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元夜 (2)
樓。
那廂,隆啓死活穩住了姜宗醇,半摟半拖着,在平來客棧大堂裏找了個偏僻位置坐下:“賢弟,賢弟莫哭!為兄有個故事想說與你聽。話說,前朝……”年輕的帝王使出渾身解數,好言相勸好話說盡想着好事成雙。
然而美人還是一臉嫌棄。
外頭北合街上,幾個捕快小心謹慎地将尹法使的屍體擡了起來。
周圍響起一聲驚呼。捕快們面面相觑。
原來是尹法使的屍體下壓着一個東西。素色襁褓為紙,赤黑之血為字,用讓人觸目驚心的筆觸,寫着——狗教,還我兒女!
是啊。其實早該有人發現了。
幼童失蹤案的發生是有律可循的。總在月曜日前後,更重要的是,只有不信仙法教或者反仙法教的人,才會丢失自己的孩子。
早有人發現了,只是沒人相信。
☆、不喜歡
那是面黃花梨點翠屏風,镂紋繁缛。從萬充這頭,能看見屏風那邊,姜宗孜完整的身形輪廓,和隐隐綽綽凝脂般的白皙肌膚。
客房內極靜,偏冷,稱得上安寧。悉悉索索衣衫剝落的聲音,帶出無限的暧昧和遐想。
萬充聚精會神地欣賞屏風半遮半掩下的春光,感到一絲口幹舌燥。他清了清嗓子,道:“想問你一個問題。”
姜宗孜“呀”了一聲,好像是受驚于萬充的突然出聲,而不慎腳底打滑。姜宗孜眼疾手快地扶住香椿浴桶站穩,直接跨腳進去,将身體完全沉入水裏,躲藏。
水汽氤氲。姜宗孜的身後,窗紙明透而皎潔。
“哧,你小心些。”接着用調戲的口吻,“要我進去幫忙嗎?”
“別別,什麽問題啊?”
萬充坐在桌邊,以手支頤,他的臉上明滅移動着镂空雕花的陰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游朋侃那個矮蔥弟弟,到底好在哪裏?”
姜宗孜伏在香椿浴桶邊沿,閉着眼睛,慢悠悠地擺動腦袋:“唔……小時候,他救過我。”
“嗯?”萬充好奇。
“我……十一歲那年,同他在游書閣溫書。後來游書閣走火了,只有古籍室的某個書架是防水防火的,能避身。我們兩個找過去的途中,旁邊不停有東西被燒落,砸下來。比如書架或者房子結構中的斷木,或者一本本的書。”姜宗孜睜開眼睛,因為背着光的緣故,眸色格外深沉。他頓了頓,“之後的事,你也能猜到了。有本燒着的書沖着我掉下來,小律擡臂一擋一揮,他的袖子立刻被點燃了。”
“這樣啊。”
“嗯。”姜宗孜的聲音變得微弱,隔着時光在回憶,“雖然馬上采取措施,火沒在他身上蔓延開。但小律的胳膊上,還是被燒傷了好大一片。”
“……”
“現在還留着痕跡。”姜宗孜揚起眼睛,黑睫粘着濕漉漉的水汽,微卷。不知何時,萬充已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姜宗孜的頭發濕淋淋的,萬充舉起梳子,沿着他頭頂中央那道分明的發路,無比溫柔地,一下下梳着:“我知道……”我知道,姜三少爺。你在哪裏說謊了。
姜宗孜把臉埋在手臂裏:“你不知道。”
“還有一個問題。”萬充彎下腰,平視姜宗孜,眼眸讓人無法抗拒,“你喜歡他什麽?”
姜三少爺在熱氣中有些發暈:“這個問題,你不是剛問過嗎?”
“不。”萬充微笑,循循善誘,“我現在問的是,你‘喜歡’他什麽?”
