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別瘋了
秋枕夢好奇地擠到前頭聽了一會兒。
那女孩年幼訂親,近些日子未婚夫婿卻得急病去了。沒了兒子,婆家打算搬回原籍去。
爹娘打算再給她說個親,可女孩子死活不肯,抱着牌位日夜流淚,還悄悄使人知會了婆家。
今日就是婆家上門帶走媳婦的日子,她父母哪裏會同意。
可惜女孩去意堅定,婆家帶人走的心也堅定,糾糾纏纏地竟跑到了街上。
女孩哭得肝腸寸斷。
然而她神情漸漸凝住,仿佛帶着一往無前的決心,最終掙脫了母親的手,跪下深深一拜:
“爹娘,兒生是戚家人,死是戚家鬼,今後……二老就權當沒養過我這個女兒吧。”
街上響起那對夫妻沙啞的哭聲。
還有路人或誇贊或羨慕的議論。
秋枕夢忽然就想起了娘。
災後爹沒了,舅舅曾來找過娘。
娘好像說了跟女孩差不多的話。
舅舅沉默很久,拍拍娘的肩膀:“你是個好姑娘。以後我常來看看,免得別人欺負你們娘倆。”
那時她坐在門邊玩玉佩,聽着他們的話,腦子裏亂七八糟想了一大堆東西。
她也要做好姑娘,要被娘摸着頭誇獎。那她也要學娘,一直一直等着小哥哥。
可憑什麽要她等呢。
她忽然就生氣了,将黑鯉魚扔在草堆上。
他走得那麽遠,去了仿佛只存在于人們口中的京城,那個繁華的良都,萬一再也不回來了,不等她了怎麽辦?
萬一等着的時候,被別人欺負了怎麽辦,難不成像鄰村的姐姐一樣跳河嗎?
萬一她想和別人搭夥了,他會不會突然冒出來,像村西頭的大叔一樣,把她抓去扔進河裏呢?
她獨自氣了很久,終是将玉佩撿回來,重新戴上了。
還是等着吧。
別人都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不怕死。
可她偏偏很膽小。
只有小哥哥和她一樣膽小,把命和團聚看得比什麽都要緊。
他肯定不會在意她被人欺負了,還繼續等着他吧?
若是她真的和別人過日子了,他肯定……也不想把她扔進河吧。
她要等到及笄。若小哥哥再不回來,她就不等了,對自己好一點,去做個壞姑娘。
就算被所有人罵,也要做個壞姑娘。
舅舅要出門了,看見她好好戴着玉佩,露出個欣慰的笑。娘揉了揉她的頭。
她咬着唇,有了莫名其妙的不适感。
好像那夜背着她回家的小哥哥,忽然就不見了,天地空茫,只剩她一個人在混沌中亂撞。
後來,瘟疫蔓延到舅舅家,舅舅再也沒來過。
再後來,長大了,見的人多了,她也就獨自等到了十八歲。
因這天底下英雄越來越多,只有小哥哥和她一樣。
分別得越久,便越舍不得。
·
秋枕夢正想着過去,肩膀上忽然一陣疼。
汪從悅按着她的肩,微微擰了眉看她:“妹子,這沒什麽好看的,咱們走吧。”
她有點猶豫。那個女孩身上有一點點娘的影子,她想多看上一眼。
汪從悅卻遮了她眼睛,緩聲道:“妹子走吧,沒什麽好看的,咱們回家去,我給你畫美人圖。”
“小哥哥,咱們不去看戲了嗎?”秋枕夢問。
他牽了牽唇角:“改天再說吧。”
汪從悅護着秋枕夢從人群中穿過,身後傳來女孩叮囑父母的聲音。
這聲音被周圍人群嘈雜的交談聲割碎,秋枕夢回頭又望了一眼。
她止不住地有點難過,那女孩怎麽會舍得呢。
她就舍不得。就算等小哥哥等得着急了,娘在的時候,她也只會在信裏問他回不回,從沒動過上京尋他的念頭。
後來娘去了,她才開始問那些商人,出遠門時需要帶些什麽,盤查什麽,斷斷續續地問了好幾年。
娘的影子一下子就從女孩身上消散了。
“妹子,這裏人多,看路。”汪從悅說。
他退步走在後面,伸手捂了她耳朵。
“小哥哥?”
汪從悅“嗯”了聲,語調淡淡的:“風涼,你耳朵都吹紅了。”
馬車上倒是暖和的。雞湯涼了,紅豆已在角落處燃起熏香。
秋枕夢繼續偎在汪從悅懷裏,汪從悅托着她稍微直了點:“坐穩了,也不怕再給晃下去。”
她微微直起身子,臉反而湊得離他更近了,汪從悅甚至能看清她彎而翹的長睫。
秋枕夢忽然道:“小哥哥,你還記得那天你喝醉了,做了什麽事嗎?”
汪從悅頰上微微泛了紅。
他還記得。簡直像發了酒瘋,連自己都覺得難堪。
他眼神有點游移,試着讨價還價:“妹子,你能不能把這事忘了?”
“這怎麽行!”秋枕夢湊得更近了點,杏眼裏含着笑,小聲說,“我也想知道小哥哥有多甜。”
汪從悅驚得往後一仰。
秋枕夢卻又湊近了,繼續問:“小哥哥,你還記得那年元宵節,咱們看見的那兩個人嗎?”
