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卷:(5)

了!”

天野元氣十足地抱着層層包裹的小型冷藏箱,拉着樫野上了中臣氏特意派來的車子。

下午三點三十九分,中臣的病房。

“等一下!”

趕在幸村關門的最後一秒擠進了最外面的會客室,天野氣喘籲籲地向他抱怨:

“為什麽一看到我們就關門!”

“啊,抱歉。”

幸村心不在焉地道了聲歉,卻看不出半絲歉意,

“今天你們就先回去吧,藤月她不便會客。”

“為什麽?”

樫野皺了皺眉頭。

“啊,病發了,剛醒。”

幸村敷衍了幾句,顯然不想多談。

“诶——可是這是我們做了一天的成果,再放久一點就化了啊!”

天野沮喪地耷拉着頭,

“大家努力了那麽久,都抱着很大的希望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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樫野也認真地請求說:

“不能通融一下嗎?我們這次有很大的把握能成功。”

“抱歉,事關藤月,不管什麽我都不能冒險。”

幸村依然微笑着,可帶來的壓迫感卻格外強硬。

“幸村學弟,麻煩你就帶一句話給她,我們的甜點絕對能讓她想起最喜歡的人!”

為了能夠獲得通行,天野甚至使出了殺手锏。

聞言,幸村的臉色僵了僵,而後打量了兩人半饷,又神色莫名地望了眼被她抱住的冷藏箱,終于仍是舉步進了中臣的卧房。

度過了對于天野和樫野來說極為漫長的一分鐘,藤原小姐拉門走了出來,站在門邊躬身說:

“殿下請二位進去。”

走進門,果然看見中臣半坐半卧在床上,白皙的絕美面容越發蒼白柔弱,但周身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卻沒有因此消弱半分。她的身上還插着輸液瓶和大大小小的儀器,一旁的心電圖和血壓計仍在工作,忍足教授站在一邊時刻密切注意着。但她卻仿佛對這一切都習以為常般,只是随意地和坐在床邊藍色椅子上的幸村低聲交談着。

看見他們兩人進來了,她只微微點了點頭,吩咐道:

“忍足教授,下去休息吧。藤原小姐,你就等在門外。”

雖然并不放心,但聽着這般斬釘截鐵的話,被點名的兩人只能依言告退,将碩大的房間留給四人。

見人都下去了,中臣這才正眼看向他們,淡淡地說:

“拿出來吧。”

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甜點,兩人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将甜點擺在了中臣面前的紫檀木雕花幾案上。

從外形上看,這是一朵分外妖嬈美麗的紫藍色菖蒲花,有着最溫柔無辜的外表。那瑩瑩可愛的色澤将普通的白色點心盤都襯托得精致無比。

中臣輕輕聞了聞:

“這是……藍莓。”

非常肯定的語氣。

“不愧是天钿姬!這是我特地按照你的口味挑的!”

天野沒有否認。

中臣倒是真的驚訝了:連她自己平時都沒有注意到的偏好,這個少女是真的知道還是碰巧?

“你似乎十分了解我的口味。”

中臣直接開口詢問,

“不只是聖曾告訴你的那些。”

說完,她還看了一眼幸村。後者有恃無恐地回她一個無辜的笑。

天野對于另一頭的波濤暗湧毫無所覺,大大方方地袒露:

“是啊,我觀察了好久呢!其實天钿姬在感情上對于任何食材都沒有太大的反應,但是生理上卻會不由自主地先吃藍莓醬或是藍莓餡的糕點;而且每一樣糕點都是甜的,受不了苦味。另外每次天钿姬都會把有甜點上牛奶巧克力的部分留到最後,但不是因為讨厭,而是出于‘把最好的留到最後’這種心理……啊,真是相當矛盾呢!”

被人如此剖析的中臣淡定地說:

“你的腦子在這方面倒是好用。”

這純粹是在表達對于天野這種能力的肯定,一向單純直接的天钿姬學不來幸村那樣彎彎繞繞的腹黑,她只是偶爾天然黑。好在天野也是個天然系,非常受鼓舞地笑道:

“嘿嘿,哪裏哪裏~那麽,天钿姬就快嘗嘗看吧!”

