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制的心跳。

萬充半側臉對侍女微微颔首,示意她退下。随後施施然走向負手危立的姜宗孜,臉上挂着一個端正的微笑。

只見姜宗孜迎上前去,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拜師大禮,規矩到萬充訝然挑眉。

姜朗繼把側靠的姿勢調整成了正對大門的直立,瞧見萬充半垂着眼,目光牢牢集中在姜宗孜臉上。姜朗繼的心頭“咯嘣”一聲。

過去好一會兒,萬充才淡淡地虛扶一把:“萬某不敢當。”

“先生裏邊請。”姜宗孜放低身姿打了個手勢,臉上的笑容格外正派,不同于往常嚣張的歪嘴角,而是非常妥帖甚至朝氣的笑。

姜朗繼心裏有點虛。

萬充和姜宗孜兩人你推我讓,最終在黑漆書桌旁雙雙落座。姜朗繼默默地站在姜宗孜左後方。

姜朗繼站得好好的,手腳都安安分分,唯獨一雙眼睛在亂瞟,英氣眉目愣是弄得賊眉鼠眼的。

萬先生發問了:“不知姜三少爺,四書五經念得如何?”

姜宗孜謙遜地垂下眼簾,拱手道:“不才,倒背如流。”

“哦?”萬充随手從身側的棂格小架中,抽出一本青丹色的冊子,用修長雙指将其推至姜宗孜面前,“默首篇。”

從姜朗繼的視線看去,姜宗孜的鬓邊垂發遮住了書名,只能瞧見萬充白皙瑩潤的指尖。

姜朗繼偏頭張望,看清了封面上筆跡潇灑的“孟子”兩字。那霎那,有什麽線索在姜朗繼的腦海裏一閃而過。

姜宗孜揮筆頗有氣勢,然而所書筆畫皆偏于虛浮潦草。萬先生在一旁看了,淺笑搖頭:“甚糟。”

“望先生賜教。”虛心受教孜孜以求的懇切眼神。姜朗繼看着姜宗孜的後腦勺,打了一個反胃的寒噤。

“你看,‘不’字這一反捺,回鋒太急,韌勁不足……”萬充站起身,左手撐在姜宗孜的雲紋錦袖邊,微涼的右手覆上他握筆的手,那個姿勢,整個是把姜宗孜環進了臂彎裏。

萬先生邊以手腕指骨巧妙施力,邊用低沉好聽的聲音道,“……應該這樣收筆。”萬充的潑墨長發垂了幾縷在雪白宣紙上,鮮明刺目的對比。萬充用下巴點了點姜宗孜的頭頂,口吻聽來深情,“懂否?”

媽蛋這般狎昵做派!簡直不能忍!

姜朗繼絕對是比姜宗孜更先一步地,心頭騰起熊熊怒火。

“嗯咳,曉得了。”

萬先生在姜宗孜意欲掙紮前,松開了他。萬充背着手,在書桌周圍深沉踱步,視線則有意無意地,落在姜朗繼身上。

深沉了一會兒,萬先生對姜朗繼溫潤一笑:“會磨墨吧。”

“嗯。”姜朗繼心裏開始打鼓。他控制了一下面部表情,上前走到書桌邊上。

只是,萬充先一步,在姜朗繼的手碰到青玉硯滴前,止住了他。就見萬充從筆架上取了支竹管狼毫,姿态娴熟又雅致地蘸了蘸墨,然後遞給姜朗繼。

“名字?”萬充表情溫柔,眸色深深。

姜朗繼預感到萬充要耍點幺蛾子,神色當即警覺起來,他謹慎地伸手接筆。果然,萬充在傳狼毫的過程中,趁機用指尖刮弄了兩下姜朗繼的掌心。

姜朗繼的手一抖,筆尖濃墨驀地滴落在紙上,像暈開一個迷團。

萬先生皺深了眉頭,目光也變得淩冽。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動作。

場面僵持住了。仿若早春冰鏡一般的明湖,看似堅固沒有縫隙,實則容不得重上分毫的呼吸。

姜宗孜清了清嗓子,替姜朗繼解圍:“阿朗不識字,先生別為難他。”

