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四卷:(1)

道阻且長

“所以說,你們就這樣……在一起了?”

時隔幾日終于從幸村口中套到了話的奈緒坐在複健室厚厚的墊子上,表情滿是介于驚愕與八卦之間的糾結。

“怎麽,你好像很不滿意?”

幸村卻是一臉愉悅地反問,手上的動作不停。幾十斤的握力器被他四兩撥千斤地拉動,面上仍是一派雲淡風輕。

“呃……怎麽說呢?只是……略感意外吧……呵呵,略感意外、略感意外!”

奈緒一驚,忙不疊搖頭,轉而喃喃自語,

“雖然早就知道好白菜總有一天會被豬啃,但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而且護菜的惡犬居然連叫都沒叫一聲……我原來還以為會是美人姐姐先開口呢……”

“碰——”

聞言,幸村的動作一滞,手中一松,重力塊便随之重重地彈回原地。

無語望天——如果可以再來一次,他真的寧願去做那只啃白菜的豬,也不想做那棵被啃的白菜啊!

還在唏噓不已的奈緒眼尖地發現了這廂幸村的反常。知兄莫若妹,她先是一愣,而後靈光一現,脫口而出:

“難道先表白的真的不是哥哥你,而是美人姐姐!”

說到最後,已經不是疑問句而是感嘆句了。

被一箭穿心的幸村郁卒地躺在機器上,表情僵硬。

反應過來的奈緒敏銳地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興奮地一躍而起,三步并作兩步地湊到幸村面前,幸災樂禍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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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吧,居然真的被我猜中了!哥哥你真的是弱爆了!”

幸村沉默着狠狠地拉着握力器,額上爆滿了青筋。

“嘿嘿……”

從幸村的沉默中滿意地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奈緒,完全沒有安慰一下受挫的兄長大人的覺悟,兀自偷笑,

“真沒有押錯啊!比起瞻前顧後的哥哥來說,果然還是美人姐姐直截了當。夠爽快,我喜歡!”

對于自家妹子的胳膊肘往外拐,幸村直接置若罔聞,只是額上跳動得越發歡快的青筋還是出賣了他的真實心情。

然而,仿佛是嫌還不夠落井下石似的,奈緒仍然賴在幸村身邊喋喋不休。

“吶吶,哥哥,快滿足一下人家的好奇心吧!美人姐姐到底是怎麽跟你告白的?唔……以她的性格,我覺得很有可能是用一首纏綿悱恻的和歌诶~”

再一次脫手,幸村忍無可忍地扶額:這到底是誰家的熊孩子啊,有這麽對她哥的嗎!

“你今天看起來很閑嘛!”

幸村坐起身溫柔一笑,委婉地下着逐客令。

“我當然……”

本想賴着不走的奈緒眼角餘光突然瞥到了不遠處走來的身影,果斷地迅速改口,

“我當然很忙啦!所以,親愛的哥哥,原諒我的身不由己,先走一步啦~”

本還在疑惑于今日妹妹難得識相的幸村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微微一愣。

三下五除二收拾好書包的奈緒臨走前還不忘最後在幸村的耳邊揶揄一下:

“好不容易見一次女朋友我這個電燈泡就不打擾了。不過,意識到自家菜園失守的惡犬還擋在前面,兄長大人,前路依然坎坷,加油!”

說完,她便像一陣風般飄出了複健室。一路上,還能聽到她中氣十足的聲音:

“上午好,美人姐姐!上午好,藤原姐姐!我今天有事就先走了,拜拜~”

面對着這個天兵般古靈精怪的妹妹,果然,也只有中臣這個級別的面癱還能保持住一如既往的淡定了。

還沒等幸村在心底為自己常年被欺壓的兄長身份默哀完畢,眼前,藤原便已然推着中臣越走越近了。

調整了良久的心态,幸村微微一笑,終于能夠勉強自然地對着幾天前才出爐的“女朋友”打招呼:

“上午好,藤月。那個……你也來複健啊?”

