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二卷:(2)
也就開門見山了。我聽你的主治醫生說,你的病只有不足百分之三十五的成功率。我想你應該早已清楚了。”
“确實。”
雖不明就裏,幸村仍坦然回答,毫無被揭穿的狼狽。
“這應該也是你遲遲不能下定決心手術的原因吧。”
雖是疑問的句式,語氣确實肯定的。
“我……”
還未待他回答,淩厲的眼風一掃,令他心神一凜。
“如果,我能将你的成功率提升到百分之六十五呢?”
“百分之六十五!”
幸村驚訝地張大雙眼,不敢置信地呢喃。連國內的神經科權威都只有三成自信,這超過一半的把握,簡直是奇跡了!
可是,他又為什麽要幫助自己?
幸村不是冰帝那位自戀到極點的部長,不可能天真地認為自己只是陪着他家的大小姐解悶了一段時間,就能得其青睐。作為各個顯赫家族的實際掌權者,不管心地如何,他的每一項決定,就必然有其目的。
身為王者立海大的部長,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個道理。
他于是冷靜地反問:
“您想讓我做什麽?”
一絲贊賞閃過老人沉靜的眼底,他抿了一口茶,淡淡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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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的菲茲威廉博士最近研發出了一種新型治療方法,按照前幾次的臨床實驗,能夠将手術的成功率提高到百分之九十八。但是,他還從未在仍未成年的患者身上試過。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嘗試一下。”
“然後,您家矜貴無比的孫女便能萬無一失了?”
幸村不由有些愠怒,
“你們把我當成了什麽?高等小白鼠嗎?”
“冷靜點啊,少年人。我們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中臣宗主仍然悠悠地喝茶,
“你得到大大提高的成功率,而我,則得到我孫女手術的安全。這難道不是一樁再公平不過的交易嗎?”
幸村忍不住微笑起來:
“既然這樣,您更應該找我的父母來談這樁‘交易’,而不是未成年的我。”
“不用再謙虛了,有神子之名的少年人,”
中臣宗主牢牢鎖住了那雙閃爍的紫藍色眼眸,
“你我都知道,誰才是那個真正能決定的人。”
聞言,幸村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沉默下來。
是的,這确實是一樁于雙方都有利的交易。他的病情已經越來越難以用藥物控制了,而普通手術的成功率又是那樣低,萬一失敗的話,別說站起來,連生命都無法保證。關東大賽已經無法參加了,但是全國大賽——如果成功的話,他就能趕上全國大賽了!
再說,這又是個幫助天钿姬的好機會。那個與他同病相憐、總是令他莫名心痛的重病少女,如果他答應的話,她就能毫無後顧之憂地康複了。
于情于理,他都應該答應這場手術。
但是,他卻為何還是游移不定?
“請問,中臣君知道這件事嗎?我是指,您與我之間的交易。”
寂靜的室內,他艱澀的聲音格外清晰,恍若心音。
老者若有所思地望着少年:
“她并不知曉。她只知道,她的手術成功率為百分之六十五。”
“為什麽?她應該也有權知道這場交易的,不是嗎?”
少年的問題似慶幸,又似不解。
中臣宗主卻沒有立刻回答。他凝視着淺碧色的茶水,良久,突兀地問:
“你覺得,她的眼睛像什麽寶石?”
幸村楞了一愣,思索了片刻後回答:
“應該是黑曜石吧。”
“知道黑曜石的別名嗎?”
“嗯……阿帕契之淚,傳說擁有就永不流淚的幸運寶石。”
“幸運嗎?”
聞言,老者有些無奈地擡眸,
“我倒是希望,她能夠盡情地流下淚來。”
幸村怔住了。
此刻,立于萬人之上的宗主大人,唇角微微苦澀地揚起,露出了少見的挫敗。他在這時更像是一個單純擔憂着孫女的老人。
“我的孫女,她已經不僅僅是早慧的地步了。她就像是上天賜予我們一族的珍寶,随時都有收回去的可能。我很想像一個尋常人家的祖父一樣寵溺着她,但她從未給過我這樣的機會。我不知道你發現了沒有,她是個從不示弱的人,永不落淚,只會咬牙依靠着自己。她連自己的命都淡然處之,又怎麽會在乎一點點的成功率?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手術成功是建立在你的犧牲嘗試上,她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幸村回想起了那雙淡漠又倔強的眸子,再一次同意了他的說法。
突然,老人的話鋒一轉:
“說到這兒,我很感謝幸村君能夠陪伴她這麽多天。”
“诶?”