姜朗繼的餘光裏,萬充不動聲色。但姜朗繼卻分明感覺的到,冰面正勢不可擋地龜裂開來,他甚至聽見了水和冰摩擦間發出的幽咽。

“呵。”萬充遽然嗤笑一聲,款款逼近姜朗繼,“萬某嘗聞,姜三少爺幼有逸群之才,五歲能賦詩,七歲博覽古今書籍,八歲秋試為解元,文采斐然,過目不忘。最值得稱道的,便是那手字,頗有米芾遺風。雖會試屢不第,卻不知,他竟不識字?”

“姜朗繼”聞言臉色驟變。

“姜宗孜”也沒沉住氣,他驀地揮袖,門“哐當”一聲關上了。下一瞬,“姜宗孜”已渾身緊繃地護在了“姜朗繼”的身前。

“緊張什麽?”萬充淡淡落座,扶額輕笑。笑夠了,老神在在地垂眼看了看自己泛着薄光的指甲。萬先生的聲音像是場幽暗遙遠的夢,他徐徐道,“姜朗繼,不如你出去洗把臉,然後,別進來了。”

“姜宗孜”衣袖下的拳頭暗暗握緊。

這風馳電掣的瞬間,“姜朗繼”的內心正在做着激烈的掙紮,他是應該“哈哈哈哈”假裝這是迎接新先生的一種方式,還是“嘤嘤嘤嘤”發誓以後再也不敢了?

易容是飯後消遣娛樂,□□路邊三文錢買的,這種智障的解釋萬充他能信嗎?既想偷懶又不願在萬充面前丢臉的姜三少爺現在悔不當初。

不過,目前最大的問題是萬充已經卸下了那副笑容,正面無表情地盯着自己看。姜三少爺很是惶恐。

“我不說第二次。”萬充開口了。

于是“姜宗孜”嘆了口氣,小聲道:“保重,記住,該慫就慫。”然後潇灑地,走,了。跟先前的護主忠仆,判若兩人。

姜三少爺心都碎了。

☆、主考官

書房內。

萬充以手支頤,食指閑敲泛黃紙頁,道:“背。”

姜宗孜一時也沒反應過來背什麽,脫口而出:“人之初,性本善……”

“咳。”萬充輕叩青丹色封面。

姜宗孜搖頭晃腦:“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裏而來亦将有以——”

萬充打斷:“你氣夠長的,句讀沒學過?”

“呼——孟子見……你他媽到底想幹嘛?”姜宗孜往常對付先生都屬于蔫兒壞,像這樣直白地吼出來也算頭回。真是身心舒暢。

萬充的指尖劃着眉間,似笑非笑道:“萬某既然收了令尊百兩黃金,豈敢辜負?當然是想傾盡畢生所學,把姜三少爺從無知的泥沼中救出來。”

卧槽,忍了。

“不辜負,你把錢退給我就行。”姜三少爺的大腿在打顫,百兩黃金,夠他揮霍仨月了,他爹可真闊綽。

“不巧,昨兒個賭光了。”萬先生說得煞有其事。

機會來了。

姜宗孜從書桌下摸出一個骰寶骰子“垮”按在萬充眼前,又順手扯下腰間玉佩,道,“賭大小,我贏了,你找我爹告辭,我輸了,玉佩贈你。可好?”剛要潇灑地搖起骰寶骰子,就見萬充微笑:“骰子我沒收了。”

“……”

萬充看着眼前劍眉星目的姜宗孜,那英挺鋒利的長相真是越看越變扭。于是萬充伸手在姜宗孜脖頸間略一摸索,旋即粗暴又直接地撕下了那張□□,扔在桌上。

姜宗孜瞬間疼得別過臉去,一張冠玉面龐起了紅,額前垂下的淩亂發絲後,漆黑的桃花眼怒瞪。

順眼了不少。

萬充滿意淺笑,不顧姜三少爺的掙紮,強行将他壓倒在黑檀木椅子上束縛住,然後從腰帶中摸出一只青瓷小瓶,将其中的藥汁倒在指尖掌心,往姜宗孜臉上慢慢地塗。動作很是溫柔。

藥汁透明,有淡淡的花草味道。

姜宗孜仰臉看着萬充,眼睛一眨也不眨。

姜三少爺心想,萬先生,果然,很耐看。

“你會易容。”抹完薄薄一層藥汁後,萬充捏着姜宗孜的尖下巴左看右看。

姜宗孜緘口不言。

“誰教的?”