被問及的中臣一驚,耳朵微微發紅,眼神不自覺地飄向別處,同樣勉強淡定地回答:

“啊……忍足教授說,今天可以嘗試直立行走了。”

而後,便是一陣長久的沉默。無論是從容的幸村還是淡定的中臣,都第一次嘗到了手足無措的滋味。

安靜的室內,陽光在地板上緩緩流淌,渲染開溫暖寧靜的底色。淺淺的呼吸聲微不可聞,像是一片輕羽,溫柔地掃過心頭,帶來酥麻的奇異感受,讓人莫名地便想微笑起來。

一旁被兩人自動忽略的藤原盡管被這滿室的粉紅搞得郁悶不已,還是忍不住在心底默默吐槽:

你們兩個現在才害羞已經晚了好嗎!要不要連談個戀愛都這麽純情!

天可憐見,這兩位出類拔萃的人中龍鳳,一個投身網球事業十年,一直把整個網球部當做戀人;另一個前世今生都被周圍人保護得很好,別說談戀愛了,就連什麽是愛情也不過才有點印象。以致于當真正接觸到愛情的奇妙時,即便是早已習慣了彼此的兩人,都有尴尬起來。

“咳咳——”

看夠了大眼對小眼的藤原終于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下,冷聲提醒道,

“恕智直言,殿下,您的複健時間不多了。”

聞言,中臣才猛然從沉默中回過神來,又恢複成了往日那個淡然矜持的天钿姬,沉聲道:

“如此,我們快開始吧。”

說完,她便自己搖着輪椅來到了扶手前,試探着撐着它們,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藤原一驚,連忙追上去,擔心地護在一旁。而幸村也早已忘了心底的那一絲不自然,同樣跑過去看着。

雖然早就知道藤月并非和那些嬌滴滴的貴族小姐一樣弱不禁風,也早已明白中臣氏的天钿姬能夠走到今天靠的不只是天賦,更親眼見識過了她對于練習的苛刻以及盡善盡美的堅持,但是,當他就在一旁看着她的術後複健時,還是控制不住那由內而外的震驚——

無論是被傳說得多麽神乎其神的中臣,她依然是人。就算有着超越常人的意志力,身體的虛弱,重病的後遺症,還有長久坐在輪椅上所帶來的肌肉萎縮,還是導致她就連簡單的站立都幾乎無法完成。只是憑着心底的堅持,她才勉強能夠撐着扶手,艱難地直起身。

慢慢地邁出一步,高估了這具身體承受能力的中臣腳一軟,猛地滑坐在地。

“不要!”

就在旁邊的藤原剛想上前,卻被中臣冷聲喝住,

“我自己來。”

揮退了藤原後,她伸長了線條優美的手臂,竭力勾住扶手,咬牙用盡全身的力量想要重新站起。多年練舞而異常柔韌的身體使她能借着腰腹的力量,一點點攀援而上,仿佛淩霄綻放的花朵。可還沒等她起身到一半,早已脫力的手一滑,只聽“撲通——”一聲,她便又重重地跌坐回地。

不甘心地再一次伸手,固執地拒絕任何人的幫助,纖長的手指牢牢抓着扶手,修長的玉頸與挺直的肩背組成流暢的線條。明明是再脆弱不過的外表,卻偏偏有着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她的姿态仿佛一只垂死的天鵝,掙紮着潔白的羽翼向着希望的藍天舞蹈,優雅,驕傲,卻又悲涼。

藤原的眼眶微微泛紅了。

終于,她成功地站了起來,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有一絲喜悅一閃而逝,仿佛夜空中劃過的一顆流星般。

然而,再璀璨的流星終究也只是短暫的過客,因為,下一秒,剛舉步的她便又踉跄着,重重地撲倒在地。

即使地上鋪着厚厚的墊子,但從那響亮的倒地聲以及被壓抑住的悶哼,不難想象這一跤跌得到底有多狠。

但是,中臣的面色卻依然是平靜如水的淡然,既不見失敗的忿恨失望,也全無等待的急切煩躁。她只是微微地從倒地的眩暈中醒了一下神,然後,重新站起。

爬起,跌倒,再爬起,再跌倒,還是爬起……一次又一次,大病初愈的中臣早已是汗如雨下,掌心、手肘和膝蓋也被摔得紅腫不堪,襯着潔白如玉的膚色,更是楚楚可憐。可是,只要接觸到她的眼睛,這些無謂的同情或是憐惜,便都成了無人在意的笑話。無數次的失敗并沒有讓她放棄,她就像是毫無知覺一般,一百次跌倒,便一百零一次爬起。

