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激動地捧着書和信去一旁比對了。
人散開後,姜宗孜和萬充周遭一時冷清。
萬翰林眼底帶笑,看着姜宗孜眼瞳深處,久久沒有開口。
姜三少爺極不自然地轉開眼睛,撇清自己:“我,那個……呵呵,多虧了這幾天的惡補,呵呵……”
“嗯。”萬充的黑眸裏釀着濃郁的笑。
“佩服佩服!姜公子真是了不得!”
“不愧是萬翰林的學生!”
……
比對完後,大家對姜宗孜贊不絕口。
了不得的姜公子翹着尾巴:“怎麽樣?”
“這封勒索信,确實完完全全是從《萬子滿全集》裏剪下來的。”趙捕頭旋即嘆氣,“可知道了這個,也沒什麽用啊!說起來,兩位在這條街上走,可曾發現什麽可疑之人?”
了不得的姜公子背後尾巴一晃一晃:“要我說,綁匪八成是個屢試不第的考生,且與呂府相熟。這案子顯然是私人恩怨,跟那鬧得沸沸揚揚的幼童失蹤案毫無幹系。”
呂府管家聞言臉色驟變,看來心中已有懷疑對象。
兩天後,萬先生收到呂員外的一封致謝信。八百個字問候,一千六百個字誇姜公子。最後解釋原委,犯人原是呂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叫林荀,已是第五回進京趕考,借住在呂府。他垂涎呂大小姐多年,但呂員外嫌他沒出息,近來正準備給呂小姐另結一門親事。那林荀累日積怨,情急出此下策以洩憤,并且還謀算着拐帶呂小姐。
那日呂府管家聽了姜宗孜一席話,回去立馬禀告呂員外。呂員外遣人暗中搜遍林荀的屋子,果然找到了一系列罪證。趙捕頭當即将其拿下,沒兩下就逼問出了小公子的下落。
姜宗孜整個人陷在狐氈軟塌中,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紙,将他懶洋洋的面孔照得分外明媚。姜三少爺讀完信後随手一扔,舒展身體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真是個無趣的故事。”
萬先生安靜地坐到姜宗孜身旁,伸手撥亂他滿頭黑發,再順着發絲一下下地理。
萬先生滿身暖意,放軟了聲音問姜宗孜:“三少爺是怎麽推算出犯人的?可否給萬某解解惑?”
萬子滿這是在給他裝蒜啊,三少爺不開心地翻了個身,背對萬充。
其實這個案子想來格外簡單,姜宗孜才不信萬充不明白。
世人皆道萬翰林的文墨有先秦縱橫家之澎湃氣勢,說理暢達,言辭汪洋恣肆,極盡鋪張。因這般文風深得歷屆主考官賞識,甚至被稱做“科場圭臬”,是以每逢春試秋試,書鋪中《萬翰林集》、《萬子滿文選》等冊子都賣得甚為火爆。尤其這回傳言萬充是會試主考官,萬集的銷量更是翻了一倍不止,考生争相抄寫,梁都紙貴。
綁匪那封勒索信明顯是活學活用,看《萬子滿全集》的人,八成是應屆考生。至于屢試不第,則是看在他把《萬子滿全集》剪得千瘡百孔這種行為,想必是對科考充滿了憎惡吧。況且這封勒索信漏洞百出,算是寫得極為失敗,可見此人智商不高,這輩子充其量也就是個舉人了。犯人的指向這般明确,線索又這許多,想必呂員外幼子失蹤跟神龍不見蛇尾的“幼童失蹤案”沾不上邊。
唉,“幼童失蹤案”怎麽會一點線索也沒有呢?
想到這兒,姜宗孜又氣惱地翻了個身,瞪萬充。萬充滿臉無辜。
☆、真相是
門外有人報:“白公子求見。”
“咦?”姜宗孜眼睛一亮,“白駱?”