“……”不說你能咋的?

萬充從身後拿出一副紅色的表情猙獰的瓷質面具,舉在了姜宗孜眼前。

姜宗孜目瞪口呆。

“你屋子裏的面具,多,且有趣。”萬充面不改色地将手上的瓷質面具“哐”一下拆成兩份,露出紅面具後面另一張白底的帶溫潤笑容的面具。

卧槽怎麽到他手裏的?不是鎖在抽屜裏的嗎!姜宗孜飛快掃視兩副面具,所幸白色微笑面具上的墨色字跡已被白漆掩去,而且兩副面具邊角皆有磨損,可見萬充只是靠蠻力掰開,尚不知當中機竅。

姜宗孜迫使自己鎮定下來,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這、這面具就是路邊三文錢買着玩的。”

“嗯,”萬先生的食指在面具上輕輕一撫,堪堪将那層白漆抹去,露出了下面端正的墨字——中會元。姜宗孜震驚到瞪大了一圈眼白。

萬充勾唇道:“這是何意?”

“哈、哈……哈……”姜宗孜生硬地假笑幾聲,硬着頭皮胡謅,“萬先生您有所不知,這面具是如今廟會時興的一種尋常的祈福之物,跟求簽算卦一個理兒,就圖個吉利,沒什麽,意思。”雖然我不是仙法教的,但拜托了仙母大人讓萬充相信吧!

“哦,那這白漆?”誠心誠意地發問。

“呵呵,中會元有什麽意思?我瞧着無趣,便遮了這三字。”

萬充一臉認真:“無趣?”

“嗯!”

“那,三少爺為何參加會試?”

“這個嘛……”

“我知道了。”萬充了然一笑,“是姜尚書脅迫的,是吧?”

“當然!”

隔了好一會兒,姜宗孜提着的一顆心都快要蹦達出來了。萬充緩緩道:“姜三少爺,真令萬某感到意外。”

“……”咦?

萬充淡淡陳述:“近來萬府每日收到拜帖無數,可你說我是怎麽想的呢?偏偏自找沒趣,來當你姜三少爺的教書先生。”

姜宗孜聽得雲裏霧裏,只感覺到氣氛甚為詭異。就他多年聽書看戲的經驗,他甚至直覺萬充下一秒就要情緒失控然後跟他表白了,表白啊!

他娘的表白個球!姜三少爺為自己的想像力感到羞恥,想給自己正面一拳。

萬充說:“前陣子,有個江南考生帶着他所作的千軸詩賦來見我,自信滿滿地推着一獨輪車就進門了。我只翻了一篇,是仿《傷仲永》寫的《傷姜三少爺》,不忍卒讀。昨日淡竹林一見,更令萬某唏噓不已。”

姜宗孜熟能生巧地岔開話題:“這考生真閑,沒事兒用小獨輪載堆破書找你幹嘛?哈哈!”

萬充聞言罕見得愣了一愣,随後,萬先生嘴角的弧度緩慢擴大:“原來你不知道。”

姜宗孜忍住一個戰栗。

“你不知道我是春試的主考官。”

“……”

萬充話鋒一轉:“早些年,我曾擲千金買下過姜三少爺您的一幅字。”

“……”

“距春試,還有一個半月。姜三少爺您的字,詩詞歌賦,上上下下裏裏外外,萬某都将了如指掌。”

“……”

微笑:“莫愁,您中不了會元。”

“……”出!大!事!了!

