳的古董,輕易丢棄不得。

他只得小心地抱在懷中,準備為幹渴的紫藤澆一點水。

輕輕投下兩粒維他命,紫藍色發的美麗少年微笑着,溫柔擺弄柔軟的花藤。想起她熟練優雅的動作,輕而易舉地便将這極難供瓶的紫藤打理得極盡研态。舉手投足間,絲毫不像重病中的……

等等,重病中!

笑意瞬間凝滞于唇角。

是啊,他早該想到的,也許是她的病情又加重了。她的病都到了要手術的地步,顯然時不時就會突然發作。再加上她的眼睛又看不見,萬一在來他病房的路上……

他簡直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思及至此,幸村再沒了賞花的心情。十幾年順遂的人生裏,從沒有哪一刻,他會如此時這般深切地感受到命運的無法捉摸、無法把握。他無法解釋為何會如此擔心一個非親非故的少女,這股沖動來得沒頭沒腦,卻實實在在地充塞內心。他從來不信命運,但此刻,除了祈求,神之子也別無他法。

煩躁的慌意擾亂了幸村素來的冷靜自制,使他忍不住想要立馬放下花瓶,轉身往她的病房去一探究竟。

可還沒等他有所行動,眼角就瞥到了門邊一個熟悉的身影。黑色長發搖曳及地,除了那位謎之少女還能有誰?

他心中一喜,擡首看去,卻猛地愣在了那裏——

那是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少女。

柔順的子夜長發如瀑布般傾瀉而下,自然地中分露出羊脂玉般的前額。即使在明亮的日光下,白皙的肌膚依然找不出半點瑕疵。秀麗的黛眉與同樣完美的口鼻相互映襯,優雅如畫,得天獨厚。

然而,當你看到了那一雙眼睛時,這一切,便頓成了虛無。

幸村從未見過那樣一雙眼睛。黑曜石般的瞳仁深邃而神秘,似把漫天星光都收于其中,又似把滿園繁花都藏于深處。百種的歷史風流,萬千的璀璨芳華,最終又都沉澱下來,歸于一池靜潭,只餘下表面一層淺淡的漠然與倔強的堅忍。

她仿佛将世間衆生都看在了眼裏,又仿佛是什麽也沒看一般,無法将任何事物真正映于那雙一如初生的純淨中。

原來那個蒼白秀麗的水墨美人瞬間生動起來,真如那個中國神話中那支點睛的神筆一般,眼波的無聲流動間,交織着動人心魄的美麗。

她的美麗宛若天成,非關任何妩媚、清麗、嬌俏、可愛……一切形容詞到了她的身上便都顯得匮乏,俗世的煙火于她便頓成亵渎。這種美麗似乎只存在于遙遠神話,神臨天下,天女降世,高高在上地俯瞰大地。

是了,正是這種感覺——驚為天人!

直到少女以着有若祭舞的端莊步伐翩跹踏來,淡淡地說一聲“下午好”,才仿佛打破了時間的魔咒。

幸村堪堪從那一眼的驚豔中回過神來,面對這眼前尤勝自己的美麗,一時間仍說不出任何話來。

少女卻恍若不自知,一如既往地淡然落座于窗前,懷中卻沒捧紫藤,而是換了一架精巧的七弦琴。

“你……”

幸村終于恢複了往日的從容,坐回床頭,微笑着問,

“你的眼睛終于好了?”

少女淡淡地應了一聲,徑自低頭調弦。不成曲調的幾聲琴音響起,缥缈若仙音,一如她的聲音,卻又少了幾分幾乎能令所有人臣服的尊貴。

“你要彈琴嗎?”

幸村感興趣地問,

“我還以為你會喜歡像尺八或是古琴這類的東方樂器呢?”

少女拂過琴框上精致的月桂葉:

“故人所贈。這是她最愛的樂器。”

“哦?”

雖然好奇,幸村仍沒有失禮地開口詢問,轉口說,

“你今天要彈的也是她教你的?”

“聽過《荷馬史詩》嗎?”