萬先生不露痕跡地瞟了姜宗孜一眼,回道:“引去前堂。”
姜宗孜“蹭”從狐氈軟塌中翻身而起,腳還沒伸進長靴,便聽萬充道:“你留下,還有兩本詩集沒背。”
由于這兩天萬先生一直和顏悅色,姜三少爺恃寵而驕地撇臉:“哼。”然後蹬蹬蹬一路小跑出去了。
萬先生無奈跟上。
那天在梨雀樓,姜宗孜看中了一幅畫——畫上溪水涓涓,墨竹幾支,剩下是大片大片留白。姜三少爺一臉向往地說,他有本游記中提到,梁國最西邊有座竹城,滿目墨竹,景色如畫,有生之年一定要抵達。姜三少爺問萬充能不能在他抵達前,借他一百兩銀子,把這幅生動形象描繪出他心中桃源的畫買下來。
姜三少爺說得很動情,但萬先生不聽。萬先生表示拒絕。
姜宗孜賴在地上不走,發誓回府就還萬充兩百兩銀子。
萬充覺得真有意思,蹲下來看着姜宗孜:“竹城?淡竹林不能看竹子嗎?”
姜宗孜委屈:“淡竹林的竹子是綠色的。”
“……”哦,“南面也有紫竹。”
姜宗孜委屈:“紫竹的竹葉也是綠色的。”
“……”微笑,“墨竹的竹葉難道是黑的嗎?”墨竹跟紫竹難道不是同一種竹子嗎?
姜宗孜一雙桃花眼裏流淌着天真:“是的呢,你看這幅畫。”
萬充保持微笑:“……”破唔诶。
繼續天真:“我一直不明白,好好的墨竹為什麽要裝綠?菜葉瓣的顏色很好看嗎?”
得,萬充聽出來了,姜三少爺這是在指桑罵槐呢。不錯,年輕人,還挺有膽量的。萬先生表示非常欣賞,他身上穿的那鮮豔的紅胡蘿蔔色兒。
萬充和姜宗孜一蹲一坐,有說有笑,分外和諧。
白駱面無表情地在一邊聽了會兒,面無表情地站了出來,面無表情地對姜宗孜說:“相逢即緣,這幅畫(這墊桌腳剩下來的紙),便贈與你了。”
姜宗孜感動得将手中的鹦鹉送給了白大畫家。
白大畫家面無表情地接過鹦鹉,其實內心是拒絕的。
萬充和姜宗孜一前一後跨過門檻,擡目看去。白駱在堂前坐得筆挺,冷面黑衣,眉目如畫。
“我來就說一件事。”白駱站起身,“呂款是我綁架的,與林荀無關。”
姜宗孜目瞪口呆:“哈?!”
萬充淺笑低睫:“我知道。”
白駱第一次有了表情,他微擡了擡眉毛,眼神中有驚訝和驚喜:“那便不多解釋。萬翰林,懇請你去衙門救他出來。”
“等!等!”姜宗孜簡直要炸,他一把扯住萬充的袖子,“怎麽回事!”
“你還記得,那天趙捕頭問,是否看見可疑之人嗎?”萬充淡淡道。
“嗯……好像……那又怎樣?”
“其實是有的。”
“啊?”
“有個清秀纖弱的少年,一直躲在正對着戲外巷的廢棄土樓裏,窺探我們。”
“哈?!”
萬充走向裏屋的書案,姜宗孜慌忙跟上。白駱一愣,也邁腿進去。
萬充姿勢流暢地鋪陳開一張生宣,蘸墨揮筆,在紙上勾勒出一張傾城的面孔。
白駱冷臉。但由于他臉一直冷,所以看不出來。
姜三少爺摸摸下巴:“這人……”甚為眼熟。
“一年前評出的‘梁都四才女’之首。”萬充望向窗外,早春第一朵桃花綻開了,不愁風雨,灼灼其華。
“呂雲妲!”姜宗孜驚呼。
“那日呂大小姐女扮男裝,暗中偷窺。她是來取銀票的人。”
“……”姜宗孜一臉懵逼。
“她也聽了你那番話,如果同謀之人當真是林荀,她又豈能讓心上人被捕?”萬充擱下筆,乜斜了一眼面無表情的白駱,置之一笑。
姜宗孜沉聲:“所以……!”轉眼盯住白駱,“你跟呂雲妲什麽關系?”