“出大事”三個字炸在姜三少爺腦袋裏,那電光火石的霎那,姜宗孜突然開竅了。

就像一個藥石罔效之人的回光返照那樣。

姜宗孜突然明白了先前在腦海裏一閃而過的那條線索。

雖然眼下姜宗孜自顧不暇。

但是。

姜宗孜直直地看着萬充,想,他入局了。

☆、小游游

萬主考官屈尊降貴在姜府呆的兩天,對姜三少爺來說,是漫長而痛苦的兩年。

姜宗孜的這種心理狀态,直接影響到了他的記憶力。他恍惚記得,萬充一來就拆穿了他和姜朗繼易容的事。但姜宗孜完全記不得究竟是哪裏露了破綻,最後只能歸咎于自己太出衆,以至于萬充在很早以前就對他有過近乎變态的關注——這麽一想,的确,萬充是在淡竹林,他們頭一回見面時,就道出了他的身份,甚至前年,呸,前天還直接叫出了“姜朗繼”這個名字。再聯想到萬充總是對他動手動腳,還怨婦地問過“我是怎麽想的呢?來當你姜三少爺的教書先生。”語氣裏滿是望斷天涯路過盡千帆皆不是的惆悵。

啧啧……

此外,令姜三少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瓷面具明明被自己警惕地縮在抽屜裏,但萬充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藏在了身上?他居然還知道面具是兩副拼成的……不是天賦異禀就是知悉內情!好在姜宗孜看來,萬充目前不過是在試探他,而他要做的,就是靜觀其變,千萬別再作死給萬充留什麽把柄了。

要知道,把柄落在萬充手裏的後果可是——

昨天傍晚姜老爺莅臨小院,萬先生儀态優雅地引姜老爺落座。兩人彬彬有禮地彼此問候,八百個字。姜老爺措辭委婉旁敲側擊确認萬翰林的主考官身份,順便兩人互相恭維,一千六百個字。姜老爺引經據典迂回曲折地探聽會試範圍、熱點考題,順便抖出姜宗孜糗事數十件,三千二百個字。當中出現了一百四十二次“犬子不肖”,七十一次“小兒愚鈍”,三十五次敷衍性的“令郎聰慧勤勉”。姜宗孜全程低着頭,恭謹地站在一旁默默數着字。

姜老爺唠着唠着,口渴了。于是乎,他儒雅地端起釉質酥潤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下一秒,姜老爺的表情就崩了。

另一頭,萬充淡淡垂着眼睛微笑:“宗孜屋裏的鐵觀音可謂極佳,是難得的明前茶。只是此番泡法,确實……咳,确實是清新新奇,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停了停,又補上一句,“阿朗有心了。”

姜老爺勉強擠出一個笑:“是是……有心,有心……”

姜宗孜聽到這裏,吓得連數到幾都忘記了。

他沒理解錯的話,方才萬先生打了一個清新新奇的小報告。而姜老爺此時正為了面子含恨飲茶,心疼,也不知道萬充往裏面加了啥。姜宗孜相信這不會是第一個小報告,也絕不可能是最後一個欲加之罪,但他完全不敢說話,畢竟天賦異禀又知悉內情的萬先生沒收了那張跟姜朗繼相像的□□和幾個骰寶骰子。要是萬充把這些寶貝往姜老爺面前那麽一放,呵呵……

後果不堪設想。

不嫌事兒大的萬先生繼續微笑補刀:“阿朗的拜師禮,也行得很是規矩,呢。”呢你個球。

姜老爺怒了。

姜老爺不要面子了。

姜老爺威風凜凜地捶了三下桌子,劈頭蓋臉地吼了姜宗孜一通。

然而姜三少爺完全沒聽他爹吼了什麽,他陷入了一個微妙的晃神。

在這個微妙的晃神裏,姜宗孜做出一個鄭重的決定。有個問題,自從知道萬充是霸道主考官那刻起,一直困擾着姜宗孜:他究竟應該當天認慫下跪接着給萬主考官當牛做馬一個半月求憐惜,還是,次日認慫下跪接着給萬主考官當牛做馬一個半月少一天求憐惜?

