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放不放手
蘭渚佳期上,螢火在一陣風後重新彙聚于院中,點點金光着落花。院門自外向內輕輕被一道無形之力推開,昏暗的屋內又點起了燈燭。
整片翠微山不用明火,皆以螢火與咒符照亮,此刻入夜,只有這一點燃燒的味道不似在仙門中。應長風護住那一點微光,見燭焰搖晃終于歸于平穩後才挪開手,不動聲色将一卷書蓋在了枕頭下。
下一刻屋門也大開,蕭鶴炎徑直走向屏風後。
“原來還沒休息。”他言語帶笑,與應長風打了個招呼,意料之中地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蕭鶴炎習慣了他的冷漠,見狀并不做多糾纏,自己倒了一杯水繼續說道:“聽雨霖提及這些日子,還是有人會到此處來找你。依你的性子,若真的煩了他自會想法讓他不再來,可我方才與他相談,好似你并沒有那個意思啊。”
言罷許久沉默,背對着蕭鶴炎的人側過頭,淡淡道:“懷疑我?”
蕭鶴炎食指一動,桌案的蠟燭應聲熄滅。他按住應長風的肩膀,沒有回答那句反問,力度卻漸漸大了。片刻後仍沒聽到那人發出任何聲音,蕭鶴炎好奇地擡手在應長風額角一碰,已經密密麻麻的都是冷汗。
“疼了也不說,小朋友總是那麽倔強。”蕭鶴炎一笑,放開了他坐于榻邊,“已經武脈盡廢了,何必在我面前做無畏的掙紮,還當自己是第一劍修嗎?”
應長風冷道:“半夜來此要睡便睡,非要提你那不成器的兒子究竟是什麽意思,我倒不知青霄真人這麽能打啞謎。”
“睡?”蕭鶴炎饒有興味地一挑應長風下巴,他皮膚溫度微涼,便和這人一樣如玉似冰,“從你醒來的第一日我就告訴你,應長風,取人一夜不如取人真心。想來我蕭鶴炎床上的人多的是,你左右都走不出去,這麽撐着還能撐多久?”
應長風輕哼一聲:“恐怕你的無端自信要落空了。”
蕭鶴炎說是麽,見應長風坐着不動,心知這夜也和他在蘭渚佳期的無數次是同樣的結局。好在修道之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蕭鶴炎取出一枚丹藥遞過去。
“什麽?”應長風警惕道。
“忘了麽?你此前經脈毀了近半,就算有一葉浮萍的靈氣為你加速療愈,但你如今沒有修為,過剩的靈氣對身體非但沒有好處反而容易像普通人吃大補丸,一口撐下去消化不了,适得其反。”蕭鶴炎好整以暇道,“放心,要殺你還用不着偷偷摸摸地下毒,也幹不出那種下三濫的事——我要你自己願意。”
對最後一句沒有任何表态,應長風斜斜地睨他一眼,接過丹藥混入水中化開盡數飲下。
如同此前每一次那樣,蕭鶴炎在榻上打坐,應長風畢竟普通人一個,不到三更便困了自己窩到茶桌邊打盹。
夜半,蕭鶴炎運轉過一個小周天,睜眼見蜷縮在墊上的應長風如同只乖順的貓兒,既不皺眉,也不張牙舞爪,心下對他更是憐愛幾分。他本可輕易隔空完成的動作,這夜卻突然起興,下榻後輕手輕腳地走過去。
搭在一旁的外衫被蕭鶴炎蓋在了應長風身上,領口處裝飾的辛夷花正好落在那人心口。蕭鶴炎一時出神,竟覺得時光倒流。
太像了,他從初見應長風到現在總忍不住默念,實在是太像了。
只是應長風不會笑,而那人無論何時從挂着淡淡的笑容,好似天上地下出了再大的亂子都不會讓他挂心。
蕭鶴炎愣愣地看向應長風,妄圖再找那人的一點影子。
他是再年輕一點的時候和那人遇見的,那年的蕭鶴炎風華正茂,意氣勃發,輸得起,什麽都不怕。可蕭鶴炎有時候也想,是不是他遇見對方的時候實在太年輕了,年輕是很好,但年輕同時意味着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和外界抗衡。
若他當年像如今一樣動動手指就教江湖轟然震動,叩關元嬰已經位列大能之列……甚至不必這麽揚名天下,只需要多一點點力量——
辛夷就不會離開他了。
