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四卷:(3)
意赅地說了一句。幸村則好心地緊接着解釋道:
“其實,只要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就行了——有人無中生有,需置之死地而後生。”
“而且,”
他轉而又說,
“我從一進門起便知道了藤月也在房內。”
“咦?”
這回,兩位中臣都忍不住轉頭看他。
幸村從容地指了指牆角的熏爐:
“今天的熏香似乎過于濃郁了,顯然是想壓住另一種味道不讓人發現。而我所僅知的身上帶着無法除去、只能掩飾的香味的,只有藤月一人。”
“可是,僅憑這個……”
中臣宗主仍在遲疑,然而,幸村卻不待他說完,接着道:
“您其餘的安排,就是我們各自的揣測了,一直沒有交流過,自然也無從監視了。畢竟,您的行事也并非非常隐秘——甚至可以說在等着我們發現。”
“哦?你從什麽時候察覺的?”
中臣宗主沒有直接回答,卻又像是間接地肯定。
“雖然之前偶然也會覺得不對勁,但直到見到土禦門君後,我才開始懷疑。”
幸村整理了一下思路,而後侃侃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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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我的敵意來得太突然、又收得太快,雖然演得很真實,但感覺不自然。與其說是玩笑,倒不如說是在借此試探或者說确定些什麽。而且,他的所作所為,都不像是出于自己的意願。”
他看了中臣一眼後,繼續說:
“從後來藤月的表現看,也并不是她的主意。那麽,除此以外能指使他的人,似乎也只有一個人了——畢竟,其他等級夠高的外人是無從提前知曉我的存在的。”
中臣宗主不置可否,但也沒有說什麽。
“察覺到了這一點之後,我開始一點點回想和中臣相識的經過,越想便發現了越多的疑點。”
“首先,是我和中臣的初遇——更确切的說,是您認為的初遇。我一路拿着那份病歷表暢通無阻,連一個保镖或是侍女都沒碰到,這對于一向有條不紊的中臣氏來說不是太奇怪了嗎?”
“其次,藤月之後每天都會下樓來找我。一次兩次還能蒙混過關,可是次數一多,又怎麽可能沒人察覺?只能說,是您在暗中放行。而且,當您覺得局勢似乎有點超出控制的時候,藤原小姐就‘剛好’找到了藤月,順便還‘無意間’點明了藤月的身份。我猜,您當時可能是想讓我知難而退。”
中臣宗主仍是沉默着,似是默認。
“但在之後的那次談話後,您的态度似乎又改變了。藤月發病的時候您阻止了想請我出去的護士,甚至當她無法再下樓時還默許了我的探訪。我不相信您沒有看出我當時的心思,卻有意無意地縱容,有時還推波助瀾。”
“藤月偷偷練舞的那次,還有她去水療館找我的那次……”
說到這裏,兩人都不由耳尖微紅。幸村定了定神,才接着說:
“當時并不覺得,事後想來,一個設施完備的VIP病房怎麽可能連一個攝像頭也沒有,就這麽任我出入自如?而身體不便的藤月要想來濕滑的池邊,平素形影不離的暗衛又怎麽可能不保護在旁?”
“所以,我大膽地猜想——”
幸村紫藍色的眼睛頓時深邃起來,牢牢地鎖定了面前沉默的老者,
“您的目的,從那場談話之後,已經變成了撮合我和藤月!”
聞言,中臣宗主的眼中不由劃過了一絲贊賞,卻并不作答,轉頭看向了中臣:
“那麽,藤月,你呢?也是從楓開始懷疑的?”
中臣沉靜地回望他:
“不,從您第一次邀幸村談話起。”
“什麽?”
幸村有些吃驚了。因為彼此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答,他也完全沒有想到一向遲鈍的中臣會發現得這麽早。
“您從來不會為了沒有價值的人事浪費心神。”
她語氣不明地回答,
“盡管當時還不知道您的目的,但已然察覺到了您對聖的有所圖謀。所以,我一直在用行動暗示您他對我的特殊性,但沒想到,這一切居然正中您的下懷。”
“怪不得……”
中臣宗主忍不住低低喟嘆了一句,
“怪不得你們對我的威脅才有恃無恐。”
突然,他又擡頭,犀利地問:
“那麽,現在知道了這一切都是我的設計——從相識,到相知,都是人為的,你們還能毫無芥蒂地相處嗎?”