蒼白的精致臉龐上,只有那一雙眼睛,在看似平靜的湖底,潛藏着強大而頑強的力量,執着地望向前方。淡然,倔強,通透,堅持,單純,堅強……無數絢麗的華彩交織在一起,美麗得驚心動魄,又瞬間淡化成了虛無。再回神,眼前便只有那個蒼白嬌弱的身影,再一次跌倒又爬起。

這是一支殉道的舞蹈,遠古的神靈以鮮血和汗水鋪路,用所有的氣力和生命來舞動,朝着遙遠的彼方。血紅的殘陽從天際延綿至此,悲壯的樂聲由四面八方合圍而來,為這永無止息的舞蹈送行。

身旁的藤原突然捂住嘴,踉跄着奔向門外。幸村了然地轉頭看着她的背影,既沒有追上去的欲望,也毫無探究的必要。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

誰也無法阻止這支舞,更不可能打消她殉道般的決心。

幸村微微阖上雙眼,徒勞地想要遮住眸中的神色。可翕動的眼睫,還是出賣了他此刻并不平靜的內心。

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他們,從來都是同一種人,在帶有欺騙性的表皮下,究竟藏着怎樣惡劣的靈魂——固執,強硬,遵從本心,為了自己所背負的責任和想達到的目的,什麽也不放在眼裏,更何況自身?

這樣的性格,先傷己,再傷人,偏偏在大多數人眼中所看到的,要麽是自己虛假的外表,要麽便是冷漠的作風,而從來不會發現那千瘡百孔的內裏。微微一笑——他們這種人,果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而好在,他遇到了她。

因為愛她,所以他會如此心痛;而因為懂她,所以他選擇了緘默。

短短三十米的距離,中臣整整走了一個上午。

當她終于在到達終點的一瞬間癱倒,時刻等候着的幸村飛快地上前,及時接住了她。感受着胸前她的劇烈喘息,他張開口遲疑了半天,終于只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輕輕地呢喃:

“還是,不要那麽逞強啊……”

正午的陽光已經變得熾熱起來。中臣無力地倒在幸村的懷中,大腦一片空白。感受到了包圍着她的那熟悉而安心的氣息,她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其實,看上去那麽淡漠清高的天钿姬,所求的,也不過只是這麽一個在她虛弱的時候、疲倦的時候、不想再撐着虛假的表皮的時候,能及時地接納不完美的她的懷抱。

再怎麽淡然如水,再怎麽高高在上,再怎麽無心無情,她終究還是有這樣所有的弱點都一覽無遺的時刻。這是無法展現給藤原小姐、祖父、黛芙妮和愛麗絲、甚至是作為朋友的聖看的,只有見識過了所有她不為人知的一面、包容了所有她的不完美還依然願意與她攜手與共的幸村,才能讓她完全地設下心防。

所以,再一會就好了,請再給她一點點時間,讓她能有這樣脆弱的時刻。再睜眼時,她便又是那個完美無缺的天钿姬。

“聖……”

閉着眼,她輕輕叫了一聲,帶着微不可察的依賴。

一雙溫暖的手馬上覆蓋了她冰涼的手,因常年練習網球而帶着薄繭,卻因此而顯得分外有力可靠。随之而來的,是他同樣溫柔的聲音:

“怎麽了,藤月。”

這樣溫柔而親昵的聲音,仿佛帶着蠱惑的魔力般,令她不由自主地傾吐出心聲: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上一次這麽狼狽的時刻。”

“哦?”

他的聲音中并沒有任何的好奇或驚訝,只是平淡地示意她繼續,卻輕而易舉地引出了被她深埋心底的往事:

“我曾經說過,有一段時間,我因為學不好神樂舞,而被祖父放棄。”

她的頭微微往他的懷中蹭了蹭,像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東西。

“在六歲前,我還不是現在這副模樣。那時的我,比之如今,還要更為無欲無求——甚至可以說,毫無生趣。死對我來說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生,沒有什麽是值得我去争取的。所以,盡管早慧,對于那些繼承人和貴族課程,我都是無可無不可的态度。”

“你知道當時我的神樂老師是怎麽形容我的嗎?”

