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四卷:(2)

了最外層那淡漠的薄霧。明明依然是那個弱風扶柳、娴花照水的嬌弱少女,卻帶着說一不二的強大氣場撲面而來,蒼白的臉上頓時煥發出耀眼的神采,比之初見那個躺在病床上淡然擡眸的黑白人影,真是美麗了何止百倍!

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奈緒突然“噗呲”一笑。

“怎麽了嗎?”

面對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孩,中臣也摸不着頭腦:她說的話很好笑嗎?

“我原來還以為你又假又傲,沒想到其實是又呆又純~”

她大大咧咧地坐回秋千上,笑得又變回了那個狡黠的小魔女,

“你還說你不知道,我看你根本是愛上我哥哥了!”

中臣不語,只是伸手又一次撫上胸口——

原來,這種感覺,就叫愛情……

所謂良配

灑金的藤紋青色紙箋,熏着淡淡的蘇合香,被一字排開地擺在紫檀木雕花案幾上。

搖曳的燭火中,中臣宗主的臉或明或暗。

中臣安靜地跪坐在他面前,以絕佳的視力,清楚地看見了每一份第一頁上的字跡,而後,面色一沉。

“我原以為,這件事早已取消了。”

她遲疑了半饷,終于艱難地開口。

“而我也原以為,你早已有這個覺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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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臣宗主也随之開口,面上滿是對她的态度的不贊同,

“我想你不會忘了,成人禮的真正含義。”

成人禮,不僅僅只是一個代表長大了、可以肩負責任了的儀式,更是向衆人宣告:她,已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紀。

依照中臣氏的慣例,每一位子女都會在成人禮前就定下未來的伴侶人選,再在成人禮上、在各大家族的見證下簽訂婚約,只待雙方都到了法定的結婚年齡,便會完婚。

藤原在一旁小聲地解釋:

“這些都是天钿姬殿下之前都見過的候選人選資料,本應在年初便确定下來的,誰料……所以,天钿姬殿下需要盡快做出最後的決定,以便屬下們能夠及時為成人禮做好準備。”

如玉的手指緩緩劃過那一排紙箋,墨色的小楷事無巨細地列出了一個個陌生的名字和生平,而他們的姓氏和在家族中的地位,更是用朱砂着重标出,襯着青色的紙頁,顯得分外刺目。

随着指尖的移動,她微涼的聲音在寂靜的室內響起:

“德川家,次子,入內閣見習。”

“伊集院家,次孫,第一順位繼承人第二子。”

“绫小路家,幺子,現任家主親弟。”

“物部家,三孫,伊勢神宮出仕。”

……

“所以,我應該感謝祖父大人的厚愛嗎?畢竟,您還給了我這麽多一時之選,以及最後的選擇權啊!”

平淡的音調,聽在耳中,卻是說不出的諷刺。

“大膽!”

中臣宗主一拍案幾,茶杯中的水濺出了幾滴,暈染開了些許墨跡,

“誰給了你這麽說話的權力!”

“大人息怒!”

藤原惶恐地伏倒在地,一只手偷偷地拉了拉中臣的衣袖。

中臣卻不見半絲慌亂或懼色,慢條斯理地開口:

“我只是在感激祖父大人為了我勞心勞力,不惜自降身價,做起了人口買賣的工作。”

“天姬,注意你的身份!”

着重地強調了他平日不常用的稱呼,既像是提醒,又像是威脅,

“難道你要為愚蠢的愛情而忘記自己的責任了?”

“不敢當。”

中臣的目光直直迎上了中臣宗主,

“說起情深,比起祖父您,藤月還遠遠不及。”

“你……”

中臣宗主氣得久久不能成言。

眼看那樁幾乎要被遺忘的秘辛再次被中臣輕描淡寫地提及,一直默不作聲的藤原管家使了個眼色,同藤原小姐一起默默地退下,将滿室劍拔弩張的氣氛留給了兩位主人。

靠在走廊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藤原小姐這才輕聲地詢問身旁的藤原管家:

“剛才天钿姬殿下說的是什麽意思?莫非宗主大人年輕的時候也……”

“噤聲!”

藤原管家冷冷瞪了一眼她,阻止了她未盡的話,

“你忘了我和你說過的話嗎?什麽話該說,什麽話該忘,不用我再教第二遍吧!”