幸村有些不好意思,
“我并沒有做什麽,反而是中臣君一直來看望我。”
老人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幸村君何必妄自菲薄,那幾天,她确實特別開心。旁人也許看不出來,但她從小在我身邊長大,我能感受到那一些細微的變化。她自小就活得很壓抑,沒感受過普通的同齡人之間的樂趣。不管今天的交易是否成功,我希望幸村君都能像往常一樣,不要将她拒之門外。”
“這是自然。”
幸村點了點頭。
中臣宗主的面色又恢複了一開始的凝重:
“好了,言盡于此,我最後想問幸村君,不知是否考慮好了?”
是否考慮好了?
幸村反複思索着這個問題,卻遲遲得不出答案。
其實,百分之六十五仍是個很低的概率,更何況是從未在未成年人身上運用過的手術。這條路依然籠罩着難以穿透的迷霧,只不過起始的路口,較之前者,要平坦得多。
他早已失去了盲目樂觀的權利,他的每一步,都關系着立海大的勝利與沉甸甸的責任。面對如此盛大的誘惑,他只能如履薄冰。
更何況,他還是有些害怕。
再怎樣強大,再怎樣成熟,再怎樣裝作若無其事,他都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面對未知的疾病,面對死亡的可能,面對漫長醫院生活的折磨,他幾乎就要瀕臨崩潰。
如果不是天钿姬的出現,不早不晚,就在這藥物治療即将失敗的當口,用她那淡然若水的态度,撫平了他不時湧現的急躁,他可能早已放棄。
此刻,那種慌亂再次趁虛而入,攻占了他的心扉。他惘然不知所措,偏偏最能治愈這種情緒的人,不知在何處。
中臣宗主冷眼看着這個少年的清醒與迷茫,慎重與慌亂。他雖然優秀,卻還是太過年輕了。他剛準備開口,又一陣叩門聲阻止了他未出口的話。
“篤——篤——篤——”
不同于先前的藤原管家,這三聲仿佛帶着某種難以言說的韻律,優雅清冷,仿佛不是在詢問或請求,而只是在昭告着自己的到來。
這樣敲門的人,這世間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個。
他略一挑眉,只得開口:
“進來吧。”
日式拉門緩緩移開,皎若月華的高貴少女立于門外,神情淡然。她躬身行禮,禮儀完備,卻并不會因此而顯得謙卑。
“日安,祖父大人。”
略一側身,她毫不驚訝地看向一旁的幸村,
“日安,幸村君。”
這場晨間的交易于是戛然而止,不知下文。
這是幸村第二次來到這間重症監護VIP病房。不同于第一次的匆匆而過,他被侍女恭請入落地窗前的藍色沙發上,仔細地打量四周。
不同于中臣宗主喜愛的檀香或龍涎,這裏只充斥着淡淡的書香、茶香與一點點微不可聞的沉香,卻似乎組成了幽雅的紫藤香氣,若有若無地萦繞在周身。
堆積如山的精密儀器,直抵天花板的書架,精致優雅的家具,與他病房中相似的紫藤瓶供……他注意到還有不少水墨花鳥畫,無一例外都是一幅幅紫藤,而且大半伴着一輪冷月。他不由想起了柳生曾經說過的那個傳說。
此刻,傳說中的少女坐于對面,安靜地注視着她。
又是這種感覺!在那樣一雙眼睛的注視下,他連呼吸都變得尤其艱難,心跳躁動異常。為了擺脫這種窘境,他只得微笑開口:
“你是想問我剛才你的祖父與我說的話嗎?”
“你會說嗎?”
她清澈優雅的聲線,真是百聽不厭。
但他卻并不想讓她知道。誠如中臣宗主所說,這位永不流淚的天钿姬一定會做出不顧自己性命的事的。
“你猜到的話我就告訴你喔!”
他只能用這樣的回答遮掩過去。
聞言,中臣也只是點了點頭,似乎準備開口,卻良久不發一言。
他心生微詫,細細看去,注意到面前的少女渾身僵硬起來。她睜大了一雙美目,雖然表情毫無異樣,但煞白的臉色與額上沁出的冷汗早已出賣了一切。
“中臣君,你怎麽了?中臣君!”
