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翠微山上

之後兩天,蕭白石短暫地消停了。

謝雨霖不放心,生怕他又去冒犯了師尊的道侶不好交差,暗中去過蕭白石的住所,發現對方一如既往地無所事事後總算放心。

蕭白石早知謝雨霖來過,待他離開後才草垛中站起身。他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一株燦爛流光的大樹下,只一伸手,樹梢便落下一只圓滾滾的紅雀站到了手指上。

他與那紅雀道:“你說,長風公子當真也傾心于父親嗎?”

紅雀扇着翅膀,蕭白石驀地喜笑顏開:“是嗎?我也覺着不太可能呢。”

那只小小的雀兒繞着他飛了兩下,蕭白石聽它啾啾鳴叫,連忙抓了一小把碎米攤在手中:“餓壞了也不早說,就知道抱怨我——慢點兒吃呀!”

紅雀不是精怪,只是受翠微山靈氣影響,比之普通鳥雀自然更通人性,但若說成精成仙又更道阻且長。這山上飛禽走獸無數,大都生性溫和,與衆弟子都和睦共處着,互相不會過多打擾,除了蕭白石。

他能與這些鳥獸/交談,閑暇時動物也愛親近他。這既非紅塵道的修行,也不是翠微山上的不傳之秘,甚至連蕭鶴炎都一知半解。

蕭白石說不上這是怎麽一回事,好像自從他記事起便無師自通。

從鳥鳴裏聽出悲歡離合,從一只鹿的眼中看出喜樂與凄然,随着年歲漸長,蕭白石竟緩慢摸索出一套與它們為友的方法。甚而至于修道小有所成後,他居然還學會了通靈之術,雖說損耗尚大,時間短暫,若傳了出去勢必引起小範圍振動。

原因無他,修道無論派別皆以為,太上忘情,至于自然中其他生靈,兩不相争便是生存之道。

通靈術早個七八百年還有不少門派正在修習,但其困難程度不亞于普通人去煉氣凝神,就算學會了,也不一定能運用自如。在一次有道君走火入魔驅動了門中瑞獸,踩踏民宅無數後,更被視為邪術,凡修煉者,必為正道所不齒。

再到後來就無人再習通靈馭獸一道,當中秘辛也逐漸失傳。

蕭白石少時問過父親為何自己能天生就會,蕭鶴炎只道萬物各有機緣,或許是上蒼對你有所眷顧。

等運用自如,修為漸進,蕭白石便不再糾結于這個問題。

紅雀将掌中碎米啄食幹淨,堅硬的鳥喙戳中掌心,蕭白石突覺一陣酥麻,笑着按住它的翅膀:“終日吃好睡好,也不說去替我瞧瞧父親回來了沒有!”

紅雀乖順地蹭一蹭他的掌心,蕭白石便道:“你說今夜回來?可大師兄說要等明天。”

小鳥啾啾叫了幾聲,焦急地從他手掌中飛到旁邊的籬笆上左右跳跳,蕭白石一時笑得前仰後合:“好啦好啦,我當然是信你!”

又是一番安慰,它這才安靜地重新飛回了精致的竹籠。

蕭白石趴在桌案邊微微閉眼,四面靈氣軌跡他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他仿佛和翠微山有莫大關聯,也許因蕭鶴炎之故,他時常有“我本就該是此山中人”的念頭徘徊不去,自習得通靈之術後,這念頭更越發強烈了。

翠微山不像東暝觀這等修行大派,蕭鶴炎在此地開宗立派八十年,于修道者的長生歲月更是彈指一揮間。諸位弟子資歷尚淺沒有成事,只靠他一人支撐。

在蕭白石心中,青霄真人的确是個不世出的天才。

半路出家開始修行,先修清心道,二十年煉氣、五十年凝神,一百歲後已經開始辟谷。後因質疑清心道之道初本心,叛出教派後決心改修紅塵道,自立門戶,一邊教授弟子一邊繼續修行,如今在能叩關元嬰的當世大能中年紀竟還是最輕的。

就是這樣一個人,若能本分些謹慎些,恐怕也早被尊為一方宗師了。無奈他能半途幹出搶奪別人大弟子這種事,注定了名聲不太行。

可蕭鶴炎不在乎名聲好壞,他只求自在随心,率性而為。

三個月前同為紅塵道派宗師的丹朱子來函一封,以北境古蓮重開為由邀請蕭鶴炎前去一敘。他自欣然而往,算算日子也該到回來的時候。

那紅雀的預感分毫不差,是夜,蕭白石從練功的洞府離開便接到師兄傳訊:

“師尊已回空山朝暮,請少主前去。”

空山朝暮與蘭渚佳期遙遙相對,千級雲梯之上,就是蕭鶴炎的居所。

蕭白石沒敲門,徑直從大門進入書房,果不其然見父親正在煮酒。他走過去在桌案對面落座,恭恭敬敬擡手行了一禮:“師尊。”

“不是在別人面前就不必這麽叫了。”蕭鶴炎看也不看他,兀自品了一口酒,道,“丹朱子這極北之地的佳釀确實不同翠微山,烈得很,不能給你喝。”

蕭白石沮喪地“哦”了聲,好奇問道:“丹朱道長的酒有名字嗎?”