“你錯了,中臣宗主。”
幸村不為所動,仍然眼神清亮地回答,
“你也許能夠操縱事情的走向,但是感情卻是無法操縱的。”
他再次和中臣相視,衣袖下的十指相扣,表情溫柔:
“是我,自己願意和中臣在一起的。只要結果不變,過程如何又有什麽關系?”
“你們……”
中臣宗主神情複雜地望着他們,無法成言。
兩人都不再說話。其實,還有許多事情是他們還沒有猜出的。比如,他為什麽在還沒看出彼此情感的時候,就決定了要撮合天钿姬和明明不符合中臣氏條件的幸村?
但是,就像幸村說的,又有什麽關系呢?他們,都是非常務實的人,只要幸福就好。
熏爐中的光亮漸漸黯淡了下來,原本過于濃郁的香氣也不再那麽令人難以忍受。紫藤暗香沒有了壓制,慢慢萦繞在三人的周圍。
久久的沉默過後,中臣宗主忽然哈哈大笑。
“呃……诶?”
這是被這出乎意料的轉變搞糊塗了的幸村。
“祖父的毛病還是沒變。”
這是無奈地嘆了口氣的中臣。
“……”
這是被笑聲吓了一跳匆忙沖進屋的藤原管家。
清朗的笑聲回蕩在室內,雖然有些莫名,但聽着的人都不由微微勾起了唇角,心中的陰霾也似乎一瞬間都被清洗幹淨。
“啊,抱歉……只是好久沒遇到這麽順心的事了……”
中臣宗主一邊揮手讓飽受驚吓的藤原管家退下,一邊微笑着問中臣,
“上次這麽大笑,好像還是你六歲那年吧?”
“是的,祖父大人。當時你準備了一年,最後終于讓我自投羅網。”
中臣面無表情地回答,但任誰也能看出她周身的不快,
“所以,這次——包括我們的反應,果然還是在您的計劃之中。”
中臣宗主愉快地回答:
“結果好就可以了,這不是你們自己說的嗎?”
被反将一軍的中臣無言以對。
“那個……”
幸村良久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我可以問一下,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嗎?”
“問他。”
中臣沒好氣地指了指罪魁禍首。
“中臣宗主……”
中臣宗主佯怒地板了板臉:
“還叫得這麽見外,你應該和藤月一樣叫我祖父。”
“呃……祖父大人……”
幸村不太熟練地叫了一聲,還是沒有忘記自己的初衷,
“還是想問清楚,您到底……”
然而,中臣宗主卻再一次打斷了他的問題,只是突然嚴肅下來,認真地對他說:
“沒錯,我同意你們在一起,并且樂見其成。我只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見此,幸村頓時也嚴肅起來:
“您請說。”
“是關于你和藤月成婚的問題。”
他望了一眼一旁的中臣,目光深處似乎壓抑着深沉的情感,
“婚後,我希望藤月能不冠以夫姓,你也不會去幹涉她承擔作為天钿姬和中臣氏宗主的責任。”
“這是自然!我也最喜歡看她認真練舞的樣子。”
幸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但是,只要這點就好了嗎?”
幸村有些納悶。虧他之前還做好了迎接一堆苛刻條件的心理準備,諸如什麽放棄網球來幫助中臣啊、必須住在中臣本宗不能離開啊、以後的孩子要姓中臣以便接班啊……
等等!他都在想些什麽啊!孩子什麽的果然還是太早了吧……
腦洞大開的幸村及時剎住了車,再回過神來,對上了中臣宗主意味深長的眼神:
“哦?你會待藤月不好嗎?”
