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別走
汪從悅叫秋枕夢堵在牆壁處,胸膛猛地起伏了幾次,抓着衣襟的手指鎖緊。
他眼裏沉着光,又似卷着些笑,秋枕夢等他說話,等了好半天,汪從悅才出了聲。
“妹子,枕夢,”他聲音陡然柔了下來,含着些許無所适從的寵溺和無奈,“別意氣用事,你還年輕。”
就這?就這?!
她折騰這麽久,一個黃花大閨女,連扒男人衣服,打算生米做成熟飯這樣的混賬事情都幹出來了。
要是被別人知道,準說她不光彩,是個不知羞恥的女人。
她做出了這麽大的犧牲,汪從悅居然還覺得她欠考慮?!
秋枕夢不由惱羞成怒,紅意直順着瑩白細膩的脖頸,漲到了面頰上。
她索性也坐到榻上,準備好生和汪從悅掰扯清楚。
“小哥哥,我這個人有啥事向來不憋着,一定得說,我現在就很疑惑,你得給我解一解。”
這話着實不客氣。汪從悅心裏忽然一陣堵。
秋枕夢卻不肯給他梳理心境的時間,豎起兩根手指。
“汪從悅,你把話好好說清楚。我如今人來了,上京投奔你,你給我兩個答複。一,你想和我過日子,我就留下和你過,二,你不想和我過,那我就回家去,橫豎養得起自己,終身大事不勞你費心。”
汪從悅坐得更端正了。
他望着秋枕夢,眼前的少女亦目光灼灼地凝視着他。
她清淩淩烏溜溜的眸裏仿若燃着一團火,而他的身影映在火光中,似要被焚燒殆盡。
汪從悅不堪忍受這火焰般的逼視,移開視線,不想多看她臉上任何一點細微的表情。
她單純得像宮中十四五歲的孩子,心思淺得很,看不到未來。
也如那些戲文裏唱的閨秀般,見着個喜歡的人,便義無反顧地跟着去,女兒家最重要的名分都不記得要。
等過上幾年,十幾年,長大了懂事了,人情冷暖也經歷過,那些喜歡都消退了時,他所不能給予她的一切,便全都成了化作砒/霜的蜜糖。
到那時,她青春已經過半,後悔都來不及了。
可他又不舍得放手。
·
汪從悅不說話,秋枕夢失望地站起來,将挽起的袖子撸下去。
“小哥哥,這麽些年,你給我的物件,除了頭一年那只銀簪子以外,全都在這兒。”
她吸了口氣:
“簪子沒亂丢,當年好容易有了值錢的東西,便送給縣裏的官兒,求了幾年庇護。說起來,憑這恩情我也不能逼你,你不願意,那就罷了。”
秋枕夢說着就往外走,回了自己住的屋,背起包袱。
丫鬟正坐在暖閣炕上縫衣服,瞧見了,趕緊上來攔:“姑娘,您這是去哪兒啊?”
“我回自己家去。”
丫鬟慌了神,死死拖着她,急道:
“姑娘,您好好的走什麽?婢子本就是老爺買來,專等着伺候姑娘的,要是您走了,家裏再沒旁的女主子,老爺不養閑人,豈不是要把婢子賣了?”
說着,丫鬟就哭起來。
她哭,秋枕夢更想哭。
這麽多年裏,她看着未婚夫的信,心裏頭甜滋滋得很,瞧着畫,就能在腦袋裏勾勒出他所有表情。
憑着這些念想,她扛過了官媒逼婚,扛過了一路上的艱險,風裏來雨裏去地賺錢找人。
誰知道種種辛苦,簡直是媚眼抛給瞎子看,全都喂在狗身上。
未婚夫明明待她那樣好,盼着和她團聚,連丫鬟都提前配上了,可就是對她的堅持視而不見,總讓她好好想想,嫁給別人,還不回答她的話!
十年不見,難不成他以為自己漲了一輩,變成她爹了嗎?