蕭鶴炎手持玉杯,當中酒液澄澈如水看不出內裏濃烈,道:“入口如冰,回味卻似火……依我說,這酒就像長風一樣,當年又有人盛贊過‘長風吹月’,幹脆叫它‘仙人醉’再貼切不過。白石,你覺得呢?”

此言一出,仿佛已經看穿他前些日子的舉動,蕭白石垂下眼時心髒不受控地漏了一拍,暗道若蕭鶴炎再問應長風,自己真不知如何回答了。

好在蕭鶴炎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把酒放在一旁,正色道:“此次丹朱子邀我去賞蓮只是個借口,你聽說天地盟的動作沒有?”

自從岳辟川上翠微山鬧過一陣後便沒了動作,蕭白石鮮少涉足山下,聞言只是愣怔:“父親,禍鬥被除去後,天地盟衆派不該有什麽動作才是啊。”

“要真那樣就好了。”蕭鶴炎言語中頗有不屑,随後道,“近日天地盟打着正本清源的旗號又滅了一個紅塵道的小教派,盡管那派與我翠微山毫無關系,平時幹的有些事也确實上不得臺面,但……天地盟未免管得太多了些。”

蕭白石驚道:“他們為何要行殺戮之事?”

“不是殺戮,只将那教派衆人廢去武脈,損了百八十年的修煉變回尋常人。”蕭鶴炎皺眉道,“小門小戶經不起折騰,可任由他們肆意妄為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蕭白石擔憂道:“父親想說以後遲早會将矛頭指向翠微山?”

聞言,對方沉吟不語。

紅塵道修習與清心道天差地別,因此有些不得要領的小衆門派便打着修行旗號,幹些淫.亂之事,更有甚者還會拐騙民女與自身雙修。像天地盟的盟主岳辟川就三番五次抨擊過這些都是“歪門邪道”“不上臺面的腌臜東西”,此時出手,天下不僅不會覺得他們做得不妥,反而認為擾亂綱常者,人人得而誅之。

蕭白石剛想安慰父親翠微山衆人向來都安分守己,只在山間逍遙,天地盟就算想讨伐他們也師出無名。可話還未出口,他看着父親,突然說不動了。

就在蘭渚佳期,不還關着個應長風麽?

且不說岳辟川到底有沒有放棄這大弟子,他此次面上無光,若咽不下這口氣遲早會向他們報複。而他行事向來會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這次紅塵道惹了衆怒就是個機會。

若真圍上來了……

蕭白石額邊蒙了一層細密冷汗。

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蕭鶴炎伸手略微一按蕭白石的肩膀,起先不怒自威的聲音也溫柔了三分:“不必多慮,這些事為父心裏都清楚。就算岳辟川想對翠微山下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是不是真能手眼通天!”

蕭白石眼神閃爍,匆忙一颔首。他始終咽不下話,試探道:“父親,那長風公子……”

“怎麽,他最近不安分?”

蕭白石頓時慌亂片刻,才道:“不,我是想說,那畢竟是岳辟川的得意門生。父親一直扣着他不放,遲早……會惹出禍端,不如……”

“你想讓我放他走?”蕭鶴炎皺起了眉。

即便他真是這麽想的,在如此直白的逼問前也不敢妄動。他知道父親寵自己,也寵應長風,這兩種感情不盡相同、分不出孰輕孰重,可若自己對應長風的心思被蕭鶴炎知道,那該是如何的盛怒,他承受得起麽?

他對應長風的确頗為喜愛,見他一面能抵上三天歡喜。但……但那又如何呢?悖倫亂綱之事,他做出來了,蕭鶴炎能原諒他麽?

蕭白石良久不答,時間如同靜止了。

空氣中淡淡的酒香經久不散,蕭鶴炎打個響指,一簇金色火花襲向檐下的燈燭。已經黯淡的燈重又明亮,他看向蕭白石,忽然嘆了口氣。

“白石,我知道你委屈。”

蕭白石意外地擡起頭:“父親,我……我不是……”

蕭鶴炎安撫他道:“說到底,你和長風才是同輩的人。為父此前不曾顧忌你的感受,這一安頓就是七年,惹得你心裏憋屈……是為父的錯。但如今鬧得天下皆知,長風此時下山,無法自保,那些宵小能放過奚落他的機會嗎?”

“……父親。”

“其餘的以後再說,放他就不必再提了。”蕭鶴炎站起身看窗外繁星,“夜深路不好走,白石,你就在此處歇下吧。”

他匆忙問道:“那父親睡哪兒?”

眉梢一挑,那形貌英俊的道者但笑不語,意圖已經指向了不遠處的蘭渚佳期。

作者有話說:

石頭敢怒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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