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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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姜少爺有個暗戀(他)的人

作者:阿萦

文案

這是個擠兌情敵不成反被壓的故事。

姜三少爺為心上人守身如玉這許多年,啥都沒撈着,反而眼睜睜見他被另一個人棄之如履。

姜三少爺從雲端跌落下來,成了萬子滿接在手心的白月光。

懸疑陰謀,略甜略歡脫,僞·愛上情敵的故事。

腹黑心機大boss攻×深藏不露好作死小少爺受

內容标簽:懸疑推理 悵然若失 陰差陽錯 天之驕子

搜索關鍵字:主角:姜宗孜,萬充 ┃ 配角:游朋律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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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竹林

隆啓十三年,二月初二。春龍節,土地爺誕辰。大吉大利,忌出行。

京城郊外有片綿延數裏的淡竹林,大片大片細長青綠的竹葉在早春料峭的風裏顫動。

這天清早,陽光正好,姜宗孜活動了一下筋骨,輕車熟路地躲開小厮侍衛,從姜府偏門溜了出去。他痞裏痞氣地撸了把袖口,殺氣從眼眸緩慢擴散至全身。

姜宗孜懷中所揣,是他心上人游朋律所繪的京郊淡竹林地圖。姜宗孜打算憑借自己過人的智慧,在淡竹林找到一個叫萬充的混小子,然後潇灑地将其大卸八塊。

晌午時分。

在淡竹林轉了不下十圈的姜宗孜此刻已是一副喪家犬樣,他氣喘籲籲地擡袖擦了把汗,氣喘籲籲地扶住眼前那根竹子,把重心都托付了出去。姜宗孜癱了好一會兒,體力才慢慢恢複,他從袖子裏摸出一卷宣紙,展開,将紙上所畫遠山浮雲間的仙侶居處與眼前勝在寬敞的簡陋木屋,進行了謹慎的比對。

沒錯,就這疙瘩。

姜宗孜站直身,整了整衣袖,端了端架子,步履沉穩地走進木屋。

沒人。

姜宗孜繼續步履沉穩地穿出木屋的後門。

這回,一下看見了木屋後竹枝間的人。

沒錯,就這混小子。

姜宗孜将自認為陰冷狠辣的目光射向竹下捧書的那個眉目溫柔的男子。

過篩了陽光,男子頭頂上方的一席竹葉,綠得有些過分通透。細碎又明晃晃的春光撒下,落在他一身單薄青衣上。

萬充淡淡掀起眼,殘留着細究的目光從黃褐色紙頁轉向姜宗孜。是雙溫潤而漆黑的眼眸。

沉穩如姜宗孜不得不承認,他積攢了多天的怒氣,在那瞬間,清零了。

想他姜三少爺多年來混跡畫舫青樓,見過的美人嬌娥無數,那定力畢竟不是蓋的。姜宗孜當即在腦海裏強行刷了數遍心上人游朋律閃着淚花的大眼睛和可憐委屈的小下巴,火氣“騰”得一下又回來了。

雖說姜府三少爺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閑不學無術,然而他跟其他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還是有本質區別的。不,長得好不是關鍵,關鍵是他白蓮花般聖潔的情感經歷,眼裏心裏就一個暗戀了十多年的游朋律。

可是!

可是眼前這個人模狗樣的僞君子!居然!

想他不過是被禁足了半個月,這個殺千刀的萬充居然趁機勾引了小游游然後始亂終棄了!老子流了十多年哈喇子也沒下嘴的肉,你他娘的十多天就吃膩了?!

豈有此理,老天不公啊!