蕭鶴炎的心緒經過這些年已經極少會有動蕩,此刻驀然想到昔日往事仍不自覺地憤懑。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握緊的拳頭也松開,手垂在身側,低頭一看面前的應長風不知何時卻睜開了眼。
“看我做什麽?”應長風說完,狹長眼角斜飛起一點弧度,竟是個頗為嘲諷的表情,“若真想懷念故人,不如去做個你那道侶的雕像,雕得栩栩如生些放在空山朝暮的院子裏,天天看。”
蕭鶴炎不語,應長風又恍然大悟道:“啊,我忘了,死石頭哪兒有活人有意思?還能與你擡幾句杠。但青霄真人神通廣大,要造個傀儡也不是難事,何苦終日囚禁我還來給自己找不痛快,直接殺了,你方便,我也不抱怨。”
“不必說這些來激我,應長風,我不會如你所願的。”
應長風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似乎想到了他會這麽答,嘴角皮笑肉不笑地一挑,接着把那件繡有辛夷花的外衫踢到一旁自己起身去院子中了。
推門時清風湧入,通體舒暢,應長風剛從小憩中醒來,被這一股風吹得神智完全清明。他踩着一地落花入了林中,蕭鶴炎安靜看了一會兒仍舊跟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無言地走,一直到結界邊緣。
結界肉眼不可見,但應長風就是知道它在那兒。
蘭渚佳期仿佛籠罩在了一片雲霧中,遠處看不清,從這兒也看不見任何地方,就是一座翠微山上的孤島,是應長風一個人的囚籠。他心高氣傲慣了,此刻無法反抗,已經不是忍辱負重可以概括。
他站了很久,身後蕭鶴炎忽然沉聲道:“我把結界去了,如何?”
應長風哂道:“和我談條件?”
蕭鶴炎否認了:“不,放你在此,該來的人總是會來,不來的就算去掉結界也不會來。翠微山周遭有封山令,你離開蘭渚佳期依然逃不開。”
應長風道:“原來是換一個大一點兒的籠子,那真人請便吧。”
言罷轉身要離開。
蕭鶴炎飛快掐了個手訣,口中默念一行咒語後只聽得天穹中傳來什麽破碎之聲。緊接着,那道金色結界全部現形,自最頂上裂開了一道小口,随着蕭鶴炎手勢一揮,覆蓋整個蘭渚佳期的結界裂開了。
下一刻,所有金色化作漫天琉璃雨,幾乎照亮半邊夜空。
“以前他最喜歡這種小戲法。”蕭鶴炎喃喃道,擡手接住一片金色花雨,接着便在掌心徹底消失,“我那時修為不高,只能像放一點小煙花那樣放給他看。今日這盛景,他見了不知會多高興。”
應長風離開的腳步一頓,接着低聲道:“沒用的。”
而蕭鶴炎何嘗不知道,他略一苦笑後跟上了應長風。兩人依舊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直到回了竹屋廊下,蕭鶴炎才又開了口。
“你以後離白石遠一點。”
這話帶上了一絲嚴厲,應長風好整以暇地靠着檐下廊柱,雙手懶散揣在一起,竟有些陌生的吊兒郎當。
他在聽見蕭白石的名字時眼睛亮了亮,道:“你很害怕?”
“……”
“怕我将他拐上歧途,還是怕他挑釁你的權威?”
見蕭鶴炎微微皺起眉時應長風便懂了,他指了指自己,對蕭鶴炎道:“青霄真人,你今日主動開了蘭渚佳期的結界,可就再也攔不住我了,未來別後悔。”
螢火映照出應長風極為秀麗英俊的一張臉,就寝時分,他沒有束發,此時周身點點金綠微光襯得白衣勝雪,黑發如瀑。那雙含着一點光亮的眼睛輪廓狹長,眼角斜斜地飛起,不笑時固然冷漠至極,似笑非笑的時候有些像狐貍,偏又極具風情。
蕭鶴炎驀然想起江湖中曾經稱贊應長風的話:若他不是劍修,沒有習武,光憑這一副好相貌就能叫無數人傾倒了。
可惜應長風從來不做以色侍人的囚徒。他仗劍時能令九天畏懼,這時手無縛雞之力,眼中依然是危險的光。
蕭鶴炎低估了他。
作者有話說:
應長風,活體ETC。下章開始他倆就對手戲了!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