秋枕夢看着丫鬟哭,腦殼都大了,安撫道:“別害怕,你家老爺人還是不錯的。”
“那只是對着姑娘的老爺。”丫鬟哽咽道。
未婚夫不打算和她過日子,她不能把後半生時間浪費在這裏。
秋枕夢一狠心,背着包袱便出了屋,丫鬟追出來,拖住她包袱。
正混亂間,一道人影走進庭院,高挑而清瘦,午後陽光流在他身上,淺淺一層金。
丫鬟瞧見他,哭聲便止了,松開手,低着頭默默流淚。
汪從悅站在牽牛叢邊,只掃了丫鬟一眼,視線便停留在秋枕夢身上。
他快步走過來。
都這個時候了,秋枕夢竟然還有心思看他的步子,依舊是仿佛丈量過的刻板。
汪從悅到了她面前,睨一眼丫鬟,丫鬟旋即退回了屋子。
此時院中無人,他擡起手,像要環住秋枕夢的肩,然而還未落到衣衫上,便又驀然收回。
“孤身女子在外面多有不便,留下來,我時時刻刻照看你,不好嗎?”汪從悅說,眉間微微現着一條痕。
他像一只貓。
秋枕夢腦海中忽然蹦出這麽個念頭。
在她以為被抛棄的時候展露溫柔,在她以為被接納的時候悄然退開,若即若離,忽遠忽近。
叫人難過。
秋枕夢沒回答,自腰間解下那只佩,大頭黑鯉魚粗糙的雕刻線條,襯得她指掌白皙光潤。
“這個我用不上了,給你吧。我只跟和我過日子的人住一起,你既然不打算要我,留下也尴尬。”
“你……別胡鬧。”
汪從悅眼裏不帶半分笑意,隐隐避開她的視線,似乎沒詞了似的,重複着“別胡鬧”。
這次他反而說得多了些。
秋枕夢懷疑他平日裏從沒說過這麽長的話,聲音中竟雜了疲累:
“好生嫁人,得個正經名分,生兒育女,閨房之樂,你都沒經過,做什麽定要跟着個閹人過?我原想着等你嫁了,我護着你,你過得順遂就罷了,過得不好了再回來,我總是能養得起你的。”
汪從悅微不可察地嘆口氣,調子終于有了高低起伏,叫人能窺得一二情緒:
“跟我有什麽意思?女兒家最重要的東西,我半分都不能給,到時候你想走,我定不叫你走,得個半輩子後悔,值什麽?”
秋枕夢仰頭看他,托着玉佩的手懸在半空中,倔強地沒有收回。
她說:“可我就是在等着你。以後怎麽樣連影兒都沒,可我若嫁了別人,眼下定會後悔的。”
她只想嫁給一個人。若那人不要她,她便自己過一輩子。
秋枕夢舉得酸了胳膊,也不見汪從悅接過玉佩。
他眼尾沁着紅,只定定地看着她。她順了順被風吹亂的鬓發,蹲身将玉佩放在地上。
“還你。”
視線裏忽然飛過十年前嶺門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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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雪下得很厚,入夜更難熬,門時不時便會被砸開,娘賣繡品勉強換的糧食,眨眼間便被搶得幹幹淨淨。
狂風卷着雪吹進卧房,凍得她發抖。
娘捂着她的嘴,摟着她。
“那是咱們的東西,娘,讓我搶回來吧,我餓,娘,我餓。”
娘說:“你去搶,他們不會還的,還會拿你換幾天口糧,娘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前半個嚴冬格外饑寒交迫,娘買來的丁點糧食只有三成能吃到口中。
她餓得骨瘦如柴,哭着求娘:“娘,咱們去搶回來吧,要是小哥哥在,他一定會陪着我搶的。”
手無縛雞之力的娘抱着她哭,哭聲零落在風雪裏。
家門不遠處的溝壑中,有半個發青的嬰兒頭顱,正被面色蠟黃的男人刨出。
男人被哭聲驚動,忽然望向她們。他丢下頭顱,走過來。
他向娘讨要她。
娘不給,拿身子護住她,被男人撕扯摔打。她突然推開娘,摸起枕下藏着的鏽剪刀。
然後就是男人刺耳的慘叫,她被掀翻在深雪中,眼冒金星,幾乎喘不過氣。
風與雪糾纏着自耳邊翻湧掠過,太陽奄奄地黃着,不刺眼,黯淡得很。
握着剪刀的手淌過溫熱的液體,脖頸上箍着的大手卻很涼。
後來的記憶,便只剩娘在竈旁蹲着,借火光辨認信件上的字,念給她聽。
她嗓子啞了,脖頸間一圈青紫,盯着封皮上的“汪”字,噙着淚一點點地笑。
新搬的房子更破舊,牆角堆着的口糧卻再沒少過。
旁邊就是縣衙,縣衙外讨糧吃的人,遠遠指着她道:“那小丫頭,太狠。”
娘還說,小哥哥托赈災官員送來的不止一封信,還有一只銀簪子。
簪頭上立着振翅欲飛的金絲蝴蝶,好用得很,在她昏睡不醒時,換了官吏庇護她們度過災年。
夜裏她做了一場夢。
小哥哥回來了,溫柔地擦淨她手上的血,将一只蝴蝶簪子遞給她,望着她笑,綻開深深兩個梨渦。
梨渦忽然就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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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枕夢走得很快,眼看就要出了二門。
汪從悅從後頭追上來,攥住她手腕。
他眼裏泛着一層紅,見她回過頭,薄唇微微顫着,半晌才吐出一句:“你別走。”
“是你不要我,”秋枕夢忍着淚,“你當我胡鬧,我幹嘛還要留下讨沒趣。”
汪從悅指節泛青透白,用盡了力氣攥着她,其實也沒多疼,她使點勁就能掙脫。
“我要你,你別走……以後便是你後悔,我也絕不會憑着你走。”
他肩臂都有些發抖,輕聲重複道:“我要你。”
作者有話要說: 被編編戳了,要改标題,抱歉,假更新了,沒有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