他瞬間明白了一切,迅速地按響了床頭的急救鈴。
身邊的少女已經控制不住身體的抽搐,僵硬地跌坐在地。他在她落地前的一秒将她抱在懷中,小心地安放于床。
她的眼中是一片漠然,但他知道,她此刻正遭受着的痛徹心扉的痛苦。
門外的醫生護士蜂擁而入,開始進行着驚心動魄的搶救。有護士準備将他請出病房,卻被随後趕到的中臣宗主攔下。
他于是就站在一旁,看着醫生将長長的針管插入靜脈,看着護士注射着藥劑。就連忍足教授也是一臉焦急,只有床上正被搶救着的她,面無表情。
仿佛這只是一場電影,而她,只是觀衆。
他左邊的心口傳來陣陣疼痛,仿佛有誰用一把鈍鈍的刀子劃過。
他聽着耳邊老人的嘆息,突然明白了那句“我倒是希望,她能夠盡情地流下淚來”是什麽意思。
黑曜石的傳說中,這顆幸運的寶石卻并不是個美好的故事。一戰功敗,萬骨枯陳,阿帕契的少女流盡了淚水,只彙成了這一顆深沉的悲恸。至此,手握黑曜石的人便永不會再哭泣,因為少女們早已為他哭盡了。
不是不悲傷,而是太過悲傷。當心死之時,萬念俱灰,世間種種,便已成了漠然,再難撼動心弦。
為什麽,這個十二歲的少女,有美貌,有才華,有家世……所有人夢寐以求的一切,她都唾手可得,為什麽,她的眼神卻會是這般,看透世情的超脫?
“患者出現呼吸困難!快,氧氣罩!”
幸村聞言擡首,中臣平靜的面容确已扭曲在了一起,但那也只是身體的本能動作。那雙黑亮的黑曜石眼眸中,除了無所謂的淡然,還有不服輸的倔強,明亮耀眼。
她到底是太過灑脫,還是太過執着?
忙亂的病房中,他已無法想清。他只知道——
這個永不流淚的少女,能輕易讓所有人為之淚下。
生命賭局
下午三點,VIP重症監護1號病房。
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搶救,年邁的中臣宗主早已支持不住,被護送回府。而一概閑雜人等也都識趣地退下,留給少女安靜的休息空間。
被層層帷幔遮掩住的昏暗房間內,只點了一盞紫檀木雕花宮燈,柔和的光線映亮了小葉紫檀木大床中央那張蒼白的絕世容顏,也映亮了床畔幸村神色莫辨的臉。
幸村紫藍色的眼眸深沉如夜,凝視着昏睡中的少女。烏發如墨,丹唇如櫻,華美的紫色被褥襯得肌膚若雪,而那入鬓黛眉下,濃密的羽睫掩住了那雙淡漠堅韌的星眸。當這個女孩閉上眼時,她就像是這個世間最易碎柔弱的玉瓷娃娃。
但是,當她睜開眼時——幸村的眼中浮現出一絲暖意——她便是這天下最高貴凜然的天钿姬,淡然俯視世情種種,即使再大的痛苦,也不能撼動她強大的內心。
最柔美的外表,最堅強的內在,再也找不出比她更矛盾的存在。
藤原智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中臣額上的冷汗,像是收藏家對待着珍愛的瓷器。她冰山一般的臉上此刻滿是痛惜,一低頭,便溢出了無奈的嘆息。
“怎麽了嗎?”
幸村不解地看向這個初見面時似與青學的手冢一樣面癱的冰山女,有些迷惑于她這般情緒波動劇烈的緣由。
藤原智也不解釋,默默地将中臣緊握的手攤開。
幸村湊上去一看,也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白玉般的掌心上,四個月牙形的疤痕深刻,殷紅的血跡仍未幹涸,汩汩流淌着,透露着女孩的痛苦與倔強。
“她一直都沒有叫疼,連哼都不哼一聲,我以為……她并不痛……”
幸村澀澀的聲音中摻雜着連自己都沒能發覺的心疼。
“殿下自小便是如此,連出生時都沒哭過,”
藤原細心地為傷口消毒,随口回道,
“其實,她最怕疼了。但每次也只有這樣,才能在發病時保持住儀态。”
“儀态?”