“抱歉,爺爺。”

藤原連忙低下頭承認錯誤——拜托,她可不想再體驗一遍藤原管家聞名整個中臣氏的魔鬼訓練!

眼見自家孫女乖順地不再多問,藤原管家滿意地點了點頭,和她一起望向緊閉的和室大門。

月光映亮了整條走廊,清冷地照着那扇人影搖曳的紙門。特制的隔音設施使得外人根本無從探知裏面的談話,但不用聽他也知道,裏面的兩人會說些什麽話。

擡頭望了眼冰冷的一彎明月,他不由唏噓地嘆了口氣:中臣氏的人,看着冷淡無情,其實骨子裏都是一樣的深情且執着啊!

而在另一廂,這疊名單同時也困擾了另一個人。

自從那日在和室無意間看到那些寫滿世家間适婚少年的資料起,幸村再怎麽遲鈍,也該猜出事情的真相——更何況,他還有一顆七竅玲珑心。

煩躁再一次襲上心頭,卻截然不同于重病時的郁結,待到初時的沖動退後,随之而來的卻是無盡的無奈與涼意。

他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他與中臣之間的遙遠,但這一次,那種若即若離的距離感尤甚。

藤原的話還歷歷在耳,他想,他也許真的不是天钿姬的良配。

“幸村?幸村?”

耳畔,柳生的聲音驀地将他游離的思緒拉回。他回過神來,帶着歉意地一笑:

“抱歉,我沒注意聽,怎麽了嗎?”

聞言,柳生鏡片後的眼神越發奇怪:

“不是你将我和真田留下的嗎?”

微微一愣,幸村恍然想起了心頭的事情,不由踟蹰着開口,卻遲遲找不到合适的措辭。

少見從容的部長也會有這樣猶豫不決的時刻,柳生和真田對視一眼,心下卻已了然——這當口,能夠撩動這位神之子心湖的,除了樓上那位養病的殿下,還能有誰?

其實,早在幸村開口讓他們兩人單獨留下來的時候,先想到彼此共同的身份,再聯想到最近在世家間鬧得風風雨雨的傳言,他們便已經猜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不過,看來,他們這位眼高于頂的部長,還真就這麽一頭栽了啊!就是不知道那位殿下是不是也是如此?

終于,還是看不下去的真田率先開口:

“如果有什麽關于中臣氏的問題,只要我們能說,你就問吧!”

幸村訝然地看着面前與自己一同長大的發小:他的心思什麽時候也這麽容易被看透了?

“就算是天钿姬殿下的婚約,我們也略知一二。”

柳生推了推鏡片,又加了一句,

“畢竟,這件事在我們這些家族間也不是什麽大秘密。”

“你們……”

幸村頓時啞口無言。

看着自家部長這副為情所困的樣子,柳生已經不知道是該同情還是幸災樂禍了。畢竟,在這位腹黑手下被欺壓了三年,他也是一肚子的苦水。但轉眼想到此刻不容樂觀的形勢,他也立馬收了揶揄的心思,認真地說:

“中臣氏的慣例,女子确實都要在成人禮前定下未婚夫。而據我所知,天钿姬殿下似乎還未決定。”

聞言,幸村的眼睛不由一亮。

“但是,候選人選已經挑選删減了多年,只待天钿姬殿下點頭即可。”

真田馬上又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不過,這也确實是實話,雖然不好聽了點,但還是不得不事先挑明的。柳生暗暗嘆了一口氣,将自己從母親那裏得知的事情都一一道來:

“其實,中臣氏的天姬歷來挑選夫婿,和其他的貴族女子都略有不同,于門第家世一項,并沒有太多的堅持,卻在三點上格外苛求。”

這下,連真田也有些意外了,和幸村一起認真地聽下去。

“第一點,是要品貌出色,能與天姬比肩。”

真田聽罷點了點頭:說實話,這個要求也并不過分,即使是普通人家也沒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不如她的男子。

“第二點,是要求血緣與天姬相隔超過五代,也就是說,沒有一點血緣關系。”

“什麽?”

幸村和真田俱有些吃驚,畢竟,按照日本法律三等親就可以結婚,更不用說自古以來貴族間屢見不鮮的近親結婚了。

“我想,應該是為了防止近親結婚帶來的遺傳問題吧。醫學上的研究不是表明近親結婚的下一代容易出問題嗎?”