現在機會來了。

姜宗孜豪情萬丈地下跪,給萬充磕了三個響頭。還畢恭畢敬地将先前那塊欲做賭注的玉獻了出來。

姜老爺詫異挑眉。

萬翰林駐姜府第三天。窗外淫雨霏霏,花葉泣淚。才回來沒兩天的姜朗繼再次被流放給了姜六妹,而姜三少爺空有一顆十裏相送的心,卻只能留在書房哄萬先生開心。

春雨細密落腳,無聲無息。姜宗孜捧着一本《萬子滿全集》,搖頭晃腦放聲誦讀。

嗯,子滿是萬充的字。

姜宗孜的內心是微笑的,溢于言表的敬佩之情是由衷的。

嗯,人不能總是哭天搶地,要平和。

今早,萬充還沒到那會兒,姜宗孜收到了一副新的瓷面具。他熟練地用食指在面具背面一個細微的凹槽上緩慢施力,眼前紅色的面具褪下一張猙獰的臉,換上溫潤爾雅的微笑面孔,白皙的臉頰上是幾個端正的字——姜三少爺中會元。

嗯,大概是上頭聽了姜朗繼彙報的情況後,怕姜宗孜想不開,出什麽幺蛾子,就索性下達了更為直接的命令。唉,其實真沒這個必要,因為姜三少爺已經信心滿滿勝券在握,不管是會元,還是萬充,他姜宗孜都會拿下。管它後果是被揍一頓還是操一頓呢?平和臉。

姜宗孜邊吟誦《萬子滿全集》,邊窺視萬充的表情,看上去萬先生的心情一直保持在愉悅狀态,那抹如常的淡雅微笑暫時還沒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宗孜,幹得好,再接再厲!

姜三少爺陶醉地想,被溫柔的皮囊緊緊鎖住的萬子滿簡直是身披霞光從天上來的神仙人兒,那流轉的眼波比荔枝蜜餞更甜膩,漆黑鬓角比臘梅花還幽香,修長的身姿較淡竹更為挺拔……等等!姜宗孜一個緊急勒馬,差點要摔個狗啃泥。

……不好,萬先生切換氣場了!

“怎麽不念了?”萬先生微笑着問,但在姜宗孜眼裏,他整個人都散發着一股黑氣。

姜宗孜開口就往死裏誇:“萬先生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學生雖不求甚解,但此處所用賈誼的典故,委實妙哉!妙哉!學生免不了細細品味一番……”

“……”還挺識相。

見萬充面色微緩,姜宗孜剛松了口氣,便聽見有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急促地傳來。

“聽說你去找萬充算賬了!姜宗孜你——!”

罕見的充滿火氣的游朋律猛然推開書房門,萬充冷淡地掀眼看過去。

游朋律整個人一下愣住了。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幾步開外,依舊是素绫青袍,黑眸深邃,總是帶着的那抹笑意在嘴角漸漸加深,他說話了。游朋律聽見萬充問:“你聽誰說的?”

萬充以為他調查他?“我……我,不知道你在這兒……”游朋律趕忙解釋。姜宗孜看見游朋律的眼圈慢慢泛紅,游朋律輕吸一口氣,聲音帶着一絲哽咽,“子滿,我找了你很久。”

姜宗孜聽見自己的心嘩啦啦碎了一地的聲音。

“上回我說,有緣自會相見。”萬子滿的雙眼随即渡上一層溫柔,“這不就見着了嗎。”

☆、夜深了

那天萬充三言兩語打發走游朋律後,姜宗孜好幾天都是恍恍惚惚滿腹心事的模樣,能随時随地一臉呆相。奈何姜三少爺已把《萬子滿全集》倒背如流,吹噓拍馬的話也都存在嗓子眼裏,萬先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怎麽發作。

這天深夜,姜宗孜獨自個、贏得不成眠,成憔悴。他頂着一對熊貓眼,愣愣地瞪着窗棱外一彎冷黃弦月,思考人生和夢想。尿意适時湧上心頭。

姜宗孜在睡袍外裹了件貂毛披風,掌心握一盞鑲嵌着夜明珠的銅燈,神思恍惚地飄過寂靜耳房,飄過一截回廊,來到不遠處的便所口。然後悲傷地發現,便所外的匣子內,沒有沉香粒了。