少女擡頭,用那雙讓一切黯然失色的眼眸看向他。

仿佛如水月光流淌而來,幸村只覺得呼吸一窒,卻仍舍不得別開目光。

“古希臘的《荷馬史詩》嗎?我只讀過日譯本,它的曲譜不是早已失傳了嗎?”

“我改編的,”

她輕描淡寫地說,仿佛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眼睛看不見的時候,似乎更能體會到盲詩人荷馬的感受。”

說完,她閉上雙眼,輕撥琴弦。古老的曲調從雅典潔白的神殿中傳來,不染半絲纏綿谄谀的媚态,一如廊上那端正聳立的多裏克式長柱。

然後,她輕輕地開口,以最純正優美的古希臘語,吟唱起了那舉世聞名的詩篇:

“哦,閃光的俄底修斯,

不要舒淡告慰死的悲傷。

我寧願做個幫仆,

耕作在別人的農野,

沒有自己的份地,

只有剛夠糊口的收入,

也不願當一位王者,

統管所有的死人。

現在,我要你講說我那傲貴的兒子,

有關他的情況。

他可曾奔赴戰場,

作為統兵的将領?

告訴我雍貴的裴琉斯,

你可曾聽聞有關他的消息。

老人是否還握掌他的尊貴,

享譽在慕耳彌冬人的族群裏?

或許,他們已鄙視他的尊貴,

在弗西亞和赫拉斯,

因為老邁的年齡已僵縛了他的雙手,他的腿腳?

他們知道,

我不在那邊,

生活在陽光底下,

幫助父親,

像以往那樣——

我置身廣闊的特洛伊大地,

殺死敵方最好的戰将,

為阿耳吉維人拼鬥。

但願我能像

那時一樣強壯,

回返父親的家居,

哪怕只有些須時光;

我的勇力和不可戰勝的雙手将使那幫人害怕,

倘若有人膽敢強行逼迫,

奪走屬于他的權益和尊榮。”

這是一個隕落的英雄的故事。強大的阿喀琉斯,披着神賜的盔甲,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卻惟獨那微不起眼的腳後跟,被躲于雲中的阿波羅射中。他的亡魂獨自飄來,殷殷詢問着故國與老父。

他在意的永不是自己的聲名,而是那至死都要維護的尊嚴。

這個英雄,悲劇,卻偉大。

幸村聽不懂古希臘語,他只能從蒼涼的曲調中,感受到背後的洶湧情潮。悵惘,追思,懷念,擔憂,交織在一起,卻都遮掩不住骨子裏的驕傲執着。深沉寬廣的曲調,輕易沉澱了所有的急躁不安。每一個音符仿佛都蘊藏着力量,充斥着他的四肢。

而假若他能聽懂,他一定能夠從阿喀琉斯的獨白中,聽出少女所要表達的東西。

她至死也要捍衛的東西。

她的聲音清淡優雅又充滿靈氣,與琴音的空靈相得益彰。而她與生俱來的高貴威嚴,又賦予了曲調先前所沒有的凜然氣勢。

盡管失意,盡管惆悵,盡管有着自吟自唱的寂寞,但沒有人會因此而心生憐憫。憐憫是給予弱者的安慰,而真正的強者絕不需要。

雖然她的歌聲若自天庭飄下的仙樂,似乎一陣風便能吹走。但那漠然背後的堅毅執着,又使它韌如藤蘿,傲然迎風而上。

她絕不會是那個孤苦可憐的老荷馬,坐于鄉村草垛的一隅取悅鄉民。她該是雅典娜神廟裏莊嚴高貴的女神,令信徒虔誠膜拜聆聽。

幸村收起了微笑,深深望向窗邊專注吟唱的少女。

她白皙如玉的十指靈巧翻飛,舞蹈于銀色的琴弦之上,将投射而下的明澈陽光,折射成琉璃般的七彩。純白的天光像是為她披上了冠冕長袍,襯着她本就極美的面容,越發不似真人。

她明明就坐于咫尺之外,卻仿佛立于那遙不可及的神壇之上,只能仰望,卻永不可觸碰。

幸村慢慢地擡起右手,撫向心房。

那裏有一點驚豔,有一點挫敗,有一點不甘,還有,一點點的悸動。

琴音漸漸地緩了,歌聲漸漸地輕了,若隐若現于時間滄海的浪濤中,似乎下一秒便會被淹沒,又似乎永遠不會消失。

直到最後,琴歌息止,只餘淡淡的餘音繞梁,不知幾日而絕。

幸村擡起深邃的紫眸,看着仍閉目冥思的少女,似是贊嘆、似是嘆息:

“真是個謎之少女……”

“中臣。”

少女驀地睜開眼,突兀開口。

“啊?”