父親是醫生的柳生倒是比較能夠理解。

“那麽,最後一點呢?”

以上兩點都符合的幸村實在想不通除了家世以外自己還有那一點會被藤原直接斷定毫無希望。

“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柳生望着幸村在陽光下色澤美麗的紫藍眸發,終于沉重地開口,

“擁有代表純正日本血統的黑發黑眸。”

乍一聽聞,幸村簡直哭笑不得:

“也就是說,只是因為我沒有黑發黑眸?這也太兒戲了吧!”

柳生壓低了聲音:

“其實,這個傳統對于一般的貴族已經沒多大影響了。但是,皇室、五攝家、藤原家,乃至所有與神道有關的世家,都非常看重血統的純正。一個有着異族特征的神道領袖,是沒辦法服衆的。”

說完,室內的三人都沉默了下來。

現在,除了一些古老的華族本家以及恪守傳統的家族,誰還會保留着這樣幾乎絕跡的純粹黑色?就連有些開放一點的世家或是分家,也都不能免俗。中臣氏的這三點,雖說不在意家世,可卻偏偏是對貴族血脈最高的要求!

但是,誰也無法去苛責他們的不近人情——傳承千年的神道氏族,甚至在亂世都能全身而退,就是靠着這些嚴格而不容改變的子嗣教條,才能延續着一個又一個青出于藍的傳奇!

而正是因為知道了這一點,柳生和真田才只能無能為力地望着面無表情的幸村,連安慰都無法說出口。

任誰知道自己無法和心上人匹配的原因只是眸發的顏色,估計早就氣瘋了吧!但是,幸村此刻不言不語的模樣,還是更讓人擔心。

突然,病房門被猛地推開,奈緒風風火火地闖進屋內,也打破了凝滞的氣氛。

看見自己的妹妹,幸村也不由換上笑臉,勉強道:

“這麽大了還這麽冒失!”

然而,奈緒卻罕見地沒有反駁,只是拉起幸村的胳膊就一個勁地往外沖,邊跑還邊嚷道:

“哥哥你怎麽一點也不着急,美人姐姐都快要被新來的美人哥哥搶走了!”

聞言,幸村不由愣住了,一個不注意,就這麽由着奈緒一路拉上了樓。

望着遠去的一大一小兩個背影,真田和柳生不由憐憫地閉上眼——

前有惡犬,後有情敵,老天一定是看幸村前十四年的人生太一帆風順了,才賜給了他這麽波濤洶湧的劇情!

而正被隊友同情的幸村此刻站在中臣的病房門外,也在猶豫着該不該進去。

和式的紙門并未完全拉上,裏面的談話時也隐約可聞,依稀便是中臣的聲音和一個溫潤的男聲:

“這樣的話,你準備……”

“祖父那裏,實在……”

“賀茂家的老頭子是沒指望的,當初的事姑父未嘗沒有芥蒂,你……”

“如此,就拜托……”

還沒等他聽真切,奈緒早已迫不及待地沖進門,露出屢試不爽的殺手锏微笑:

“美人姐姐,我們來看你了!”

見此,幸村只能心底哀嘆一聲“養妹不嚴”,硬着頭皮走了進去。

門內只有兩人,中臣坐在窗邊的輪椅上,對面則站着一個着白色和服的男子。

剛聽見奈緒的聲音,兩人便立刻停下了未完的談話。那個男子聞聲轉過身來,露出了一張俊秀儒雅的臉。

如果說幸村恰似陽光下湖畔臨水的鳶尾或是空谷獨立的幽蘭,于秀麗中平添一股傲然風流;那麽,眼前的男子便是月光中湖心的一朵白蓮,有着出淤泥而不染的清俊,舉手投足間都帶着有禮中透着潇灑的風度。

看着那與中臣相似的黑發黑眸,幸村心中“咯噔”了一下,面上卻仍是一派從容優雅的笑意,柔聲問:

“藤月,今天感覺怎麽樣?”