中臣的唇邊劃過一絲自嘲,

“以舞蹈而言,中臣小姐無疑是個天才;但以神樂而言,她是塊不折不扣的朽木。因為,她沒有靈魂。”

幸村一震——就算他不了解什麽神樂舞蹈,也知道,這句話有多麽刻薄——這根本是連她作為一個人的存在都一概否定了!

仿佛感受到了懷中中臣的情緒波動,他不由放緩了語調:

“後來呢?”

中臣伸手抓緊了幸村的衣擺,這才接着說:

“後來,我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和責任,開始全力以赴地學習有關神樂的一切——祈禱、祭祀、淨化……還有一支又一支古樂曲。”

“沒有經歷過的人根本無法想象那段日子。那些繁瑣枯燥的動作以及背後的隐藏含義,那些晦澀艱深的曲調還有不同的使用場合,那些累得昏倒在舞蹈室也無人問津的日日夜夜,那些無處不在的、用恭敬掩蓋不屑的、心懷鬼胎的眼神……”

說到這兒,中臣不由攥緊了手指,蒼白皮膚下蜿蜒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見。

“也許你聽過關于我的傳言。什麽三歲能舞、五歲神慧、被稱為‘天钿姬’……但是,對于神道氏族的中臣氏而言,這些都抵不過宗主親口承認的一聲‘天姬’。只有能繼承神樂舞的天姬,才是被心高氣傲的神道世家所真正敬服的對象。”

“我用了整整四年——四年不眠不休的學習、四年沒日沒夜的苦練、四年卧薪嘗膽的隐忍,才造就了十歲那年那支豔驚天下的神樂舞。”

她悶悶的聲音從他的懷中傳來,鈍鈍地割在他的心上:

“所以,逞強早就成了我的習慣,改不了,也不想改了。”

看着懷中像是一只受傷的小動物一樣的中臣,幸村伸出手,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道:

“既然不想改,那就不要改了。”

中臣驀地擡起頭,睜眼望向幸村。他的臉因為逆光而看不清表情,卻在身後陽光的襯托下無比溫暖。他看着中臣那雙黑色眼眸中映入的自己,鄭重地許諾:

“你只要在逞強之後記得轉頭就好了。我,總是會站在你身邊的。”

那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再一次充斥了中臣胸中。她愣愣地看着幸村并不高大、但卻可靠堅定的身影,第一次這麽想到:

如果,在她當年獨自經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時,有人也能如今天這般給她一個可以暫時依靠的懷抱,她一定不會像如今這般,渴望卻不敢去相信任何人的愛。

可惜,這一句話,晚了四年;但好在,無論多晚,她還是等到了。

金色暖陽下,傾國傾城的淡然少女與風華絕代的溫柔少年相擁,黑發與藍發彼此糾纏,乍一眼是鮮明獨立的兩種存在,卻又無比和諧地融合在一起,組成了無法容下旁人的獨特氣場。

饒是甫踏入門的藤原,看到這幅畫面的瞬間,也不由愣在了原地。過了好一會,她才回過神來,後知後覺地大喊:

“殿下!”

被打擾到的兩人迅速地分開站好。中臣疑惑地看着面色發黑的藤原,毫無被撞破的自覺。倒是幸村在她如有實質般控訴的眼神下,不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怎麽了嗎,藤原小姐?”

中臣下意識地想要邁前一步,卻忘了自己此刻的身體狀況,搖搖晃晃地又跌回了幸村的懷中。

“當心,殿下!”

藤原看得心驚肉跳,也顧不得說教了,急忙上前輕柔、但是堅決地從幸村手中扶過了中臣,小心地攙着她坐回了輪椅。

待到中臣坐穩後,她才輕舒一口氣,想起了正事:

“殿下,宗主殿下來了,請您速去一趟。”

聽聞祖父的吩咐,中臣表情一凜,點了點頭,還不待藤原有何動作,便向幸村點頭作別後,搖着輪椅先一步出了門。

直到已經看不見中臣的身影時,藤原這才轉過身,嚴肅地望向身後的幸村:

“幸村君,我希望我能只說一遍:你給不起天钿姬殿下她應有的未來,所以,請不要去挑戰中臣氏的權威。”

“藤月她應該有什麽樣的未來我想這也不是你說了算的,而且……”

幸村毫不示弱地迎上她不贊同的目光,本收斂起來的強大氣勢毫無隐藏,一字一頓地說,

“我也希望我能只說一遍——我不是因為愛她、才想去給她她的未來,而是因為想給她我的未來、才愛上了她!”

