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等他來

房檐處懸挂的燈籠燃了,投下淡紅色的光。

秋枕夢放下針線,和丫鬟一起走到院子裏,望着彤雲湧動中浮沉的夕陽。

站在院子裏,自然望不見皇宮的影子,她想着汪從悅,不由問丫鬟:“紅豆,小哥哥他平時多少天回一次家啊?”

說來也是讓人氣悶。

皇帝自己勤勤懇懇,帶着外廷大臣勤勤懇懇,天天三更燈火五更雞不說,居然喪心病狂到連內廷宦官都不放過的地步!

那天晚上,她和汪從悅說了一宿的話,快要天明才躺了會兒,結果沒多久,他就起床回宮去了,整整七天沒再回家。

朝臣們都能每天回家吃飯睡覺呢,宦官居然不行,也不知道留他們在宮裏做什麽事。

紅豆想了想,安慰道:

“姑娘別着急,往常老爺在家時候就短,進宮兩三月不出是常有的事。也就這半年多為了找姑娘,出得勤了些,短則三天,多則十日,老爺定會回來的。”

秋枕夢看了她一眼。

這紅豆的丫鬟當得真是小心謹慎,不僅回答了問題,還又說了一堆汪從悅的好處,讨她歡心。

不過話說回來,知道喜歡的人對自己有多麽盡心盡力,到底是件令人歡喜的事兒。

她聽着就美滋滋的,囑咐道:“等他什麽時候回來了,你就告訴我。”

秋枕夢原本沒指望汪從悅今日就回來,畢竟之前他還有過進宮半天就跑出來的經歷,肯定得跟皇帝多表現表現。

她今日繡得時間長了些,一更時才吃了飯,紅豆就興高采烈地進來說:“姑娘,老爺回來了!”

“哪兒呢?”秋枕夢問。

她原打算睡覺,這會兒衣裳也不脫了,趕緊着站起來。

紅豆轉告她:“老爺說天晚了,不打攪姑娘睡覺,就宿在前院了。”

“明日還回宮嗎?”

紅豆手下麻利地收拾東西,嘴裏道:“老爺日日都得在宮中侍奉呢。”

這就不能忍了。

汪從悅本來回家的時候就少,得在宮裏頭多表現,這回家時候也晚,怕吵到她,直接睡別處。

一次兩次還好,萬一以後無限重複今天的日子,那還是一家人的樣子嗎?!

秋枕夢記挂着汪從悅是不是已經睡了,問道:“紅豆,他一回家就躺下了嗎?”

紅豆笑着說:“姑娘,哪有這麽快,老爺還得用飯呢。”

秋枕夢“哦”了聲,再次腹诽皇帝不近人情。

他手下的宦官未免也太慘了點,好歹小哥哥是個官,居然勞累了一天,還不能在宮裏吃晚飯。

她吩咐道:“你去給他說,就說我還沒睡,請他吃完了,就過來一起休息。”

紅豆答應着去了。

秋枕夢換了身睡覺時穿的軟袍,坐在床上看書,等汪從悅過來。

然而左等右等,他就是再能吃,也早該吃完了飯,可眼下連影子都沒。別說是他了,連紅豆都不見了蹤影。

秋枕夢直覺有哪裏不對,放下書,準備出門看看。

·

汪從悅早就來了。

天已經完全黑透,四下裏只剩紅豆手中的提燈,和房檐下的紅燈籠,閃着柔和的光。

夜風尚涼,他在庭院中站了一會兒,面上就泛了一層寒,冰得有些疼。

窗紗裏透出燭火忽閃明滅的光線,許久都不曾熄滅。

他本是不打算和秋枕夢宿在一起的。

既然她想要他來,那便等着她睡下,睡沉了,他再悄悄進去,于她身邊躺上一夜,天明再靜悄悄地起身。

可屋中燈火通明,那麽晚了,秋枕夢竟然還沒有休息。

那夜他們躺在一處,房間裏一片昏黑。

耳邊響着少女柔軟又帶着笑意的話,像一片羽毛輕飄飄地撓在胸口。

她說起分別年月裏,如何掙出一份家業的往事,他便只是聽着,偶爾回應一句。

或許是她的聲音太好聽,他也忍不住想對她訴說。

可他着實沒什麽好說的。

宮裏各樣隐秘之事,自然該爛在心裏,可剩下的,遠沒有秋枕夢的生活令人向往。

汪從悅不可避免地回憶起,蠶室裏肮髒又雜亂,身旁是此起彼伏的呻/吟。每每張開眼,剜心徹骨般的疼便撕扯着額角。

上京的孩子太多了,淨身的師傅并不用心。橫豎便是死得只剩二三成,解宮裏的燃眉之急也足夠。

由是不保活,常能聽到低低的抽噎聲。

腰間懸挂的玉佩早已佩戴在了脖頸上。師傅搜刮了別的孩子值錢的物件,獨獨看見這黑鯉魚玉佩時,哼了聲,不屑一顧。

可那是他唯一珍貴的東西。

他半點呻/吟或抽泣都沒有過,壓在胸口的玉佩沉甸甸的,反而消解了幾分疼。

于是他沒有說,只道:“我原在宮中侍奉賢妃娘娘,得她提攜,方能有今日。”