中臣拿起了一旁擺着的銀勺,在一角舀了一勺,淺嘗了一口:

“唔……冰淇淋。”

看起來這麽溫暖親切的花卻帶給人這麽冰冷的口感,還真是想不到呢!

中臣擡眼看了看面前的兩人,總覺得這盤甜點有些古怪,似乎還帶着她并不知道的深層含義。

果然,天野笑得暧昧無比,一個勁地鼓勵中臣:

“繼續啊天钿姬,裏面才是最精彩的地方!”

中臣只得用勺子挖向更裏面的地方。穿透了冰淇淋的表層,內裏是非常松軟的海綿蛋糕,也是同樣冰冷的口感。蛋糕帶着神秘的迷疊香氣息,配合着絲絲涼意,讓本應甜蜜溫柔的蛋糕也帶上了冷漠危險的感覺。

不過,也只是塊稍微好看點的冰淇淋蛋糕罷了!她無趣地想,剛想放下勺子,卻突兀地感受到了硬硬的阻隔——一層非常堅硬的黑巧克力。

她不解地擡頭:她不是知道她不愛吃苦味的食物嗎?

天野卻回她一個神秘的笑:

“吶,反正只剩下中間這麽一小塊了,天钿姬就一口咬下去吧,這樣感受才會最直觀!”

中臣雖然覺得事有蹊跷,但還是将剩下的一塊放入了口中。

她慢慢的咀嚼,先是冰冷酸甜的冰淇淋表層,再是柔軟卻冰涼的甜蜜蛋糕,還有最中間那塊堅硬苦澀的巧克力。她細細地品着,豐富的口感紛至沓來,刺激着她的味蕾,讓那種古怪的感覺再次襲來,這種搭配,莫名地讓她升起了一絲熟悉感。

一個紫藍色的身影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快得她根本來不及抓住。她晃了晃腦袋,想将這種感覺丢到腦後,卻驚訝地發現它越來越強烈。

床邊的心電圖上,平穩的線條有了一瞬間的波動。

她微微用力,咬開了那塊巧克力,濃郁冰涼的苦澀讓她忍不住皺了皺眉。漸漸地,她覺得這股苦澀似乎也沒那麽難以接受了,它慢慢變得溫暖,還帶着若有若無的清新甜蜜。

她疑惑地有舌尖劃過,感受到了溫熱濃稠的液體源源不斷地從巧克力中湧出——這是熱騰騰的紅豆餡!

被這與之前截然相反的溫度一刺激,她腦中靈光一現,終于想起了那種熟悉感從何而來——

是聖!這塊糕點從內到外,根本就是完完整整地将幸村精市這個人表現了出來!

美麗纖細的外表,卻并不代表他也柔弱可欺,相反,恰似同樣美麗卻含劇毒的菖蒲。盡管是對待任何人都溫柔有禮的性格,但卻不動聲色地用疏離劃出了不可逾越的界限,對待外人,是說不出的涼薄。可一旦有人能被他承認,卻也不是件幸事,腹黑的內在常讓人叫苦不疊,偏偏一面對那強大霸道的氣勢也只能有苦說不出。

只有打破了那最裏面一層堅硬的保護殼,才會發現,他的內心深處,原來是這樣一個溫暖、美好、敏感又出奇樸素的所在。

但是,能真正觸摸到他內心的,又能有幾個?

中臣的眼神不自覺地放柔了。她溫柔地感受着那在舌尖蔓延開來的屬于紅豆的甜蜜,漸漸中和掩蓋了之前的苦澀冰冷,感覺心的一角也同樣甜蜜起來。就好像,每次被他的腹黑或者不經意的冷漠刺傷時,他眼中深沉的感情,馬上又讓她變得溫暖而……

等等!

紅豆?

她驀地睜開眼,像是着了魔般,喃喃低語: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此物最……”

最後兩個字,卻仿佛有千斤重般,沉甸甸地挂在舌尖,怎麽也擺脫不了,卻又遲遲無法說出口。

她用的是前世無比熟悉的漢語,在座的幾位都聽不懂。幸村看着她不太好的臉色,擔心地上前詢問:

“藤月,怎麽了?你還是不舒服嗎?”