居然是為了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幸村不由哭笑不得。
“這就和您比賽時一直披着外套一樣。”
似是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屑,藤原頭都不擡地反唇相譏。
“這怎麽一樣……”
“不,一樣,”
她終于轉過頭,一字一字地回答,
“又不一樣。因為,這是大人的責任。”
責任?
又是責任!
似乎自遇見這個未及十二的重病少女起,這兩個詞便頻頻出現于少年本應單調普通的住院生活中。他第一次發現,還有一副比他更纖弱的肩,擔起了超乎其想象的重量。
還未待幸村有所反應,床上的少女突然嘤咛一聲,悠悠轉醒。
“殿下!太好了,您終于醒了!醫生本來還說您可能要到晚上才醒。”
藤原翻臉的速度委實令幸村咂舌,剛才還一副萬年面癱樣,現在立馬就變得滿臉溫柔地扶起中臣,還不忘細心墊高靠枕。
此刻,初醒的少女蒼白着臉,虛弱地倒在一片蓬松的紫雲中,瀑布般的墨發鋪散在周身,更像是一幅楚楚可憐的病美人圖。
當然,這要忽視掉那雙美麗卻煞風景的淡然眼睛,還有一張口就清冷無比的話:
“痛。”
幸村頓時被雷在了原地。
當然,這句話要是放在其他任何一個重病少女的口中,都是再合理不過了。但這個字卻是由剛才發病時一個字都沒吭的天钿姬少女,無比淡定優雅地,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的貌似撒嬌的話,即使是幸村也是要反應不良的。
只有冰美人藤原智小姐,也同樣無比淡定優雅地回道:
“是,殿下。智即刻準備。”
随後,她便匆匆拉門離去。
這時,中臣才仿佛剛剛看見了一旁石化狀的幸村,淡淡開口:
“幸村君還在?”
幸村馬上恢複了過來,挂上一如既往的淺笑:
“難道中臣君不願意看到我嗎?”
随後,他又立馬故作傷心地轉頭:
“真是寒心啊!我可是一直都擔心地陪在一旁,連午飯都錯過了吶!中臣君一醒來卻只說了這樣的話。”
“不是,我……”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眼角的餘光居然發現了天钿姬殿下臉上一閃而過的無措,
“我只是想謝謝你,一直都陪着我。”
一直都陪着我?
幸村微微一愣,唇角的笑紋卻不自覺地加深。轉頭看着中臣依然毫無波瀾的一張臉,他不免懷疑,這個天女一樣的家夥,其實是個天然呆吧!
她難道就沒發現,這句話有多暧昧嗎?
“那麽,言歸正傳吧,幸村君。我想藤原小姐暫時是不會過來的,現在,讓我們繼續上午的話題。”
幸村微微一怔,神情凝重起來,卻依然語氣輕松地說:
“中臣宗主不過是請我喝了杯茶,你怎麽連這個也要吃醋?”
中臣卻明顯不吃他這一套,只是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沉默無言。
空靈沉靜的純黑色眼眸對上深邃神秘的紫藍色眸子,後者雖然用微笑與溫文層層遮擋住了深處的情緒,卻總覺得在那樣一雙看透世情的眼中,這一切面具,不過是虛設。
幸村看着那雙淡然的眼眸,不由收斂了僞裝的笑意。他的眸色加深,接近于魅惑的紫,終于毫不掩飾地将骨子裏的強勢傲然,發揮得淋漓盡致。
中臣于是滿意地別開眼,無所謂地說:
“我知以你之性情,若是不願,便斷不會洩露絲毫。此事我便也不再追問了,幸村君盡可放心。”
幸村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卻見她似有結束談話的意圖,急忙問道:
“聽說中臣君就要動手術了?”
中臣游移至別處的目光倏地轉回,只應了一聲“是”,便再無下文。
幸村覺得有些尴尬,面上卻絲毫不顯,若無其事地接着問:
“中臣君和我患的病類似,卻似乎更嚴重些,不知道手術的成功率是多少?”
聞言,中臣只淡淡地回了三個字:
“不知道。”
“呃……不、不知道?
不是說已經告訴了她嗎?
“也許有人說過,但我沒有注意。”
許是看出了他的驚訝,她難得又解釋了一句。
“你,難道都不在意這個嗎?萬一成功率很低怎麽辦?”