然後才轉而看向一旁的男子:

“啊,真是失禮,不知這位是……”

被問及的男子在幸村打量的同時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他,聽到“藤月”兩個字時不由挑了挑眉,含笑瞥了中臣一眼。

中臣看懂了男子眼中的揶揄之色,破天荒地感到一股說不出的羞澀。剛欲介紹,卻被他搶先打斷了:

“我是土禦門楓,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土禦門?幸村在腦中飛速地回想着這個熟悉的姓氏: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後代,同樣是百年傳承的陰陽師世家,與神道關系密切……

再聯系到他看上去未及弱冠的年紀,幸村的心中不由襲過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下一秒,他便露出燦爛的笑容,伸出手,溫柔有禮地道:

“幸村精市,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兩人的手在陽光下交握,重重地收緊,而後都詫異于對方手心的薄繭。再分開手,神色又迅速地恢複如初,仿佛剛才的波濤暗湧從未存在過一般。

但是,在場的哪一個又不是觀察敏銳的主?中臣看了一眼暗暗警備的幸村和故意挑釁的土禦門,倍感頭疼,只能開口解釋道:

“聖,這一位是我祖母五弟的長子,我的表叔。”

“呃?”

幸村的氣勢放到一半,突然被這句話給噎住了,一時之間都沒有回過神來。

“诶呀,別那麽快就說出來嘛,難得遇到這麽好玩的少年!”

被戳破身份的土禦門再也沒辦法裝出一副情敵的模樣,掃興地望向中臣,剛才還溫文儒雅的氣質瞬間被毀得一幹二淨。

顯是對他的變臉早就見怪不怪了,中臣淡定地拂了拂衣袖,搖着輪椅往門外走去:

“好了,要談的事就是這些,我要去複健了,您請自便,恕不遠送。”

語氣輕飄飄的地像是在打發。

果然,土禦門忍不住在她身後跳腳:

“喂喂,用完就扔,還有沒有天理了?你不要仗着自己是天姬就不敬老……”

中臣回眸,淡然地忘了他一眼:

“到底是誰在倚老賣老、得寸進尺?”

只是一個眼神,土禦門便立刻又恢複了正經的模樣,嚴肅地點了點頭:

“是的,天姬,您交代的事情我都會盡快辦好。”

中臣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費力地走向門外。幸村見狀,自覺地上前推過輪椅,壓低了身體在中臣耳邊輕聲說:

“正好我也要去複健室,不如一起吧!”

中臣在幸村靠近的一瞬間就微紅了臉頰,看似淡定地點了點頭,沉默着攏了攏頭發。

在出門的一瞬間,幸村回頭,沖着身後敢怒不敢言的土禦門微微一笑。也正因如此,他并沒有注意到,那位淡然優雅的天钿姬和自家的魔女妹妹,互相偷偷地眨了一眨眼。

直到幸村推着中臣走了很久,她才突然開口:

“剛剛,我可以認為你是在吃醋嗎?”

幸村一驚,脫口而出:

“你怎麽會……”

話還未說完,才自知自己已經不打自招了。不由苦笑了一下:果然,在她的面前,即使是他也會降低了智商。

一雙微涼的手覆蓋上幸村放在輪椅上的手,中臣轉身,認真地注視着眼前流露出一絲脆弱的少年:

“你在擔心些什麽,聖?”

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張精致的臉,幸村不由自主地俯身,溫柔地抱住少女,像是抱住了最珍貴脆弱的寶物。嗅着變得濃郁的紫藤香,他低低地呢喃着:

“你讓我怎麽不擔心,藤月?你的身邊有那麽多比我更合适的人選;而我,一不小心就會失去你。我根本想象不出和另一個除你以外的女子捆綁在一起一輩子的畫面……”

突兀的一個吻,珍重地印在了幸村的額上,輕易地止住了他未盡的話。

他不由睜大了雙眼,愣愣地望向了懷中的少女。

她的臉頰已經紅透,一掃往日的病态,美得光彩奪目。不停翕動的眼睫害羞地半遮着黑曜石般的眼眸,卻仍強裝淡定地對上了幸村的眼睛,眸中閃動着無比璀璨的情感。

“你無法想象與他人共度一生,我也無法忍受和別人并肩而立。我們本來就是最适合彼此的,不是嗎?”

她輕輕地說,

“你根本不用做藤原小姐或是祖父口中的良配,因為,你本就不是他們的良配——你只是我的良配。”

陽光下,這句話聽在幸村的耳中,真是溫暖無比,以致于他根本無法去計較她玩的那個小小的文字游戲。

算了吧……

他忍不住嘆了口氣,松懈地想着:

明天的事就明天再去考慮吧!反正,這輩子,他是絕對不會放開她的手的!