中臣呆呆地望着幸村精致的臉,那上面不加掩飾的關心和真切的情感,才是一直以來最打動她的。

腦海中,與他相處的一幕幕飛速閃過——雨夜天臺上他為素不相識的她披上的外套,邀請她加入他們快樂的午後時光時溫暖的聲音,他低頭品茶時對于“健康”與她的不約而同,他初次見她真顏時單純驚豔的眼神,他急于将黛芙妮的畫作展示給她時一閃而過的狡黠,他時常望着她溫柔縱容的表情……

還有,還有更多!她插花時偶爾擡頭看見他認真作畫的側臉,她面對消極失落的他時不由自主說出口的鼓勵,她聽着他的搖籃曲時少見的脆弱,她為了他決心逆流而下時的勇氣,她對待威脅他的可能時的決絕,她在得知他是她唯一朋友後的狂喜……

她會為了他的生日而送出随身多年的物件,會為了他的一個笑容而精心準備茶葉泉水,會為了他的無妄之災而動用多年積攢的人脈。她會因為他的微笑而溫暖,也會因為他的遷怒而寒心;她會因為他的同情而自卑,也會因為他的關心而妥協。

不知不覺,他在她的心中,已經到了這樣一個重要的地位。冷淡矜持的天钿姬,只有面對他時,才會全線崩潰。

所以,他對于她,真的……只是朋友嗎?

她出神地想着,那天在水池邊的燥熱,再次向她襲來。她擡手摸了摸臉頰,灼熱的觸感讓她不用照鏡子也能猜出此時的面色。

她忍不住轉頭,原本平穩的心電圖缭亂成劇烈的起伏,昭示着她心中的波濤洶湧。

“這是怎麽回事?”

一旁的幸村自然也發現了這一點。往常精明的他居然也有這樣六神無主的一刻,焦急地伸手試了試中臣的體溫,完全沒有注意到她含笑的眼神。

“堅持住,藤月!我馬上去叫人來!”

說完,他飛快地跑向門邊。

可以預想到即将而來的一大批焦頭爛額的醫生護士,中臣趁着這慌亂來臨前短暫的平靜,深深地望向了還站在面前的兩人,聲音中第一次含着笑意:

“雖然有些趁人之危,但是,你們确實讓我心動了。”

緊張等待着的兩人聞言,頓時松了一口氣,再也抑制不住激動地抱在一起。

下一秒,忍足教授帶着一群人蜂擁而上,用各種精密儀器将中臣團團包圍。

藤原适時地将他們請出病房。

“天野。”

在他們就要走出房門的時候,中臣的聲音再次響起,阻止了他們的步伐。

他們回首看去,那個初見時仿佛無情無緒的淡漠天女坐起身,盡管面容平靜依舊,卻已融化了所有的堅冰寒雪。她認真地看着他們,黑曜石般的眼眸浮現出往常被深藏于底的智慧通透。

“要打動一個貴族,重要的不是味蕾,而是他的心。世界上最美味的甜點,是能直擊人心最深處的柔軟。”

她帶着看透一切般的神氣,理所應當又斬釘截鐵地預言,

“天野,終有一日,你會成為全球第一的糕點師。”

無心有情

巍峨古樸的日式建築,一幢幢,一排排,以山腳的鳥居為起點,一路綿延至山腰。黑瓦白牆,檐角低垂,半掩半露在漫山空翠之後。至于山腰以上,卻只留一條狹窄陡峭的石階,連接着日常起居與山頂莊嚴肅穆的祠堂。

高大的古木枝葉繁茂,彙聚成碧波萬頃的海洋,将整座大宅都包圍在這一片與世隔絕的清幽中。這裏的一磚一瓦,都是山外人口中神秘的存在。

只有極少數的貴族才知曉,那便是僅存的神道氏族——中臣氏的本宗。

天初拂曉,人數衆多的仆役卻早已忙碌起來。他們安靜而快速地穿過回廊亭臺,有條不紊地各司其職,雖是來來往往,卻并沒有為這座古老的宅院增添多少人氣。

這片廣袤土地的主人——一老一小的祖孫倆,此刻正在山頂,相對而坐。

老者看着攤在面前的厚重古籍,不緊不慢地開口:

“藤月,都看完了嗎?”

面前的女童聞言,只是不鹹不淡地回答:

“是,祖父。”

“哦?可有不懂之處?”

老者口中雖這麽說,表情卻是不以為然,

“殘酷的戰國史還是不太适合小姑娘啊!”