饒是從容鎮定如他也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我姓中臣。”

她忽略過心頭因那一聲“謎之少女”而引發的不悅,莫名地想要告訴他那個秘而不宣的禁忌,

“你可以喚我……”

“天钿姬殿下!”

冰冷卻難掩焦急的驚呼打斷了她未完的話,又像是作了最後的補充。一襲淡藍色和服的年輕女子推着輪椅,快步走進病房。

那是一個冰山美人,比起面前的少女雖遜色了不少,但仍勝過了大多數的女子。烏發挽起,妝容精致,厚重的中振袖和服也沒有阻礙她幹練優雅的動作。

“藤原小姐?”

“真是太大意了,殿下,”

被稱為“藤原小姐”的女子一邊恭敬地将少女抱上輪椅,一邊緊張地開口,

“您昨日眼睛才剛拆線,又兼之身體虛弱,怎可不帶一人便獨自來此?若非智聞得殿下歌音,樓上還不知要亂成何樣?”

“無礙。”

少女淡淡地回道,輕易止住了女子來不及說出口的的長篇大論。

“承蒙照顧我家殿下,改日再來登門致謝。就此別過了,幸村君。”

女子有禮地朝幸村彎腰道別,就又小步快走,推車離去。

幸村還沒從那句“中臣”中反應過來,只覺得眼前一團藍影閃過。再回過神來,病房空空如也,就仿佛那驚為天人的少女與歌聲,都只是午後的一個夢。

但是……

紫藍色的眼眸中浮現出一絲笑意,一向溫文疏離的少年忍不住彎起唇角,笑得風華絕代。擡首迎上微醺的春風,他愉悅地低喃:

“中臣……”

終于,又離她近了一點點。

中臣天姬

“部長!部長!她唱得太棒了,你讓她……诶?沒人?”

還未進門,便聽見自家“王牌”小學弟不加掩飾的大嗓門。幸村暗暗嘆了一口氣,轉身看向門口面色各異的立海大網球部衆人。

“哦?切原,莫非我不是人?”

“不,不是,部長,我……”

“真是傷心啊,沒想到在切原心裏我居然是這樣存在感微弱的人啊。”

“沒有,部長,我……”

“果然是我太久沒來網球部了嗎……”

“笨蛋,還不快向部長道歉!”

“真是太松懈了!”

“啊——好痛!”

可憐的出頭鳥頓時陣亡于某腹黑微笑與皇帝的鐵拳制裁之下。

“怎麽這麽早?”

滿意地點點頭,幸村有意無意地準備轉移焦點。

“那種隊伍,不值一提。我們……”

真田一本正經的狂妄回答還未說完,就被丸井不耐煩地打斷:

“哎呀,部長,你就別扯開話題了,本天才都聽見了!”

“是呀!部長,我們剛出電梯就聽見了,仁王學長還叫我們不要打擾您呢!”

單細胞的切原立馬恢複了過來,

“怎麽一過來那個唱歌的女孩子就不見了?”

幸村莞爾一笑,語氣溫柔:

“是嗎~”

兩只直覺敏感的小動物頓時打了一個寒戰,警覺地閉上口。

當然,也有不怕死的,比如某只銀發狐貍:

“部長,你就別藏了,快讓我們見見吧!光聽聲音就這麽美,一定是個大美人!噗哩~”

幸村笑得越發燦爛,只是意味不明地發出了聲:

“哦?”