情之一字

愛情,是什麽?

這個問題,中臣想了很多次,卻從未找到過一個确切的答案。

不只是她,這天下的人浩如煙海,又有幾個真的明白?

黛芙妮生來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坐擁整座大英圖書館與德·洛林家積攢百年的珍奇異本,依然說不上愛情的真義。

愛麗絲如今見微知著、見多識廣,滄海桑田于她也不過是一眨眼的消遣,可卻偏偏對愛情諱莫如深。

還有她的祖父,坐于至高之位,一生殺伐果斷、冷面無情的宗主大人,不也恰恰敗在了情之一字上,最終造就了中臣氏今天的尴尬局面。

她的祖父只有一子,她的父親只有一女,這其中縱使離不開多方勢力的勾心鬥角,種下最初那個因的,還是他們自己。

她怎麽忘得了,她此生那身心俱疲的十二年,究竟是因為什麽!

所以,她不是不懂情,只是不想懂。看着那些因愛而起的癡嗔怨恨,她覺得太累了,于是便安于做一個無心無情的象征,一如神龛中那同樣淡然旁觀的天女。

直到那個人,從午後的一米陽光中走出來,只是微微一笑,卻不知道自己已打亂了她早已寫好的人生劇本。

比他美的,她見過;比他溫柔的,她從來不缺;比他品性出色的,也不是沒有。可為什麽,她偏偏只為了他,而屢屢破例?

所以,愛情,到底是什麽?

生物學上說,愛情是大腦釋放出的一組特定的化學物質,包括神經遞質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激素和5-羟色胺的釋放的苯丙胺。相同的化合物會刺激大腦的愉悅中心,導致的副作用如心率增加、食欲減退、失眠和強烈的激動。這個階段便稱為戀愛,通常持續一年半到三年。

哲學上說,愛情的定義是理性的,所以它包容了如道德、責任、義務等等這些充滿人類理性光芒的社會化的衍生物,而把繁殖的欲望降為最低的需要。

《新約哥林多前書》說:“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但是,這些都不是中臣想要的愛情,更不是她對于幸村的感覺。

她躺在複健室的墊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即使身體已疲憊得達到極限,卻還是壓不住腦中始終盤桓着的疑問。

好在,今日幸村和藤原都不在,所以無人會打斷她的思路。

她要先把愛情的真谛給理順了,然後才能以新的身份、自然地和他相處。

想到這兒,她慢慢等待着呼吸趨于平穩,這才緩緩坐起身,輕輕地喚了聲:

“信。”

話音未落,一個黑色的身影便飛快地閃現在她身旁。她微微勾起唇角,卻不帶一絲笑意——果然,她的身邊不是智便是信,永遠不會少了一雙眼睛。

她擡眸看去,高挑的女子有着和智一模一樣的輪廓,剛滿十八,便已然能獨當一面了。她雖然恭敬地低着頭,可心中真正的主人,卻不一定是她。

中臣也不惱,這樣的眼神她實在見過太多太多了,若是什麽都要去一一計較,她也不是她了。随手把玩着胸前的一縷黑發,她淡淡地開口:

“藤原小姐去哪了?”

“在和室。”

藤原信簡短地回答。言多必失,這是她們從小被耳提面命的教導。

“聖呢?”