“無論如何,這場手術都勢在必行。既然如此,那些數據又有何用?”
“可是……”
幸村想了半天,還是無法對她的這一番“不要命”的行為說出一個字。想起第一次正式見面時,那個在一堆醫生的争論聲中目不能視的病弱少女,只三個問題、一句話,就堵住了一衆專家學者的口,硬是堅持要做那個生死未蔔的手術。
彼時,他不解,她拼卻性命的一舞,所謂為何?
此時,他才稍稍探得,千年世家,神族後裔,一步錯,步步錯。
她是生而異象的神童,是神道世家的嫡女,是舉國最高貴的天钿姬。她自小肩負的期望與責任,逼得她不得不如此。
她有他沒有的勇氣與淡然,足以俯視死亡,一如她俯視萬物。
思及至此,他的眸光一黯,再無言語。
滿室寂然,只有彼此清淺的呼吸聲,還有鼻尖心口永不可及的紫藤暗香。
仿佛有微弱的嘆息聲響起,馬上又消散于層層疊疊的帷幕之後,再待細聽,似乎也只是錯覺。
中臣看着面前不複驕傲的少年,心中一動,口中的話早已先于理智:
“莊子所寫的《徳充符》中,叔山無恥對老聃說:‘天刑之,安可解?’意為:這是上天給他的刑罰,他怎麽能夠解除得掉?”
幸村聞言,驚訝地擡起頭,不明所以。
“但是,我更喜歡的卻是另一句話,”
少女微一挑眉,本就盛極的容貌,此刻更是将深藏的傲然芳華,展露得再無一絲遺漏,
“天刑之,自可解!”
“這是上天給他的刑法,但他自己就能夠解除!”
幸村越發驚訝地望着這個淡定優雅地說着膽大妄為之言的少女,此刻的她真像是主宰一切的神靈,卻說着毫不信神的話。這樣狂妄的話語,一點也不像是素來淡然的她所說,反倒更像是……
他猛地望入那雙黝黑的眸中,那裏面是一片澄澈的了然。
“幸村君在我書上随筆寫下的這句話,還真令我印象深刻。”
那輕靈的聲音中,似乎還帶了一點調侃。
是了,是這句話!當初他借來了她的那本書,被病痛折磨地煩躁萬分,于是發洩般寫下的這句話,居然被她看見,還用來開解自己!
他居然忘了,當初他執筆狂書時的意氣風發,是如何微笑睥睨命運!
只不過是幾個月的住院生涯,只不過是低微的成功幾率,只不過是一場突如其來、難以抉擇的交易,居然會讓他忘了自己的初衷,忘了自己同樣驕傲無比的內心。
是了,有什麽好害怕的呢?如果連一個淡然女孩都不害怕的事,又有什麽值得他輾轉反側、猶豫至今的?
他是神之子,立海大的神之子。為了立海大的三連霸,即使命運也奈何不了他!
他的眼眸複又明亮無比,仿佛于深處燃燒着叢叢火焰。
那火焰的名字,就叫夢想。
中臣波瀾不驚的眼中似乎劃過一絲笑意。她收回了專注的眼神,問道:
“聽說,幸村君的病情可能也需要手術了?”
等待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又似乎不過一瞬,幸村終于微笑着,聲音堅定,像是下了什麽決心:
“是的。”
“如此,願否與我打一個賭?”
“打賭?”
“确切地說,是與命運打賭,”
轉過頭,她注視着眼前風華絕代的少年,黑眸璀璨如星,
“賭上你我生命,這一場博弈,輸的是天。”
少年也同樣注視着眼前驚為天人的少女,笑容明媚若陽:
“好。”
命運的齒輪就此轉動,冥冥中的定數,卻阻不斷相視的眼中同樣的倔強。
這一刻,以生命為誓,彼此命運糾纏,再無遮掩。
“不過,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說了,中臣君……”
“嗯?”
“雖然頂着‘神之子’這樣誇張的稱號,但我本人算得上相當程度的無神論者哦!”
“唔……”
不管是不是真的無神論者,但你是個腹黑的事實已經無需言說了!