白駱不說話。
萬充淡淡地笑了:“我想,柳州白家,便是呂府想攀上的高枝吧。”
白駱輕輕嘆了口氣,說,“嗯。主意是我出的,呂款也是我綁的。萬翰林,懇請……”
“我不願趟這趟渾水。”萬翰林冷下臉來,“白公子,綁架的罪名你是擔得起。呂大小姐,想來你也不打算娶。但這人,你得自己出面去救。”
“……”白駱怔住。
萬充背過身去:“我家三少爺還有兩本詩集要背,白公子請回吧。”
“……打擾了。”白駱拱手,表情中不見情緒,“告辭。”
白駱走後,姜宗孜繼續懵逼了好一會兒,還在《全唐詩集》上留下好幾排牙印子。
“怎麽了?”萬充的笑容完美妥當,讓姜宗孜無論如何也看不破。姜宗孜越努力想從他臉上找出破綻,就愈發覺得自己可笑,心便更冷一分。
“萬充,你那時候為什麽不說?”
“嗯?”
“我是說——”姜宗孜提高了音量,“既然你都看穿了,為什麽那時候不說出來!”
萬充微笑看着窗外,沒有說話。
“你一直在看我笑話是嗎?就那麽想見我出醜嗎?”姜宗孜也跟着萬充看向窗外。但姜三少爺什麽也沒看到,不覺得有哪裏值得微笑。
“見你捕風捉影,還蠻有趣的。”萬子滿以手支頤,眼底含笑,“但沒說出來的主要原因,還是如你之言……”
“……”
“這是個無趣的故事。”
呂雲妲想徹底擺脫林荀,于是下了個套等他鑽。呂雲妲吃準了林荀喜歡她,所以會願意舍了前途後路替她背這口鍋。那白大畫家呢?大概是出于面無表情的正義吧?或者只是想要守護什麽東西。
非常,無趣的故事。
但姜三少爺還是挺感動的。
☆、落水了
夜已深,姜府陷入一片寂靜。
黑暗中,有個身影緩緩靠近姜宗孜的黑漆麒麟床,點亮了雕花小幾上的一盞燈。
姜朗繼體貼地擡袖擦掉姜宗孜嘴角流淌的口水,拍拍他的臉,叫醒了姜三少爺。
“阿朗?”姜宗孜迷糊地喚道。
姜朗繼勾手指:“起來。”
姜宗孜擁着被子坐起身:“嗯?”
姜朗繼笑嘆一聲,給姜宗孜披上外套,附在他耳邊說:“新的面具收到了,我已經替你銷毀了。”
姜宗孜心下一緊:“是什麽任務?”
姜朗繼有點擔心地看着床上的人:“你之前弄丢的那本冊子……”
“要交了?”咬唇。
“十日內。”
“……”姜宗孜的手握緊錦被,“好。”
“有什麽情況,及時跟我聯絡。”
“……好。”
姜三少爺按捺不住自己一顆紅娘的心,“你跟我六妹……嘿嘿?”
姜朗繼俊臉一紅:“別瞎說!”
姜宗孜興奮地捶床:“姜宗蓮傻啦吧唧的,配你這麽精明一小夥,真是賺了!”
“……別說笑了。”姜朗繼深邃的眼眸中有掩藏不住的落寞,“她就是個小孩子,這些都不作數的。”
“怎麽可能!”徹底清醒的姜宗孜一臉賤兮兮,完全是逮住人徹夜長談的架勢,“來來來,跟我說說,你們進展到哪一步了?”
