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來賠罪
夜色已沉,湛湛長空一片昏黑。
彎月如鈎,悄然挂上中天,四下裏如積水空明,檐形樹影,皆影影綽綽地投了下來。
秋枕夢捏着胸前那片衣裳,久長地望着巷口。
直到鄰居家門扉輕輕推開,之前那位大娘探出頭,喚了她一聲,秋枕夢這才驚覺自己已經站了許久。
她向大娘笑了笑,解釋自己談成了一筆小生意,便趕緊進了家門,草草收拾一番睡了。
·
第二日,快要日上三竿了,秋枕夢才從床上爬起來。
她一會兒想着汪從悅胸前那只大頭黑鯉魚玉佩,一會兒又想着娘娘要的東西得開工,心亂如麻,才梳洗完,便聽院子外有人叫門。
她連忙挽了頭發,跑到門口,隔着縫隙往外看。
只見外頭站着幾個服色鮮明,身材高大的男子,秋枕夢心裏就是一咯噔,放在門栓上的手也松開了。
“你們是……”
隔着木門,外邊幾個男子連連拱手,說話還帶着點讨好的意味,道:
“姑娘,我等是開繡莊的,因這些日子,手下有不長眼的繡娘驚擾了姑娘,今日特來賠不是。”
秋枕夢揣摩了片刻,從人縫處看見對面鄰居家似乎是起了,門虛掩着,這才稍微放心。
她打開門道:“這——”
話音未落,幾個繡莊主人,立刻揮揮手。從他們後面冒出好些壯碩婆子,按着昨晚那幾個繡娘,直跪在秋枕夢面前。
帶頭找她事的繡娘,雙眼紅腫,一跪下就左右開弓抽打自己的臉,哭道:“我不是人,姑娘饒了我吧,姑娘饒了我吧……”
“這……”秋枕夢瞠目結舌,半晌才吐出一句,“倒也不必如此。”
她看着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繡娘,不忍直視道:“諸位還是先讓她們起來吧,一群人在我門前跪着,別人看見了,還當我是什麽豪強惡霸呢。”
那群婆子這才放開手,罵罵咧咧扯着繡娘們到後面去了。
秋枕夢把人讓進屋,聽着幾個人一陣恭維,為什麽突然來賠不是卻半個字不提,心裏就一陣煩亂。
她連忙止住話頭,說道:“閑話就不要多說了,我一個小小繡娘,哪裏當得起諸位賠不是,諸位今日前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幾個男子你看我我看你,終于有一個人開口了,先是一陣尴尬的笑,然後吹捧道:
“姑娘說的哪裏話,您這受了委屈,進不去繡莊,內官監掌印太監張公公直派了手下人詢問,我等吓得是一夜沒能睡好。”
掌印太監這種人,秋枕夢求門路找關系時,想都不敢想,疑惑道:“我不認得張公公,你們怕不是尋錯人了?”
“哪裏哪裏,就是姑娘您啊。”
男子搓搓手,讨好道:“張公公手下人說了,您學得好一手嶺女繡,已經入了賢妃娘娘的眼,他弟子和您同鄉,對您也青眼有加,故叫我們教訓那群不長眼的呢。”
秋枕夢已經大致明白了一點。
宮裏那位賢妃就是她這單生意的主顧,張公公弟子可能是汪從悅,看在都是嶺門人的份上對她還挺照顧。
“我來京半年了,總是聽聞嶺女繡嶺女繡的,卻不解其意,請問這……?”
幾個繡莊主人都愕然道:“姑娘快別說這話羞臊我們了,您不知道,怎麽會學成這一手繡法?京城裏外那麽多人都在學,學得有七八成意思的人,都沒幾個呢!”
“我是真不知道,還得煩勞諸位講講。”
他們驚疑不定,試探着又問了幾句,确定秋枕夢沒別的意思,這才好好講解。
·
幾年前,有商人從嶺門行省帶來幾幅繡品,圖案精妙,針線繡法也甚是新奇,說是一個姓秋的女子,急于修繕房舍,脫手将心愛的繡圖賣了。
有官員買了它們,進獻給宮中某位妃嫔。
妃嫔甚是喜愛,又獻給了皇帝皇後,得到二人交口稱贊,還因此得寵過一段時間,懷了龍胎,得到一個封號。
那青山圖案的繡品,在皇後卧房裏懸挂了足足一年之久,就此,“嶺女繡”風靡于各地。
可惜嶺門地處偏遠,民風彪悍,生活又很艱苦,尋常人不敢踏足。
也就一些大商隊,憑着嶺門人脈,一年往返一兩回,來買繡品。
路程都這般艱難了,可那繡娘卻繡得越發少,只往精細裏鑽研,繡品供不應求,在京城堪稱千金難買。
也有人學着繡,可那繡法竟難得很,就是經年的繡娘,也難以模仿。
物以稀為貴,嶺女繡不僅僅只是千金難求了,就連宮裏人也多有想要的。那些學個五六成像的繡女,都被捧得炙手可熱,賺了個盆滿缽滿。
皇帝開國沒幾年,宮裏許多事宜正在安排中,包括尋找技藝卓絕的繡女,專職侍奉宮中人等。
他們幾座繡莊,正在教繡娘們習學嶺女繡,若是能得了內官監官員的青眼,傍上宮裏的路子,就不愁了。
·
秋枕夢聽得都震驚了。
這嶺女繡,毫無疑問就是說的她了……
她賣一幅繡品,最多也就得個五六百金,都以為賺的多了,沒成想那些商人反手一賣,居然能賣這麽貴?