姜宗孜這五天來,可謂日日捶胸頓足。

血粼粼的真相大白于五天前的下午,姜宗孜畢生難忘。

當時,姜宗孜撅着隐隐作痛的屁股在床上修身養性,他邊修身,邊動着歪腦筋,要把與人私奔的大哥騙回來,分擔老爺子注意力,從而達到轉嫁危機的目的。姜宗孜皺着一張臉,苦思無果,狠揪了把頭發,狂躁地一翻身,全方位完美命中臀部傷處。

姜宗孜正痛得嗷嗷叫,一道清癯羸弱如柳般的身影擋住門口的光線。

心上人游朋律自帶背光出現,霎時間點亮了姜宗孜黑暗的牢獄歲月。

姜宗孜臀不痛了,嘴不嚎了。他動作敏捷翻身下床,綻放出花一般的笑顏,噓寒問暖端茶倒水。還沒狗腿夠,突見一滴清淚悄然滑過游朋律白皙秀麗的面龐。

姜宗孜一懵,緊接着又一炸,邊炸邊心疼地連連詢問前因後果。

游朋律眼神渙散地注視着瓷藍杯盞中漂浮的茶葉,生無可戀狀:“我喜歡上一個人,可他不要我。”

姜宗孜揪着一顆心,聽游朋律慘白着臉描述起故事的起轉承合,他們在哪裏遇見,又如何分別,許過什麽諾言,卻在花開時節終結一段情緣。游朋律眼淚無聲滾落。

姜宗孜聽得怒發沖冠,他猛地擡腳踹飛一邊的柏木凳,提氣就往外沖,要去找萬充算賬。當然,毫無懸念地,在院子門口被侍衛攔了下來。游朋律失魂落魄地跟在姜宗孜後面,不知想勸退還是勸進。

一群人在門口糾纏起來,其間,姜宗孜曾多次以指怒點門環上的紫銅天雞,色厲內荏地威脅:“要是再不放我們走,我就磕上去了!”寧死不屈的英勇模樣令侍衛們頻頻肝顫。

兩盞茶後,姜大老爺派人傳來話,說三少爺還是個孩子,不懂事,揍一頓就好了。

姜宗孜一聽,心道:“切,小看本少爺,大丈夫在心上人面前豈能露怯!”他咬牙跺腳心一狠,英勇地挨了結結實實的十大板。

不就是十大板嗎?不就是個叫萬充的小白臉嗎?不就是有那麽點文化愛小隐隐于淡竹林叫萬充的小白臉嗎?

算個球啊?

一直到萬充淡淡掀起眼看向姜宗孜前,姜三少爺的內心,幾乎是不虛的。

這時春陽當頭,姜三少爺酸溜溜的目光在萬充身上轉來轉去,他酸溜溜地想,這小白臉還真他娘的長得不錯。

萬小白臉閑适地依靠在竹塌上,垂至腰間的長發濃黑得有些刺目。他膝蓋上倒扣着一本古籍,古籍的邊角細致整齊,萬充覆在其上的手指白皙修長,有分外好看的骨節。

他正對來勢洶洶的姜宗孜淡淡微笑着。

兩人目光相接,春天的日色裏,萬充眼眸中隐約的洞悉令姜宗孜有瞬間的心悸。

熟悉的洞悉。熟悉的心悸。

攜帶兇器前來的姜宗孜已經沒剩下多少氣焰。

即便眼前的萬充看上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雅書生,但無形中有什麽東西在出錯,讓姜宗孜感覺自己被震懾了,他開始變得踟躇。

再這樣下去可不行。大丈夫為心上人出頭,豈能說撤就撤?

總得找個由頭。

姜宗孜想起來,十五天前他挨了頓揍,是因為他暴脾氣踹了從一品大官李少傅家的小兒子一腳。倘若萬充他爹是個大官,這倒也算是個可下的臺階。想到這裏,姜宗孜很是懊悔,太失策,來之前竟然忘記打聽萬充的家世了。只有心上人給的消息,說萬充區區五品官。

看來,得試探一番。

姜宗孜略有些拘謹地坐上萬充的竹塌,套近乎:“兄臺,所看何書?”

萬充用他雅致極了的指尖點了點古籍封面上的篆體書名,翻譯道:“《孟子》。”

姜宗孜聞言,萬分惋惜:“年輕人,怎麽不看點高深的書?”

“比如?”

