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同用飯

第二日醒來時,身旁已經沒了人,只剩塞在懷裏的枕頭,還帶着餘溫。

秋枕夢掀開床帳坐起來,屋中已又燃起燈燭。

汪從悅穿戴整齊,正坐在桌案旁等着吃飯。

秋枕夢的視線落在紅豆托着的飯上,不由震驚了。她感覺自從尋到了未婚夫以後,這震驚就沒少過。

小小的一只碟子,還沒半個巴掌大,裏頭盛了淺淺一層小菜,沒葷腥。一只小碗,看大小應該給兩三歲孩子使,裏頭半碗粥。

寒酸得不像殷實人物能吃的東西,擱在她身上,還不夠塞牙縫的。

秋枕夢翻身下床。

站在邊上侍奉的紅豆立刻将托盤放在桌案上,躬身道:“姑娘起了。”

汪從悅聞聲,回過頭。

他心裏不由一顫。

昨晚他并沒有睡好。

少女溫熱又柔軟的懷抱幾乎與他相連在一起,叫他不敢動彈分毫,煎熬到起床,半邊身子已經有些發麻。

秋枕夢正望向他。

他辨認許久,少女清透的眸光裏什麽窺探都沒有,似乎對昨晚的摟抱并不知情,他竭力隐藏着的一切,依舊藏得很好,緊繃着的心便驀然一松。

汪從悅起身向她走去,在将将半臂距離處停下,溫聲問道:“天還早着,怎麽就起了?還不快回去多睡一會兒。”

一起吃飯,多好的交流感情的機會啊!

誰讓她未婚夫是個宦官,還碰上個把手下人當牛使的皇帝,一走就是好長時間。

睡覺這回事,她想啥時候睡就啥時候睡,可是現在不一起吃飯,等睡醒後,她還能專門跑到宮裏去嗎?!

說不定就被當成瘋子打出來了。

秋枕夢搖搖頭:“不了,等我困了再說吧。”

她上前半步,伸手摟住汪從悅胳膊:“小哥哥,我想和你一起用飯,你時間夠嗎?”

這實在不算淑女行為,是爹娘在世時絕對不允許的大膽行徑。

在她幼時的記憶裏,娘和周遭別的婦人都差不多,面對丈夫時,永遠都站得不近不遠,低着頭,溫順又柔和,丈夫說什麽,便聽什麽。

她似乎從來不曾見,娘對爹提過什麽要求。

偶有幾個敢跟丈夫鬥嘴的,村人提起她們,都鄙夷得很:“虧得她們家男人肯要她們!”

這些應該和她沒多大關系吧?

未婚夫是個宦官,本就受盡世俗的冷眼。

而她是推辭了無數堪可成為良配的男子,千裏迢迢尋了過來的,說到底也算得上離經叛道。

既然他們都不算世上常見的人,這些本該恪守的規矩,也能稍微放上一放吧?

小哥哥年幼時告訴過她,命和團聚都比貞潔要緊,長大後,對她睡在床榻裏側也并無任何動怒,應該也是不在意那些規矩的吧。

然而羞恥依舊于于心頭彌漫,秋枕夢瑩白小臉通紅一片。

她仰着頭望他,汪從悅的目光便帶了點無奈。片刻後,他才輕輕吐出聲笑來,道:“快去洗漱。”

聲音依舊是平緩的,沒有生氣,甚至聽得出幾分高興的意味來。

秋枕夢笑得彎了眼,便要跟紅豆往外間去。汪從悅從床邊架子上取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別凍着。”

她心裏頭蘊着歡喜,用最快速度洗漱完,簡簡單單挽了發。

再回來時,屋中又多了兩個仆婦打扮的人,桌案上亦擺滿了蔬果菜肴,豐盛得要命。

汪從悅正盯着燭火,不知道在想什麽。

秋枕夢搬了椅子,靠着汪從悅坐下了。

汪從悅轉頭看着她,似無奈又似帶着幾分瞧不懂的情緒。

仆婦們立刻手腳麻利地從對面端了粥,放在秋枕夢面前,這粥碗便是正常大小的了。

她道了聲謝,兩個仆婦的表情甚至有點驚,連說“不敢”。

汪從悅擡起頭,眼風往兩人處一掃,又落在對面那盤魚上。

仆婦們立刻噤聲,将魚又端過來,放在秋枕夢面前。

“妹子嘗嘗京裏的做法,”汪從悅給她夾了一箸,聲音裏溫着柔,“我聽師父說過,吃着怪不錯的。”

秋枕夢應了聲,吃了那塊魚,甜甜的。

京裏的菜肴大多是清甜的,很好吃。

她卻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年幼時家中常吃的是糊糊,幾乎終年不變,就這也算得上村裏家境不錯的人。

