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明月夜
這反應有點不對。
之前這汪從悅就對她一陣近一陣遠的,算一算,上回和她夜談算是近,這回躲開她,就是遠喽?
什麽毛病?!
秋枕夢支着身子看他後腦勺,聲音一沉:“小哥哥,你這是什麽意思?”
汪從悅剛剛曲起的腿不動了。
“睡吧。”他喉嚨滾了滾,低聲道。
秋枕夢氣笑了,一只手按住他肩膀:“小哥哥,是不是那天我惹你生氣了,你冷着我?我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對,你得告訴我啊。”
汪從悅哪裏會生她的氣。
他只是不敢面對她,害怕腦海中再次出現污穢的邪念。
她是他身上的軟肋,心頭的血,是家鄉漫山遍野的牽牛花,十二年前的明月夜,是山巒間彌漫的霧,村落裏升起的炊煙。
是美好的一切,是不容分毫玷污的人。
汪從悅不敢回頭,阖着眼,調子放得很柔:“我沒生氣,妹子,你別多想。”
秋枕夢反而更生氣了。
“那你這是什麽意思?一會兒親近一會兒冷淡,一時好一時歹的,難不成是想給我一棒槌,再喂個棗,好訓得我整天低眉順眼猜你心思?”
這話着實重了。
汪從悅急忙坐起來,說道:“妹子,你別這麽想,我只是……”
他頓住了,心中萦繞的晦暗思緒,哪裏敢有半字說出口。
“只是什麽?”秋枕夢不肯放過他,繼續逼問。她從來都不想揣着一肚子疑惑忍下去。
汪從悅張口結舌半晌,最終低頭道:“我怕你睡不着。”
“我睡得着,”秋枕夢輕輕吐出一口氣,聲音柔和了,“小哥哥,你千萬別冷着我。”
這請求溫溫的,軟軟的,像一片花瓣輕柔地落在心底。
汪從悅難以拒絕,只能伸手摟着她的肩,安撫着說:“好,快睡吧。”
他不敢靠得太近,害怕自己會忍不住抱住她。
兩個人終于躺下,紅豆趕來理好床帳,吹滅燈燭,這一方小天地中,便徹底暗下來。
黑暗總會叫人胡思亂想,汪從悅腦袋裏亂糟糟一片。
他手足無措地面對秋枕夢躺着,連平日早就習慣的姿勢,也覺得分外煎熬。
少女溫暖的氣息噴吐于他頸側,他心中戰戰,恨不能立即掀開床帳,逃出去,逃回前院,遠遠地避開她,隔絕所有的心猿意馬。
汪從悅尋了個借口,翻個身背對着她。
可他頭腦中依舊盤旋着無數陰暗又卑鄙的想法。
想緊緊地抱着她,想擦過她紅潤的唇,想拿下作手段奪取她的清白,那些前朝宦官能做而他無力去做的事情,他全都知曉。
也明白該如何另尋他徑。
可他不能。
汪從悅催自己快些睡去,然而無果。直到身後的動靜小了,秋枕夢早已睡熟,他才迷迷糊糊有了些許睡意。
他安靜地等着沉入夢境,身後忽然湊上一個人。
秋枕夢的手臂環住他的腰身,牢牢地抱住他,某些柔軟的地方碰觸着他的後背,很快壓緊了。
他登時便又清醒了。
還沒等汪從悅反應過來,秋枕夢的膝蓋便頂上他的膝彎。
他叫身後的少女禁锢住了。
她離他着實太近了,近得像是在故意窺探他不願為人知曉的,所有的隐秘。
汪從悅屏住呼吸,仔細地聽,只聽到身後傳來綿長的、半點不亂的呼吸。
他僵直的身體緩緩化了下來,還好,她睡熟了。
·
秋枕夢于睡夢中抱住了汪從悅。
他瘦削得很,脊背并不寬厚,身體的溫度也比常人要微冷一些,叫她禁不住靠近,再靠近,汲取他身上全部溫暖。
就像十二年前那晚。
她陷入了久遠的沉夢。
幼時居住的村落中來了拐子,她被擄走,關在一座山洞裏。
幾個拐子當面對她評頭論足:
“這娃娃生得好,賣做丫鬟倒虧了,不知春紅院的老鸨子肯出多少錢?”