很久以後,姜宗孜隐居竹城,那裏果真沒有竹子。墨發青衣手植。等到竹葉能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碎影,風吹過“淅瀝瀝”的聲音仿佛是落了雨。姜宗孜回想起這一天,這一幕。他覺得自己當時絕對是暈了頭,昏了神,迷了心竅,才會一字一頓地回答萬充:“我,不喜歡他。”
平來客棧。二樓客房。
洗白白後。
兩人紅绡軟帳行巫山雲雨之事。老槐木床咯吱咯吱的聲響,和着姜宗孜情不自禁下的嘤咛嬌喘,別有風情。
姜宗孜攀着萬充的脖子,縱情展開自己的身軀。欲海沉淪間,姜三少爺仿若桃花瓣的眼眸半彎,眼尾暈紅一片,噙着淚點,用貓兒哼哼般勾人的聲音問:“你……嗯,你會不會,覺得,嗯啊……我唔,長得很,醜?”
萬充完全沒料到他會用一副這麽撩人的模樣問出這種話,狠狠按住他用力頂起來,如願□□得三少爺顫抖發洩,身體軟到仿佛能掐出水來,完全忘記自己方才愚蠢的問題,只一個勁□□。
平來客棧的大堂。午後的春光灑進來,帶着熱度和甜膩的香味。
隆啓已經續上第六杯茶,滔滔不絕地從前朝講到了上古。
隆啓的聲音也帶着和風般暖意:“心情好些了嗎?”
姜宗醇“騰”得站起來,焦躁地來回踱步:“你說!你說他們兩個為什麽還不下來?這!麽!久!夠小爺我洗十回!”
難以啓齒:“這個嘛……宗醇你還是個孩子,有些事情……”
“破屋诶!我是他哥!”撸袖口:“好的,上去看看!”
好什麽好!
“賢弟,賢弟莫沖動!”糟糕,穩不住了。
“姓童的!”姜宗醇甩袖,冷眼,“你信不信我……”
隆啓立馬妥協:“我信,我這就陪你上去,成嗎?”
美人一笑,春風十裏柔情。
客,房,門,鎖,了,伐,開,心。
趁着隆啓下樓找掌櫃的取備用鑰匙,以及姜二傻在客房外一番折騰的工夫,裏頭那對完事後尚在溫情的奸夫淫夫趕緊翻身起床,整衣斂容,正襟危坐,假裝在探讨詩書禮樂仁義春秋等苦大仇深之術。
多虧濃郁的熏香掩過了□□味道。還是個孩子的姜宗醇頗為狐疑地觀察良久,也沒能從兩個演技派的身上找出一絲貓膩。
隆啓适時挑起話頭,轉移開姜宗醇的注意力:“聽宗醇說,你們兩個前不久破了一樁綁架案?”
“呵呵。”姜宗孜尴尬一笑。
先前那個呂員外家的案子,最終還是沒有翻案。僅僅是白駱找呂員外商議一番,然後白呂兩家一同保了林荀出來。近來聽聞,白駱與呂雲妲解除了婚約,呂大小姐深受打擊,一病不起。
“看來,這回尹法使被殺一案,也要指望你們兩個了。”隆啓用了非常輕松的,甚至帶點恭維的口吻。話中意思,聽得懂的萬充和姜宗孜是聽懂了,聽不懂的姜宗醇一邊自豪一邊嫌棄,“嗯我家三兒最棒最厲害了!但仙法教的破事我們才不要管哼!”
其他三人于是都順着他的意思,連口“好好好”“不管不管”。
☆、宋大師
萬先生閑倚窗臺:“寫詩最基本的是什麽?”
姜宗孜左手捧着本書,右手托腮,不假思索地回答:“格律。”
“嗯。”萬先生微笑,“那麽今天,就抄三遍《廣韻》。”
姜宗孜滿臉不解,但還是從抽屜裏翻出一卷宣紙。他瑩白光潔的左手掌按在粗略估摸之處,右手不知何時執着鹿靈短刀的景泰藍刀柄,仰臉詢問萬先生:“裁這些夠吧?”