姜宗孜扳手指:“什麽《周易》啊,《奇門遁甲》啊,《品花寶鑒》啊,《隔簾花影》啊……”

萬充笑得從容:“皆已拜讀。”

“皆已——”姜宗孜嗓子裏像卡住了枚銅錢,他心想,哼,萬充你果然是個斯文敗類。想歸想,姜宗孜表面上還是裝得甚為恭謹,抱拳道:“萬兄博學如斯,真真是個值得結交之人,不知你——額,令尊在何處高就?”

萬充淺笑着,低眼拂去落于他衣擺的竹葉:“家父燕居多年。”

姜宗孜內心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閑着就閑着吧,還整個燕居。怎麽,看我知書達禮,呸,看我溫文爾雅學富五車想挑戰我?哼,沒後臺,那就對不住了,吃我一棒吧!

想到這,姜宗孜“唰”得站起身。

他從肥大的袖子裏掏出一根擀面杖,利落地直指萬充。

面對眼前突變的局面,萬充依舊淡定,只是嘴邊笑意加深了。哪片雲擋住光線,青衣男子的瞳孔變得愈發漆黑。

倏忽,姜宗孜眼前一晃,他還來不及反應,夾帶竹葉香的青衣已迅速襲來。

一陣天旋地轉後,姜宗孜被萬充牢牢壓制在了竹塌上。

姜宗孜眼前,萬充勾人的眼眸在笑。下一秒,萬充湊低腦袋,用低沉氣聲在他耳邊說:“我怎麽覺得,兄臺你似曾相識……嗯?”兩個人的身體緊密相貼,萬充的鼻尖有意無意擦過姜宗孜的鼻尖,彼此氣息交纏。

姜宗孜的臉馬上不争氣地燥熱起來,心下惱羞成怒地罵娘,嘴裏結結巴巴地說:“相識、識個屁!你……好大的膽子!知不知道我是誰!我告、告訴你!我爹可是——唔——”萬充溫柔地用擀面杖堵住姜宗孜的嘴,于是姜宗孜之後的話在吞咽中拉長成嗚咽。

真他娘的奇恥大辱。姜宗孜漲紅着臉百般掙紮,呼吸逐漸加重。

只可惜,他的掙紮,除了達成兩人四肢愈加纏繞的效果之外,沒有分毫脫離壓制的可能性。姜宗孜氣喘籲籲地噙淚瞪着距自己咫尺之遙的萬充,對方始終挂在嘴邊的笑沒有絲毫的改變,只是眉宇間平添的那份戲谑,使他的笑容不再溫潤,倒顯得寡淡玩味。

大概是姜宗孜的模樣看上去太可憐了。萬充本着一顆菩提心,大發慈悲地擡手,“嗵”得一聲,扔了塞在姜宗孜嘴裏的擀面杖,然後松開姜宗孜,站起身。

竹塌上衣衫不整的姜三少爺,瞪着幾步外好整以暇笑容玩味的萬充,瞪着萬充青衫邊每道一絲不茍的褶皺。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距離和沉默讓氣氛變得奇怪起來。

日影随着竹葉晃動,時間在風梢游走。

姜宗孜瞪得眼睛酸澀。他想,眼前的這個家夥是不是特別擅長把別人弄得一團糟,自己卻毫發無傷?

姜宗孜這些日子來的憋屈感霎時一擁而上。

他忍住內心的情緒,轉而憤憤地盤算,以後一定要帶領姜府上下幾百人,跟這個扮豬吃老虎的小白臉江湖再戰!他們來日方長!

姜宗孜在腦子裏嘿嘿嘿邪惡地幻想着萬充顏面掃地跪地求饒的場景。那頭,萬充正津津有味地把玩一片落于他袖間的淡竹葉,餘光注意着竹塌上那誰奇妙變換的表情。

萬充彎腰扳起姜宗孜的下巴,溫潤而笑:“說吧,你爹是誰?”

“哼!”姜宗孜使勁一撇臉。

萬充溫柔又耐心地扳正他目光。

姜宗孜繼續撇,萬充繼續扳。

來回折騰了幾次。姜宗孜煩了,他憤怒地“啪”一聲,打開了萬充的手。

姜宗孜迅速翻過竹塌,隔着一段不算安全的距離,心虛地瞪着萬充。是了,姜宗孜現在非常心虛。他清楚自己方才使了非常狠的力道,沒想到對方根本沒有躲避的意思,而是仍由他打開了手。

萬充淺淡雙眼斜瞥着自己停頓在空中的手,忽而輕聲笑了。

媽的笑笑笑,笑個球啊!