中臣狀似無意地又問,眼睛卻一瞬也沒有錯開。

“在病房休息。”

果然,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雖是稍縱即逝,但于中臣來說,已經足夠了。

暗暗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她想:仆多似主,這句話果然是不錯的。智和信,從小和她一起長大,性子也越來越像她,表面看上去無懈可擊,但卻是最最不會掩飾和說謊的一類人。

沒再多說,揮手讓她退下,她再一次重重地倒在墊子上,望着頭頂的雪白的天花板出神。

其實,也不用誰來告訴她,她早已了然于心——必又是那些他們都認為不适合她知道的陰謀之事,所以才趁着她複健的時候,私下裏商讨。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她無力地擡手擋在眼前,遮住了白得刺眼的光線。從小到大,他們總是這樣。

似乎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認識,在他們看來,潔淨如水的天钿姬就不應該參與這些黑暗的、上不了臺面的陰謀。陽奉陰違、暗度陳倉、瞞天過海……這些詞,似乎生來就無法與清高不群——或者說目無下塵的她沾上邊。

不知何時,在他們的眼中,她真成了需要過度保護的天女,卻忘了,能将一本戰國史把玩得倒背如流的女子,又怎會真的一無所知。

她只是不想懂,卻不代表不懂。

往日,她是真的不耐煩這些權術謀略,因此也不去深究。但是,這一次,他們卻又拉上了幸村——那便是觸了她的逆鱗!

雖然還是搞不明白愛情,但她知道,現在的她很生氣。而無心的中臣一旦生氣的後果,便是令惹她生氣的人也氣一氣。

思及至此,她斂袖從地上站起,理了理衣襟,轉身便欲往門外走去。然而,還不待她舉步,便看到了門口倚門而立的女童。

她抿了抿唇,黑曜石般的眼眸直直對上了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紫藍色眸子。

兒童病房的游戲室內。

歡快明亮的動畫片背景音樂在房間裏回蕩,伴随着嘻嘻哈哈的打鬧聲,顯得嘈雜無比。但所幸,現在是娛樂時間,值班的護士也便懶得來管這一群玩瘋了的孩子。

中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着眼前的場景不發一言。

“怎麽樣,這個地方不錯吧!”

清亮的童聲從身邊傳來,意有所指,

“這下……就不用怕你那個護衛聽到了。”

聞言,中臣轉頭看向那個坐在秋千上笑得天真爛漫的女孩。紫藍色的眸發,甜美可愛的五官,還有春花般的笑容,赫然便是幸村的妹妹奈緒。

但是,此刻,她給她的感覺,卻截然不同于先前每一次相處時的輕松。

“你有話要對我說。”

中臣開門見山。

“嘻嘻,不愧是天钿姬。沒錯,今天本姑娘興致好,來和你說幾句大實話。”

奈緒嬌俏地吐了吐舌頭,令人完全想象不到她話中的寒意,

“其實,我不喜歡你。相反,我還特別讨厭你。”

中臣注視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半饷,慢慢道:

“我知道。”

“你知道?”

奈緒詫異地挑眉看她,随即又恰有其事地恍然大悟,

“啊,我早該想到的!哥哥不是說,天钿姬殿下的直覺,可是毫不輸于他的敏銳嘛!”

說完,她的語調一轉:

“但你一定不知道,我為什麽讨厭你。”

中臣只是看着她,面上淡然依舊,沒有一絲好奇。

見此,奈緒雖然依然笑着,聲音卻陡然變得尖利:

“就是這個表情!我最讨厭的就是你這個表情!好像自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而別的人都是凡夫俗子。”

中臣頓時覺得有些無辜,只能幹巴巴地解釋一句:

“我生來便是如此。”

奈緒并沒有在意她的話,她的目光掃過她如畫的眉目、烏黑的長發、優雅的儀态,而後在那一身特制的、繡有家紋的病服上略一停頓,很快便也別開了目光。

“你真的很美、很優雅、很高貴,也有這個資本清高。”

她像是自言自語般說着,

“但你,還是配不上我哥哥。”

她的眼神平視前方,腳下一點,便坐在秋千上一搖一晃起來:

“我第一次知道你的存在,是哥哥生日那天。我們晚上去看他,卻發現他一個人坐在窗前,正對着一條吸汗帶發呆。後來,我知道,那是你親手繡的。”

中臣一愣,手下意識地便去理了理胸前的發。

“從那一天起,我漸漸從哥哥的口中越來越多地聽到你的名字。”

奈緒笑得甜蜜,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

“天钿姬泡的茶很好喝,天钿姬插的花很好看,天钿姬唱的歌很好聽……天钿姬什麽都會,什麽都懂,有時候卻遲鈍得很可愛。”

“直到有一天……”

“咯吱——”一聲,秋千突兀地停了下來。

“他開始說,藤月怎麽怎麽樣!”