萬先生加深了微笑的弧度,他按住姜三少爺的右手摩挲一番,親昵間悄然取走了鹿靈短刀:“不夠。我指的不是韻目,是全本《廣韻》。”
姜宗孜瞬間懵逼,一下子拉長了臉:“整本?那我可以抄到春試。”
微笑:“嗯。”
姜三少爺恚怒摔書:“萬充你想幹嘛?瞧不起我咋的?告訴你老子三歲就能背全本《廣韻》了!”
“哦。”萬充不為所動,“開始抄吧。”淡淡拂袖而去。
“萬子滿!”姜宗孜霍然起身,椅子“騰”得倒在地上,“你他娘的給老子站住!”
萬充的手虛扶門框,半側過頭,目光隔着肩膀,帶着涼意地笑:“姜三少爺,你不是不想見我嗎?”
實力健忘的姜三少爺一愣,回憶起了自己昨天一系列作到死的行徑。
昨天姜宗孜腦子裏漿糊一團,剪不斷,理還亂。他糾結于自己身心都被萬充吃得死死的,但說實話,卻完全感覺不到對方的心在哪兒。
萬充對姜宗孜來說,太不可捉摸。
于是,回府的途中,趁幾人沒注意,姜三少爺偷偷溜走了,他去見了一個人。
姜宗孜整個人都洩了氣:“我,我昨天去找了宋大師,他說……你……”
“我什麽?天煞狐星?”萬充微笑着接話。
“這倒沒有……他說你,天資刻薄,還說,我倆八字犯沖。”
萬充強壓怒火:“就為這?”
“啊……”心虛地承認。
“就為這,”萬充譏笑着重複了一遍,“你半夜三更滿身酒氣地沖進來,把我房間裏瓷器花瓶砸個稀巴爛不說,還扔我的被子枕頭,叫我收拾東西滾?”
“啊……是嗎?”心虛到不敢承認。
萬充嗤笑一聲:“他怎麽沒教你畫符咒我?”姜三少爺的頭快低到胸前了,萬充感覺不妙,“他教了?!他讓你幹什麽?”
“你別、別急!沒、沒事的。宋大師只算命,不害人。”姜宗孜慌張地解釋。
萬充深吸了一口氣,表情嚴肅:“哪個宋大師?”
“就是,額,老在仙法神樹下面擺攤的那個……”
果然……
萬充緩步進屋裏,在紫檀圓桌邊坐下,想喝口茶順順氣,又覺得不幹淨,重重移開了杯盞。
萬先生皺着眉,右手在額頭上輕輕揉着:“接着交代。”
宋大師是個鶴發童顏的老頭子,從姜宗孜記事開始,便一直在仙法神樹下面擺攤算命,從不間斷,可謂是風雨無阻。因為算得非常準,總是門庭若市。無論達官貴族平頭百姓,總有人每個月去找宋大師算一卦,起價半兩銀子,是尋常人家一個月的夥食費。只一點,宋大師只算命不造命。畢竟忤司命損陰德,而宋大師起碼□□十歲了。
“大概,五六年前,”姜宗孜開始回憶,“小律頭回守壇的時候,我非要跟着去。可是,仙法教壇連普通的教徒也不能随便進,更何況我了。但那個時候,怎麽說呢,我年輕氣盛藝高人膽大,死活要硬闖。然後眼前就出現了幾十個彪形大漢,把我圍起來胖揍一頓,打到鼻青臉腫,扔了出來。我不服,噌噌噌爬上神樹,不肯下來——額,所以我名聲這麽差也是有原因的。”
萬先生笑了:“後來呢?”
“他們都不敢對神樹不敬,就拿我沒辦法可能只好考慮給我跪下。結果宋大師就笑眯眯地站出來,就是,像你那種,讓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萬充眯起眼:“嗯?”
卧槽說出來了!