姜宗孜尤其受不了萬充這副讓人看不透的深不可測的樣子,他一怒之下,不知死活地擡腳踹翻竹塌,吼道:“說出來吓死你!我爹是當朝正二品戶部尚書!你一個小小的五品官,居然敢對我不敬!還,還想跟我搶人!”

“搶人?”萬充失笑。

姜宗孜繼續不知死活地上前去揪萬充的衣領,結果,毫無懸念地,在第一時間被萬充牢牢扣住了雙手。

他邊蹦邊吼:“你他娘居然給我裝蒜!好一個情場浪子!真是沒想到啊沒想到……你敢說不認識游朋律?”

萬充低眸淺笑:“定是哪裏誤會了,萬某并非斷袖。”

這下姜宗孜可炸得厲害了:“不是斷袖?!不是斷袖你玩弄少男!不是斷袖你、你對我……這樣那樣?”

“我對你,怎樣?”萬充顯然提起了興趣,擡起含笑勾人的黑眸。他右手正擒着姜宗孜的雙手腕,左手摟上姜宗孜的腰,惡意揉了一把。

姜宗孜紅着臉心如死灰地想,他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老爺們居然淪落至此,真是豈有此理,老天不公啊!

突然,姜宗孜靈臺一清,死灰複燃,他抓到把柄似的瞪住萬充:“我可沒說游朋律是個男的,你倒清楚得很!”

“哦?曉得游朋律很稀奇?”萬充含笑的臉湊近姜宗孜,不解地問。

姜宗孜後仰身體,別扭地閃爍目光,刻意提高音量來掩飾自己的不自然:“不然呢!”

“要我說,游朋律也算出名了。姜家大少爺是個斷袖,跟侍衛私奔了;姜三少爺也是個斷袖,癡戀游家小少爺多年,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些在坊間,皆屬舊聞。”萬充頗有深意地,對姜宗孜緩緩眨了眨眼睛。

姜宗孜震驚了。他大哥那點破事兒傳遍京城也就罷了,自己暗戳戳思慕個人也能路人皆知?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都怪自己太優秀了太引人注目了。

“你不知道?”萬充的笑容寡淡玩味。

姜宗孜神情恍惚地搖了搖頭,又想起什麽似的一驚,眼眸像鹿:“這麽說……游、游游也知道了?”

“這是自然。”看着姜宗孜世界崩塌的模樣,萬充還挺過瘾的,可心裏卻又不舒服起來。他加了幾分力氣才保持住笑容,手上一下子,像洩氣般,松開了姜宗孜。

萬充振了振衣袖,徐徐然擺正先前被姜宗孜踹翻的竹塌,用袖子撫了把,複又坐下。

萬充擺弄起那本《孟子》,不再看姜宗孜一眼。

“你……給我記住!”

萬充聽見姜宗孜虛弱的一句狠話,然後聽見姜宗孜離開的腳步聲,沙沙的。

萬充的視線從古籍中擡起。他望向姜宗孜跌跌撞撞穿梭過後,簌簌作響的淡竹葉,若有所思。

實際上,這不是萬充第一次遇見姜宗孜。

不幸的是。這可能也不是萬充第二次遇見姜宗孜。

姜三少爺那似纨绔又非纨绔的形象深入京城百姓的心。他們姜家的斷袖之事,也是很早就傳得沸沸揚揚。随意找個茶館或者客棧坐上一下午,就能将姜宗孜和他大哥那些事兒打聽得七七八八。姜宗孜對游朋律的一顆癡心,在萬充看來,委實可笑。

游朋律。

想到這個名字,萬充收起了臉上很淡的笑容,表情一下子變得非常冷漠。

☆、華茶居

未時三刻。

姜宗孜總算繞出了淡竹林,他激情澎湃地迎着曙光奔跑,然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迷失了方向。

兩三枝紅梅攀爬着素白的矮牆,菱花窗紋後是道道清淺的疏影。姜宗孜擡眼望向那塊古雅的牌匾,上面書寫着“華茶居”三個瘦金體的墨字,端正又風流。

好嘞!