嬌貴的姜三少爺轉身就走,憤憤然穿過垂花門,去帶着書房的那一進院子找便所。

姜宗孜如廁畢,潇灑地哼出鼻子裏塞的沉香粒,遠目一望,驚悚地發現,這進院子的主卧居然踏馬亮着燈。姜宗孜在夜風裏一個抖擻,不禁裹緊了披風。

要知道那主卧不知道空了有多久,大概十年前姜朗繼剛來姜府的時候住過一陣子,後來姜老太太跳腳說,哎喲喂那是留給宗孜未來媳婦的吶!于是姜朗繼就只好搬到姜宗孜寝卧的耳房住了。

現在那是什麽鬼!

勇敢的姜三少爺哆嗦着挪動腳步走向那間亮着燈的屋子,夜風帶來無名的嗚咽哭聲,十丈長的一段抄手游廊挂滿了飄忽不定的紅燈籠。姜宗孜有點緊張有點虛,他就近抱住一根朱柱緩了會兒,深深地吐納呼吸了半天,然後英勇而壯烈地,自帶背景音地,走到了主卧的前面。

姜宗孜顫巍巍地伸出食指,戳開了那扇門。

門咯吱一聲,響在冷寂的夜裏。

月色正淡薄。

屋子裏,着素白睡袍的萬先生在暖黃燈光下擡臉,望向姜宗孜的目光裏,殘留着翻覽稗官野史後的笑意,溫柔得不可思議。

姜宗孜的心被擊中了,腦子木住了。

反應過來後,姜宗孜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簡直想拎住萬充的衣襟然後揮上一拳。他推門前還以為會看見什麽狐媚女鬼巧笑花衣,再不濟也是猙獰山魈血盆大口……

沒想到!

沒!想!到!

姜宗孜控制着自己要發功的雙手,怒問:“你……你怎麽會在這裏!”姜老太太仙逝了就沒人管他未來媳婦的屋了嘛!還有沒有天理啦!

“你不知道嗎?”萬充微笑,“我都在這兒住了六七天了。”

“也就是……從一開始……”

“嗯,從成為你的先生開始。”

“……”姜宗孜感覺自己的人生一無所知。

“話說回來,姜三少爺深夜到訪,所為何事?”萬充站起身,素白的絲質睡袍垂下流水般的線條,一副精致性感的鎖骨露在空氣裏。

姜宗孜咽了咽喉嚨,身體僵直地背過身,準備默默離開。

然後房門在他眼前霍然合上。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小心肝!

姜宗孜背抵着門強裝鎮定:“你、你你你想幹嘛?”

“餓了。”

姜宗孜傻兮兮地挽起袖口,露出白皙光潔的一截小臂,平舉後擡了擡,問萬充:“要吃嗎?”

随着萬充一步步靠近,姜宗孜越來越覺得自己的行為簡直蠢哭,正糾結要不要把手臂收回來,萬充已經走到了他跟前。

萬充的雙眼牢牢盯着姜宗孜的雙眼,眼神專注。深情給五分,魅惑給五分,還剩下一分靠的是姜三少爺的定力。

然後萬充俯下身,用珊瑚紅的舌尖,舔了舔姜宗孜露出的手臂。

%¥@*%媽蛋!

姜宗孜的雞皮疙瘩從小臂瞬間延伸到頭皮,接着他猛地蹲下身抱住萬充的大腿哭號:“別吃我!我給你下面!”

“下面?”萬充的手順着姜宗孜的背脊滑下去,揉了揉姜三少爺的臀部試手感,“可以考慮。”

%¥@*%色魔!

惱羞成怒:“下!面!條!”

