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來生意

轎子近了,當頭三個仆從打扮的人,手上都提了花狀提燈,不知拿什麽材料做成的,透亮得很。

燈火籠在裏頭,潺潺如星月輝光,水似的蕩漾。

小轎顏色雖清淡,卻頗有種低調奢華的感覺。用料講究,上頭翹起的飛檐,懸挂的鈴铛和燈,俱是連殷實之家都很少見到的精細。

秋枕夢借着燈光,認出最前頭那人,就是陪着那位姓汪的公子,來她家買東西的人。

轎子裏說不定就是那位公子本人!

是個姓汪又擅畫的年輕人!

她連忙攏了攏鬓邊散亂的發絲,順了順衣裳褶皺,笑容溫柔淡雅地穿過人群,迎了上去,招呼道:“這位小哥,你又來了,可想買什麽東西嗎?”

“姑娘的繡品好得很,我家老爺喜歡,這便親自來尋姑娘了,敢問姑娘會不會繡大件的東西?”

“會,當然會。”秋枕夢連忙說道。

四人擡的轎,在得到這句肯定的話後,總算落了下來。

鄰居們不敢發聲,在聞聽“老爺喜歡”,猜得轎子可能落地的時候,已經遠遠躲了開去,各回各家大門一關。

只剩下組團找茬的繡娘們,鹌鹑似的縮到最角落。

·

那下人倒退着走了幾步,臨近轎門時,背後長眼般轉過身,放下提燈,躬身伸出一只手。

另從後頭上來一人,揭起轎簾,裏頭的老爺這才扶住下人,穩穩當當地下了轎。

儀态之風雅,程序之瑣碎,秋枕夢已經見怪不怪了。

這半年她見過的汪姓年輕人們,大多數都于騎馬坐轎上規矩多,眼前這位已經算是流程簡單的了。

“公子又見了。”秋枕夢自來熟地寒暄。

上回沒看清的模樣,此時終于瞧了個透徹。

眼前這人二十來往年歲,身段瘦長,面容弧度柔和,露出的皮膚泛着漂亮的冷白,皎皎如敷了天上月光。

他眉毛不算很濃,生一雙狹長的眼,眼尾稍稍上挑,帶着些微的紅,唇薄得很,色調也和面容一般淡,瞧着她時,似乎不帶任何情緒,寂靜得像深林間一片寒潭。

有點陰柔,又有點不好揣摩的樣子。秋枕夢望着他,心中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這公子和記憶中小哥哥的眉眼有些像,或許也正是因此,那夜匆匆一瞥,她便覺公子有幾分眼熟。

可小哥哥從來是很歡喜的,笑吟吟的樣子,彎着的眼,臉上總是露着深深兩個梨渦,與這死人臉大相徑庭,更是可能沒這般富貴——

不然,為何不早點娶她。

“老爺。”那個已經很眼熟了的下人,提着燈殷勤地趕了過來。

公子點點頭,目光卻從秋枕夢身上移開,投向角落處瑟縮的繡娘們,雙眉輕輕往中間蹙了,很快又舒展開來:“那些是姑娘的客人?”

依舊是淡漠的語調,生生把問句念成陳述。

“老爺,您在轎子裏沒看見,咱們來時,姑娘正和她們争執呢!”下人不待秋枕夢開口,連忙說道。

公子的目光轉瞬便從繡娘們身上移開了。

這可是筆生意,定不能再叫那群人攪和了,可還不知這公子什麽态度,也不能太過踩她們,以免叫自己形象不佳。

秋枕夢立刻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我本不是京城人,在家鄉憑着手藝生活,還算有點名氣,來了這裏,想到繡莊寄賣東西,可惜進不去。今日便又是為此争執了起來。”

公子臉上仍舊沒表情,聲音仍舊不高不低,只是語調間滲了幾分冰冷的餘韻:

“未曾聽過繡莊不許人進,似姑娘學得好一手嶺女繡,更不該如此落魄,可見是他人因妒而生嫉恨了。”

說到這裏,他唇角緊抿成一條線,也不知想起了什麽令人不快的事。

幾個繡娘臉色青白,唯有打頭的那位,壯着膽子辯解道:“老爺,我,我們沒……”

公子輕輕垂了眼,身邊下人立刻上前,揚聲問道:“那你們今日是來做什麽的?”