“賣到那裏做什麽,便是出得多,又能多幾個錢,不如把她好生養養,送到別處去賣,錢還能更多些。”
“可惜了,這丫頭人還小,不然哥幾個先爽快爽快。”
“別,這樣就不值錢了……”
她尚不懂為什麽別處買自己給的錢多,可春紅院是什麽,她卻聽懂了。
那是縣城裏的娼院,裏頭全是低到塵埃裏的女人。村中有一些人得了錢,總會去那裏“爽快爽快”。
她還知道,那裏的人大約是有病的。
村頭年輕力壯的大哥哥就從那兒染了病,又染給了妻子,和剛生下的兒子。
那個素常愛笑的姐姐從此便不笑了,尋了個好日子,抱着兒子跳下懸崖。
大哥哥倒是多活了一陣,可郎中全都不願給他看病。
“還看什麽?那處都流了綠水,我沾都不願沾上一滴。”
後來大哥哥也死了。
她也知道,春紅院是好人家女兒靠都不能靠近的地方。
當年娘經過門口,實在累了,在對面石頭上坐了坐,叫爹知道了,爹二話不說打了娘一個耳光,罵娘是“賤人”。
她攔着爹,反而被娘拉住。娘哭着對她說:“你要知道廉恥,要貞潔。”
那種地方,好人家女兒不能去。
她找機會逃了。
可她人小腿短,沒跑多遠,便又被捆了回來。
有個拐子解開腰帶,對她說:“小丫頭,你是不是想走?來,讓爺爽快爽快,爺就做主放了你。”
她哭都哭不出來,眼裏全都是郎中說過的“流着綠水”,那些想要逃走的念頭,頓時就煙消雲散了。
她哆嗦着說:“我再也不跑了,饒了我吧……”
那拐子不甘心地束上腰帶,旁邊人笑罵道:“別壞了她的身價。”
由于偷偷跑過,她被單獨關了起來,堵上嘴,捆得結結實實。那些人說,要好生餓她幾頓,叫她知道什麽叫厲害。
那十幾日常能聽到有人呼喊着她的小名,沿山路找她,最近的一次,幾乎就響在頭頂。
她幾乎興奮地要哭出來,以為自己沿途匆匆留下的記號被人發現了。
然而有一日,她聽到村裏人對爹說:“別找了,山裏狼多,這麽久還沒尋到,說不定是叫狼吃了,一個丫頭,沒了就沒了,以後還能生。”
風裏隐約飄來爹的嘆息。
他沉默良久,最終狠狠噴了一口氣,說:“不找了。”
那是爹和她相隔最近的一回,也是爹徹底放棄她的一天。
拐子們又等了兩天,确定再也沒人來找,便商議着帶她們離開,趕緊脫手賣了。
她已經絕望,腦袋裏幾乎一片空白。
啓程的前一夜,為了穩妥,那些拐子沒給她吃任何東西。
到了半夜,他們一個個罵罵咧咧地捂着肚子跑了出去,很長時間沒有回來。
山洞外頭鬼鬼祟祟進來個孩子,篝火尚未熄滅,映出他凝重的面容。
有一些擦傷和青紫。
是小哥哥。
他掏出鄰居大叔拿來宰雞的刀,利索地割斷她身上的繩索,兩個人手拉手逃了出去,沒命地跑。
那天月色格外亮,像是一面銀鏡,照得山路上踏平的野草都格外清晰。
身後始終沒人追上來。
她餓得腿上沒了力氣,小哥哥索性背起她,離開山路,在齊頭高的草叢裏跋涉。
小哥哥的背溫暖又寬厚,她忍不住抱得極緊,哽咽問道:“小哥哥,你怎麽來了?”
“我順着你刻的雞找來的,都告訴爹了,他還不信,我只能自己來。”小哥哥喘着氣笑。
她又說:“那些人會追上來嗎?會把你一起抓走嗎?”
“應當不會吧……”小哥哥笑聲有些憨,“我可是把我爹為治病買的瀉藥,全丢進他們鍋裏的哎!”
他提起那些拐子,她便忍不住哭得更厲害了。
“小哥哥怎麽辦,他們要把我賣到別處去,還讓我看他們身子,說只要……一次,就放我走,我不貞潔了,怎麽辦?”
她哭得撕心裂肺,小哥哥只能放下她。
他按着她的肩,認真地問:
“那你怎麽不從了呢?叔嬸哭得什麽似的,就等着你盡快回家呢。賣到別處去,骨肉分離不說,能不能活還未必。”
她渾渾噩噩的,娘的告誡和小哥哥的話混雜在一處,哭了許久,才憋出一句:“我,我怕死……”
小哥哥看傻子似的看她,嘆氣說:“怎麽會死?忍忍就能回家了啊,叔嬸會請郎中給你看的。”
“可是,可是……”她又想起那些大人的話,“他們說,死都是小事,女孩子要貞潔。”
小哥哥抿着嘴,踢了踢腳下雜草。
“他們膽大,什麽都不怕,可我膽子小。我遇到這種事,一定會從了的,和家人活着團聚要緊,”小哥哥嘟囔着道,“我都怕,更別說你。”
他不想再提這種讓男子漢蒙羞的話題,蹲下身,再度背起她,借着月光,踏上漫長的歸路。
遠遠傳來幾聲狼嚎,她伏在小哥哥溫暖的背上,竟半點都不怕了。
後來,小哥哥長大了,高了也瘦了,可讓她安心的感覺,半點都沒有變。
她也牢牢記住了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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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枕夢不覺抱得又緊了些,臉埋進汪從悅的脊背,一夜好眠。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炭炭是大可愛小天使的營養液~
謝謝獅虎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