姜朗繼紅着臉騰得起身,“嗵”就撞床頂上了。
“哈哈哈哈……”捧腹大笑。
颀長英挺的少年羞得頭頂冒煙:“我,不跟你說了!我回去了!”轉身要走。
“诶诶诶……等等!”姜宗孜趕緊扯住姜朗繼,把他拉近,正色低聲道,“我想知道萬充和游朋律之間發生了什麽。”
姜朗繼狐疑地看了姜宗孜一會兒,應了下來:“好。”
“去吧去吧,有什麽進展,及時跟我分享!”姜宗孜一臉賤兮兮的笑容。
“……哼。”扭臉就走。
姜宗孜笑眯眯地瞧着姜朗繼輕手輕腳開窗,踮腳一躍,轉眼消失在夜色中。
幾十丈外的一間卧寝裏,睡夢中的萬充睜開了雙眼,眉目冷淡,神色晦暗不明。
萬充和姜宗孜冷戰了三天。
說冷戰也不妥帖,準确地講,兩人盡了先生學生的本分,除此之外,互相不搭理。
第三天的傍晚,臨近晚飯時間。
萬充信手轉了幾下青瓷杯,臉上的笑容保持完好,欲拂袖離開時,幾丈外伏身書案的姜宗孜叫住了他。
“萬先生,”姜宗孜一副将将記起來的樣子:“你的畫,畫得極好。”
“嗯。”萬充只停了一下腳步,又繼續往外走。
姜宗孜忍着內心的不适感,盯着萬充挺拔的背脊:“能幫我畫一張游朋律嗎?”
萬充回身,看了姜宗孜好一會兒,笑意幽幽,淡淡地陳述道:“萬某,曾擲千金,買下過姜三少爺,您早些年的一幅字。”
“我……”姜宗孜一時摸不透萬充的心思,萬充是變着法兒嘲弄他,還是在開價呢?要是後者,那就是傾家蕩産,他也買不起……
等等!
姜宗孜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他知道這話萬充不是第一次說,上回聽見時,姜宗孜剛得知自己得罪了會試主考官,內心正奔潰,所以沒意識到,萬充這句話,其實是很有問題的。
姜宗孜八歲秋試為解元,神童之名遠近遐迩,然而打那之後便玩物喪志,九歲春試落第後風評漸差,十二歲會試又落榜,身價一度跌入谷底,可以說再也沒爬上來過。姜宗孜記得他爹曾說,萬充比他大不了兩歲,那一個不到十四歲的少年是怎麽一擲千金買他一幅字的?姜宗孜在梁都貴族王孫子弟裏混跡十餘年,從沒聽說過萬充這一號人物。
萬充他到底是誰?
萬充見姜宗孜一臉大受打擊的模樣,悠然踱步過去,淺笑:“你想要我的畫,倒是容易。”
“嗯?”姜宗孜有點木然地仰視萬充。
隔着一方長木桌,萬充探下身來,吻住了姜宗孜。
萬充的唇齒間有明前茶的澀味和清香,兩片薄唇柔軟,正輕輕吮吸着姜宗孜的嘴唇。姜宗孜感覺到他扣在自己後腦勺的掌心偏涼。
姜三少爺整個人呆若木雞,頭皮發麻,又動彈不得。明明萬充沒有施下多大的力道,但姜宗孜就是在那瞬間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
夜幕降臨,繁星若塵。
姜宗孜在萬充屋外,小園香徑獨徘徊。姜宗孜覺着,自己素來也算是個剛烈的男子,難道要為一幅畫屈服于萬充的淫威嗎?他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早春的夜還是有些陰冷。徘徊半個時辰後,姜宗孜連打了四五個噴嚏。
然後就聽見萬充的房門幽幽打開,裏頭傳來他的聲音:“進來吧。”
姜宗孜有點忐忑地走進去。
萬充在桌前作畫,從洞開的窗湧入夜風,吹動他一襲墨發。
姜宗孜剛開了開口,有小厮氣喘籲籲地闖了進來。
“三少爺!三少爺可找着你了!不得了了!”
姜宗孜見萬充并未停筆,只分來一絲目光。姜宗孜皺着眉頭看小厮:“怎麽了?”
“游小公子投湖自盡了!”激動地喘着氣說。
“什麽?!”姜宗孜一把拎起小厮就往外沖,“帶我去!”