霧失樓臺

然而,他們沒有想到,明天,會是這樣一個明天——

幽暗的室內沒有一絲光亮,厚重的帷幕被密密地拉上,讓裏面的世界瞬間難分晝夜。牆角的熏爐只餘涼透了的寧神香灰燼,殘餘了幾不可聞的餘香。沒有了其他香氣的壓制,那股深入骨髓的紫藤暗香越發無所顧忌地彌漫了滿室,仿佛一支哀哀的夜曲。

一角的房門突然被拉開,一個嬌小的身影輕輕地閃了進來。

“出去。”

正中的大床中只傳來了兩個字,卻帶着湖底千年的寒冰般,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但是,那個身影卻不以為忤,反而輕聲笑道:

“美人姐姐,看起來你的狀态還不錯嘛,我原來還以為會看到一灘萎靡不振的爛泥呢!”

聽着這熟悉的揶揄聲,床上的人影微微一動,撩開了床帳。随後,清淡如初的聲音透過縫隙傳來:

“沒讓你看成好戲,真是抱歉。不過,如果我真變成你口中那個不堪的樣子,你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吶,真是不識好人心!”

幸村奈緒撇了撇嘴,随意地往床邊一坐,

“我可是聽說某個人需要靜養後千辛萬苦才混進來探望的,你以為我很容易嗎?”

“靜養?”

照舊是諷刺般的平淡聲音,靜靜地回蕩在室內。中臣也坐起身來,淡淡地看向身邊的奈緒:

“我想,有楓表叔的幫忙,你口中的‘千辛萬苦’,實在令人懷疑。”

“嘿嘿,你怎麽知道?”

奈緒晃蕩着腿,毫無被拆穿的心虛。

“我請他過來可不是聯絡親戚感情的。”

中臣一邊說着,一邊按下了床頭的一個開關。

一盞夜燈随即亮起,只勉強映亮了兩人的臉。

中臣擡頭,望向那張與幸村七分相像的面容,不由微微一愣——被之前她清亮明快的嗓音所誤導,卻沒有想到,往日笑靥如花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你……”

“你真的那麽信任那個土禦門楓?”

不待她說完,奈緒便搶先說道,

“你真的就那麽肯定,那個人一定會站在我們這邊?”

“不然呢?我還能找誰?”

中臣不答反問,

“我住院的消息是被封鎖的,除了他能借着病後驅邪的理由過來,我無法聯絡到任何人。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我還是覺得那個家夥看上去不順眼,叫人不放心……”

奈緒不甘地嘟哝了一句。

望着眼前這個偶爾精明、偶爾又不免孩子氣的她,中臣的眼中閃過一絲無奈:

“我也沒有完全寄希望于他,只要原計劃不變就行了。反正……”

她的眼神驀地一凜,微擡着下巴注視着前方,像是無所畏懼的神明:

“反正,過程如何有何重要?我,只要結果!”

餘音仿佛珠玉般滾落了一室,饒是悅耳動聽得緊,也絲毫無法叫人輕視。

奈緒托着下巴深深地看着她在燈光下氣勢十足的側臉,喃喃自語:

“真奇怪,為什麽我越來越覺得你和我哥哥那麽像,明明看上去完全是兩種人嘛!”

“不過,”

她的話音一轉,突然正色看向中臣,

“如果他真的靠不住了,怎麽辦?”

中臣聞言,沉默了一會,而後微微搖了搖頭,低低地吟了一句話:

“彼從無中來,複到無中去。何言其有,何言其無。”

“呃……什麽意思?”

再怎麽聰明也依然還是個國小生的奈緒完全摸不着頭腦。

中臣淡淡地解釋道:

“這是莊子的一句話。當年,莊子的妻子去世,他不僅不悲泣,反而鼓盆而歌,洋洋自得地念了這句話。”

“什麽?”

只理解了字面意思的奈緒大驚失色,

“我哥哥要死了?”

中臣無語地扶額:

“不是……我只是想請你把這句話轉達給聖。”

“吓死我了!”