“祖父,請慎言。”

女童伏地,動作恭敬,表情淡然,毫無半點這個年紀應有的稚嫩。

見此,一直漫不經心的老者終于有了點興致。他随手翻動着書頁,狀似無意地開口:

“士別三日,果然當刮目相看。看來,你應該有了不少體會吧!那麽,在這整個漫長的戰國中,你最欣賞的還是那位織田市?”

“不,祖父。”

女童認真地回答,

“看似與世無争,實則随波逐流,空有絕頂的家世和美貌,卻未能體現與之相配的自身價值,終其一生,也不過是男子的玩物。這樣的女子,恕藤月實難認同。”

“嗯,倒是有些開竅了!”

老者點了點頭,随即又問,

“那麽,現在改為了誰?不會是靜禦前吧?”

沒有聽出他話中的戲谑,女童仍是一板一眼地回答:

“身為巫女,心不純粹,所恃者,不過外貌舞技爾。更愚蠢的是,感情先于理智,因愛情而釀成沖動的惡果,累及家人。雖同為舞者,仍不敢恭維。”

聞言,老者眼中的光彩更甚,接着追問:

“那淺井三姐妹呢?”

女童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長姊弄權玩術,對身外之物過于執着而聲名狼藉;次姊儒弱無能,唯一一次勇敢也是因愛情而忘卻家族責任;幼妹雖歷經坎坷後忝居高位,終因執念過深郁郁而終。”

“連淺井江在你口中都得不到認同?”

老者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雖過于絕對,倒也不失中肯直接。”

他拿起茶杯慢悠悠地淺酌一口,冷不丁又問:

“你知道這些人都失敗在什麽地方嗎?”

女童毫不猶豫地回答:

“她們都太過迷信男子的權威,依賴他人才得到的名望權力不過如冰雪,日出即化。即使那個時代将女子看做男子的附庸,女子也不應以附庸的心态看待男子。”

“大膽!”

老者“砰”的一聲放下茶杯,目光如炬地看向女童,

“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麽嗎?”

“是的,祖父。”

女童不卑不亢地回視老者,

“這是我身為天钿女命後代的覺悟。”

此語一出,氣氛驀地一凜。兩人都沉默起來,彼此交換着心知肚明的眼神。

山頂的風吹拂過檐下階上,發出玉石相撞般的聲音。有清脆空靈的鈴聲從遠處飄來,那是山下的巫女晨起習舞時手中神樂鈴的搖動。

其實,随着神道教的普及,巫女早已遍布全國。古時被奉于高壇的神樂,似乎已經世俗化,早已不再是哪一家壟斷的權力了。只是世家貴族間公認最正統的神樂,仍出自于此。

社會在日新月異,還有多少人知道,巫女的先祖?

那位頭戴花钿、曼步生蓮地舞在上古神代的開國女神,即使沒有天生的家世和武力,卻比其他人更懂得自身的價值。就算只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弱女子,卻依然能跳出令神都動容的舞蹈,也能大笑着、令敵酋拜倒裙下。

她是從烽煙四起、諸神混戰的戰場上走來的、真正意義上形象獨立的女子。

而中臣氏女子的先祖,正姓猿女——猿女君祖天钿女命。

在老者多年積累下的威壓下,女童依然面容平靜,一派氣定神閑的淡然。她雖執晚輩禮,周身的氣勢卻高貴凜然,不可輕視。

就這樣對視了許久,老者突然哈哈大笑,笑聲響徹了空蕩的祠堂。

“我原沒指望你能悟到這一步。”

老者邊笑邊說,

“六歲……只有六歲!果然不愧是生來異象的神童!”