“咳,總之,宋大師算出了我大哥那點破事,當時大哥的事姜家瞞得很緊,所以哪怕那時我不相信是宋大師自己算出來的,而是背地裏得到了消息,也認為他足夠神通廣大了。诶那我就認慫下樹……就又被打了一頓。
“但我不信邪,後來就喬裝打扮去找茬……什麽?不是我易容術爛!你、你是例外!畢竟我們都,那啥過……咳,總之,每次都被宋大師看破。而且他的卦象每次都很準……所以……我就服了。”
萬充聽姜宗孜長篇大論說完,垂着眼睫默了一會兒,道:“我曉得,他只算命,不造命。”
“嗯……嗯?”姜三少爺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我之間是定數。”萬充擡眼,黑眸裏的氣勢将姜宗孜一下子震懾住了,“所以你躲不過我。”
姜宗孜呆滞地點了點頭。
“好了,帶我去見他。”萬充整了整衣袖。
姜三少爺對食指:“你見他幹嘛?”
“他本名宋簿。”萬充眼眸深深,“我看過《十堂冊》,他是仙法十堂之一。”
☆、一局棋
仙法教壇戒備森森,外牆高三丈,是梁都偏郊,一處占地數百畝的建築群。聽聞教壇的中心是高幾十丈許的雲壇,恢宏雄偉,底臺為漢白玉所砌,臺柱上雕飾着精美的桃枝蓮紋。三層底臺之上,築有九層方形高殿,銅瓦鎏金,脊獸富麗。普通的教徒,甚至是法使,都不能擅自靠近雲壇,只允許隔着四圍紅牆遙遙瞻仰。
仙法教壇內另有重重殿閣,一般來說,普通的仙法教徒只能在守壇日進入教壇,并且只會被安排在教壇最外圍的幾座殿宇內打坐。所以,很少有人能回答,浩大仙法教壇內,是否有人長住。
游朋侃做為梁都的副法使,到底是多了些出入仙法教壇的機會。游朋律曾經跟随游朋侃,行走其間。那裏堂皇得很,空曠得很,也神秘陰暗得很。游朋律在事後對姜宗孜說,仙法教壇內的寂寥,足以洗滌或者悶煞一個人。游朋侃也跟着開玩笑,說,姜三少爺真的非常适合被關在裏面□□。
姜宗孜和萬充來到仙法教壇前,神樹下。
神樹枝幹虬曲,一年四季都很葳蕤,枝繁葉茂,不開花也不結果。神樹上挂着九九八十一顆半拳大的玉桃子,玉質剔透。雖說是上好的古玉,但多年來,從未曾失竊一二。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常年在仙法神樹下擺攤算卦,那個鶴發童顏的老頭不在。宋大師不見了。無冬無夏,數十年來,在樹下的那頂破舊褪色的雲紋長桌也消失了。
姜宗孜四處打聽,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只有一個路人想起什麽似的,說曾看見宋大師在深夜提着壺茶,悠哉悠哉地走進仙法教壇裏去了。還附上自己的推斷:能夠令日夜守在教壇的高手放行的,必然不是普通人!不過這一點,姜宗孜和萬充已經知道了,宋大師乃仙法十堂之一。
擺擺攤算算命,閑來茶無事酒。這樣的日子,宋簿沒法繼續下去了。
姜宗孜和萬充對視一眼——要出大事。
兩人沒達成目的,均有些心事重重地返回姜府。
回府途中,經過南璞市,今兒的市集很是冷清,只有稀稀拉拉三三兩兩行人,開張的鋪子也不多。
姜宗孜跟在萬充身後,心不在焉地走着。沒多久,萬充發現姜宗孜落下好大一截,錦衣窄腰束冠的姜三少爺停在一家鋪子前,略微出神,盯着一對藍釉黑彩的棋子盒看。棋盒上,有繁複而美麗的纏枝蓮紋。配得上三少爺的花哨。
萬充走回去,默不作聲地在一旁付了銀子後,迎上姜宗孜愕然目光:“正巧。我有一副松客子用過的瓷棋盤,和幾百枚玉質圍棋子。”
姜宗孜咆哮:“明明是老子——”先看上的!