“仁王你一個音盲,連這也能聽出來。”

桑原默默地吐槽之。

連一向淡定的柳也忍不住一邊快速地在筆記本上記錄,一邊唯恐天下不亂地接口:

“根據數據,這個女孩長得不錯的概率是75%,精通音樂的概率是100%,與幸村有不為人知關系的概率是98%,是幸村女朋友的概率是……”

幸村已經笑得什麽話也講不出來了。

除了不感興趣的真田一直不發一言外,紳士柳生終于問了一個正常且關鍵的問題:

“她唱的是什麽?”

一陣寒風吹過,一衆八卦黨集體消聲。

王者立海大的天之驕子們被這麽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難倒了。

終于,良久的沉默後,揉亂了一頭卷發的切原煩躁地開口:

“反正,不是英語就對了!”

“阿勒,切原你還分得出不是英語啊?”

“因為我聽了不會想睡覺啊!”

“就你這點出息。”

“你……”

這一邊,立海大網球部的每日混戰繼續在病房上演。而另一邊,柳與柳生則就此學術性問題展開了深入探讨:

“我認為,也不是德語。”

“法語的概率為零。”

“會不會是意大利語?”

“唔……也有可能是西班牙語。”

……

一片喧鬧中,真田的臉越來越黑,大喝一聲:

“太松懈了!”

世界就此安靜。

幸村心滿意足了。

陽光懶懶地趴在窗臺上的紫藤花間,打量着滿室風采各異的少年。餘音消散,倩影無蹤,那一曲天籁,似乎從未出現。

但在場的所有少年都在心中埋下了疑惑的種子。包括幸村。

漫不經心地聽着隊友的問候以及賽況介紹,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少女說的“我姓中臣”,以及被稱作藤原小姐的女子那句脫口而出的“天钿姬殿下”。

中臣……

天钿……

似乎異常熟悉呢!

可是,到底是在哪兒聽過這兩個詞呢?想不起來啊……

看了一眼仍在滔滔不絕地報着對手數據的柳,糾結無比的幸村決定利用一下某只軍師堪比圖書館的頭腦:

“咳,對了,柳,你聽說過‘中臣’這個姓和‘天钿’嗎?”

難以理解為何會從下一場的對戰表扯到這個話題的衆人頓時安靜了下來,連一向以精确著稱的柳都愣了一下。但他仍然很快恢複了過來,認真回答自家部長的問題:

“中臣氏不就是藤原氏的先祖、古書中天兒屋根命大神後裔的神官世家!至于‘天钿’,應該就是天钿女命了,傳說中的猿女君祖、司神樂的女神。”

“不愧是柳啊,這個都知道!”

“白癡,誰叫你上歷史課的時候不認真聽。”

“你說什麽?”

“那不就是傳說了嗎?部長你問這個幹嗎?”

“那麽,現在還有人姓‘中臣’嗎?”

“應該沒有了。”

這時,仁王發現自幸村提出了那兩個詞後就一直沉默不語的柳生面色古怪,似乎有難言之隐,欲言又止。

他一手搭上自家搭檔的肩,吊兒郎當地問:

“呦,搭檔,難道你正好認識什麽姓‘中臣’的人?噗哩~”

這當然只是個玩笑。但下一秒,他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柳生猶豫卻肯定的回答:

“沒錯,我确實知道一個姓中臣的氏族。”

“啪!”

這是丸井吹破泡泡的聲音。

“哪哩?不會……這麽巧……吧?”

這是歪打正着的仁王訝異的聲音。

柳的動作停頓了一秒,随即加快了速度。

幸村感興趣地擡起頭,紫藍色的眼眸微不可見地一亮。

“說起來,我也沒想到幸村你會聽說‘中臣’這個姓。畢竟,這只是一個屬于世家間的秘密。”

說到這兒,柳生別有用意地看了一眼沉默至今的真田,

“我想,副部長應該也聽說過吧。”

一群人亮晶晶的目光立馬又轉向了真田。他微黑的臉上少見地露出一絲窘迫,別過頭去,壓了壓帽檐:

“确實聽過一些傳聞。不過真田家一向專心武道,在世家間地位不高,我也不常參加宴會。只知道是一個神秘高貴的神道世家。”

“高貴?神秘?還神道世家?”

作為歸國子女的桑原表示根本聽不懂。

“不就是神社裏的神主嘛!”