姜三少爺被關了十來天,難得脫缰溜出來,又上趕着讓情敵調戲了一番,免不了心生郁悶。這時迷失着迷失着碰巧迷失到了華茶居,姜宗孜一想,華茶居也不失為一個清熱去火陶冶情操的好地方啊,便欣欣然擡腳邁了進去。

姜宗孜聞着湧動的暗梅香,眯眼笑起來,雙臂環出一個長長的懶腰。

華茶居,雖說名字和布局都很是雅致,但其實是家遠近聞名的青樓。華茶居地處達官貴人居住的宣南街西口,來客多是財大氣粗出手闊綽的主。且它不止是男歡女愛聲色犬馬之所,同時也具備了戲樓茶館之類的功能,可以說雅俗皆有,很是周全。算得上京城數一數二的青樓。

姜宗孜心有小游游,是以平日裏跟狐朋狗友逛青樓游畫舫,往往止于酌酒聽曲,連個相好都不找。這就難免在京少圈樹立起柳下惠般高潔白蓮的形象,更難免時不時成為大家的談資笑料。而華茶居做為京城唯一一家不排擠和歧視守身如玉型纨绔子弟的青樓,給了姜宗孜別的青樓給不了的歸屬感。這讓姜宗孜從小就成為了華茶居的常客。

未時四刻。

華茶居,梅樓。

姜宗孜要了壺桃花釀,簡單點了幾樣蜜餞糕點,美滋滋地曬着午後的太陽。他在歌姬一首凄清的《更漏子》裏,暗暗算計萬充。

算計半天,不得要領。姜宗孜總算靈光一閃,他想,首先,他得摸清萬充的底,這不要臉的淡竹妖到底是何來路。

想到這,姜宗孜拎着桃花釀,火急火燎地沖向魚龍混雜的菊樓大廳。

三教九流在大廳裏紮推侃大山,天南海北胡扯。姜宗孜素來愛混跡其中,聽些丫鬟少爺東家貓李家狗之類的八卦。

今兒個,衆人的話題倒罕見得很是集中,都七嘴八舌地在談論這些天,京城裏鬧得沸沸揚揚的幼童失蹤案。

姜宗孜慢慢悠悠一杯酒見了底,又懶洋洋地續上。與此同時,把案子聽了個大概。

這樁案子可以追溯到兩個月前。

寒冬臘月,宣北街上一家馄饨店的跑堂跟巡捕打招呼時,随口提了一句,最近天冷,那群小乞丐有段時間沒來晃悠了。巡捕聽了一笑置之,并未在意。沒想到,不久後大寒日,城東城北有好幾戶人家都丢了孩子,孩子普遍不超過五歲,都是在家門口失蹤的,大人們不過進屋一兩刻鐘的工夫,出來孩子就不見影兒了。之後雖然每家每戶都提高了警惕,但還是不斷有幼童在失蹤,那股神秘黑暗且熱衷于擄小孩兒的勢力仿佛無孔無入,令人防不慎防,吓得私塾都推遲了一旬開課。

考慮到一直沒有發現幼童屍體,衙門天真地認為是臨近年關,拐賣團夥猖獗。年關轉眼就過了,衙門繼續樂觀地認為是臨近元宵,拐賣團夥猖獗。上元節過了兩天,執着的捕快們守得雲開見月明,成功端了一個多少年只有傳說不見蹤跡的人販子老窩,卻一個孩子也沒找回來。人販子頭頭涕泗橫流地發誓說,他們已經好久沒開張了,真不知道哪路仙人插手拐賣業,把他們這種老牌隊伍排擠到完全混不下去。他們正拾掇拾掇打算轉行去幹山賊,結果點兒太背,被官府逮住了,這下可好,本錢都搭進去了。

姜宗孜正聽得津津有味。

這時候,鄰桌有個衣錦佩玉的人重重哼了一聲,道:“要我說那張老頭丢了孫子也是活該!誰叫他诋毀我仙法教!我想他定是受到了仙母大人的詛咒,才遭此禍患!”