幸村忍不住轉頭望了一眼身旁的中臣。燈光下,她微擡着如玉的臉龐,還是那副恬靜淡然的模樣,似乎所有的事在她眼中都是無關緊要的,似乎所有的東西她都沒有看在眼裏,只有他才知道,那雙美麗的黑色眼睛深處,究竟藏着怎樣一個缤紛世界。
是了,這是他想與之共度一生的人,是能夠與他比肩的存在,是他歷經千辛萬苦才最終執手的少女,他又怎麽會待她不好呢?
回頭望着仍在微笑的中臣宗主,他鄭重地回答:
“不會。”
然後在心底,默默地加上了一個期限——永遠。
為之計深
“真難以相信,這種只在電視上看過的劇情居然也會出現在現實生活中!”
一句清亮的女聲突兀地在古老靜谧的庭院中響起,惹來一旁侍女們的側目,卻無人敢出聲喝止。
能站在中臣氏的地盤上對着中臣這麽吐槽的,目前也只有幸村奈緒一人而已。
“祖父大人一向沒什麽文學細胞。”
中臣也難得面無表情地附和了一句,對着這個和毒舌的愛麗絲有些相像的孩子,實在縱容得可以。
好在,她很快就轉移了注意力,好奇地東看西看:
“不過,沒想到你家連網球場都有诶!難道不會覺得和周圍的和風建築完全不搭嗎?”
“确實。”
穿越了十幾年,中臣基本上已經對這個全民網球的不合理世界絕望了,只是淡定地回答,
“如果你也有一個在叛逆期癡迷網球的祖父,也許你就會習慣了。”
沒錯,她們此刻正身處中臣氏位于神奈川的別館中,而眼前,正是一群已經在網球場上玩瘋了的熱血少年。
要解釋現在這個情況必須将時間倒退到五個小時之前。當唯恐天下不亂的奈緒和愛湊熱鬧的立海大網球部正選在來接部長出院的途中,意外地得知了中臣同樣要回家靜養的消息,于是,一場出院慶祝會就這麽應運而生了,而地點,自然便是中臣的家!
按照幸村奈緒振振有詞的說法:
“我們這群人裏面只有你最有錢、傭人最多、家裏地方最大,還不會有閑雜人員有膽量來打擾,簡直就是居家旅行開派對的最佳場所,不宰你這個冤大頭宰誰啊!”
中臣仔細思考了三秒,覺得她的理由委實有理有據,于是便也痛快地欣然點頭。
但是,兩位女生都沒有想到,她們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中結局,這群人所謂的“慶祝部長出院”,居然是……來一場和幸村沒有搶七的車輪戰?
“我覺得說成是單方面的屠殺還比較準确。”
看着倒了一地的哀鴻遍野,奈緒故作同情地搖了搖頭,
“不知道待會他們還爬不爬得起來。”
“這也是你計劃的一部分?”
中臣頓時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小瞧了這位腹黑魔女——她根本是比愛麗絲還要有殺傷力啊!
“怎麽可能?”
奈緒無辜地攤了攤手,
“我事先根本就不知道你家也會有網球場,本來還想今天心情好就難得地過他們。誰知道他們一看見網球場就像打了雞血一樣,一個比一個不要命!”
說着,她還露出了和幸村一樣聖潔的微笑,憐憫地望向衆人。
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場上的幸村也如有所感地回眸一笑,然後手起球落,毫不留情地解決了對面還在垂死掙紮的仁王。
趁着下一個柳生還沒有準備好的空隙,他從容地走到她們所坐的休息區,一邊拿起水杯和毛巾,一邊關切地詢問中臣:
“現在天開始熱起來了,你的身體還沒好全,要不要先回屋休息一下?”
中臣微微搖了搖頭,表示不用在意。
身旁的奈緒不甘寂寞地抱怨起來:
“喂喂,哥哥,你都沒有問一下你嬌弱的妹妹有沒有事!真是重色輕妹!”