“這麽說都是一群老頭子喽!”

單純的小動物脫口而出。

嘆了一口氣,柳生決定循循善誘:

“知道跡部財閥嗎?”

“啊,慈郎的那個部長家嘛!聽說是全國首富來着!”

身為冰帝芥川慈郎竹馬的丸井答得很快。

“那知道伊集院家嗎?”

“我知道,首相家嘛!全日本最有權的了!”

即使除了網球什麽也不關心的切原也是知道某些常識的。

“那麽,全日本身份最高貴的又是誰?”

“當然是天皇了啦!”

兩只小動物異口同聲,一副“你問的是什麽廢話”的表情。

“不對,”

紳士淡定地接口,

“日本最高貴的,應該是中臣氏。”

“什麽?”

此言一出,就連真田也忍不住錯愕了。

柳生扶了扶眼鏡,繼續說:

“由于家母是一條家嫡女的關系,關于中臣氏我還是比真田知道得多一點的……”

“等等,”

柳忍不住打斷他,

“你剛剛說‘氏’?”

“是的,‘中臣氏’,而不是‘中臣家’。衆所周知,藤原一族的先祖便是中臣鐮足,因卓有戰功,被天皇賜姓藤原,但這只是中臣氏的一支而已。這之後,中臣氏不僅在神部上,更在政治上長期壟斷。藤原家在後期又分成了五攝家——近衛、鷹司、九條、二條、一條,分別活躍于日本各個領域,有各自的家主。但是,不管是藤原家還是五攝家,他們都只有一個共同的宗主,也就是實際上的主人——中臣氏。”

“還是聽不出來為什麽他要比天皇還高貴?”

切原忍不住又揉了揉頭發。

“笨蛋,聽下去啦!”

“日本是以神道為尊的,連天皇也要自稱為天照大神的後代。但是,經過幕府時期與二戰後《人間宣言》的世俗化,天皇的神權日益式微,皇室早已失去了原有的神道至尊地位,就連‘齋王’一職也沒能保住,只是作為精神上的最高統治者而存在。這時,伊勢神宮的掌管者、自神代延續至今的中臣氏,自然就成了日本世家間共認的血統最高貴者了。”

“凡造大幣者,亦須依神代之職,齋部之官率供作諸氏準例造備。然則神祇官神部可有中臣、齋部、猿女、鏡作、玉作、盾作、神服、倭文、麻績等氏。而今唯有中臣、齋部等二三氏,自餘諸氏,不預考選。神裔亡散,其葉将絕。所遺十也。”

身為百科全書柳不負衆望地念出了《古語拾遺》中的這段話。

“順帶提一句,”

柳生的鏡片反光了一下,

“這本書是中臣氏的世敵齋部家的齋部廣成編的,不具有公正性。”

幸村等了良久,還是沒聽到最想知道的事,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那麽,天钿女命又和他有什麽關系?”

柳生頓時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轉向真田:

“還記得中臣氏的嫡長子嫡長女被稱為什麽嗎?”

真田思索了一下:

“應該是‘天殿’和‘天姬’,因為他們的名字中都會綴一個‘天’字。不過,這一代的天姬又被尊稱為‘天钿姬’——天钿女命的‘天钿’,也就是據說亡散了的猿女氏先祖。”

“凡神樂起,在昔素盞鳴神奉為日神,行甚無狀,種種陵侮。于時,天照太神赫怒,入天石窟,閉磐戶而幽居焉。爾乃六合常闇,晝夜不分。群神愁迷,手足罔厝。凡厥庶事,燎燭而式辨。天禦中主神。止由氣皇太神是也。太子-高皇産靈神,會八十萬神于天八湍河原。雲漢是也。深思遠慮,于天石窟戶前,舉庭火,畢作俳優。猿女君祖——天钿女命,采天香山竹,其節間雕風孔,通和氣,今世號笛類是也。亦天香山弓,興并叩弦,今世謂和琴,其緣也。木木合合,而備安樂之聲。移和風,顯八音。即猿女神伸手抏聲,或歌或舞,顯清靜之妙音,供神樂曲調。當此時,欻解神怒,妖氣既明,天無複有風塵。以來,風雨時若,日月全度。一陰一陽,萬物之始也;一音一聲,萬樂之基也。神道之奧赜,天地之靈粹。絲竹之要,八音之曲,已以為貴。故依舊氏之權,猿女氏率來目孫屯倉男女,轉神代之遺跡,而今供三節祭,永為後例也。”