她轉頭,不再微笑,深深地望着中臣深邃又透徹的眼睛:

“我的哥哥很喜歡你,甚至比他自己認為的還要喜歡。但是,我卻始終看不透你的喜歡有多少。因為,你沒有心!”

中臣一震:

“你……”

然而,奈緒卻不待她說完,轉過頭自顧自地說下去:

“也許你真的是喜歡我哥哥的,不然你也不會先告白了。但是,那又怎麽樣呢?你們這種人,最不能相信的就是‘喜歡’。”

秋千前後擺動的聲音回響在中臣耳邊,嘈雜的嬉鬧聲仿佛被隔絕在了這個角落之外。明明該是是不知愁的天真女孩,聲音裏卻是超乎年齡的了然和不屑。她靜靜地望着這個只有十歲的女孩,仿佛第一次認識她。

“我雖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麽人,但是肯定也不是普通的有錢人吧!”

奈緒無所謂地撇撇嘴,盡管猜到了中臣的來歷不凡,也沒有因此而口下留情,

“你們這種家庭的女孩子,将來不是要去聯姻,就是要找個青年才俊入贅,然後一輩子為了你們家做牛做馬。我看那個藤原對你的态度,估計你應該是後一種。”

中臣的眸光一黯。但是,下一秒,奈緒卻轉而問她:

“你知道我哥哥的夢想是什麽?”

“世界級的網球職業選手。”

中臣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啊。”

奈緒點了點頭,

“我的哥哥,是注定要在世界網壇發光發熱的人。他小的時候跟我說過,他要打一輩子的球,打到打不動了,就去畫畫,開一家小小的畫廊,然後教他的兒子打網球。”

“很美好的夢想。”

中臣澀澀地開口。

“是啊——很美好……”

奈緒人小鬼大地感慨了一聲,突然轉頭,目光如炬,

“但是,你們家,卻絕不會允許你嫁一個這樣的人吧!”

中臣無言以對。她突然想起了曾經被她不小心偷聽到的那一幕,祖父的聲音冰冷無情,而他溫柔好聽的聲音帶着幾分無奈。最後,他說:

“作為單純的中臣天钿姬所不能接觸的黑暗,就由我為她完成吧!”

再聯想到今日之事,她被寬大的袖子遮住的手暗暗攥緊——不會的,她絕對不要幸村為了她,陪她一起成為這個腐朽氏族的囚徒,背負着不屬于他的枷鎖!

良久沒有得到回應,奈緒仿佛鬧脾氣般忿忿地轉過頭去:

“所以,我才特別讨厭你!”

中臣不解地等待她的下文。

可是奈緒卻像是賭氣似的不再開口,只一味地蕩着秋千。秋千越蕩越高,她的面色也越來越黑。

終于,眼看她幾乎就要撞到牆壁了,中臣眼疾手快地拉住秋千索,定定地望着她。

咬牙糾結了半饷,再怎麽早慧通透,她也依然是個孩子,敵不過活了兩世的中臣那麽沉得住氣。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

“所以,你到底是怎麽想的?難不成真的要讓我哥哥放棄夢想去你們家?我哥哥的才華可不是為了幫你去和別人勾心鬥角用的!”

中臣聞言,搖了搖頭:

“我自己都不願去做的事,怎會讓他去做。”

“所以,你也是喜歡我哥哥的?”

奈緒的口氣非常急切。

“喜歡?”

中臣望着天空,眼神有些茫然,

“我也不知道……”

不待奈緒發火,她又低下頭加了一句:

“我只知道,我想看着他實現自己的夢想。”

她伸出手,望着自己瑩潤纖細的手指,神色莫名。那上面,早年也許有過一些薄繭,但早已被日複一日的精心護理給除去了——中臣氏的天钿姬,從頭到腳甚至連一根發絲,又怎麽可以存在瑕疵?

“所以,”

她兀地用力握拳,注視着奈緒紫藍色的眼睛,

“格巴二氏綜合症也好,中臣氏也好,凡是阻礙了他夢想之路的,不以中臣天钿姬、而僅以藤月之名,我都會一一解決!”

璀璨的光芒之下,少女的眼神澄澈又堅定,仿佛終于拂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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