偶爾爹從溪水裏撈上條小魚來,沒滋沒味地做了,全家人便像過了節似的高興。

十年分離,小時候她日日盼望着吃魚的事情,連自己都快要忘了,然而汪從悅卻還記得。

他竟然一直記得。

秋枕夢想說什麽,轉過頭,卻見汪從悅已經端起那只小到出奇的碗,就着小菜喝粥。

桌案上滿滿當當的碗碟,幾乎都擺在她面前,而他近處,依舊只有最初的那一碗粥,一疊菜。

就算汪從悅用飯的動作優雅又賞心悅目,也不能掩蓋這清粥小菜的分量,只能喂飽一只鳥。

秋枕夢給他拿了個雞子:“小哥哥,你吃一個嘛。”

她記得他小時候有些嘴饞,出去放羊還不忘摸鳥蛋,埋在火裏烤了吃,有時候還給她留幾個,包在手帕裏,悄悄塞進她袖子。

那時他小臉上帶着嫌棄,卻現着掩飾不住的梨渦,深深的,偏着頭說:“拿去,多吃點,吃多了才能長壯,變好看。”

汪從悅的神情有些訝然。他接了蛋,慢慢吃了,便繼續解決他那點鳥食。

秋枕夢見他吃完了,又遞給他一塊糕點,他沒說什麽,又吃盡了。

秋枕夢給他夾了一塊魚。

汪從悅平靜的面上終于泛起波瀾。

他為難地盯着魚,一只手下意識壓在肚腹上,聲音裏甚至透了點痛苦:“妹子,我真的吃不下了。”

秋枕夢不覺瞪圓了眼睛。

她真想問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昨天晚上他吃的還那麽多,怎麽今早就變得這麽少?

莫非是那狗皇帝不把手下人當人,不允許宦官們吃太多,餓得他一回家就大吃特吃——但那不可能啊!

大家都不怎麽用飯,那還如何幹活。真要是這麽嚴苛,皇帝的腦子估計已經壞了,怎麽會有今天的成就。

而且小哥哥說的是“吃不下了”。

他還說,那條魚是聽師父說過,味道不錯。顯然,那是專門給她做下的,或許進京十年,他半口都不曾嘗過。

明明一個挺饞的人,居然變得比和尚還和尚。做宦官果然摧殘人心,能把好好的人換成另一副模樣。

秋枕夢正在思索這是怎麽回事,紅豆已經端着東西上來。

汪從悅漱了口,拿布巾蘸過唇角,起身道:“我這便走了。”

“小哥哥……”她仰頭喚道。

汪從悅終于露出點梨渦來,唇角微微翹起。

他伸出手,猶豫片刻,最終輕輕落在她頭頂,道:

“我聽紅豆說,這幾日你都沒出門?別悶着,閑來無事叫上仆婦小厮,陪你出去逛逛。家裏轎子馬車都有,斷不能累着。”

“我知道了。”

他便放心地往外走,幾步路走得端正規整,仿佛正在觐見皇帝。

到了門口,又像是突然記起什麽似的,轉過頭囑咐道:“我會盡快回來。”

·

汪從悅回宮去了,這飯秋枕夢也跟着吃不下。

待仆婦們收拾完東西,她拉住紅豆,低聲問:“紅豆,小哥哥他平日飯量如何?”

紅豆想都不想,便道:“老爺平日就吃一點點,今日叫姑娘勸着,還進得多了些呢!”

見秋枕夢臉色有點不好看,她連忙又道:

“姑娘別擔心,婢子聽小厮們說,自打他們跟着老爺,就沒見老爺食量大過,莫說這個,老爺素常吃茶,也僅抿一口,這麽多年過去,不也好好的沒事嗎?您小時候和老爺一處玩,莫非忘了?”

好哇,吃得比雞少,睡得比狗晚,起得還是比雞早,他不瘦誰瘦?!

她怎麽可能忘記,小時候的汪從悅,就是正經男孩兒家的食量,比他現在都吃得多……

秋枕夢正在發悶,忽然想起昨晚上等急了的那回事,連忙問道:“紅豆,小哥哥昨天晚上,當真那麽晚才來?”

紅豆眼神躲閃,有些不自在,低頭道:“姑娘,是的。”

“那他在前院幹什麽呢?”

“姑娘,老爺就是在用飯啊,用完飯就來了,半點沒耽誤。”紅豆急急忙忙解釋。

然而她解釋了還不如不解釋,秋枕夢壓根不聽。食量這麽少,就算等着廚房做山珍海味,也不至于吃這麽久。

她笑了一下,黛眉微蹙,真誠地對紅豆說:“你就把真話告訴我吧,我發誓,絕對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

紅豆沉默了許久。

她緊緊抿着唇,十指絞在一處,好一會兒才說:

“那婢子就告訴姑娘,姑娘可千萬別叫老爺曉得了……昨晚,昨晚,老爺他就站在院子裏,說什麽都不肯進去,也不叫婢子通報姑娘……”

秋枕夢氣毛了。好哇,昨天他還真是打算冷着她了!這讨人厭的貓兒脾氣!

她思來想去,在屋裏繞了一圈,還是氣得不行,打算出去散散心,說道:“紅豆,呆會兒你陪我,咱們往繡莊裏頭走一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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