這時,柳又迅速地念出了《豐受皇太神宮禦鎮座本紀》中的這段話。

柳生滿意地笑了一下,又看向柳:

“其實,神裔猿女氏并沒有消亡,只是換了一個方式延續罷了。她們一族并入了中臣氏,并且帶着來自天钿女命的血脈與司神樂的職責,由歷代嫡長子、嫡長女繼承。兩位開國神靈的血脈合二為一,又壟斷了所有神職,由此,中臣氏才真正成為了超越天皇的高貴。”

“好、好深奧啊!”

對于日本神道也一知半解的桑原聽了半天,才艱難地擠出一句話,轉而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你還是沒說到底為什麽這一代的天姬還要被尊稱為‘天钿姬’?”

問得好,桑原!對于此也十分好奇的衆人在心底默默稱贊道。

面對一衆好奇的目光,偵探迷柳生忍不住拖長語氣,吊足了一幹胃口:

“這個啊,就又是世家間一個永不褪色的傳奇了。故事還要追溯到七十年代……”

“她是中臣氏僅剩的天姬了!”

再也聽不下去了的真田言簡意赅地說。

“哦——”

衆人恍然大悟。

“才沒有這麽簡單,”

被噎了一下的柳生很快便恢複了一貫的紳士面貌,補充道,

“這一任的中臣氏宗主妻子早亡,只有一子,于十三年前娶了賀茂家那一代唯一的女兒。偏偏夫妻倆新婚不久就出了車禍。丈夫當場死亡,而已經懷胎八月的妻子在艱難産下一女後,也離開了人世。當時,瀕危的母親将女兒托付給宗主大人時說,可惜這輩子都不可能聽到自己的孩子叫一聲‘媽媽’了,于是此時……”

“難道這個小孩就開口叫媽媽了?噗哩~”

仁王不負責任地猜道。

“別開玩笑了!”

丸井吐槽了一句,又抛了一塊口香糖到嘴裏。

柳生凝視着仁王:

“搭檔你今天真是一針見血。”

“啪!”

這是丸井今天吹破的第二個泡泡。

“雖然很難以接受,但這是事實。”

“這不符合科學啊……”

理性至上的柳陷入了碎碎念之中。

“還有更不符合科學的,”

柳生淡定地掃了一眼明顯不淡定的衆人,選擇性遺忘了自己第一次聽說時的失态,

“據說,她就出生在這個醫院。當時已經是初秋的晚上了,醫院庭院裏的紫藤卻于一夜之間全部開放,時人皆異。”

“這是個神話故事嗎?”

切原嘴角抽搐着,勇敢地說出了大家的心聲。

柳生自顧自地說下去:

“這位天姬大人生而明理,淡漠無淚。三月識千字,六月通外文,一歲習六藝,三歲精舞蹈。其作神樂舞,如神附體,無人可及,見之者莫不曰天钿女臨世。五歲時赴天皇宴,言辭精妙,儀态高華,滿座諸姬無一人可出其右,于是得加封‘天钿姬’,承先母伊勢神宮‘祭主’之位。至十歲時,一舞動天下,聞名于各國世家貴族之間矣。”

随着柳生的語氣越來越崇拜,所有人的下巴都快掉到地板之上了。

“她還是人嗎?”

丸井此刻再也不敢自稱什麽“天才”了。

“嗷——太打擊人了吧!”

英語總在個位數徘徊的切原表示接受不能。

“……太松懈了!”

真田壓了壓帽子,不知在說切原還是自己。

柳的筆早已經掉在地上,摔成了兩截。

幸村但笑不語,紫藍色的眼眸神色不明。

只有仁王摸了摸下巴,仍不改本色地問:

“那麽,她長得怎麽樣?”