“一齊贈予你吧。”萬充淡淡地說。
嘤。
姜宗孜的棋藝出人意料得好。他棋勢橫沖直撞,步步逼近,不顧小利,該舍便舍。萬充仍由他四處布局,做了多個假眼。
萬先生閑敲棋子,很快将姜三少爺設下的棋眼逐個擊破,一下子占了七分棋面。姜宗孜內心奔潰,他感覺自己不過一個晃神,就大勢已去。姜三少爺拒絕中盤認輸,非要等到最後收局之時,再投子認負。
姜宗孜暴躁地伸手攪亂棋盤,耍脾氣:“為人師表!你就不能讓着我一點!”
萬先生老神在在地回答:“嗯,畢竟萬某天資刻薄。”
“咳……”姜宗孜理虧,低聲嘀咕,“還翻不過這一篇了,真是的……”
尹法使生前深得王太後歡心,太後每月總要召他入宮幾回,給後妃們講講仙法,算算子嗣。是以,尹法使與盤根錯節的深宮大院牽扯甚多甚廣。尹法使被殺一事,不日便鬧得後宮很不安寧。
三天後,一道聖旨降到姜府,命萬翰林萬充主查尹法使被殺一案,姜三少爺姜宗孜輔查。
這可算是自姜宗孜八歲中解元之後,姜尚書在群臣面前,頭一回這麽長臉。
姜宗孜跟着萬充接完旨後,回到書房。
窗外天藍春綠桃紅,姜宗孜愉悅地深吸一口氣。
“這麽開心?”萬先生笑着搭住他肩膀,“不如,下盤棋?”
“哼,才不要!”姜宗孜嫌棄地瞪萬充一眼,然後放軟了目光,“我就是覺得啊,剛才……咳,”姜三少爺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特別像是被指婚。”
萬充笑了,逗他:“嗯,知道你想嫁給我。”
惱羞成怒:“你走!”
萬先生堅持不懈地撩漢:“那我想嫁你行嗎?”
捂了會兒臉,露出眼睛:“……行吧。”
☆、雨紛紛
二月廿八,清明雨紛紛。
大清早,姜宗孜和萬充便出門去查尹法使被殺一案。
兩人撐一把油紙傘,并肩緩步走過一段狹窄老巷,沿着東武街來到衙門。刑部侍郎迎出來客套一番,便借公事繁忙之名離開,留趙捕頭給兩人介紹案情進展。
尹法使的屍體上有許多□□留下的紅紫齧痕,還有馬蹄踐踏過的淤黑紅腫內傷痕。仵作細細驗屍後,找到了致命的傷口,是背部一道非常微小的齧跡,但卻有淺淺的青黃汁水泛出在附近。那顯然是被毒蛇咬過留下的傷口。以及,從屍體青黑的肉色來看,中蛇毒而死的可能性極大。
尹法使橫屍街頭的那天,捕快們詢問了在場的很多目擊者。其中,綢緞莊的夥計說,當時他的餘光裏,黑影一閃而過,待擡頭之際,即見屍體驟然墜落。他大驚失色,完全沒去留意屍體是誰抛下的。事實上,另外的絕大多數目擊者都是一般無二回憶。
惟有游家的馬車夫,他心有餘悸,但非常肯定地回答,當時屍體筆直墜落,而天空中沒有其他任何人的影子。也就是說,屍體是憑空出現的,它自己在半空中頓了一頓,再嚯地落下。好比北合街的上空存在一個透明缺口,通往現世另一頭。當有人在那頭掀開口子,扔下尹法使的屍體,屍體便最終墜落在北合街頭了。
“這怎麽可能呢!”趙捕頭絕不相信,“萬翰林姜少爺,你們說,怎麽可能辦得到!”