他往腦子裏過了一遍。縣城的元宵節還算熱鬧,他牽着她的手,找了個地方放河燈。
草叢裏一對年輕男女正擁在一起,臉都貼上了,被他們驚動,慌忙躲了開去。
那時他們都還小,只好奇地望着。
汪從悅肅着臉,咳了聲:“那種事情,你怎麽還記着?快點忘了,正經人不興這個。”
“小哥哥不也記着呢,”秋枕夢晃了晃指尖,臉上緋紅,“既然都不是正經人,那做點不正經的事怎麽了?”
汪從悅瞪她:“……咱們還在外面。”
“可是車裏只有咱們倆啊。”
她說着就感覺有點纨绔。
秋枕夢迅速坐直了,換了個文雅說辭:“小哥哥,回家了你不還這樣?別的一家人那麽親密,偏咱們就不。”
這“一家人”的話,叫汪從悅暗喜。
他道:“怎麽就不親密了,要還想再親密點,明日你早起,我幫你畫眉,梳頭配衣服也都行。”
秋枕夢背了一句古文:“臣聞閨房之內,夫婦之私,有過于畫眉者……小哥哥,那點‘有過于畫眉’的,你可別忘了啊。”
本刻意回避着的念頭便又起了。
汪從悅抿着唇:“我不識字,不懂。”
其實是懂的,皇帝有讀奏章的習慣,他去侍奉時,總會偷偷記住很多字,最後連書都能囫囵着看下來了。
“小哥哥不懂,我可以幫忙解釋一下……”
汪從悅耳尖紅透了。
他故意一派嚴肅:“我不甜。”
若她還不放過他怎麽辦?可今日這點念頭不是他自己勾出來的,稍微放縱下也沒問題吧?
那她若繼續說,他就稍稍應一下好了。
汪從悅正在說服自己,秋枕夢已湊得極近,摟住他。
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一個吻便落在額頭,溫潤得像一片沾了露水的羽毛。
汪從悅渾身一陣顫栗。
這點潤澤輕而慢地往下移動,最後輕飄飄覆蓋在他雙唇上,撬開牙關,帶了點濕潤的涼。
克制的意識冰消瓦解,汪從悅再也坐不直了,漸漸随着秋枕夢半仰在座上,阖了眼應承。
這是他從不敢想的結果。
他只要她陪着就好。
這種更親密的事情,他只在頭腦中轉一轉,便覺自己不堪,更遑論厚着臉皮對她訴說自己的污穢念頭。
他不配提,自然也不敢盼着她提。
汪從悅簡直要心潮澎湃了。
可也只是“簡直”。
·
他忘不掉秋枕夢說過的從一而終,更忘不了她望向那女孩的眼神。
仿佛想起了她自己,連走都不願走,走了還會回頭看,他攔都攔不住。
她到底在想些什麽?
是在想她等着他的十年時日,還是在想她守節守了十年?
或許是守節。
沒有正常姑娘會甘心陪着個閹人過一輩子。
也只有已經瘋了的姑娘,才會從瘋子身上,想到自己吧。
她到底是在遵照皇帝的诏令行事,還是夾雜着畏懼,才不得不如此?
或許全都有。
他記得村西頭的大叔摔斷了腿,問未婚妻還嫁不嫁,不願便算了。
未婚妻便嫁到鄰村去,被大叔記恨着,從喜堂上拽出來,捆得結結實實,扔進村外長河。
她被吓得病了好幾天。
汪從悅記起十二年前。
大約在那時她就已經瘋了,可他竟一直沒有察覺。
這些年回憶起來時,只反複記着天空中澄明的月,背上伏着的小姑娘,長而難行的山路,遼遠又可怖的狼嘯。
還有嗚咽的山風,脖頸處噴吐的,溫熱的呼吸。
汪從悅睜開眼,又趕快閉上了。
他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尤其是在如此親近的時候。
滿腔沸騰的血涼了個透徹。
就如同每次離開她,回到宮中的時候,那些細密的歡悅,全都被思緒裏無盡的苦意所淹沒。
可只要一想到她,便又生出新的歡喜來了。
汪從悅忽然想問她。
她念了他這麽多年,其中他本人的分量又占了多少呢。
可他不敢問,害怕自取其辱。
也許一分也沒有。
這樣的瘋子,京城多得是。她們守下去的支撐,不是人,而是某種無法理解的鬼念頭。
至于人,換成一只貓,一棵草,也是一樣的。
汪從悅不自覺發了抖,牙齒也在打顫。
他咬疼了秋枕夢。少女支起身子,怔怔地望着他。
“妹子,”汪從悅摸着唇,上頭還殘留着讓他心癢的濕潤,“妹子,我……”
他想,若她能好起來,嫁給別人也使得。
他确實心眼只有針尖大,會難受,會嫉妒,但他不會恨。
總比就這樣瘋着陪他一輩子好,讓他又歡喜又愧疚又難過。
還不如嫁給旁人,說明那些鬼念頭困不住她。
他不會記恨的。
真的,一點都不會記恨的。
汪從悅默然許久,道:“妹子,那美人圖……我想畫你。”
他終究還是不敢問,不敢說。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虞酌、我是空空的俏眼線小可愛的雷~
翻了翻大綱,很好,快快樂樂的日子就要到了,該直球出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