柳生扶眼鏡的手一滞:

“我雖然無幸得見,但據說,她繼承了少見的中臣氏黑發黑眸傳統,美麗一如所有後世對于天钿女命的期望。”

“哦?”

不滿意如此語焉不詳的回答,他再接再厲,

“那,有我們部長美嗎?”

整間病房頓時鴉雀無聲。

幸村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我也很好奇呢,柳生。”

柳興奮地又掏出一支筆,顫抖着雙手等待。

紳士勉強維持着最後的鎮定,流着冷汗,誠實地回答:

“大家都說,即使她從來不笑,也依然能傾國傾城。”

暮春的下午,陽光明媚。有關中臣天姬的話題,就這麽草草畫上句號。

永不流淚

原田大師從未公開過的唐式定制瓷器,産自靜岡的上品綠茶,由淺間山空運而來的清冽泉水,以及熏爐中沉穩檀香與高貴龍涎香的完美組合,如果能忽略掉眼前這個喜怒難辨的和服老者的話,那麽這個早晨,還真是再美好不過了!

幸村滿足地呷了一口據說尋常極難得飲的極品香茗,卻覺得餘韻遠不及天钿姬少女泡的優雅綿長。

果然,他都被天钿姬自能視物後越發出神入化的茶藝給養刁了吶!

淺笑着放下茶杯,他不動聲色地觀察着這位據說日本實質上最高貴的老人,有些弄不明白他将自己請來喝茶的原因。

不過,不得不說,中臣氏的血脈,還真是不負這“高貴”之名。別的暫且不提,只在這外貌上,就夠讓人嫉妒的了。

同樣的黑發黑眸,相似的完美五官,如出一轍的古老優雅,卻多了男子的俊逸、歲月的滄桑與上位者的威嚴。盡管沒有天钿姬那種與生俱來般的高貴淡然,但幾十年的尊貴生涯,賦予了他另一種歷經磨砺後的銳利與壓迫,一樣沒被皮相所掩蓋。

想必這位宗主大人年輕時,也是個不輸于幸村的美男子吧。

而當幸村觀察的同時,中臣宗主也不由打量着眼前耀眼的少年。

紫藍色的卷發柔順地垂在耳畔,如玉的面容甚至可說的上美麗,紫藍色的眼眸明亮若寶石,唇角溫柔的微笑仿佛于剎那花開。還有那看似纖弱的四肢,修長白皙的雙手,優雅又不失潇灑的動作……這個少年更像是個藝術家。

但是……

想起調查資料上不俗的戰績,以及幾乎可以與“天殿”同義的“神之子”稱號,他忍不住重新仔細審視起了他。

看似溫柔的笑容實則暗藏疏離,輕易掩蓋了真實的情緒;看似柔弱的身體實則強健有力,即使于病中,依然散發着不容小觑的王者之氣;而那雙看似美麗純淨的眼眸中,更蘊含着令人心驚的敏銳,仿佛能将一切紛繁表象看穿,然後一一擊破。

少年渾身散發着令人安心的沉穩內斂,無法知曉實力深淺,但獨屬于強者的自信,早已說明了一切。肩負的責任使那張臉也顯得線條剛毅。

在他這個年紀,确實少有人及。更何況那隐藏在溫文表皮下的熱血與夢想,足以叫他們這樣為了宗族而壓抑所有的人豔羨着迷。無怪乎自家那位自出生起便淡漠理智的天钿姬殿下,也會難得地對他感興趣。

那麽……就是他了嗎?

茶香氤氲,白煙袅袅,朦胧了對坐兩者的表情。誰也沒有先開口,安靜地任憑時光流逝,也不輕易使自己落于下風。

“篤篤——”

清脆的叩門聲響起,打破了雲淡風輕下的僵持。蒼老穩重的聲音恭敬禀報:

“殿下,天钿姬殿下已用完早茶。”

“如此——”

中臣宗主沉吟片刻,揚眉回道,

“我稍後即來,先令智穩住她,切不可讓其知曉。”

“是,殿下。”

門外于是再無聲息。幸村微詫擡首,望入了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眸中。

中臣宗主放下茶杯,語氣威嚴:

“幸村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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