立馬有人跳出來斥責:“你胡說什麽?!我們仙法教的教義可是衆人平等追求永生,仙母大人更是慈悲為懷憐憫衆生。他張易雖非我教徒,但也非無法感化,怎會惡毒地詛咒他,擄掠無辜小兒?!”

“就是就是!”“你這人面生得很,是昨天剛——入的教吧?參加過仙母大人的桃法會嗎!”“是啊是啊!你這人怎麽回事?!”

衣錦佩玉的人面對其他教徒的指責,赤紅着臉駁道:“可張老頭诋毀仙法教卻也是板上釘釘的事,自然不能放過他!”

一群大男人你一言我一語争吵起來。

姜宗孜本來樂呵呵看他們窩裏鬥,突然,他動作一頓,微皺起眉,暗暗觀察方才挑起矛頭的那個衣錦佩玉之人。面孔陌生,但他的聲音……啧啧,熟悉的很,究竟哪裏聽到過呢?奈何無從回憶,姜宗孜無可奈何地用筷子戳着花糕。就在這時,他聽見角落裏有人在嚼舌根——嚼游家的舌根。

姜宗孜當即不動聲色地挪了過去。他重新喚夥計上了酒和點心,而後姿勢風流地呷了一口陳釀,假裝自己正專注于打造倜傥不羁的形象,實則順風耳把該聽的都聽來了。

并不算什麽大事。就是游家半個月前遭了回賊,丢了不曉得什麽東西。

一聽到半個月前,姜宗孜的尊臀就隐隐作痛。沒錯,就是那個上元節夜,他被灌了不少酒後,在回府的路上與一幫人摩擦争執,還暴脾氣踹了李少傅他小兒子,咳,好像是很多腳的樣子,然後第二天就挨了頓狠揍,還被禁足了。想想就憋屈。

至于游府失竊。如今的世道,俠盜風行。有好多混江湖的年輕人評書聽多了,誤入歧途,自诩盜亦有道,趁夜黑風高翻進公子王孫家的高牆,偷兩盤隔夜的點心,再在牆上畫朵花什麽的以示身份,等待自己俠名遠揚的那一天到來。這些把戲姜宗孜見得多了,根本不放在眼裏。

不就是進了個賊嘛。姜宗孜勾唇一笑,預備起身走開,回去期待仙法教教徒們大打出手。

他這廂剛一擡臀,那廂小厮模樣的人神秘兮兮地說:“巧就巧在,同一天晚上,隔壁萬府也進了賊!”

擦,到底是巧在哪裏啊?都說了是隔壁,可不就順道偷了嘛!

姜宗孜剛在心裏翻完一個白眼,轉念一想,不對啊!萬府?萬充?!

他奶奶的不會是鄰居吧!這這這,這下事态可嚴重了。

“而且啊,”小厮模樣的人又刻意壓低了嗓音,“萬漢麟可是丢了件價值連城的寶貝!”

“這可如何是好?”帶點幸災樂禍的語氣。

“不過幸好,那賊逃跑的時候不慎落了件頂要緊的東西在萬府。我聽萬總管他外甥說,萬漢麟正設局抓賊呢!”

“那敢情好啊!诶我說,他笨手笨腳的落了什麽?”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

聽的人很是掃興,一拍大腿:“嗨!沒勁!”

此時的姜宗孜則是愁着眉頭,焦慮地轉動酒杯。

萬漢麟?

跟萬充有什麽關系?