“天钿姬殿下,萬事已備,恕智遲來。”
清冷恭敬的女聲在門外響起,打斷了室內暗湧的情愫。中臣收回目光,回道:
“無礙,進來。”
“是,殿下。”
拉門被緩緩拉開,藤原領着一長串女仆魚貫而入,每個女仆都身着繡着藤紋的青色和服,垂首托盤,齊眉舉案,将琳琅滿目的甜點繞着病床,擺了滿滿一圈。
幸村定睛看去,從清甜爽口的果醬三明治到甜膩厚重的奶油重油蛋糕,從日式的羊羹到西式的泡芙,從歷史悠久的精致唐果到現代風靡的港式菠蘿包,慕斯、布丁、花凍、巧克力、馬卡龍、水果塔、提拉米蘇、丹麥芝士、黑森林櫻桃……
喂,小姐,您是要開甜品店還是怎樣?幸村忍不住扶額,在心底吶喊。這堆東西,即使是丸井文太和冰帝的芥川慈郎一起來了,也解決不了吧!
然而,周圍的人卻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淡定地擺放好。只聽中臣淡淡地說:
“除藤原小姐外,都下去吧。”
“是——”
那一衆女仆又都低着頭安靜退下,行動間,連衣料摩擦聲都聽不見。
待室內只剩下三人,藤原垂首請示:
“殿下,今次從何種開始?”
中臣略一思索,道:
“從甲開始。将乙請幸村君品嘗。”
“是,殿下。”
甲?乙?是不是還有什麽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吃個點心弄出這些編號又是怎樣啊!
随後,幸村便一邊吃着英式傳統下午茶點,一邊無語地看着藤原從傳統的日式和果開始,絡繹不絕地将五花缭亂的各國甜點一一遞至中臣面前。而身形纖弱、看上去不食煙火的天钿姬殿下也一邊秉持着優雅從容若舞蹈的各國貴族用餐禮儀,一邊速度奇快又不動聲色地解決了一盤又一盤。
誰能告訴我,這個世界怎麽了!
面對這玄幻的一切,幸村表面淡定,內心早已崩潰一片。
只有藤原在送食的間隙,小聲解釋:
“殿下最怕疼,每次疼時,都要不停地吃甜點,方能緩解。”
這麽孩子氣的習慣,真的是生而能言的天钿姬的嗎!
幸村連表面的淡定都不能維持了,抽搐着眼角,目光複雜,卻仍是忍不住“噗呲”一聲笑出聲來——
那個連面對命運也能毫不猶豫地許下生命賭局的天钿姬,其實,也只是個女孩子啊。
油墨白描
夏日到來之時,中臣的病情已每況愈下。
不時發作的疾病與本就虛弱的身體,使得她每次出行時都不得不借助輪椅。而即便如此,忍足教授也言之鑿鑿——如果她再偷溜出病房,她的手術就只能延期了。
不得不說,這對于某人真是再精準不過的死穴。
于是,每日下午時分的幸村病房行,便只得被改成了幸村上午對中臣的探望。
正如此刻,豔陽鋪灑的室內,寂寥無聲。冉冉沉香缭繞,卻都遮掩不住那骨子裏與生俱來的清幽藤香。
傾國傾城的絕色少女坐于窗畔,優雅地擺弄面前的瓶供;而風華絕代的少年執筆立于身旁,細心勾勒着線條,唇角無意地漾起一抹罕見溫暖的笑容。
當藤原拉開門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幅美麗的畫卷。
花比美人,美人勝花;互為映襯,兩相得宜。
看了看皆專注于面前作品而忘了午膳的兩人,藤原不免有些頭痛地回想起造成這一幕的起因——
這一日上午,中臣剛用罷早茶,好不容易打發走了近日越來越啰嗦的忍足教授,一擡頭,便看見了懷抱鮮花、興沖沖走來的幸村。
彼時,朝陽初曉,籠罩着精致如畫的溫潤少年,以及懷中一捧嬌豔幽雅的矢車菊,襯着同色的眸發,即便經歷了兩世的中臣,也不免在心底暗罵一聲“禍水”。
但下一秒,她就被那捧美麗的矢車菊給吸引去了大半注意力。
這一世,顯赫的家世使她免不得備受衆人讨好,每年生辰的賀禮,滿滿堆遍了她的藤閣。偏她是世家間出了名的淡漠,連天皇贈予的菊紋田黃石都不能搏其一笑,讓所有人都铩羽而歸。久而久之,人都道她無惡無喜,更別提有所偏愛了。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清高的天钿姬其實生平最喜兩種顏色,一為純紫,一為紫藍。
此二者中,前者,是源于出生時那一夜綻盡的紫藤;後者,卻是出于幼時一點莫名其妙的執念。
也正因如此,那視無數古玩奇珍如草芥的天钿姬殿下,就這麽輕易地拜倒在了一株小小的紫藍色矢車菊下。
也許是她眼神中的歡喜流露地太過明顯,幸村短暫的愕然後忍不住微微一笑:
“看來,中臣桑很喜歡我帶來的花啊!”