那小厮被勒得難受,斷斷續續道:“今兒,今兒上午的事……救,救上來了,沒……什麽,事。”
“上午的事!”姜宗孜一口氣沖到了小院門口,“他媽上午的事怎麽不早來報!沒事?沒事我扔你下去試試!”姜宗孜驀然頓住,扔下小厮往回趕,邊咬牙切齒,“萬、充!萬、充……”
猛然摔開門,見那人青衣白袍作畫,一派恬谧。姜宗孜紅着眼氣勢洶洶殺到萬充旁邊,看到畫中游朋律在花前執卷閉目,萬充正細細描摹他袖間的祥雲紋。
姜宗孜擡手揮掉筆和畫,抓起萬充的手腕就走。
趕往游府途中,姜宗孜惡狠狠瞪着萬充,“他要是有事,我跟你沒完!”
而萬充,從始至終,都只是淺淺地微笑着。
☆、小時候
游朋律面如傅粉唇若施脂,典型的男生女相。但他卻實在不是一個動不動就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小娘子。姜宗孜從小就知道。
姜游兩家關系匪淺,幾世幾代的交情,姜三少爺和游二公子游朋生年齡相仿又臭味相投,小時候一起上竄下跳可勁兒野,而游小公子和姜六妹是哥哥們的跟屁蟲。哥哥們嫌小跟屁蟲累贅,于是有一回,姜宗孜使計把兩人抛在了荒郊野外。然後完全忘了這回事。
天色暗下後,游府傳來消息,說游朋律失蹤了,游朋生第一時間供出了罪魁禍首姜宗孜,然而現在還是被游老爺吊在房梁上暴打這頭,姜老爺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姜六妹沒有回府。
當時游朋律和姜宗蓮都不到五歲,府裏一群人急壞,一批人遭殃。姜宗孜因剛中解元和能提供污點線索而暫時逃過一劫。
兩大家子人浩浩蕩蕩地沿路找回去,萬萬沒想到游小公子和姜六妹都還在原地沒有離開。
姜宗蓮大概斷斷續續哭了好幾場,已經累得睡過去。游朋律則是一直低着頭不說話,眼神犟得不得了。
回府的路上,游朋律騎在姜宗孜的脖子上,接受衆人火熱的關懷,并且完美地避開所有炙熱的目光,一根根拔姜三少爺的頭發。姜宗孜吃痛剛嚎了一聲,便遭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責難。他只好默默地,忍氣吞聲地,仍由游朋律拔了一路……
說真的,姜宗孜耳根後的确曾經小禿一塊,鮮衣怒馬愛臭美的姜宗孜好幾天不敢出門。
從此,游小跟屁蟲成功吸引了姜三少爺的注意。而游二公子因是失去了解元爺的寵愛。
姜解元爺開始每天念了書沒事兒幹,就去騷擾游朋律,拿小石子丢窗戶,搶點心扯辮子,撕答完的卷子。為了妨礙游朋律做功課,姜宗孜選擇放棄自己做功課的時間,逼着游小公子聽他講故事,強行拽游小公子去看戲聽評書逛燈市。
被嫌棄了一段時間後,姜宗孜感覺到了游朋律态度的松動。
而兩人真正親密起來,是在姜宗孜十一歲那年。同年,姜宗孜明顯感覺到,姜游兩府的關系,忽然淡了。
姜宗孜十一歲那年的永晝炎夏,游朋律在為即将來臨的秋試焦頭爛額。他把自己關在游書閣裏,誰也不見。于是姜宗孜飛檐走壁,耍帥踹飛游書閣三樓的窗戶,闖進去陪游朋律溫書。
然後不知怎麽得,游書閣就走火了。
因為游書閣完全是木質構造,一架架的書很快燃成一片。姜宗孜和游朋律本來還想着搶救古籍,沒多久便自身難保。當他們低着腰用最快的速度到達古籍室門口時,才發現古籍室的門塌了,根本出不去。兩人徹底被堵死在了裏頭。
濃煙撲鼻,熱浪滾滾。姜三少爺的瞳孔開始顫抖,內心也忍不住恂栗。那時候游朋律緊緊握着他的手,火光裏,游朋律平時撲閃撲閃的大眼睛被濃煙熏得眯成了狹長的一道縫,卻依舊格外濃黑明亮。
危急關頭,游朋律靈光一閃,想到他曾聽聞古籍室最東面的那個書架是防火防水的,于是兩人輾轉躲到了書架後,等待救援。