她張了張嘴,沒敢做聲,和其他人挨挨擠擠縮在一旁,雙腿一軟,竟坐在了地上,牙齒噠噠地打着顫。

“聒噪。”公子有些厭煩地評價,只平平的兩個字,目光烏沉沉的,瞅着像要把人生撕了般。

下人馬上傳達自家老爺的意思:“老爺不耐煩看見你們,還不快滾!”

繡娘們不敢造次,望一望公子,又望一望秋枕夢。

人都吓成這樣,再計較也沒意思,秋枕夢搖搖頭,壓低聲音道:“快點走吧。”

她們方才抖抖索索,膽戰心驚地去了,饒是貼着牆,還摔了好幾次。許久後,巷子裏才恢複得四面寂靜。

秋枕夢才要招呼,只見下人瞧了眼公子的臉色,開口道:“我們對姑娘并無壞心,可否進門談上一談?姑娘若怕,也可請一位大娘作陪。”

就這陣仗,還有哪個大娘敢來陪她。

面對一個富貴公子,外加好些大男人,秋枕夢确實有點怕,為了這筆可能的大生意,還是拼了,行了禮,含笑說道:“公子請進。”

那公子點漆似的眸映着燈火暖光,終于透出點活泛的氣息來,随着秋枕夢的殷勤邀請,邁步走入庭院中。

秋枕夢注意到,這公子走出的每一步,都似丈量過般,距離幾乎一模一樣。

她見過的青年才俊也不少了,活得如此一板一眼的,還真是第一回 見。

上頭皇帝剛剛立國不久,風氣還很狂放,就連世家大族的人,也多是高冠博帶,行走飄飄欲仙,宛如乘風。

那群汪姓青年,敞着袍子喝着酒,走路蛇形的比比皆是,這公子……放在裏頭當真是個異類。

那下人想跟進來,他偏過頭,冷冷一瞥。下人連忙低了頭,站在院門外不動了。

秋枕夢隐隐松口氣。

別人不進院也好,這說明公子至少對她沒啥歹意,縱然有,憑他這細瘦的樣子,說不定她随手就能把人撂倒。

秋枕夢接着将公子往屋裏讓。

公子在桌旁站了,目光停留在上頭的一摞手帕上。秋枕夢點燃蠟燭,要關屋門時,他這才淡淡地說了句:“不必。”

屋門院門都開着,站在房裏即可望見外頭黑壓壓的巷道牆壁,以及下人們燈籠中亮堂堂的光。

秋枕夢心頭忽然暖了幾分。

這公子身體板正地在客座上坐了,姿勢比她還矜持。

他從手帕上收回視線,聲音清冷冷的,說:“姑娘嶺女繡學得好,宮裏娘娘喜歡,故遣我來訂做一只山水小屏風,并一條披帛。”

又是嶺女繡。這聽都沒聽過的繡法,難不成是京城流行?越聽越覺得和自己有關系了。

秋枕夢的思緒從繡法上回來,這才意識到那公子剛剛說了什麽。

“宮裏娘娘喜歡。”

秋枕夢的笑臉驀然僵住了。

公子已經從廣袖中拿出一條緋色披帛,又取出一張圖紙,上頭畫着芙蕖圖樣,一個個花型的紋路或單獨,或合并,或交纏,整齊地排列在圖紙所畫的披帛圖樣上。

“就按這個圖繡。”

披帛錦緞滑溜溜淌在手中,泛着些微涼意。秋枕夢的心,從“連娘娘都喜歡我手藝”的興奮中,一下子清醒過來。

她端詳了一番圖紙,可什麽都沒有看進去,再擡頭望那公子時,也未從那幾乎沒變的神情中窺得什麽線索。

秋枕夢有些艱難道:“承蒙娘娘厚愛,可我……我出身嶺門,未曾和貴人有什麽接觸,更不知要如何精致才能合娘娘眼緣,這生意恕……”