幸村的回應則是遞過來的一塊用完了的毛巾:別以為他不知道現在的局面裏有多少是她的挑唆,他認識她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中臣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他因為劇烈運動而微紅的臉龐,輕聲問:
“不要緊嗎?你也剛出院。”
“沒關系。”
幸村回以她溫柔的一笑,
“他們有分寸的。”
一旁再次被忽視的奈緒捧着毛巾在心裏默默地畫圈圈:應該擔心的是他有沒有分寸好不好!一上來就是滅五感,根本是把人家當耗子逗,現在還在美人姐姐面前裝純良!
奈緒深深地覺得,論起扮豬吃老虎的虛僞功力,她果然還差了自家兄長大人一個等級!
待到幸村再一次上場教訓起那群在他住院期間已經好了傷疤忘了痛的隊員們,奈緒才敢偷偷地湊過來問中臣:
“吶,難道你都不覺得打網球的哥哥有點恐怖嗎?什麽滅五感的根本就是反人類吧!”
“不覺得。”
中臣淡定地喝了一口水,
“只要勝利,手段其實并不重要。”
說話的時候,她連眼皮都不擡一下,仿佛那些驚恐的表情都不過只是腳邊的一抹浮塵,與披着外套、立于球場上的幸村簡直如出一轍。
“你果然和我哥哥是一種人!”
奈緒無趣地看了一眼風輕雲淡的中臣,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對了!話說你和我哥基本上都是定下終身的關系了,我們也都見過你爺爺好多次了,你什麽時候也來我家見家長啊~”
語氣揶揄,簡直就像一只逗弄着小紅帽的不懷好意的狼。
但是,聽到這句話的中臣卻沒有如她預料的一般露出羞澀或者擔憂的表情,更加淡定地放下了水杯:
“見過了。”
“诶?見過了?什麽時候?”
奈緒吃驚地張大嘴巴:為什麽她完全不知道?
“嗯……”
中臣微微仰起頭,似乎是在回想,
“很早以前吧……剛認識聖沒多久的時候,有一次我下樓去找他,在門口碰見了幸村伯父和伯母。意外地發現幸村伯母和黛芙妮的繪畫老師是摯友,在法國的時候也接觸過幾次,所以就聊了一會……之後她也經常來探望我,詢問我一些關于聖的情況,真是位非常關心孩子的母親呢!”
中臣略有感慨地贊嘆了一句,随即有些疑惑地望向僵硬了奈緒:
“怎麽了嗎?”
“呵呵呵……沒什麽,沒什麽……”
奈緒幹笑着連連擺手,借着喝果汁的動作擋住了抽搐的嘴角。想起了當初她要去醫院打探一下傳說中哥哥的女朋友時幸村夫人那高深莫測的微笑,她忍不住在心底吶喊:
母上大人,既然你早就自己看好了未來兒媳婦的人選,為什麽就不能事先提點一下她呢?害她在未來嫂子面前出了那麽大的醜!
熾熱的陽光被濃密的植被遮擋在了庭院之外,古意盎然的寬大屋檐下,身着青色和服的侍女緩緩行走在木制的廊上,耳畔竹筒滴水的聲音遮不住不遠處傳來的打球聲。靜谧與運動,陰暗與陽光,東方與西方,古典與現代……這些彼此對立的矛盾突然無比和諧地交織在一起,莫名地令中臣感到奇異。
這是從前的她從來不曾想象過的情境,此刻卻又真切地握在她手中。她微眯着眼擡起頭,眼光卻始終牢牢地鎖定着那個從盛大陽光中一步步向她走來的美麗少年。
“看起來,他們都得在球場上度過今天了。”
他的表情看起來似乎非常擔憂,眼神中卻是滿滿的幸災樂禍,
“畢竟,‘大病初愈’的我可背不動他們啊~”
惡意地在這個之前被他們叫嚣的形容詞上加重了語氣,他的眼底閃過一絲得逞的狡黠,使得紫藍色的眼眸在陽光下更加璀璨奪目。
望着這樣耀眼的他,連她的心情也不由變得輕快起來,難得壞心眼地配合他:
“不要緊,我想,這裏那些寂寞了許久的侍女們,應該是不介意幫助那些昏迷着的美少年的。”
“那我就放心了!”
