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給理由
汪從悅走到前院,早有下人們迎着,紛紛祝賀道:“恭喜老爺,賀喜老爺!老爺大喜了!”
他一語不發地聽着,那些下人左右看看,察覺不對,聲音漸漸小了。
将秋枕夢留下的那個下人上前,試探問道:“老爺找了秋姑娘那麽長時間,今日見到了,難道不高興嗎?”
汪從悅瞥他一眼,烏沉沉的瞳仁如兩粒寒星,釘在他身上。
那下人讨好的笑容僵住了,低着頭不敢說話。
汪從悅環視下人們,良久才道:“都散了。”
那下人跟着要走,他語調平淡地又說:“你留下。”
下人應了聲是,有些忐忑地跟着他進了書房。
汪從悅在官帽椅上坐了,拿起毛筆,默然片刻,又将筆放下了。
下人垂頭站在門口處等待吩咐。
“你做得很好,賞銀五百兩,明日自去賬房領。”汪從悅道。
“多謝老爺賞!”下人噗通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頭,笑得見牙不見眼,“老爺還有什麽事,要吩咐小的?”
又是一陣令人壓抑的沉默。
“去把京城風評最好的媒人請來。”汪從悅吩咐。
下人笑着讨好:“老爺,小的這就去,管那媒人名聲好,嘴皮子利索,給秋姑娘說得滿心喜歡,您就放心吧!”
“那便好,去吧。”汪從悅淡淡道,按在桌上的手五指蜷起,又張開,指節處蒼白一片,青而細的筋脈比往常愈發明顯。
下人趕緊應了,便要退出,只聽汪從悅又說:“慢着。”
“請老爺吩咐。”
他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息,然而偷偷擡頭看時,汪從悅正盯着燭火,不知在思索什麽。
“叫媒人帶着名冊畫像來。”
汪從悅似乎有點猶豫,連說話都慢了幾分。他雙眸微垂,又閉上,再望向下人時,眼中依舊是如往常一般的沉寂。
“相貌端正,讀過些書,性子溫柔可親,有家風,有家業,年輕康健,并家中諸人俱和善的男子……”
他幾乎每說一個條件便停一下,最後停的時間更長了,這才繼續道:“至于名冊,就按這些來。”
“老爺?您不是給自己做媒?”下人一時愣怔。
“去。”他聲音沉了,透着涼。
·
秋枕夢在丫鬟的安撫下,才沒追出去,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
什麽叫“終身大事不能欠思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約信物,未婚夫成了宦官,以後不能有親生的孩子,這麽多年的信件來往,官媒逼迫,進京路上的苦難……
她樁樁件件都考慮了又考慮,已經定了,難道汪從悅當她兒戲不成?
真是太氣人了,當年愛玩會笑的鄰居小哥哥,及冠後竟然成了塊木頭!
天剛剛亮了,秋枕夢就爬起來,準備找汪從悅談談。
丫鬟聽了她的話,面上很為難:“老爺今早就進宮去了,說是過午了再回,叫人領了一隊人候在二門外,姑娘您見還是不見?”
秋枕夢堵着口氣,又好奇汪從悅讓她見什麽人,頓了頓才道:“我見見。”
等她走出屋子時,立刻被庭院裏那群人震驚了。
打頭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身後足有數十個青年男子,唇紅齒白,高大精神,望向她時,眉眼間還帶着畏懼。
秋枕夢遲疑道:“這是幹什麽?”
婦人滿面笑容迎上來,深深道個萬福:“秋姑娘怎起得這般早?昨夜汪公召我來給姑娘做媒呢!”
汪公?
做媒?
秋枕夢皺眉看着那群男子,瞅着不像仆從下人,便問:
“大娘,你平時給人做媒,都帶一群男子?還是說今兒給我和汪從悅做媒,按禮節要帶着這麽多人?”
媒婆和丫鬟面面相觑,老半天,媒婆這才反應過來,笑容更深刻了:
“姑娘,看您說的,汪公可是宮裏的太監,哪能和您婚配呢?這些,都是昨夜他照着名冊畫像,千挑萬選選出來的良人,叫姑娘擇一夫婿呢。”
秋枕夢腦子“嗡”得一下,雙眉倒豎,聲音不禁大了:“你這意思是說,他當了大官,就看不上我這平民女子,拿別人打發我了?”
看見媒婆瞬間慘白的臉,她心肝肺氣得生疼,指着那些男子的手都在抖。
好哇,怪不得汪從悅沒變心,那麽關照她,卻還是想把她嫁掉,不娶她了。
原來他是做了四品大官,幾乎升無可升,爬得高眼界高,看不起她這無依無靠投奔來的民女了,她……
她也不是非他不可!
不想娶就罷了,拿一群男人打發她,簡直是對她的侮辱。
她要等汪從悅回來,好好罵他一頓,把信件禮物玉佩統統砸他腦袋上,和他一刀兩斷!
秋枕夢喘了幾口粗氣,指着男人們道:“都滾。呸,瞧不起誰呢?”
媒婆蒼白着老臉,急忙說道:
“姑娘,汪公不是這個意思!他對您掏心掏肺,這些人雖不算才俊,但您嫁了,汪公日後還可庇護于您,這可是多少姑娘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啊!”