姜宗孜大概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游朋律灰頭土臉一雙讓人安定的眼睛。
從那以後,每回游朋律遭人欺負,姜宗孜總會聲勢浩大地蹦出來擋在游朋律瘦弱的身軀前,不是因為游朋律需要姜宗孜的保護,而是姜宗孜需要保護游朋律。
所以前一回萬充隔空惹哭游朋律的時候,姜宗孜整個人都炸了。
而這一回。
這一回游朋律在病床上虛弱地睜開了眼,視線捕捉到萬充的瞬間,眼眶滲出淚來。姜宗孜眼睜睜看着游朋律顫巍巍伸長手臂,死死攥住萬充的袖子不放,就像烈火熊熊中他曾經那樣死死握着自己的手。
姜宗孜的心頭是大劫過後的平靜。
什麽也做不了。毫無辦法。
他喜歡他啊。
☆、一封信
姜宗孜寸步不離衣不解帶地守着游朋律,游府上下無一不為之動容。
數月前,沒有人想得到有朝一日游小公子會為情所困到這種地步。連游朋律自己也不敢相信,認清萬充沒把他放在心上這回事居然是那麽讓人難以承受的絕望。
沒多久,游朋律能下床走路了,姜宗孜陪他享用了一頓美餐,是姜宗孜五天來頭一回吃到熱乎的飯。
這天,姜宗孜在衆人的勸說下,沒再徹夜守着游朋律,而是等游小公子睡着後,便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姜宗孜站在房門口回望良久,然後小心翼翼地阖上門,轉身,緩緩走向不遠處為他準備的偏廂客房。
屋子裏已點亮明燈,丫鬟新添了洗澡的熱水,姜宗孜遣她退下,一個人默默站了良久,燈光裏身影落寞而孤獨。
忽聞背後有動靜,姜宗孜警惕回身,帶出一道風聲。
出現的人是萬充。
萬充眸光淡淡地望着眼前面色慘白的姜宗孜,嘆一聲:“瘦了。”
姜宗孜沉着臉:“你該探望的人不是我,萬子滿。”
萬子滿聽後輕笑了兩聲,低啞又悲傷的。
“你別笑。”
萬充于是收了笑,冷冷地說:“姜三少爺,演技好我不怪你,但別作過了頭。”
姜宗孜瞬間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萬充。一陣涼意爬上姜宗孜的背脊骨,他整個人輕微顫抖起來。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聽不懂?”萬充逼近一步,近到能清楚聽見姜宗孜壓抑着抽氣的聲音。近到歇山頂上在偷聽的黑衣人簡直想鑿穿重檐琉璃瓦下去按頭。
萬充深深看着姜宗孜:“你好自為之。”拂袖而去。
萬充走後,姜宗孜泡了一個漫長的澡,腦子也越來越混沌,最後在澡池裏睡過去。
“姜少爺,姜少爺……”有人喚了兩聲。
姜宗孜睜眼,游朋律房裏負責添茶倒水的小厮游圖的一張大臉出現在眼前。
見姜宗孜醒來,游圖慌張地後退幾步,躬身道:“小公子見姜少爺您房裏燈還亮着,差我來看看,送幾碟點心。”見了姜宗孜神色的變化,又連忙補充,“噢,小公子已經又睡下了,您別擔心。”
姜宗孜擡手揉了揉眉角鼻梁,一臉疲倦:“曉得了,你回去吧。”
“是。”
游圖退到門口,正欲轉身,就聽姜宗孜嘆了口氣說:“這些天多有打擾,代我向小律道別吧。”
“啊?”游圖欲言又止,“……是。”
窗外月過庭寒。
姜宗孜從澡池起身,穿戴完畢,聽見寂靜裏,更漏一聲聲。
第九天,如期而至。
姜宗孜走到桌邊,幾碟點心漂亮精致,放在一個雕花木盒裏。他湊近聞了聞,沁香撲鼻。
伸指微擡木盒,一眨眼的功夫,木盒底下的那封信唰得藏進了姜宗孜的袖子裏。
姜宗孜回到姜府,四下無人。他暗搓搓點了盞微弱的燈置于床頭,在燭火明滅中定了定神,期待又緊張地掏出信,拆開了信封。一張小紙片首先飄落在他手裏——《十堂冊》已失,游書閣極險。
唉。姜三少爺頓時哭喪臉。想他入百景堂這許多年,從無失手。沒想到這回陰溝裏翻船弄飛了到嘴的鴨子。奇恥大辱啊奇恥大辱!難不成,真要從萬充那裏突破?更險好嘛!