☆、回姜府

姜宗孜偷摸溜回姜府已經是晚上。

一路上門院森森,紅燈籠隔幾丈亮一盞,并不算明亮的6光在夜風裏晃晃蕩蕩,頗有些寂寥。直到,姜宗孜輕手輕腳地推開自己小院的門。他簡直在一瞬間被亮瞎了眼,裏頭竟然燈火通明。

姜宗孜戰戰兢兢地走了進去。院子裏一個小厮侍女也沒有。

他遲疑着跨過大堂的門檻,遲疑着繞過琉璃屏風,遲疑地望向屋內,頓時驚得倒吸一口涼氣。姜老爺莊嚴偉岸的背影沖撞進他視線。姜老爺背着雙手,本半仰頭欣賞姜宗孜床前挂的那幅工筆畫,聽見動靜回身看過來。

姜宗孜絕望地發現,他內屋那張紫檀木桌上,還冷清地擺着無人下筷的朝食。

姜宗孜一臉生無可戀的望向屋頂,他要被自己蠢哭了。要知道十幾天前那條禁足令是有附送品的,姜老爺順帶把他院子裏的人換了個徹底。以前姜宗孜偷溜出府真不算事兒,可如今,卻是再沒有人替他吃個飯抄點書裝道憂國憂民的背影了。

姜宗孜滿臉讨好地湊上前:“嘿嘿嘿,爹,早啊……呸,爹,你吃了嗎?”

“你敢呸我?”姜老爺子眼一瞪。

“不不不,豈敢豈敢,我……我就想問您老最近身體怎麽樣?不如,我給您揉揉肩?”

“用不着,我好的很。”姜老爺擠出生硬而和藹的一笑,儀态萬千地往桌邊一坐。那充滿慈愛的眼神直教姜宗孜心頭發毛。

要大事不好啊。

“嘿嘿,爹,你看,”姜宗孜搓了搓手,“我今天溫書太用功了,連飯都忘了吃,真是罪過!對了,我剛才就是晚飯吃撐了出去遛個彎,我這一整天連院子都沒出過,真的!天地可鑒!你可千萬別産生什麽不必要的誤會……嘿……嘿……”仿佛哪裏微妙得出了點問題。

“呵呵。”姜老爺繼續和藹微笑,眼神裏滿是慈愛。接着,他慈愛的眼神轉向了床前那幅工筆畫,畫中繁花似錦蟲鳴鳥語,右下角落款一枚紅色的篆體印章,以及秀美又勁道的一個“游”字。姜老爺露出一個好奇又欣賞的表情,“我看這畫甚好,是何人所作?不如請來府上喝杯茶?”

姜宗孜當即慫了,他腿一軟毫不猶豫就跪了:“爹我錯了,爹你饒了我這一次吧!你……不如你想想大哥?再看我,心情是不是好一點了?”

“破唔诶!”姜老爺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別給我提你大哥!”

“喔。”姜宗孜哭喪着臉低下頭,暗搓搓勾唇一笑。

姜老爺歇了會兒,長吸一口氣,繼續和藹道:“宗孜啊。”

“诶诶诶,您說,我聽着。”

“再過一個來月便是春試,你準備得如何?”微笑,“連考三次,這回再過不了,呵呵。”

“爹!”姜宗孜凄厲地喊了一聲,膝行到姜老爺腿邊,一把抱住,“你想想我二哥,他也老大不小了,連個秀才都考不中,再看我是不是——”

“——破唔诶!是什麽是?!”姜老爺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你跟他能一樣嗎?你長得這麽醜!”

“……”姜宗孜當即僵住,他發現他爹思路清晰邏輯分明,他實在無言以對。

姜老爺站起身,儀态萬千地撫了撫姜宗孜僵住的頭頂,說:“宗孜,地上涼,起來吧。”

一股暖流湧上姜宗孜的心田。

姜老爺繼續說:“坐到書房去。你今晚要背的書,我已經叫人替你理好,放在案幾上了。”

“……”眼前一黑。姜宗孜費力地以手撐凳站起身,滿目瘡痍地問,“有……幾……本?”

“也就十幾二十本吧。”五十多歲的老大爺假裝自己很善解人意的樣子。

“……”

姜老爺慢慢悠悠地步出內屋,末了站在琉璃屏風旁回眸一笑:“好好背,明日雞鳴,先生來抽查。要是哪裏出了問題,呵呵。”

“……”姜宗孜咽了咽口水,眼看姜老爺的廣袖就要飄出屋去,趕忙撲上前悲痛地扯住廣袖一角,“我只有一個要求。”

抖抖衣袖,将挂在上面的人甩開:“姜朗繼還給你。他正在被你六妹糾纏,估摸着再半個時辰就能見着人了。”

姜宗孜頓時不愁眉苦臉了:“好嘞!”能替他吃個飯抄點書裝道憂國憂民的背影之類的人可算回來了!