“唔……鳗面。”

你還真敢提:“……陽春面。”

萬先生微笑:“好,你說了算。”伸手拉開了房門。

“……”姜三少爺在夜風裏一個抖擻。

☆、綁架案

次日春光明媚。

姜宗孜困到時不時頭點桌子,哈喇子大不敬地滴到《萬子滿全集》上面。萬充嘆了口氣,提議帶姜宗孜出府透透氣,姜三少爺頓時清醒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姜宗孜從裏到外換了一身行頭,把自己打扮得粉面油頭,一雙桃花眼顧盼生姿。

萬先生默默轉開了視線。

兩人在馄饨鋪子吃了碗面條兒,去茶館喝了幾盅酒,逛花市買回一只鹦鹉,進戲樓結果賞了柳州白公子的畫展。

轉眼薄暮,這一天很是盡興。姜宗孜感覺自己跟萬主考官的關系更上一層樓,除了在他不經意流露出對白公子的好感時,萬充的眼神有些可怕外,兩人從早到晚相安無事相敬如賓,甚至還有了共同話題——當萬充随口提到徐州的旱災和赈濟問題,姜宗孜表現出了相當的興趣,咦,時事考點?兩人就此問題探讨良久,姜宗孜受益匪淺,直覺自己的會元有了着落。他陶醉地想,他和萬主考官是不是差不多能往高山流水那條路走一走了?

诶呀~

兩人走在回府的路上。夕陽奢侈地捧出足夠多的餘韻,整條偏僻寂靜的老街上下暖黃一色。路邊伸出幾枝暗香流動的梅花,虬曲蒼勁的樹幹,是畫裏的模樣。

出奇浪漫的景致下,姜三少爺湧上一股尿意。

于是他矜持地對萬充說:“……我去那邊小巷子看一看。”

萬先生儒雅而立,颔首微笑:“嗯。”看什麽看?

萬充見姜宗孜精瘦挺拔的身影湮沒于小巷的黑暗中,腦子裏定格了一陣三少爺玄底玉帶勾勒下的細柳腰,再定格一陣三少爺利索束起的黑發末梢那一點點的卷,繼續定格三少爺白皙脖頸的優美線條,接着定格……

接着就聽到了姜三少爺一聲突破天際的凄厲慘叫。

事情是這樣的。

姜宗孜進了這條不受光線眷顧的小巷後,心裏有點怕怕的。但他更怕萬充那個流氓偷看,就不自覺地往巷子深處繼續走。

姜宗孜走了一會兒,看見不遠處有個巨大的黑影,大概是堆起來的箱子之類的,于是打算借箱子和牆兩道邊,站出一個三角形,繼而安全地如廁。

不曾想,褲子才解到一半,十幾個黑影悄無聲息地沖他圍了過來。姜宗孜受到了驚吓,當即發出一聲突破天際的慘叫。

下一秒,姜宗孜整個人被萬充抓住衣領提了起來。姜宗孜的耳邊風聲呼嘯,眼前光線錯雜,沒多久,人已在巷子之外。

夕陽為筆臘梅勾畫的老街上,姜宗孜可憐兮兮地揉了揉自己皺掉的衣襟,仰臉崇拜的望着萬充。

霸道萬主考官一臉的風輕雲淡:“姜三少爺在巷子裏看什麽?看得褲子都掉了。”

姜宗孜震驚低頭,震驚地看着自己露在空氣裏兩條長腿。

姜宗孜尴尬了。

姜宗孜從頭到腳紅了起來。

他說怎麽感覺下半身冷飕飕的呢……

萬充忍笑,在那一大波人沖出小巷前,表情嚴肅地給姜宗孜披上了自己的長袍,“喀”用力裹緊。腦子裏定格一陣三少爺胡桃色衣擺遮掩下白皙筆直的玉腿。

姜宗孜聞着近在咫尺的萬氏竹葉香,人越發紅了。

十幾個人吆喝着“別跑!”氣勢洶洶地沖出小巷。

姜宗孜從萬充身後露出半張臉來張望,發現竟然都是官府的人。

“趙捕頭,在辦案?”萬充溫文爾雅地問。

那捕頭一見萬充,立馬誠惶誠恐地抱拳:“不知萬翰林在此,多有得罪。不知那位是……”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姜宗孜。

萬翰林溫文爾雅地微笑:“這是萬某新收的學生。”

姜宗孜眼見着趙捕頭看自己的眼神從“你已經死了”變成“閣下真是前途無量”,內心五味陳雜。他居然要靠萬充來得到社會的認可?姜宗孜感覺自己的人生一塌糊塗。

萬充淺笑着問:“趙捕頭所查何案?”