姜宗孜郁悶良久,最後沉了沉氣,展開信封內的另一張紙。
“事有蹊跷。”
果然。
姜宗孜開始咬指甲。
果然游朋律和萬充之間沒那麽簡單。
“正月十七,兄侃傷律,原因不明。律走,三日未歸。府中安寧如故。”
姜宗孜記得,當初游朋律來找他哭訴的時候,說游家大公子游朋侃無緣無故發火,于是游朋律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思前想後無處可去,在來姜府的路上,遇見了萬充。
游朋律跟他大哥感情一直很好,這怒火來得很不尋常。更不尋常的是,向來被整個游府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裏怕化的游小公子受委屈離家出走,卻沒有激起千層浪。
姜宗孜判斷,游朋律的離家出走不過戲一場,而游府管事的那些人心照不宣,只可惜演技跟不上,該哭的沒哭該鬧的沒鬧該急的也不急,切,實在太業餘。姜三少爺抖着腿得瑟地評頭論足。
“律攜充歸,花前月下吟詩作對。五日後,充去,下落不明。侃患之。”
失魂落魄的游朋律在微雨的街頭邂逅了萬子滿,那是游朋律人生中鮮有的感覺自己被拯救了的時刻。萬充收留游朋律在萬府住了三天,兩人相談甚歡相見恨晚。第三日那個月色皎潔的夜晚,幾壺酒後,萬充提出想要幫游朋律解開和游朋侃之間的心結。那時氣氛恰好,萬翰林糖舌蜜口嘴皮子這麽一翻,深深打動了游小公子。
游朋律帶萬充回府,萬先生以調和伯季關系為己任,在游府住了下來,時不時跟游小公子打情罵俏,極盡撩撥之能事。
想到這裏,姜宗孜恨得眼睛發綠。
據游朋律所言,五日後,萬充不告而別,去向未明。現在看來,萬子滿好歹也說了有緣再見雲雲,不算,太,涼薄,吧?
咳,可疑的是,游朋侃在憂慮什麽?關他什麽事?
噢,姜宗孜想起來了,游朋侃今年也參加春試,而萬充,他是主考官啊。說來天才總是孤獨而憂郁,像姜宗孜這樣八歲解元是少之又少,但其實,三十歲以前的貢士也實屬難得。游朋侃即将而立,在游家這種大家族裏,身為大公子,再考不中貢士其實很難有個交代,也謀不到好官職。
不曉得游朋侃套沒套着題目,啧。姜三少爺吃味了。
“其後,律遍尋充,焦而不傷。”
在這裏,游圖的意思,應該是游朋律對萬充不過是虛情假意,因有所圖而焦慮,無所思而不哀傷。不過,姜宗孜倒是想替游小公子申辯一下。雖然顯而易見,游朋律是有目的接近萬充的,但沒準幾番花前月下後他就真心愛上了萬子滿也未可知啊。畢竟萬子滿長那麽好看,又才華橫溢,又,那啥……對,對吧?而且,要知道天之驕子的游朋律素來好強,失去萬充後,他首先選擇強行把內心的傷痛隐藏起來,只表現出焦躁迫切的一面也說得過去。不是這樣的話,游朋律後來的眼淚和投湖就太難解釋了。
“二月初五,律自姜府歸,面色陰沉,與侃夜談甚密。”
也就是……姜宗孜翻白眼算了算,是游朋律來姜府找他算賬的那天。不過賬沒算成,因為游朋律在姜府見到了萬充。當時萬先生對游朋律的态度時而冷淡時而暧昧,姜宗孜做為旁觀者都看得很是惱火,也難怪游朋律回去後臉色不好了。
“無事。”
“如常。”
“忽墜湖。”
游朋律投湖自盡被救起後,追溯緣由,公認的是失戀,對于這點,游朋律自己也沒有否認。但究竟是不是真相呢?換言之,游朋律到底有沒有喜歡上萬充,有沒有愛萬充愛到這個地步?姜宗孜一會兒咬被子一會啃指甲,覺得真真是“事有蹊跷”。倘若他本來以為的一切都要被推翻,也就是游朋律從頭到尾都是在演戲,那麽游小公子意欲何為?
