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去見他
就算惦記着未婚夫婿可能有新歡這回事,秋枕夢還是廢寝忘食,花了足足三個月時間,提前保質保量繡完了三個單子。
出門交單子的時候,秋枕夢特意打扮了一下。
梳個分肖髻,戴上近來時興的首飾,再加一只随信寄來的小釵子,簪在稍微注意點就能看見的地方。
穿一身漂亮的紅色襦裙,将脖子上挂的玉佩解下,重新挂到腰間,這麽多年的信件和禮物,也都包裹起來,帶在身上。
再簡單敷一點脂粉,畫一畫眉毛,唇上薄薄塗一點口脂。她素面朝天時也能算個小美人了,化個妝,臉上更沒瑕疵。
渾身拾掇利索了,秋枕夢這才叫了個車,将繡品分別裝箱,帶去內城東北角。
這裏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不敢招惹的官員,不過絕大多數要麽是官職低的,要麽就是宮裏的內臣。
街道上遠比她住的地方要熱鬧。
街邊林立的店鋪,樹下支起的小攤子,甚至還有零星的青樓,數量衆多的象姑館。
穿紅戴綠,塗脂抹粉的年輕男女倚在門邊,向路過的男子展顏而笑。
秋枕夢坐在驢車上,臉色越發陰沉,孟母三遷的典故在腦海中盤旋。
前幾回來,她都是緊緊跟着別人行走的,滿腦子想着走門路,讨別人歡心,以免找不到未婚夫婿,根本沒好好看這個地方。
如今細細瞧來,此地風氣甚是不好,豈不會帶壞良人?
車夫的小兒子和她并排坐着,見秋枕夢郁郁寡歡,不禁問道:“姐姐,你在想什麽啊?”
這種心事,怎麽能和小孩子說!
她憋了很久,終于忍不住詢問車夫:“這些塗脂抹粉的男人怎麽回事?”
車夫嘿嘿地笑:“姑娘真是問着了,我經常來往這裏,幫貴人們做事,對此知道一些。”
見秋枕夢伸長耳朵,他聲音低了幾分,避開孩子:
“聖上厭惡前朝臣子醉生夢死,流連煙花之地,故不許大臣們宿娼,發現後就打板子,這不,他們能去的地方就多了,都風雅得緊呢。”
這還得了?!
秋枕夢聽得滿臉愁雲慘霧,從前的猜測再度推翻,有了更合理的想法。
說不定她未婚夫,就是染上了這“風雅”的惡習,一邊醉生夢死,一邊覺得對不起她,寫信寄東西安撫她。
她真想馬上見到未婚夫,問他個明明白白。
如果未婚夫真的對不起她了,她立刻将玉佩和信件扔他臉上,轉身就走,絕不拖泥帶水!
·
抱着這樣的想法,秋枕夢進了清芝巷,來到最裏頭那戶宅子前。
不起眼的紅色大門敞開,上頭挂着光禿禿的牌匾。
兩個小厮坐在門口說閑話。目光越過他們,能看見裏頭的影壁,浮雕也是最常見的那種,還掉了色,普通得不像四品官能住的地方。
見着秋枕夢過來,小厮們立刻站起,問道:“姑娘是來做什麽的?”