趙捕頭又抱拳:“京城的幼童失蹤案鬧了兩個來月,二位想必也聽說了。”

“可不咋的。”被排除嫌疑的姜宗孜吊兒郎當地抖着腿說。

萬充寵溺地看了姜宗孜一眼,手一攬,把好動又不規矩的三少爺固定在自己身側,溫柔道:“好好說話。”

趙捕頭咳嗽一聲,強行一本正經地講起事情的原故:“幼童失蹤案一直不見線索,前不久,城南呂員外家的小公子也不幸失蹤。但不同的是,沒過多久,呂員外收到了一封勒索信。要求在今日未時前,準備一張萬兩銀票,放到徒古街的戲外巷,也就是,萬翰林您弟子……”

“我姓姜。”

趙捕頭陪笑:“是……姜公子方才所進的戲外巷裏頭,長年堆着一些廢棄的空箱子,勒索信要呂員外把銀票塞進正中那只木箱的裂縫裏。我們一群人埋伏了一下午,只候到了姜公子……呵呵,所以不慎得罪之處,還望姜公子見諒。”

萬充慈愛地揉揉姜宗孜的腰,揩油揩得理直氣壯,臉上的笑容也是一絲不茍:“勒索信,可否借萬某一看?”

趙捕頭趕緊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

萬充将信展開,只一眼,便由衷地誇贊:“文筆甚好。”

姜宗孜用由衷懷疑的目光瞥了瞥萬充,再低眼看信。

倒怪不得萬充誇贊了,這封勒索信措辭古雅,用典含蓄,每個字都是從書上剪下來的印刷體。

姜宗孜眯着眼從頭掃到尾,嘴角一抽:“這不都是從《萬子滿全集》上剪下來的嗎?”

“什麽?!”捕頭捕快們唰唰看向姜宗孜。

☆、勒索信

萬充挑了挑眉,看向姜宗孜的眼神裏,有深深的笑意。

姜三少爺清了清嗓子,“你們看,字的大小和紙片泛黃程度,通篇一致。不難看出,整封勒索信都剪自一本書。再者這印刷字體是顏體,梁國的書一直是用柳體印刷,去年才換成了顏體,而《萬子滿全集》是今年正月新出的書。”

趙捕頭連連點頭:“嗯,勒索信一看就剪自同一本書,可無奈衙門裏主簿校對了好幾天,也一直沒什麽發現。姜公子何以看出,是萬翰林的書?”

姜宗孜自豪負手,侃侃而談:“就說地點中的‘徒古’和‘戲外’兩詞,萬,先生有首《滿庭芳》,尾句是‘問功名,徒古英雄,戲外血滿裳。’還有信首這句‘遙問舊友’是《梁都賦》的開篇。值得注意的是,勒索信上‘呂員外’三個字是連在一張小紙片上的,這三字在小說戲本子不算罕見,不過,通常小說戲本子的字都要小一號,紙張顏色也會深上許多,而詩詞文論中‘呂員外’三字就不算尋常了。‘呂員外’是萬充《論墨篇》中着力抨擊的一個人物,這篇小品文是首次收進文集中的。還有,‘三日後歸款款’,‘款款’是小公子的名字嗎?”

這時,一個捕快模樣的人回答道:“沒錯沒錯,小公子名呂款。”

趙捕頭在旁邊解釋說明:“此人是呂府中管家,扮作捕快。”

“那就是了,”姜宗孜胸有成竹,“萬充中狀元的《水喻》裏有這句話,《水喻》這篇文也是近期才公開的。”

一群人的眼神裏都充滿了崇仰之情。

姜宗孜滿臉笑意地回視萬充,邊從懷中掏出《萬子滿全集》,遞給趙捕頭:“我敢說,勒索信上所有小紙片,都是從這本書裏剪下來的。”

萬翰林淺笑颔首。

捕頭捕快們虔誠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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