奈緒長舒一口氣,轉念一想,忽然又大叫起來,

“難道是你?不要啊,美人姐姐,殉情這種老套的情節真的不适合你啊!你的一世英明都會毀在這種完全沒有用的沖動下的啊……”

“停。”

中臣無奈地捂住她的嘴,阻止她繼續天馬行空地歪樓,

“我和聖都會活得好好的,不會如此愚蠢。總之,你只要把這句話帶給聖,他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奈緒一知半解地點了點頭,等到中臣放開了手,才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如果哥哥也不明白呢?”

“沒有這種如果!”

中臣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相信他。”

“我相信她。”

同樣一句話,也在幸村的病房中響起,而對面,赫然便是被奈緒百般懷疑的土禦門楓。

“哦?”

土禦門吊兒郎當地靠在門板上,挑眉望向一臉堅定的幸村,

“你就那麽肯定天姬會為了你而和整個中臣氏死扛到底?你也算了解她了,要知道,責任對她來說可是看得比命還重要的!”

幸村卻沒有因為這一番話而自亂陣腳。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意味不明地念了霍夫曼斯塔爾的一句話:

“陌生阻止我們認識陌生的事物,熟悉阻止我們了解熟悉。”

聞言,土禦門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

“真是搞不懂你們,一個兩個都喜歡打啞謎!”

“什麽?”

幸村愀然變色,

“你怎麽會知道昨天……”

沒想到幸村居然會這麽敏銳,他無奈地攤了攤手,一邊轉身打開門,一邊說:

“吶,本來沒想那麽快說出來的,既然你發現了的話……沒錯,因為,我其實是中臣宗主的人啊!”

房門慢慢開啓,露出了門後那個不怒自威的身影。

仍是一襲繡着家紋的墨綠色和服,他略帶蒼老的聲音響起:

“幸村君,我想,我們應該談一談。”

仍是那間和室。

并不是第一次來了,但這一次,幸村總覺得室內的氣氛中多了些什麽。

濃郁的龍涎香混着檀香,竟比中臣宗主慣用的分量更加重了幾分。

按下心頭閃過的一絲怪異,幸村正色望向面前的老者,靜等他先開口。

但是,說來也怪,他将他帶至此處後就遣退了一幹仆役,甚至連藤原管家都擋在了門外,卻不再看他一眼,只是徑自低頭泡茶。

幸村順眼看去,只覺得奇怪不已,因為,那是一只晶瑩剔透的玻璃杯。

記得中臣曾說過,泡茶的容器不在金貴,最要緊的便是适合,一般瓷器或紫砂最宜;若要與衆不同,竹器、骨具或是玉也算得當。金銀則俗,玻璃損味,只是看着耀眼罷了。

茶道方面,雖從未聽人提及過,但以中臣宗主的見多識廣,這些常識絕對比幸村還要清楚。但是今日,他卻偏偏選了這個最下乘的茶具。

“你是不是在想,我這個老糊塗居然連茶具也不會選了。”

中臣宗主冷不丁開口,和中臣一樣,總是将疑問的語氣也說得斬釘截鐵。

幸村沒有出聲。

中臣宗主也不追根究底,從一旁的茶盒中取出了一罐茶葉,繼續說道:

“其實,并不是所有的茶只要選和茶性相宜的茶具就行了的,就譬如這一種——”

說着,他打開了茶葉罐,微苦的清香霎時彌漫在空中。

“你知道這是什麽茶嗎?”

他一邊用茶匙挑出少許,一邊饒有興致地自問自答,

“這是雨前君山銀針,雅稱‘金鑲玉’,相傳為神女所栽。頭撥新茶,我命人特地從中國空運過來的。”

不知是不是幸村的錯覺,他總覺得,中臣宗主似乎在“神女”兩個字上若有若無地加了重音。

幸村微眯了眼看着他斟酌着分量,細細地将茶葉撥入杯中,口中卻也沒停:

“這一種茶葉,光從味道上說,可能遠遠不及你喝過的蒙頂甘露或是靜岡綠茶。但是,卻有一樣,最是稀奇不過,引得世人趨之若鹜。”

這麽說着,他拎起一邊的水爐,澆下滾燙的熱水,然後迅速地罩上了玻璃蓋子。

奇跡随之發生了——剛沖泡的君山銀針是橫卧水面的,芽尖朝上、蒂頭下垂而懸浮于水面;加上玻璃片蓋後,芽尖産生氣泡,猶如雀舌含珠,随後緩緩降落,豎立于杯底,忽升忽降,蔚為壯觀。如是三起三落後,茶葉豎沉于杯底,如刀槍林立,似群筍破土,堆綠疊翠,令人心儀。

他微微一笑,掀開了蓋片。清冽的茶香盈室,一縷白煙袅袅而升,形狀居然恰似一只展翅欲飛的白鶴,盤旋于上方久久不散。

饒是幸村也被眼前的場景震驚了——果然,能在群英荟萃的中國茶界跻身前列的,又怎麽可能沒有自己的獨到之處呢?