“住這兒的汪公子,向我訂了東西,如今我繡完了,特送來拿剩下的工錢。”
小厮們顯然被叮囑過這件事,立刻又喚了個人出來,跟車夫一起,合力将箱子都搬到裏頭,又請秋枕夢進來坐坐,等着家裏的賬房算錢。
過了影壁,便能看見裏面的房舍。
這大約是處兩進的宅子,頭前的庭院并不大,栽種着一些好養的花木,屋子瞧着也小,漆色都陳舊了。
院牆下、廊柱邊,處處爬着牽牛花的細藤,一簇簇的,可惜花期未到,眼下還只是郁郁蔥蔥的綠。
有下人将她讓到偏房等待。
秋枕夢的來意當然不只是拿工錢。她得問清楚,汪從悅到底是不是她的未婚夫,如果是,那麽為什麽不肯娶她。
這樣想着,她便叫住那個下人,托着腰間玉佩,才要詢問。
下人視線往佩上一掃,頓時一激靈。
他深深彎下腰,行了個大禮:“哎喲,您就是嶺門行省的秋姑娘吧?要不是看見這玉佩,小的險些錯過了。”
秋枕夢便是一愣。
這和她想象中的情況不一樣啊。
下人熱情起來,和之前簡直天翻地覆,幾乎不給秋枕夢插嘴的機會,連連道:
“秋姑娘怎麽從嶺門來了?老爺派去的人您見過了嗎?您眼下有空閑嗎?若是有,還請留下住幾天,老爺這些日子還得回家一趟,若沒有,請把住處告訴小的,等老爺回來,小的也好去讨賞啊。”
這一連串的問句,簡直把秋枕夢砸暈了。
她心裏有些顫,先前那點不好的猜測轉瞬飛了一半:“你是怎麽知道的我?”
“哎喲,姑娘難道不記得了,老爺可是年年都托商隊給您送信呢,還常派人去瞧姑娘過得怎麽樣。”
下人口齒伶俐:
“先前姑娘出事,可把老爺急的,叫人将那知縣責問一通,誰曉得後來姑娘不知去向,老爺不時便托人尋找,現在家裏誰不知姑娘也有這樣的佩?姑娘行行好,留下來,權當是可憐可憐小的,找到您,老爺能賞幾百兩銀子呢!”
秋枕夢的心怦怦直跳。下人既然這樣講,那麽汪從悅定是她的未婚夫了。
她又羞怯又心酸。
羞的是當年的鄰居小哥哥,如今仍待她真情實意,她卻那般揣測他。
心酸又是為記憶中的小哥哥。
他常年的笑沒了,成了淡漠又規整的樣子,站在夜色裏時,竟帶着些許冷意,似山林深處的寒潭,荒原盡頭的石碑。
十年時日,也不知他吃了多少苦,才能爬到四品官員的位置上。
“我……我此來,确實想見他,打算和他說幾句話。”秋枕夢斟酌字句,好半天才說出句簡單的話來。
“姑娘別這麽說,過些日子老爺出宮,幾句話?就是幾千幾萬句,您也說得啊。”
下人甜津津地恭維她,送她走到二門處,喊了個丫鬟出來。
“這就是老爺心尖兒上捧着的秋姑娘,你可得好好伺候她,有你的好處。秋姑娘安心住着吧,小的這就把東西給老爺送去。”
丫鬟聽了,視線禁不住也往秋枕夢腰間轉了一圈,熱情地迎秋枕夢進來,去了上房。
後面這院子,幾乎與前頭無異,只是牽牛花栽種得更多了。
房間內倒能尋着奢華的影子。牆上挂了名家字畫,桌案上滿滿都是書,旁側櫃子中排着各色繡線布帛,盡是秋枕夢沒見過的上等之物。
這是她最喜歡的卧房樣子,曾經在信中講過,沒想到汪從悅竟分毫不差地布置出來。
“姑娘瞧着可喜歡?若還有什麽想換的,盡管跟婢子說。”
秋枕夢挨着桌案坐下,思緒一陣陣翻湧,竟刮得心頭微疼。她笑了笑,溫聲道:“多謝,你家老爺為我費心了。”
·
這一等,便等了足足半個月。
日頭落了,秋枕夢坐在桌前,仔細地繡着東西。丫鬟忽然歡歡喜喜跑進來,叫道:“姑娘,老爺來了。”
她手登時一抖,細針便戳到指頭上了。
秋枕夢渾然不覺,扶着桌沿站起。
淡青色的簾輕輕挑開,汪從悅已快步走了進來。
屋中燃着十餘只燈燭,火焰跳躍間,映得他眸中盛滿溫暖的橙黃。
他今夜未着世家文人愛穿的廣袖長袍,一襲簡單的松花綠程子衣,足下登着厚底靴子,白得像雪。
離得近了,秋枕夢甚至能從他身上嗅到馥郁的脂粉香氣。
能沾染如此濃重的氣味,他這是去了哪裏?