中臣随口應了一聲,眼睛卻仍只盯着他懷中的花看。
幸村頓覺有趣,接着問:
“我記得中臣君尤擅插花,不如找個瓶子插起來吧。”
聞言,中臣猛然醒悟,喚來藤原道:
“着人去和室取來今早新送來的花與我的花道用具,你再親自去取我蘭櫃中的粉彩蝠桃橄榄瓶來。”
訓練有素的女仆迅速無聲地搬來了一堆大大小小的五彩琺琅掐絲匣,将各色銀剪及叫不出名的器具擺了滿滿一桌,着實讓幸村見識到了真正花道的繁複。
過了一會,藤原也終于抱了一個烏木鑲銀掐絲盒趕來。那盒子并無別飾,只盒蓋上刻着從前曾于那只陶瓶上見過的古怪圖騰。聯系那日柳生的話,藤葛指“藤原”,天香山竹指“天钿女命”,而那天香山雄鹿又是“天兒屋根命”的象征。這個古怪圖騰,果然是中臣一族的家紋。
待打開盒蓋,卻只覺一片霞光,一只釉色瑩瑩可愛的薄胎瓷瓶躺于紅絲絨墊布上,蝠桃雅致,正是剛才中臣提到的那只橄榄瓶。
中臣親自小心拿出,取了泉水注入。随着水紋蕩漾,那瓶子居然漸漸由粉色變成了紫色,而那花紋處也變成了紫藍,在日光下,有如魔法。
此時,中臣也早已挑好了要用的花。紫藍色的矢車菊,粉紫色的紫陽花,夾雜着細長彎曲的菖蒲葉。三色交融,與那瓶色相得益彰。
幸村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瓶子,也從未見過如此恰當的妙用。
幽幽的紫藍在一片嬌嫩的粉紫中,既凸顯了外形的柔弱,又帶着一望可知的莊嚴尊貴。小巧的花瓣并未被團團簇擁的紫陽花給喧賓奪主,反而極好地表現了這一瓶花的主題——內心的驕傲。
幸村小心地撫摸着一株傲然淩駕于衆花之上的矢車菊,無聲地微笑,表情柔軟。紫陽花代表着希望與驕傲,可這一株纖細優雅的小花,卻偏偏以最高貴淩霄的姿态,傲視着命運的寵兒,內心堅強無比。
他想,他有些明白了這瓶花的用意。
那位看上去漠不關心的天钿姬殿下,其實也不是全然淡漠的。
想到這兒,耳畔又傳來了她的聲音:
“說起來,未到花期,幸村君居然能找來盛開得如此美麗的矢車菊來。”
“啊,這是我自己種的,”
幸村的笑容中帶了一點賣弄心愛玩具般孩子氣的得意,
“通過冷床越冬,就能使它在春天開放。這還是成功的第一批!”
“哦?”
中臣轉頭看向幸村,
“幸村君果然很喜歡矢車菊。”
“大概因為它的話語吧——遇見幸福,誰不喜歡呢?”
不知為何,他突然不想說出最主要的原因。
“我原以為,幸村君是喜歡它的外柔內剛。”
淡淡的嗓音,漫不經心地道出了他心底的秘密。
“中臣君真是了解我呢!連一瓶花都用了兩種我最喜歡的花。我似乎從未說過也喜歡菖蒲吧。”
他也轉頭看向她,試圖找出些許痕跡。
“不過是巧合罷了。”
面前的少女臉上依舊是波瀾不驚,轉而看向了花,繼續未完的工作,
“不過,幸村君喜歡的花都是渾身含毒,真是危險。”
就像他的人,真不愧是網王中最大的隐藏腹黑。
不知有沒有聽出中臣話中的潛臺詞,幸村摸着下巴打量了半天,良久幽幽一嘆,有些惋惜:
“要是帶畫具來了就好了,這麽美麗的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