姜宗孜沉吟着。
趙捕頭說出一種推測:“或許是有人用繩索之類的東西捆住屍體,繩索兩端則固定在街道兩旁的屋頂上,遠程用飛镖割斷繩子,最後再趁亂收走繩子和飛镖……”
“不可能。”姜宗孜直截了當地否定,“我是第一個靠近屍體的,尹法使渾身□□,如果有繩子之類的東西定當一目了然,更何況屍體上并沒有任何勒痕。”
趙捕頭心裏曉得自己的推斷八成是錯的,也沒繼續辯駁,只深深嘆了口氣。
萬充想了想,說:“我第一時間飛上屋頂,沒發現可疑的人。所以,倘若不是遠距離借助工具抛屍,而是近身操控,那此人的輕功相當了得。”
姜宗孜打了一個響指:“兇手如果是個武林泰鬥級的人物,那什麽都解釋得通了,來無影去無蹤地丢一具屍體,可以說是輕而易舉。”
“這算是一種可能性。從屍體的慘狀來看,兇手與尹法使想必有深仇大恨。”萬充轉臉,問趙捕頭,“與他結仇之人可多?”
趙捕頭搖了搖頭:“尹法使德高望重,名聲一直好得很。這幾天來,捕快們明察暗訪,皆無所獲。”
姜宗孜皺起眉頭:“既然沒什麽仇家,那很可能不是私仇。兇手将屍體抛在車水馬龍的北合街上,并且留下寫有‘狗教,還我兒女’的襁褓。顯然為了把事情鬧大,弄得沸沸騰騰,讓人人都看見或聽聞這幾個字。兇手認為幼童失蹤案是仙法教所為,他針對的不是尹法使,而是整個仙法教。這樣的話,尹法使不會是唯一的死者。”姜宗孜的表情變得嚴肅。
☆、金環蛇
趙捕頭在講額前芍藥花的時候,姜宗孜心裏便有了一個答案,當趙捕頭說到“身上沒有味道”時,姜宗孜确定了——此番描述,同他某位朋友最寵愛的小妾一模一樣。
姜宗孜的一大群狐朋狗友中,家中最顯赫的,便屬即将卸任的當朝宰相魏相的孫兒魏術容。魏術容是風流公子一個,某種程度上稱得上好色。三年前,錦關樓的新花魁芍藥亮相的頭一夜,魏術容一招揮金如土,直接将芍藥贖回府裏。此樁事,整個梁都津津樂道了好幾天,不過,現在已不大有人提及。魏術容甚少帶芍藥出席大小宴席,幾乎身邊所有人都曉得,他将那女子護得怎樣周全。
所以怎麽可能呢?宰相孫兒最寵愛的女子,會被尹法使深夜帶回府中?
姜宗孜言罷,萬充一想,還是決定,去探個究竟。
于是,萬充、姜宗孜、趙捕頭三人,啓程拜訪魏相府。
魏術容生得細眉細眼,身形清癯,有那麽點弱不經風的感覺。他整張臉都寫着“沾花惹草”四個字。
魏術容一見姜宗孜就高聲調侃:“好久不見啊姜三少爺,聽說你被個小小翰林□□得畏手畏腳!依我看,可以刻一枚‘吾愛先生’印給你啦!”
姜宗孜嬉皮笑臉:“那得是純金的,玉的不要!”萬充随後步入偏廳,就見姜宗孜正一臉□□地扭頭沖他笑:“這位,便是‘小小翰林’。”
甚好。
“是嘛!”入眼美色,魏術容滿意得瞳孔放大。他毫無顧忌地縱聲笑言:“難怪你最近不猴急往游府跑了!”
姜三少爺賊眉鼠眼笑成一朵花:“嘿,你新收的幾個男旦怎麽樣?夠鮮嫩可口吧?”
極好。
魏術容的表情肉眼可察得僵硬了一下,又迅速浪起來:“怎麽,孜孜想一起玩?”
姜宗孜口水都快滴下來,還假正經:“這~我得考慮考慮。”
絕好。上回是誰嫌“宗孜”肉麻的?
姜宗孜和魏術容互相不要臉地問候了一盞茶的工夫。魏術容一直用頗為□□的眼神前後左右上下多角度全方位瞟萬充。一向從容淡雅的萬子滿臉上波瀾不驚,站在一旁的趙捕頭受不住了,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接着,姜宗孜和魏術容開始不要臉地謀劃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主要涉及欺男霸女尋歡作樂。萬先生微笑,随便舉了一些得花柳中不舉最後不得好死的例子。
趙捕頭更是有理有據:“翰林院的方斟你們知道嗎?年紀輕輕前程似錦,染上那種病後啊,現在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翰林院的方斟?”姜宗孜看着萬充,露出獵奇的眼神:“你肯定認識吧?”