秋枕夢雀躍的心驀然一沉,那些因羞愧而遺忘的猜想,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是了,當官的哪個不好風雅,哪個沒三房四妾。在外頭喝了花酒,回家又真心實意和妻子溫存的男人比比皆是——
這樣的故事,她在茶樓聽得多了!
自己的未婚夫,莫非……學壞了?
屋中一時寂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汪從悅才輕聲道:“妹子。”
這是小時候,他對她的稱呼。
秋枕夢鼻子酸澀,低下頭,不由自主地也這樣喚他:“小哥哥,我……我如今也有了學名,叫做枕夢。”
話頭開了,餘下的便也容易說出口。
秋枕夢說話順暢了許多:“小哥哥,叫知縣大人放過我,是你的意思嗎?多謝你。我等你這麽多年,又遇到那種事……只能上京城尋你了。”
汪從悅眉尖微聚,旋即舒展。
他走上前,隔了衣袖,握着她手腕,引她坐下來,才問:“怎麽這般大膽,我派去的人竟找不見你,路上可吃了苦?”
苦吃得多了。
她長得好看,還有錢,孤身上路,不知小心謹慎地繞了多少險境,和人高馬大的漢子拼命了多少回,才能連人帶財,安然無恙地來到京城。
“沒,沒吃苦。”她眼眶也酸澀了,終究還是否認了苦。
汪從悅依舊沒有表情,只是語氣溫和得很,和幾個月前的相見完全不同:
“你一人千裏迢迢來,怎會沒吃苦。我這裏有人伺候,比你住的地方安穩,你便安心住着,別回去了。”
無數言語從秋枕夢腦海中閃過,竟一句也說不出口。
她悵然沉默了一會兒,終于擡頭:“小哥哥,那你什麽時候娶我?”
這本是閨閣少女不該出口的粗野之話,她說着便紅了臉,瑩白耳根漸漸浮起一片緋紅。
汪從悅的表情,在這瞬間居然顯出一片空白。
他微微垂了頭,退後半步,在椅子上慢慢坐了,仍是腰背筆直,不依不靠。
汪從悅不知想了些什麽,半晌方望向她,目光有些游移,淺淡地笑了笑,柔聲道:“幼時的婚約做什麽數,我必挑個好人家,發嫁了你。”
秋枕夢滿心揣着的期冀,随着他的沉默沉了下去,又随着這聲拒絕碎了。
她咬緊牙關,猛然起身,想将那些信丢到他臉上,又含着微薄的渴求,一把抓住他的手,問:
“小……汪從悅,你是不是變心了?你身上這些脂粉氣,是不是心頭愛留給你的?”
汪從悅被燙了似的,那只手輕輕一顫,本就色澤淺淡的唇泛起蒼白。
“今日賢妃娘娘召我,她宮中胭脂水粉衆多。我如今……”他停頓片刻,不知怎地,沒繼續說下去,只是聲音越發輕微,“我從不曾變心過。”
“那你怎麽不娶我?叫我日思夜想,等了這麽多年!”秋枕夢臉上已是嫣紅一片。
汪從悅沉默地聽着,耳尖漸漸泛起薄紅,神情卻一如既往地淡,躊躇片刻:“我已是個閹人,你跟着我,不能生兒育女,受世人側目,能有什麽好處?”
秋枕夢瞪着他,無數念頭起起落落,生生滅滅,眼裏不自覺噙了淚,啞聲道:“可我不要好處,我只想要我的未婚夫。”
她說:“你既然不曾變心,那麽我來了,便不走了。”
汪從悅目光愕然地望着她,而後連臉上的驚訝也藏不住了。
他臉上梨渦微微現了,又很快不見,唇抿成一條線,用力之大,竟生出略深些的紅。
許久,汪從悅才道:“你今日不走,來日就是想走,我也絕不會放人。”
不待秋枕夢說話,他已起身往外走去,只留一句餘音:“終身大事休要欠思量,你……好好想一想吧。”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就愛吃咖喱、璟洺小可愛的營養液,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