女童的面色無悲無喜,淡淡地望着大笑的老者,像是一個單純的旁觀者。

笑着笑着,他的眼角卻漸漸濕潤了:

“自從德生走後,我本不想讓你也走上這條路的。對女子來說,實在太高處不勝寒了!你三歲習舞後一直沒達到神樂的境界,我也以為這是天禦中主神冥冥中的安排,讓你能平淡幸福地過完這一生。誰能想到……”

後面的話,他遲遲說不出口。

“祖父,從冠上‘中臣’這一姓氏起,藤月便注定不能遠離是非,區別只在于控制權掌握在自己還是別人手上罷了。”

女童有着超乎常人的理智冷靜。

“我原以為你是與世無争的性子的。”

不得不說,老者還是挺了解自己的孫女的,不然也不會在她面臨瓶頸時果斷放棄了。

“我是無争,但不代表我會任人揉搓。”

對于這二者的界限,女童顯然更為了然,

“中國的老子說過:‘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

驚訝于女童的敏銳,老者第一次正視着這個早慧光環下的孫女——她其實比她的父親更适合那個他們兩人都沒完成的志願。

她夠聰慧、夠理智、夠堅定,但更重要的是,她還夠淡漠、夠敏銳、夠狠——對自己狠得下心。

“既然你執意如此,那麽,就這麽定了。”

良久,老者才嘆了一口氣,最後告誡她,

“只是,這條路,你一旦踏上,就不要再想着回頭了。”

女童的目光淡漠而堅定:

“從了解了我的身份與性別會招致的麻煩那一刻起,我就再沒有想過第二條路。”

晨光穿透古老的門窗,在室內一排排高大森嚴的靈位間穿梭。尚值稚齡的女童望着那見不到頭的木質牌位上神秘的紋章,眼中帶着認命般的了然。

“那麽,今天,我便教你中臣氏的第一守則吧!”

老者正色說道:

“你要記住,這世間,有心有情的人弱點最多,有心無情的人難堪大任,只有無心無情,方能永遠立于高處。”

“這心,便是你的私心——欲望、偏好、恻隐、軟弱、恐懼、猶豫……這情——便是你的私情——愛恨、喜惡、悲歡、憤怒、憂思、笑淚……”

“成大事者,便要無私心、無私情,才能确保不被其影響任何決策。”

“可是,這樣的人過于極端,不會走上邪路嗎?”

女童不解。

“不,中臣氏的宗主不會。因為,他還有責任的約束,壓在他肩上的,是千年的榮光和枷鎖。他的一舉一動,都有成千上萬的眼睛無休無止地盯着。”

老者的目光幽深,似是回憶着什麽,

“我與你父親,我們本都是無心無情的人。可是,到最後,還是被私情所誤,功虧一篑。感情,果然是世間最難捉摸的事,不是任何人都能在它和責任之間,尋到最完美的平衡點。因此,我寧願你永遠這麽冷漠,也不要去面對這未知的危險!”

女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追問:

“那麽無心有情的人呢?他又如何?”

“無心有情?”

第一次被這麽問的老者訝然,

“這是不可能的!從沒有人會做到這一步,沒有心,又哪來情?”

女童卻不依不饒:

“如果有人願意分享他的心呢?如果他願意我和他共用一顆心,願意用他的情作為我的情,願意和我攜手至老,是不是我既能無心、也能有情?”

“不可能!”

老者卻是不假思索地否認,

“人心都是自私而不可靠的,即使有人一瞬間認為愛你甚于自身,那也只是愛情的沖動。沒有一種愛不期待回應,面對無法傾囊相授的你,再源源不斷的愛也會枯竭!”

他深深地望着懵懂的女童,不舍的掙紮很快又被藏于嚴厲的眼神後:

“所以,永遠不要期待不求回報的愛,也不要試着去愛。感情是把雙刃劍,對中臣氏的宗主來說太過危險。天姬,做一個無心無情的人吧,這樣就永遠不會受傷了!”

……

“那麽無心有情的人呢?”

“從沒有人會做到這一步,沒有心,又哪來情?”

“如果有人願意分享他的心呢?”

“人心都是自私而不可靠的。”

“天姬,做一個無心無情的人吧,這樣就永遠不會受傷了!”

……

“不!”

大叫着坐起身,中臣茫然地環視四周,只看見熟悉的病房陳設。

原來,只是個夢……

“殿下,您沒事吧!”

值夜的侍女驚慌地在門外低聲詢問,似乎只要她一說“不妥”就準備沖進屋。

“無事。”

她無力地倒回床上,只簡單地回了兩個字。

打發走了大驚小怪的侍女,她出神地望着頭頂的花紋,思緒又飄回了剛才做的夢上。

其實,也不能單純地說是夢,因為,那确是真實發生過的往事——

六歲那年的早晨啊,祖父的那一聲“天姬”,就此改變了她的命運!