萬翰林笑容不變。
“我也聽說了!啧啧啧……”魏術容一推姜宗孜,“孜孜你可小心些!”
姜三少爺外強中幹地昂頭:“滾犢子,老子潔身自好得很!”
呵呵。
萬子滿在心中記下了回府後□□的次數。
不過果然,姜三少爺的每一面都這麽有意思。
桃花眼中狡黠的光,嘴角翹起的嚣張,激動時暈紅了的眼角,放蕩的表情勾人雙瞳。
萬充不禁想占有更多。
“對了,”在趙捕頭再三暗示下,姜宗孜終于道出來意,“我今兒,就是想帶‘小翰林’和‘小捕頭’,來見識一下你家芍藥美人。”
魏術容非常爽快地答應了。
在領三人往後院走的途中,魏術容頗為憐惜地說,芍藥近來心情低落身子羸弱,已經卧床不起好幾天了。
“怎麽回事?”
“唉,芍藥最疼愛的小表弟前些日子失蹤了。”
萬充和姜宗孜暗暗對視一眼。
“我也一直在派人尋找,但估計,是兇多吉少。”魏術容用了不甚在意的态度。
趙捕頭瞪着眼睛,有些不滿:“魏公子,沒來官府報案?”
“嗤。”魏術容沒有表情的時候,面部輪廓剛毅而冷漠,“捕快有甚麽用處?”
“你!”
姜宗孜趕緊拉了趙捕頭一把。
雨後空氣清新,光線暗淡。芍藥的房內更是陰暗,窗戶緊閉,惟有一盞将盡油燈散發微弱的光。
美麗的紅衣女子香鬓亂挽,額前的芍藥花尚且奪目,然而整副妝容素雅黯淡,唇色無力泛白。她懶懶地斜靠在床榻上,閉着眼睛。
不同于姜宗孜所言,她是個無脂粉味道的豔美女子,魏術容推開門的瞬間,萬充立即聞到了隐隐的腥味。萬充神色微變。
魏術容快步走到芍藥的床邊,輕柔地揉捏她的手,湊近了,低聲撫慰。
姜宗孜的眼前一晃。原來是萬充,青衣白袍飄然,瞬間在屋內轉了一通。魏術容和芍藥都沒有察覺。而趙捕頭在訝然過後,一臉崇拜地,望着已經悠悠站在原位的萬充。
萬充、姜宗孜、趙捕頭三人候在芍藥的閨房之外。
見床頭那兩人開始旁若無人地膩膩歪歪,姜宗孜出聲調侃:“術容,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打攪你和美人卿卿我我了。告辭!”反正也見到了芍藥,現在只要讓萬充畫下來,再拿去讓尹府衆人指認便行。
魏術容本還想着挽留,無奈香軟在懷,柔骨纏身,實在分不出心。只好放三人離開。
萬充攬過姜宗孜的肩膀欲走,正當此時,屋內,一道黑影“咻”得墜于枕衾。
“啊!”芍藥吓得花容失色,一個勁地想往魏術容懷裏鑽。魏術容則先“嘭”一聲跌靠床沿,繼而一把推開芍藥,連滾帶爬地往門口逃。
那道黑影落于枕衾後尚在“嘶嘶嘶”地快速移動,芍藥縮在床腳顫顫發抖。
說時遲那時快,萬充轉眼已到床前。他眼疾手快一把掐住那東西,提了起來。
燈光微弱,卻分明可見,萬充手中的,是一條通體布着黑色環狀紋路的金蛇,它細長有力的尾巴,還在激烈地掙紮着跳動着。
☆、十三元
魏術容面無人色,他繞過姜宗孜,跌跌撞撞地過去扶住一把靠窗的椅子坐下,擡袖揮落一只青花瓷瓶,碎片四濺:“來人啊!”