秋枕夢說話的力氣都沒了,甩手進屋,将行李全都收拾起來,信件禮物也額外包了個包袱,整個人只覺天旋地轉,一頭倒在床上。
她腦子裏亂亂的,怎麽也想不到世上居然會有這種人。
一面珍重地待她,一面又不願意娶她,就連想要打發她嫁給別人,也考慮得那樣周全,依舊是将她視如珍寶的樣子。
她真想抓着汪從悅的脖子,問他個清楚明白。
丫鬟悄沒聲地進來,喚了聲“姑娘”。
秋枕夢本想讓她出去,又實在忍不住,盯着床帳頂上的牽牛花紋,問道:
“他這是什麽意思?昨兒我瞧着,他是想和我在一處的,怎麽過了一夜,就全都給變了?他當真舍得讓我嫁?”
“姑娘,婢子哪裏知道老爺怎麽想的。可姑娘畢竟是老爺放在心尖上的人,他必然是想讓姑娘好的。姑娘別賭氣,出去挑一個吧,橫豎老爺護得住您。”
秋枕夢拿被子罩住腦袋。
“挑什麽挑,小孩子才挑,我都這麽大了,還不能全都要?”
她憤憤道:“等你家老爺回來,你去告訴他,這些男人我哪個都喜歡,這就嫁,一日嫁一個,左擁右抱多快活!”
·
丫鬟見她生氣,出去打發人走,秋枕夢悄悄抹了把眼淚。
帶着氣煎熬了大半日,丫鬟才進來說:“老爺已經回來了。”
她翻身而起,問:“人呢?”
“在前院書房裏呢。”
她又問:“你告訴他沒有?”
丫鬟低着頭,不敢看她:“告訴了,老爺什麽都沒說,反喝了頓酒。他睡了,婢子才回來的。”
他居然什麽都沒說,還喝酒?!
秋枕夢抓起信件包袱,撸起袖子,二話不說就往前院去了。
她一口氣沖進書房,牆邊榻上汪從悅酒氣正濃,側身彎着腿,阖目小睡。
他睡覺的姿勢也端正,大約宮裏就是這麽管教的,連被褥都沒睡出多少褶皺。
聽見有人入內,汪從悅驀地睜開眼,只一瞬便從榻上坐起,陰鸷的目光直投過來,見是她,才放松了身子,問道:“你怎麽來了?”
他許是喝多了,眼睛有些紅,面上冷白也稍褪了,生出淡淡的血色,聲音帶着點啞,壓得很低。
秋枕夢一聽這問話,怒火便止不住地往上竄:“汪從悅,汪太監,你今天是磕碜誰呢?”
汪從悅坐都坐不穩,微微斜靠在枕頭上,擡手按揉額角,頭一回顯出些在家的懶散模樣。
聽她這含怒之語,他閉了會兒眼,蹙眉低問:“那些人,你都不滿意?”
“我滿意,滿意得很,明日就開始嫁,嫁個幾十天!”
秋枕夢抓着包袱的手青筋直冒,睜圓了眼睛瞪他,将包袱劈頭蓋臉狠狠砸過去。
汪從悅給這一砸,酒徹底醒了。
秋枕夢冷笑道:“看不上我,直說就是,我也不死纏爛打,何必辱我?這些是你送來的信和禮,都還你!”
說着,她不知是氣還是委屈,忍不住湧上滿眼的淚。
汪從悅坐在榻上,捧着包袱,想說什麽,終是沒能說出口,只放軟了聲音,叫着小時候的稱呼:“妹子,你別鬧。”
他頓了一會兒,又說:“我什麽都不能給你。終身大事,你別胡鬧。”
秋枕夢牙齒咬得咯吱響:“這些我都想過。我就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嫌我了?”
“……不嫌。”
“那你娶我。”
汪從悅又沉默了。
秋枕夢喘了幾口氣:“你不嫌我,又不娶我,還拿這般理由哄我?當我不知道史上宦官強占民女的故事?”
她氣得狠了,幾步來到榻前,伸手便扯汪從悅的衣裳。
汪從悅臉上血色迅速褪了。
他拿手臂擋着,不知為何沒生氣,只不斷重複那句孩子都不信的話:“你別胡鬧,我真的……什麽都不能給你。”
兩人正相持間,秋枕夢的動作忽然停了。
她膝蓋頂在他腿/間的某個地方,那裏幾乎可以用“平整”來形容。
和說書人講的前朝宦官不一樣。
汪從悅往後退了退,重新坐直,攏了攏衣襟,擡頭看她。
他面頰白得沒有血色,雙唇也泛着青白,抓着衣裳的手微微顫抖。
書房沉寂半晌。
汪從悅微微翹起一絲笑來,語調平而靜,緩緩說:“我……”
他又停下了,換了個說辭:“聖上不容宦官娶妻,你的終身大事,斷不能胡鬧。”
說到最後,他沒有起伏的話語中,竟微微染上幾分哀求之意。
秋枕夢先把這事兒往腦袋裏過了一遍。這點變化礙不着她什麽事,她要的是小哥哥這個人!
她問:“這就是你不肯娶我的理由?”
汪從悅別開臉,應了一聲。
秋枕夢依舊維持着那個姿勢,沒有退開,反笑了起來:“真好。”
“真好,小哥哥,”她說,目光直鎖在汪從悅身上,“我恰好記得,聖上一直盛贊女子從一而終,且令他人不得更改其志呢。”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有事,可能晚更或斷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