“姑娘?”一個男子見她出神,小心問道。
“姑娘這嶺女繡,竟似學了個十成十,不妨來汀蘭繡莊,姑娘賣什麽都可,準不讓您吃虧。”
秋枕夢嘆了口氣:“若我猜得不差,那些擡成千金的繡品,全都出自我手。我如今有了生意,也不太想去繡莊裏寄賣了。”
那群繡莊主人面面相觑,先是啞然,後是激動。
見邀請不成,他們便花樣百出地賠罪,直賠得秋枕夢三令五申原諒他們,又開始請她有空了,來繡莊裏教教那群蠢笨的繡娘。
秋枕夢擺着溫柔可親的笑容,應付完這群人,又将他們送了出去,開門便見幾個繡娘哀哀凄凄的臉。
汀蘭繡莊的主人眉毛緊皺,呵斥道:
“哭什麽哭,排擠別人也就罷了,如今竟排擠到秋姑娘身上,枉你日日習學嶺女繡,見着正主反而無禮。我繡莊留不得你,收拾收拾趕緊回家去吧!”
繡娘慘白着臉哀求不止。
出于禮貌,秋枕夢說道:“若沒有她排擠,我或許還尋不到想見之人呢。我懶得和她計較,您不必為了我,把她趕出去。”
“秋姑娘這是哪裏話。我從來不曾注意過底下人,不知道這些腌臜事,如今得罪了張公公和他弟子,到底是內臣,倒還罷了,以後萬一叫這蠢人得罪了哪個娘娘,那我這繡莊連開都開不下去了。”
秋枕夢點點頭,沒再說話。
繡娘們哭喊着被婆子拽走了。
幾個開繡莊的,再次邀請秋枕夢有空了來當先生,留下數量衆多的禮物,這才告辭。
·
秋枕夢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忽想起一件事,追上去,急匆匆問道:“諸位還請等一下,我有個問題想問。”
“姑娘問。”
“張公公的弟子是誰?他和我同鄉,又這般照顧我,我該向他道謝才是。”
那群人紛紛說道:
“姑娘,您這同鄉也是內官監的太監,名喚汪從悅。”
“內官監在聖上跟前是第一等的衙門,張公公是前朝時就跟着聖上的老公公,年紀又大了,他如今說是張公公弟子,可誰不知道,等張公公告老了,下一個掌印就是他。”
“我等便先祝姑娘有個好門路了。”
果然是汪從悅。
她想了想,又道:“這位汪從悅,他有什麽一眼就能認出來的特征嗎?”
那群人這次答得就不是那麽快了。
許久才有人遲疑道:“他是宮裏人,地位非同一般,本就很少出宮,我也只遠遠瞧見過一回,似乎是個不太好說話的人。至于其他,我便不知了。”
秋枕夢見問不出什麽來了,便道了謝,将他們送出巷口,遠遠望着他們乘上轎子去了。
這幾頂轎子,雖說又寬敞又華美,可看起來,竟不如那夜汪從悅乘來的雅秀呢。
·
秋枕夢回了家,取出披帛,照着圖樣繡了一陣。
停下休息時,她猛然想起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來。
如果汪從悅真是她的未婚夫婿,那他早就位高權重,有錢有勢了,按理說早就該履行當年離開時的諾言了。
那為什麽他每次寄回的信,都不畫出要娶她的畫兒來?!
秋枕夢越想越煩心,越想越膽怯,想要再繡時,竟怎麽也繡不下去了。
歷代宦官都能娶妻納妾,尤其是得勢的那些。
前朝整頓了宦官女官的官職安排,從此內廷宦官不再擔任外廷的官職,可他們依然有權勢,能娶妻,甚至皇帝還給寵信之人賞賜過女人!
這些關于宦官的故事,她曾在茶樓裏聽過無數回。
如今皇帝立國十年左右,許多東西照搬前朝,或略作修改。
皇帝那種大人物,想必不會閑到長毛,管底下人的後宅事,那麽,前朝宦官娶媳婦的傳統,勢必會流傳下來。
秋枕夢想着想着,越發覺得是這麽回事,不禁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氣惱道:“難不成他另有了新歡,覺得對不起我,才每年寫信敷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