果然,他微笑起來,還非常“好心”地加了一句,
“那就晚飯前再叫醒他們吧,讓他們好好‘休息’一下。”
她輕輕點了點頭,看着身旁的藤原轉身前去吩咐,而靜不下來的奈緒也拿出相機喳喳呼呼地跑去圍觀。等到只剩他們二人時,方才鄭重地望向他紫藍色的眼睛:
“那麽,在晚飯前,陪我去一個地方吧。”
穿過了一道又一道院門,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輕微的響聲,偶爾驚起一兩只匿于林間的鳥雀。幸村推着中臣的輪椅,最終停在了一個幾乎廢棄了的屋子前。斑駁的青苔蔓延在屋前的石階上,雜生的蔓草四處可見。
“中臣氏也會有這麽破的房子?”
幸村饒有興致地挑眉,望向輪椅上的中臣。
褪下了病服、換上了繁複的紫色長振袖和服的中臣顯得比往日更為端莊華麗,細碎的光斑打在臉上,給人一種穿越時光的幻覺。
她一言不發,只是扶着輪椅,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小心!”
幸村連忙一把扶起她,不太贊同地說,
“你剛動完手術沒多久,還不能久站。”
中臣回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而後被幸村扶着,慢慢走進了屋內。
這裏顯然是一間舊卧房。已經陳舊的家具上到處都是蛛網和灰塵,随着門拉開的動作,驚起了一片粉塵飄蕩。幸村連忙退後了一步,還不忘及時用手捂住中臣的口鼻。
但是,一向嬌貴的中臣卻沒有露出半點厭惡的神色,只是靜靜地等待灰塵的散去,然後輕輕掙開了幸村的手,徑自來到了一角的梳妝臺前。
金絲楠木的鏡框上刻滿了精細的花卉鳥雀,可以想見它從前的主人應該是一個美麗細致的女子。
中臣跪坐在鏡前,面無表情地撫摸着上面的花紋。白玉般的手指輕輕劃過古舊的黃木,有着一種奇異的美感。
“咳……”
幸村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忍不住問,
“這是……誰的房間?”
“我父母的。”
中臣收回了手,淡淡地說。
“你……”
幸村有些擔憂地彎下腰,仔細打量着她的神色。
“我沒事。”
中臣環顧了一圈室內,表情仍是淡然,
“說實話,我對他們沒有多少印象。出生後就沒有見過,中臣氏的人又不愛拍照,所以只有幾幅畫罷了。”
幸村斟酌着問:
“那你怎麽想到來這裏了?”
中臣垂眸:
“祖父說,這裏有我想要的答案。”
“這裏?”
幸村不敢置信地打量了一圈周圍:這裏可不是中臣氏的本宗啊,有什麽秘密會藏在這裏?
似是看出了幸村心中的疑問,中臣神色莫名地解釋:
“我父母婚後的大多數時間都住在這裏。據說,是因為我母親極喜愛這裏的海。”
她只簡單地說了這幾句後便不再說什麽,顯然是不願多提。幸村也體貼地不再詢問,安靜地盤腿坐于她身旁。
片刻的沉默後,她伸出手,在梳妝臺的桌子上緩緩摸索着。感覺到了一個細小的凸起後,她抿了抿唇,試探着,輕輕敲了三下。
“啪——”的一聲,一個暗格應聲彈了出來,裏面安放着一只書本大小的木匣,雖然陳舊,卻沒有沾染上一絲灰塵。
幸村目瞪口呆地望着這一切。雖然早就知道像這種古老的世家中一定不缺各式各樣藏匿東西的機關,但親眼目睹還是令人不免大吃一驚。
中臣遲疑了一會,終于伸手拿起了木匣。
木匣似是以烏樟木制成,驅蟲防黴,上面還刻了幾排小字。中臣和幸村湊近一看,居然是英文!
有些熟悉的字句,令幸村不自覺地輕輕念出了聲:
“You may house their bodies but not their soul
For their souls dwell in the house of tomorrow,
Which you cannot visit, not even in your dreams.”