游家想布一個什麽局?
姜宗孜将信和信封一并燒毀,他怔怔地望着逐漸湧出又淹沒的灰燼和火星,腦子裏千頭萬緒是迷茫。
無論如何,時日不多。
姜宗孜遠望天邊的魚肚白,皺起眉頭,得出手了。
☆、小木屋
五更天。
姜宗孜遠望天邊的魚肚白,皺眉,得出手了。
姜宗孜偷偷潛到萬充的屋前,确認了裏頭平緩綿長的呼吸聲。然後一下子翻身躍上屋頂,沿着梁都的千檐萬瓦疾速奔走,耳畔風聲獵獵。
一盞茶的功夫,姜宗孜展臂落在了淡竹林的前方。
姜宗孜第一次在淡竹下見到萬充的時候,萬充手中捧着古本《孟子》假裝儒雅,姜宗孜當時就感覺到了變扭。後來萬先生在姜三少爺書房的棂格小架中,随手抽出了一本青丹色封皮的《孟子》,那時姜宗孜心中湧上一絲不祥。
後來他相通了原因。
問題在于厚度。
三少爺房裏的《孟子》內含各名家批注,屬珍貴孤本,也不過半寸厚。而萬充的古本《孟子》卻足有一寸,砸腦袋肯定別樣疼。姜宗孜越想越覺得,它跟自己弄丢的那本《十堂冊》在尺寸和分量上簡直一模一樣。
萬先生真心機。
姜宗孜悲憤地加快了腳步,沒多久便尋到了萬充的竹間木屋。
姜宗孜不慌不忙地用鐵絲撬開了木屋的門,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屋內浮起的塵埃在晨曦中逐漸輾轉。
矜貴的姜三少爺以衣袖掩口鼻,一步,兩步,穩若泰山地朝內室走去。
所以姜宗孜被突如其來的繩袋吊起來懸挂在半空的瞬間,內心是奔潰的。
緊接着內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萬子滿青衣白袍袂袖飄飄地出現,背旭光而立,眉目間一片溫柔缱绻。
現在問題來了,姜宗孜瞪眼,為什麽他削鐵如泥的鹿靈短刀割不斷這破繩袋?
“因為我掉包了。”萬充微笑着回答。姜宗孜看見鹿靈短刀在萬充的指間翻轉了一周,他的手法靈活流暢,稱得上精湛漂亮。
可惜姜宗孜完全欣賞不來,此刻他腦子裏只有一句話——
媽蛋,萬先生真心機。
姜宗孜有很多問題想問萬充。
比如,你現在不是應該在姜府睡覺嗎?你什麽時候怎麽掉包了我的貼身兵器?這個陷阱早就在等我嗎?《十堂冊》是不是在你手裏?你純屬亂入還是歸哪一派的?萬充你和游朋律什麽關系?萬子滿你把我當成什麽?
……
姜宗孜可以用內力震開繩袋然後試圖逃走,但他知道那樣不過是白費力氣,他根本鬥不過萬充也遲早要面對萬充。
姜宗孜調整了一個較為舒服的姿勢,他本想先發制人開口質問,卻一時拿不定主意要從哪裏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