這時候,梅姨送進來剛煮好的禦米粥和新出爐的糖餅。香甜的味道留住了姜老爺的身和心。

父子倆擯棄前嫌,同席而坐,共話桑麻。

姜老爺斯文地舀了一勺粥,在騰起的熱氣後面問:“你今天去幹嘛了?”

“我啊?去揍了個人。”姜宗孜呼哧呼哧地灌下幾口香滑的粥,不甚在意地回答。

姜老爺邊搖頭邊浮誇地嘆了口氣,萬般無奈狀:“能不能學點好?”嘆完想到了什麽,陡然臉色一變,目光如炬地盯住姜宗孜,“為了姓游那小子?”

“……啊。”漫不經心地應道。

姜老爺板着臉,口氣嚴肅:“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離游家遠點!屁都不懂就憋瞎摻和!三兒,我告訴你——”

“——打住打住!”姜宗孜皺着眉頭,雙手擋出一個明确的拒絕。他真懶得聽他爹嘚啵嘚啵,簡直沒完沒了。不耐煩的姜三少爺選擇岔開話題,“明天……來教我的還是上回那個田先生?”

姜老爺一拍桌子:“田先生?你還敢提田先生!大冬天算計他掉進明湖的時候怎麽不問他明天來不來教?你以為為什麽現在才給你請先生?那是因為沒人要教你!”

“……”把臉埋在粥裏暗搓搓一笑。

姜老爺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姜宗孜一眼,放下勺子悠悠地說:“你這回也算是撞大運了。沒想到萬漢麟竟然會答應來。”

“萬漢麟?!”

“怎麽,認識?”

“……聽說過。”姜宗孜含糊地回答過去,然後用筷子一下下戳着碗,問,“……又是個糟老頭吧?”

“糟老頭你個鬼!人家比你大不了兩歲,青年才俊,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翰林,這回還——”

姜宗孜詫異地打斷他爹:“翰林?萬翰林?”

“是啊,怎麽了?”

“……他叫什麽名字?”

“萬充。”

“……”

姜老爺感覺到了一絲不妙:“你這是什麽表情?”

姜宗孜望向姜老爺的目光有些呆滞:“你記不記得,我剛才說,我今天去揍了個人?”

“……”

下一秒,姜老爺喝剩下的半碗禦米粥扣在了姜宗孜的腦袋上。

“我是想說,”姜宗孜目光呆滞地把那只精美的牡丹紋瓷碗從自己腦袋上拿下來,動作呆滞地抹了一把臉,口氣呆滞對他震怒的爹說,“其實我是騙你的,是我被揍了。”

☆、萬先生

次日,天色未明,曉風掀開半掩的窗,帶來一陣涼意。姜宗孜的神魂跟天色一樣晦暗,他斂袖添墨,随即停了動作,看着一旁正微鼾的姜朗繼,發起呆來。

窗外,道道枝桠背後的天空,逐漸被渡上色彩。案頭的白玉燈滅了,也無人再撥。姜宗孜擱下筆,在開啓門闩之前,推醒了姜朗繼。

姜朗繼尚且迷蒙,揉着惺忪的眼睛,起身舒展身軀時,玄色衣衫仿佛被拉長了一截,整個人看上去慵懶卻挺拔。

姜朗繼微仰臉側倚着門框,呼吸晨間的清涼,忽聞飛鳥驚起,叽喳着從枝頭撲騰到屋檐。也就是在這時候,姜朗繼偏頭望去,看見小院的門被推開了。

侍女引進來一個人。

囫囵暗淡的天地間,晨曦是肉眼可見的浮動着塵埃的縷縷光束。男子青袍外那身素绫長衫在飒飒曉風中,如靈衣兮披披。曦光灑在男子如玉面孔上,于是他淡漠的神色,顯出些許的溫柔。

姜朗繼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難以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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