你們可以庇護他們的身體,卻不可庇護他們的身體。
因為他們的靈魂居于明日之屋宇,那是你們在夢中也不能想見的。
這是……紀伯倫的《On Children》?
幸村微微有些愣神,耳畔便響起了中臣缥缈空靈的聲音:
“You may strive to be like them,
But seek not to make them like you,
For life goes not backward nor tarries with yesterday.
You are the bows from which your children
As living arrows are sent forth.
The archer sees the mark upon the path of the infinite,
And He bends you with His might,
That His arrows may go swift and far.
Let your bending in the archer’s hand be for gladness;
For even as He loves the arrow that flies,
So He loves also the bow that is stable.”
幸村知道,那是這段話接下去的詩句——
你們可以努力去模仿他們,卻不能使他們來像你們,
因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與“昨日”一同停留。
你們是弓,你們的孩子是從弦上發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無窮之中看定了目标,也用神力将你們引滿,使他的箭矢迅疾而遙遠地射了出去。
讓你們在射者手中的“彎曲”成為喜樂吧;
因為他愛那飛出的箭,也愛了那靜止的弓。
父母與孩子之間的關系,從來便是如此。當你正值壯年,他才出生,懵懂不解世事;而當他長大,你又垂垂老矣,有心而力不足。父母永遠無法掌控或是設計孩子的未來,也只能盡己所能,為他謀劃深遠。
中臣恍然間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她難以置信地望着眼前這個不起眼的木匣,微微顫抖的手緩慢地放在匣蓋上,輕輕一推,終于,打開了它。
匣內只有一本普通的本子,靜靜地安睡着,封面依然嶄新如初。左下角一行娟秀的毛筆字格外醒目,那是三個漢字——
“致吾兒”
中臣一愣,猶疑地拿起它,沉默着,翻開了第一頁——
“四月一日,晴。
今天是西方的愚人節,所以,當那個每月來例行檢查的醫生說我懷孕了時,我還以為他是在和我開玩笑。直到德生還穿着神官服就沖進房間高興地一把抱起我的時候,我才‘呀’地想起來:這裏是最古老傳統的中臣氏,而不是未出閣時三哥的書房,怎麽可能會有人知道什麽愚人節呢?
據說懷孕的人智商都會下降,難道我才剛剛懷上就已經記性不好了嗎?這樣下去可不行,所以我決定了,從今天開始寫日記,這樣就算是忘了什麽也不怕了!
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德生像今天這麽失态呢!”
和封面上相同的娟秀字跡,再往後翻,都是關于懷孕之後的所見所感、所思所想。幸村頓時恍然大悟: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懷孕日記?
不過,從字裏行間來看,中臣的母親,似乎是個有些迷糊可愛的女子,和冷淡的中臣截然相反。倒是天然呆的這一點,還有些異曲同工之處。
中臣飛快地往後翻,竭力想從中找尋到關于她的問題的蛛絲馬跡。幸村在一旁看着,眼前閃過的只言片語漸漸勾勒出了一個有血有肉、會說會笑的準母親形象——
“母親、父親、公公大人……就連遠在英國的三哥都背着父親偷偷打電話給德生,叫他一定要看好我,不要讓我有機會到處亂晃。拜托,我只是懷孕,又不是殘廢,整天躺在床上真的好無聊啊!”
“別人都說前三個月最難熬,可是我一點感覺都沒有,連孕吐都不會哦!德生說,一定是因為寶寶也知道自己的媽媽不安分,所以特別乖巧。”
“我發現我最近都特別愛吃甜食,而且一點苦味都受不了,家裏每天準備的補品喝一口就吐了!人家都說懷孕時候的偏好就代表寶寶将來的口味,那我希望肚子裏的最好是個和德生一樣的孩子。一想到迷你版的德生板着臉一口一口不停地吃着可愛的甜點,想想就感覺特別反差萌~”
看到這裏,幸村忍不住偏頭打量了無語的中臣一眼,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到底是該笑還是該哭——這樣的活寶母親,真是少見!