他早已不算個真正的男人,十年分別,日日夜夜藏着玉佩,也不過是存了那麽點癡心妄想罷了。

家鄉遙遠,與京城相隔不止萬裏。

留在家鄉的秋枕夢總歸要長大,總歸會知道宦官代表着什麽,總歸會厭棄了訂婚的過往,總歸能風風光光地嫁給旁人。

她還有無數未來可以選擇,而他沒有。

他不過是她年幼時的過客。

可她偏偏就尋來了。

他也從未像那夜般唾棄過自己的為人。

好似一個心口不一的小人。

盼着她好,又盼着她不好。

盼着她能覓得良配,生兒育女,來日子孫繞膝,一生喜樂,又盼着她踏入泥塗,無名無分地守着他,和他這鄙賤之軀一起沉淪。

卑劣到了極點。

于是他不敢面對她。

紅豆低聲道:“老爺,姑娘等您呢。”聲音沉在風裏,帶着幾分瑟瑟。

汪從悅微不可察地顫了下。他望着染做一片柔黃的窗紗,面色未變,聲音卻不自覺輕了:“她還未睡?”

“老爺,姑娘等您一起呢。”

汪從悅便向着房門走去,走了幾步,忽然就停了。

他又記起那夜她好聽的聲音,還有他心中随之升起的那點令人鄙棄的念頭。

睡在一起倒并無不可,只是兩人并排躺下罷了。

他也曾在賢妃娘娘身邊值夜過,一擡頭便是宮內雕刻精致的床沿,還有隆起的錦被,散在夜色裏的烏黑秀發。

那時他心中什麽都邪念都沒有,只想着更清醒些看守,以防心懷不軌之人趁夜而入。

可他躺在秋枕夢身邊時,卻總想着摸一摸她的手,勾着她的指頭,甚或和她睡進同一床被子,纏住她的手臂。

又或者擁她入懷,像皇帝和賢妃娘娘一樣,唇齒間交纏片刻。

那是對純淨之人的亵渎,他羞愧萬分。

而這個純淨之人偏偏是她,便更令他鄙棄自己。

汪從悅正在外頭徘徊踟蹰,房門忽然開了。

·

秋枕夢穿着身睡袍出了房門,頓時凍得一個哆嗦。

夜風很寒,這冷天裏頭,汪從悅居然有興致呆在庭院裏看夜景,還霸着她的丫鬟拎燈籠。

她說這倆人為啥半天都沒來!

這腦筋是何等的不正常,她都有點懷疑汪從悅在宮裏悶出了毛病。

“小哥哥,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進?”秋枕夢問他。

汪從悅面上一僵。說“早就來了”總歸是不好解釋,停了數息,他才道:“剛來。”

他這是有多能吃,可怎麽瞧怎麽瘦,比小時候都瘦得多,秋枕夢狐疑着望向紅豆。

紅豆才要說話,汪從悅拿眼角一瞥,她到了嘴邊的話立刻換了:“姑娘,婢子剛跟着老爺過來。”

秋枕夢皺了皺秀氣的眉。

看來他果然吃得多。

吃這麽多還不長肉,想來是身子不大好,怪道汪從悅膚色冷白,連着嘴唇都沒多少豔色,估摸着是受了身子的拖累。

秋枕夢盤算着改天給他請個郎中看看,汪從悅便已走過來,隔了睡袍有些長的袖子,牽住她的手,聲音溫和得很:“快進屋吧,小心凍壞了。”

她目光順着他望着的地方垂落,停在自己露出的一小截足踝上,已經叫風吹得紅了一片。

她心裏頭一陣暖,由着汪從悅牽她進屋,縮進被子裏溫着。

汪從悅卻在桌邊坐下了。

他腰背挺得端正筆直,連椅背都不靠,垂頭把玩着茶盞。素白透亮的小杯子,于他指間起落。

秋枕夢問:“你不困嗎?怎麽還不過來睡?”

汪從悅又僵了僵。

他目光停留在床帳上,牽牛藤蔓青青翠翠,語調平淡:“我尚不困。”

秋枕夢悟了。

身子不好,睡眠居然也少,他不瘦誰瘦?也不知道皇帝是怎麽驅使這群手下人的,當官的都這樣,別人更別提。

“不困也要先來躺着,咱們說會兒話,說着說着就睡了。”

汪從悅心中不自覺又癢了起來,頰上泛出幾分淺淡的緋色。

他慢吞吞走到床邊坐下,秋枕夢立刻就湊了上來。

她臉上全是笑,噴吐的氣息溫溫的,還帶着些濕潤,像十幾年前嶺門的細雨。

不惱人,落在身上癢癢的,叫他不自覺地想接近些。

汪從悅悚然一驚,驀地避開秋枕夢的靠近,整個人鑽進被子,面朝外,說話也快了些:“夜深了,快些睡吧。”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的感謝居然修沒了,感謝獅虎虎的雷,謝謝獅虎教我!

感謝璟洺、荻蘆小可愛的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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