萬充走至姜宗孜跟前,提着那條猙獰的蛇逗他,姜三少爺害怕得脖子一縮一縮。
萬充心情很好。他走出屋子,将蛇放生在院子裏。
“別放!殺了它!”窗口的魏術容看見了,抓狂地大喊。萬充回以冷冷一眼,魏術容吓得閉口不言。
阿米是芍藥的貼身丫鬟,她聽見魏術容大發雷霆那一喊時,正端着新熬的熱騰騰的魚片粥經過小院的月門。阿米趕緊三步并兩步,小跑着走進房間,又看見魏術容對窗外的萬充大吼一聲又吃癟的模樣。
從沒見過這個不正經的少爺這樣,阿米戰戰兢兢地欠身,顫抖着聲音道:“小、小少……爺……?”
魏術容上前打翻阿米手中的粥。小丫鬟的手當即被燙紅,衣袖間狼狽不堪,卻又不敢叫出聲來,只低着頭小聲抽泣。
魏術容怒問:“最近都有哪些人來見過芍藥?”
“……”
一拍桌子:“快說!”
姜宗孜吊兒郎當地翹着二郎腿看好戲,順手抓了桌上果盤裏一把瓜子。萬充直身立于庭院,身後濕漉漉的花葉色調濃烈。他望向姜宗孜的目光裏,有很淡的憂愁。
阿米被震怒的魏術容吓得一個激靈,結巴着回答:“老、老夫人,派小……凝,送過來,一些滋、滋補的東西,還有,少夫人,和、和昆姑娘來過,一趟……”
魏術容聽完,一言不發怒氣沖沖地離開了。
很快,一群小厮進來,手裏拿着各種工具,在芍藥的院子裏東找西找。還有幾個丫鬟呈上盒裝的糕點蔬果。
沒過多久,魏術容換了身衣服出現了,臉色不佳,強撐笑容送萬充、姜宗孜、趙捕頭三人出府,還承諾過些日子做東賠罪道謝。
走出魏相府一段距離後,趙捕頭皺着眉頭,用一種打開新世界大門的口氣,道:“沒想到,深宅大院裏的鈎心鬥角這麽陰險。”
萬充不露痕跡地笑了。姜宗孜沒想到趙捕頭如此單純,只注意到了這些。
“不過,那條蛇怎麽會突然掉下來呢?跟……”單純的趙捕頭做了一個聯想,笑着說:“跟尹法使的屍體似的。”
姜宗孜忍不住說:“不是突然。”
趙捕頭一臉疑惑:“嗯?”
萬充迎上姜宗孜深深的目光:“嗯,我在屋子各處散了雄黃。那條蛇因此才掉了下來。”
趙捕頭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接着繼續單純,“只是,萬翰林您為何讓我将那蛇捕來?”趙捕頭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還算結實的小麻袋,能隐隐看出,麻袋裏盤踞着一條蛇。
姜宗孜一愣。怪不得,剛才趙捕頭的确不見了一小會兒。
萬充解釋:“芍藥很有可能是殺害尹法使的人,尹法使死于蛇毒。你回衙門後,将此蛇毒牙與尹法使屍體上的傷口進行比對,倘若一致,那這條蛇,便是物證。”
趙捕頭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接着繼續單純,“可是,我見那芍藥一個弱女子,方才又那麽害怕,怎麽會是……”
萬充涼薄一笑:“方才,姜三少爺看上去也很害怕。”
姜宗孜臉色一變,停下了腳步:“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萬充直直往前走去。
行至宣南街與東武街的交岔路口。
趙捕頭在告別前述職:“接下去,我會多安排些人手在魏府周圍監視。”
萬充點頭:“嗯。”
之後,姜宗孜和萬充,一前一後,走了一段默不作聲的路。
最後姜宗孜熬不住,叫住了萬充:“诶,要不,我們今晚,去魏府探探?”
萬充回過神,看了站立不安的姜宗孜一會兒,暧昧地笑了,湊近:“不,今晚,還有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