外人只道“天”是專門冠以長子、長女身上的慣例,卻不知道,它其實更是一個标志,象征着至高無上的地位——中臣氏與天钿女命的繼承權。

而每一代,那些才德不足以匹配這一光榮的長子長女,都會被改姓為“藤原”,成為專門協助中臣宗主的分家。

要想經歷千年的大浪淘沙,優勝劣汰,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必要手段。

因此,在六歲之前,她的名字,還只是“中臣藤月”。雖然貴為中臣宗主唯一的後代,卻沒有繼承權,只能等待着成人禮後作為一個象征,嫁給真正的繼承者。

這世上,聰慧的女子不少,美麗的女子又何其多,高貴的女子亦不在少數,就算僥幸身為其中最出彩的,也不過只是更稀有的裝飾品而已。

像這般的例子——有“戰國第一美人”之稱的阿市、大阪城的女帝澱君、享有無上恩寵的靜禦前……實在太多太多了!

不管在哪個國度,女性和男性的地位,從沒有達到過真正意義上的平等。

好在,她及時醒悟了過來,不再是從前那般無可無不可的态度。本就淡漠的她,要做到“無心無情”,簡直是輕而易舉。

但是……

她翻了個身,不自覺地撫上了心房——

那裏,還是一如既往的空蕩蕩,沒有任何事物的立足之地。但是,那湧動着的暖流,又是什麽?

無心有情……

她癡癡地想着:真的會有人,願意分享他的心嗎?

等待春天

對于中臣的這番糾結,幸村自然是毫不知情的。就算是隐隐看出了這段時間她的異樣,他也不暇深思。因為,他早已陷入了更深的糾結之中。

由于中臣的病情已經無法再用藥物控制,而手術的實驗和準備工作也已完成,中臣的手術安排,也就這麽被排上了日程表。

雖說是成功率極大的新型手術,之前幸村的術後反應也沒多大問題,但到底中臣的情況比之前者要棘手的多。如果不是她本人的堅持,院方是絕不敢冒險的。

要知道,這一位可是中臣氏唯一的繼承人。萬一有個好歹,那麽整個日本的神道界——不,說不定連整個世界的貴族界,都會有一場不小的震動。

想一想十二年前金井家的下場,再看一看上了年紀的中臣宗主更為陰沉的臉色,所有的醫護人員每天出門前都要向天禦中主神祈禱一番才敢來上班。

當然,這些都不是讓幸村糾結的主因。能讓他猶豫不決的,目前也只有一件事——到底應該在手術前還是手術後表白呢?

手術前是個好機會,可以趁着人心理脆弱的大好時機一舉攻入,貼心的安慰以及溫暖的鼓勵是打開城門的不二良策。想當初,他不也是在這個時候,就這麽被藤月不經意地攻占了心房嗎?

但是……

他猶豫着皺了皺眉——就算他再怎麽厚臉皮,對着藤月那張十年如一日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和再正常不過的作息,也說不出任何安慰鼓勵的話吧!

那麽,手術後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醒來後看到的第一張臉,應該很能勾起人的雛鳥情節。還有相伴一起複健什麽的,互相支持鼓勵然後日久生情這種橋段,似乎是媽媽和妹妹常看的電視劇中最有愛的設定了!

還是但是……

他苦惱地捏了捏眉心——先不提藤原小姐是否會放行,但就藤月無比強大的意志力和忍耐力而言,這個方案似乎也不太現實。

所謂“見縫插針”,前提也要是對方有縫。而中臣天钿姬的神經,早八百年前就是一堅硬無比的金剛石……不,應該是碳60了!

想到這兒,他的表情越發憂郁起來,頓時便惹來了門口前來探望的女生們努力壓抑着的驚呼。他興致缺缺地擡頭掃了一眼她們發紅的激動臉龐,連禮節性的微笑都無力起來。

唉——雖說他喜歡的就是藤月她從不像其他少女那般膚淺的理智淡定,但這卻無疑又給他坎坷的情路上添了一個不小的困難。

于是,在手術來臨前的這段時間——包括每日和中臣例行的早茶,幸村就這麽一直保持着糾結的心情,也因此理所當然地忽略了中臣同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眼神。

而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裏——

“喂,柳哥哥嗎,第一手情報要不要?”

“哦?關于幸村的?”