但是,中臣卻始終緊抿着唇,繼續沉默地翻下去。那些歡樂的字句并沒有為她沉靜的眼眸中增添一絲笑意,反而令她周身的氛圍越來越壓抑——
“今天我寫日記的時候德生突然回來了,看到了我的日記後還嘲笑我幼稚!哼!我偏偏就要寫,而且還要一直寫下去,記錄下寶寶成長的一點一滴。等到寶寶長大後,我就可以給他(她)看,當初媽媽有多辛苦了!”
“今天去醫院做完産檢後,那個金井醫生偷偷告訴我說肚子裏是一個女寶寶。我覺得女孩子也很好,集合了我和德生的優點,長大了一定是個迷死人不償命的美人!但是我一點也不喜歡那個醫生說這句話時候的眼神!而且,好像公公大人的臉色也不太好……”
“最近,德生似乎經常突然回家。還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暗衛的數量好些也一下子多了起來……”
越看下去,中臣的表情便越嚴肅,似乎從中看出了什麽端臾。突然,她的手一頓,就這麽定在了某一頁上——
“我終于知道為什麽公公大人知道我懷的是個女孩時那麽嚴肅了,因為,這幾年中臣氏的本宗都是一脈單傳,就連祭主的位子都只能讓迎進門的媳婦出面。而且,德生偷偷給我說過哦,公公大人還是被當作女孩子養大的,就是為了把神樂舞傳承下去。
其實,仔細想想,我們這幾個神道世家在子嗣上好像都各有各的問題。賀茂家和土禦門家每一代都只有一個女兒,物部家隔代便只有一個兒子……不過像中臣氏本宗這樣單傳的,倒還真是最嚴重的!
不知道為什麽,寫到這裏,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中臣的眉頭微颦,反反複複地琢磨着這一頁上的短短幾行字。皺着眉翻過下一頁,她突然大驚失色。
幸村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新的一頁上不再是那個熟悉的女子筆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俊逸的字體,筆畫間竟與中臣的字有幾分氣韻上的相似。
那上面寫着——
“吾女見字如晤:
當你看到這本筆記的時候,也許我已經不在人世了。很抱歉無法看着你長大,無法将你鄭重地交給另一個人,無法見證你的幸福。但是,不要哭泣,堅強起來,代我照顧好你的母親和祖父,最重要的是,千萬保護好你自己。
我早已預料到我的不久人世,因此,才在你母親為你寫的日記後寫下這封信。當你母親或祖父交給你的時候,我想,你應該已經長大到足夠承擔我接下去要告訴你的秘密和使命了。
我的死亡并非一場意外,甚至中臣氏多年一脈單傳的背後,也是出于同一場陰謀。神道至上的時代已經漸行漸遠,而我們這些宗教貴族,便成了無比醒目的靶子。你應該讀過歷史,王權和神權的博弈從來都是一場此消彼減的過程。世俗的統治——尤其是已經失去了神化色彩的世俗統治要想完全站穩腳跟,我們,就是他們欲除之而後快的對象。更何況,還有無數極端宗教組織和神道的不同派系,都在對立于最高點的中臣氏的位子虎視眈眈。
能夠壟斷神道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沒有武力保護的中臣氏不會再像戰國時那樣因敬畏而出世獨立。多方勢力的威脅下,要想活下去,就必須轉型。
我和你的祖父一直在為着這個目标而努力,但是,我們都沒有成功。這個終結神代、開啓現代的最後一位領袖,必須要足夠優秀、足夠理智、足夠具有領導力和感染力,這樣才能成為無可超越和替代的存在。最重要的是,她還要足夠堅毅果敢,能夠在帶領中臣氏達到巅峰後急流勇退,為中臣氏千年的神道統治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有多難,但是,你有一個我們都沒有的優勢——你是一個女子。我和你的祖父商量過了,你只要不按照族規、挑選一個完全符合條件的丈夫,那麽,沒有血統純正的繼承人,便成了中臣氏退出神道舞臺的最好借口。
當然,這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