中臣宗主滿意地看了幸村的臉色一眼,慢悠悠道:

“正因為如此,泡這君山銀針,就必得配上玻璃茶具。雖然有損茶味,但這樣才能讓人清楚地觀賞這三升三降;否則,就是再适合茶性,也是無用。因為,有些茶,生來便與衆不同;它要選擇的,不是最适合自身,而是最适合品茶者、甚至是無數觀茶者的!”

淡淡地看着幸村霎時變得難看的臉色,他又沉聲加了一句:

“茶是如此;人,又何嘗不是?”

壓低的尾音伴着茶香彌漫在鼻尖心口,帶着意味悠長的餘韻。

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幸村猛地擡起頭,紫藍色的眸中閃動着不明的光華。忽然,他微微一笑,從容以對:

“我原來還以為中臣宗主一向眼光獨到,卻不想,也有這走眼的時刻。”

聞言,中臣宗主眉頭微皺:

“什麽意思?”

幸村淺笑反問:

“您認為,以藤月的性格,就真的甘做這種華而不實的茶?而那些附庸風雅的品茶者,又是否真的可靠?”

完全沒有預料到這種反應的中臣宗主一怔,旋即又恢複了臉色,揚起了眉毛:

“她願不願又有何妨?只要中臣氏需要、我需要,她就不得不去做!”

冰冷的聲音配着冷峻的面容,竟是不由分說地霸道。

但是,幸村卻仿佛掌握了什麽秘密一般,微微搖了搖頭:

“不,您不會。”

“哦?”

中臣宗主不悅地皺了皺眉,顯是對他的不知天高地厚既惱怒、又不解。

“因為,您從剛才到現在,一口也沒喝過這茶——哦,不!甚至連多餘的一眼也沒看過!”

幸村指着桌上那杯不再冒熱氣了的茶,從容不迫,

“您不喜歡這種茶,自然,也不會想要藤月也變成這樣的人。”

中臣宗主聞言,登時便陰沉了臉色,怒視着幸村,聲音寒得幾乎能落下冰來:

“我有沒有說過,我最讨厭自作聰明的人!”

幸村毫無懼色,昂首而答:

“但是,您也最喜歡聰明的人!”

安靜的室內,一老一少彼此互不相讓地對視着,空氣中硝煙的味道簡直一觸即發。

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低低的一聲輕笑,聽在耳中,有如石破天驚!

柳暗花明

随着那石破天驚的一聲,一個窈窕的身影款款從屏風後走出。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赫然便是本應還在“靜養”的中臣。

她斂袖走來,盈盈落坐于幸村的身邊,淡淡地掃了一眼那杯茶:

“祖父大人真是用心良苦,為了诓聖,連平日從來不碰的君山銀針也找出來了。”

“我這麽做都是為了誰!”

中臣宗主沒好氣地将茶杯推到一邊,

“誰放你出來的?”

中臣淡定地反問:

“難道不是祖父您的暗中授意?”

“咳……”

被這麽一噎,中臣宗主不由咳嗽了一聲,

“不許胡言!”

語氣中卻不免有些色厲內荏。

中臣和幸村相視一眼,看見了彼此眼中清晰的笑意。

“等等!”

到底是上了年紀的老狐貍,一眼就看出了端臾,

“你們……莫非早就知道了?”

幸村淺笑回答:

“不,我們也才剛剛确定——是您親口告訴我們的。”

“你們對今天這幕是早有預謀?”

中臣宗主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也可以這麽說。”

幸村托着下巴,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不可能!”

中臣宗主斷然否定,

“這幾天你們除了那句話外根本沒其他的可疑之處。”

“那句話不是暗語,是明語。”

中臣只言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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