“沒錯!”

“幸村和天钿姬的照片。”

“成交!果然還是柳哥哥你最懂我的心。”

“親兄弟也要明算賬,一手交貨一手交照片。”

“沒問題!啊,對了!你順便幫我把下的注改一改,我賭另一方!”

“哦?那一個可沒人壓,你還知道了什麽?”

“嘻嘻,天機不可洩露~”

……

時間永遠都是相對論,快慢的定義因時因地、因人因境,總是各有千秋。就在幸村永遠無法理順的糾結和中臣若有所得的思索中,手術的日子,眨眼便至眼前。

坐在熟悉的病房內,看着藤原細心地将中臣那一頭如瀑青絲一縷縷挽起,幸村才猛然驚覺——時光果然從不待人!

穿着手術服、戴着手術帽的中臣,沒了三千柔絲的映襯,大大方方地将整張完美精致的臉型露了出來。依然是淡然若水的氣質,依然是纖細雅致的五官,依然是那一雙令衆生黯淡的透徹黑眸,可幸村還是敏感地發覺,今日的她,比起往日,少了一些東西,也多了一些東西。

藤原沉默地領着更衣的一幹侍女退下,将安靜的室內留給即将進手術室的中臣——或者更确切地說,是留給中臣和幸村。

角落的香爐內只留一爐冷透了的沉香屑,使得往日被刻意壓下的那股紫藤暗香越發清晰起來。

“聖。”

中臣低低地叫了一聲。

“怎麽了,藤月?”

幸村也應了一聲,身體微微前傾,關切地打量着半卧于床上的她。

中臣卻沒有看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記得我第一次去你病房的時候,曾經講了一個童話。當時,你說——童話,便是小時候母親每晚哄我入睡時講的故事。可是……我的母親,永遠不可能哄我入睡。”

幸村的目光一黯。這件事背後的隐情,中臣一瞬的沉默,還有室內氣氛的凝滞,他當時不知,如今想來,卻是字字錐心。

“我從小到大,只被人哄過一次。”

中臣的聲音仍然在室內獨自訴說着,卻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是三歲的時候,我去英國學舞,與黛芙妮和愛麗絲住在一起。晚上入睡前,黛芙妮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幸村驀地擡頭,想起了那副《高塔上的公主》和中臣那個故事中長發公主間的相似之處——

那是華麗、孤獨、虛僞又無可奈何的妥協,對環境妥協,也是對自己。

前者,畫的是德·洛林勳爵小姐的心境;後者,影射的則是中臣天钿姬的經歷。

只不過,前者何其有幸,愛上了守塔的巨龍,高塔生活便也不再那麽無奈;而後者,委實難言對錯,卻是做了對自己最好的選擇。

生于世家,本就有這諸多無奈。要想活下去,便要足夠聰明,懂得理智地看清自身和周邊;而要想活得好,便也要足夠不聰明,按下不甘的掙紮,忽視不該的奢望,難得糊塗地安度此生。

如此看來——幸村握緊了放于背後的左手,忍住了胸口一陣陣湧上的酸澀和随之而來的巨大空洞——如此看來,中臣于感情上的遲鈍和天然,果真是她最好的保護。

中臣卻全然不知此刻幸村心中的翻騰和掙紮,繼續說道:

“那一日,你問我後來如何,我回答你沒了,其實是我此生第一次說謊。”

幸村詫異地擡眼望去,只見她習慣性地想攏一攏頭發,卻忘了已全被梳起而尴尬地放下手。

“當年黛芙妮講的故事,還有後文。”

中臣的目光望向邈遠的蔚藍青空,目光柔和悠長,帶着淡淡的懷念,繼續着那個未完的童話,

“婉拒了王子的少女又恢複了日常的生活,漫不經心地遺忘了這一支插曲,就像遺忘了窗前紫藤掉落的一片枯葉。”

“誰知,有一日,一個倒黴的探險家途經此地,惹怒了巫師,被他關在了這片禁地裏的另一座高塔上。那座塔與少女的高塔毗鄰而居,近得都能在窗臺上聽到彼此的說話聲。”

“過慣了孤獨生活的少女并未有任何特殊反應,多年養成的清冷性情令她仍過着自己平淡安穩的日子,對隔壁的高塔甚至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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