公子狹長的眸望向她。

燭火光芒跳躍在緋色錦緞上,又映入他的瞳孔。他深潭似的眼眸盛滿火焰般的紅。

半晌,公子色澤淺淡的唇角勾起極細的弧度,一直透着冷淡的調子,終于微微有了起伏,帶出幾分溫和。

他聲音好似透着笑,又好似依舊什麽情緒都沒有,只是聽在秋枕夢耳朵裏,總算像個鮮活的人了:“姑娘的手藝,娘娘很喜歡,姑娘盡力就是。絕不會虧待姑娘。”

這世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既然公子說了娘娘喜歡,那她就應了。

若能搭上娘娘這條線,就算做個一兩筆生意,掙錢多先不論,她以後去找其他客人,看誰還能瞧不起她?!

秋枕夢果斷道:“公子多長時間來拿?”

“屏風尚可寬限幾月,只是三月內,披帛一定要繡成。”

這未免小看了她的本事。

秋枕夢拍着胸脯保證道:“公子放心,不僅披帛能按時繡成,最遲四個月內,屏風同樣可以交貨。”

公子點點頭。

他安靜地望着桌上那摞手帕,出了會兒神,又說:“還請姑娘再繡一條手帕,花紋多些,便繡牽牛吧。”

這句話,便如春風拂過,冬日積雪終于消融般,染上幾分真切的暖意。

不等秋枕夢答應,他又道:“不需太快,姑娘使上一兩月功夫繡它,價錢絕不虧你。”

公子從袖中拿出一個荷包,将它打開放在桌案上,荷包裏滿滿的金銀锞子,于燭光下閃着光:“這是定金。”

在嶺門時,秋枕夢對金銀見得多了,來到京城後,還是頭一回做成這般大的生意,看着定金不由有些激動。

她禁不住笑得眉眼都彎了,倒還記得問:“到時候,公子來拿,還是我給公子送去呢?不知公子如何稱呼,到時候,我該怎麽說?”

他想了一會兒,道:“我叫汪從悅,家住內城東北角。清芝巷最裏面,牌匾上什麽都沒寫的那戶就是,你繡好了,便送去,好取餘下的銀錢。”

秋枕夢趕緊扯過一張紙,把這地方記了下來。

東北角那片地兒,她曾經去過,聽聞多數是朝廷小官居住在那裏,其他官職高些的,多是宮裏的內臣。

她曾寄希望于向這裏的住戶們打聽宮內的小內侍,可惜那些小官們多半接觸不到宮裏人,內臣們又很少出宮,家中下人同外頭其他人一樣,對宮裏人所知不多。

這汪公子居然也住那裏,還和娘娘熟悉。

放下筆時,她往那摞手帕上望了一眼。最上頭的手帕繡了一朵牽牛花的輪廓,簡單得很,是她最喜歡,也最常繡的花樣。

難不成他也喜歡?

那等她交貨時,便有由頭去向他打聽人了。

汪從悅訂完了東西,起身離開。秋枕夢送到外頭。

下人躬身扶他上轎。轎簾未放時,他忽然欠身問道:“如今嶺門比之十年前,如何了?”

秋枕夢一怔,回答他:“日子好過多了,就是人口少。”

汪從悅微微點頭,唇角翹起,終于勾出個容易察覺的笑來,臉上梨渦現了一瞬,旋即消弭于無形。

他直起身,一只黑色玉佩從領口滑落,蕩在胸前。

借着燈籠裏透徹的光,黑鯉魚碩大的頭顱依稀可見,怪異得不像金貴人能佩戴在身上的東西。

和她的玉佩何其相像。

秋枕夢陡然睜大眼睛,不由自主撫上胸口。

她恍惚了一會兒,再想叫住那群下人時,汪從悅的小轎早已走遠,一隊人轉過拐角,消失于她的視線中。

作者有話要說:  有可能再修改一下。

感謝璟洺小可愛的雷和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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