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陌生號碼來電祁抑揚通常不接聽,尤其是在工作時間。而他挂斷同一個號碼打來的第三個電話後,對方給他發了一條短信:“祁先生,我是屠蘇,有一點關于談少宗的急事。”
祁抑揚猶豫了一分鐘這是否是某種新型詐騙短信。
他站起身來,正在講話的技術部員工立即停下來,他做了個手勢示意大家繼續,推門走到走廊盡處回撥電話。電話那頭的人略顯急促地再次自我介紹:“不好意思貿然打擾,我是屠蘇。”
祁抑揚以前聽過幾次他主持的電臺節目,憑借模糊的印象大致确定不是無聊人士冒充,他回答:“我知道你,有什麽事嗎?”
“前情複雜,我長話短說:前一陣少宗幫了我一個忙,我本來以為已經平穩度過,沒想到還是讓康橋知道了。少宗的工作室現在因為他已經暫停運營,我想恐怕只有你能幫得上忙。”
祁抑揚幾乎是立即回想起上個月在機場的談少宗,他看起來心神不寧,手背有新鮮傷口。而當時他在等待邊檢檢查證件的隊伍當中瞥見的那張熟悉的臉,祁抑揚想到了,那是屠蘇。
一個荒誕的推測出現在祁抑揚腦海中,但按照屠蘇所述的康橋的反映,祁抑揚又覺得自己的猜想恐怕是對的。他直白甚至略顯尖銳地跟屠蘇确認:“他幫了你什麽?康橋為什麽要因為他幫你而針對他?”
在一陣并不算短暫的沉默後,屠蘇回答:“我離開康橋了,這在各種意義上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我厚着臉皮向少宗求助。”
祁抑揚握緊了手中的電話,他說不好自己是什麽心情,擔心與着急兼而有之,似乎又覺得遺憾這個求助電話不是由談少宗親自撥出。
他和康橋很少評論對方的私生活,有時事情雖然有所耳聞,也僅僅止步于耳聞,即使覺得不夠恰當體面,也并不會出言職責。康橋一向風流韻事不斷,祁抑揚知道這位算不上太惹人矚目的電臺主持人似乎的确是和康橋牽扯時間最長的一位。
屠蘇見他不回應,以為他是不滿談少宗自作主張,又補充道:“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才請求少宗的幫助,我也知道這是一個非常大的人情,可能我一輩子都還不上——”
“我知道,”祁抑揚打斷他,“這是談少宗會做的事。”
雖然這不是祁抑揚會做的事,但他知道談少宗會做。完全不計回報去幫助朋友、得罪明知最好不要得罪的人、甚至把自己的事業前途置于未知的風險之上,在祁抑揚看來這是很不理智的。不過如果把主人公換成談少宗,卻又好像比較容易理解,他多年前就見過談少宗念着明知不會起作用的咒語搶救脫水的金魚。
祁抑揚明明不是這麽天真善良的人,卻一再被動地因為談少宗而陷入這樣的場景——上一次他擰開自己的礦泉水瓶,這一次又需要他做什麽?
他冷靜地先跟屠蘇确認情況到底糟糕到哪一步:“康橋是怎麽對付他的?”
“按照康橋的說法,工作室被砸得一片狼藉,之後消防和稅務應該都借着不同的調查名目派人去過好幾趟,你知道這種事情無論最後清白與否都很影響工作室的正常運營。另外他應該也聯系過跟少宗合作比較多的雜志社和經紀公司,接下來的拍攝應該都被取消了。”
祁抑揚氣極反而覺得荒謬可笑:“操/他媽的康橋。”
“康橋是沒有底線的,坦白說以他的脾氣,我甚至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為你出面而收手。事情因我而起,但我實在實在無法再回頭跟康橋重歸于好,看到他毫無顧忌這麽對少宗就更不會了。抱歉祁先生,我麻煩過少宗又要來麻煩你。”
屠蘇似乎怕他不信談少宗已陷入孤立無援的處境,又說:“我想現在也沒有別的人願意且有能力幫他對抗康橋,朋友指望不上,唯一有血緣的家人早跟他不再往來,他只有你了。”
祁抑揚對談少宗與家人的事完全不知情。就在上周他們一起路過談家的別墅,他還問過談少宗要不要去打個招呼,談少宗說“改天”的語氣平常得像是改天真的會來。
祁抑揚幾乎自言自語:“我不知道他們不再往來。談少宗自己是不願意跟我說這些的。”
他語氣裏的悵然過于明顯,令屠蘇解釋道:“祁先生,你不要怪他,他并不是和你生分,他的性格遇到這種事誰也不會講的,我是因為康橋想借他的處境逼我回國才知道的。”
祁抑揚最後說:“我會去看看談少宗的情況的。”
他并沒有給對方保證自己一定會解決談少宗的困境,雖然他的确會這麽做,但他不想向無關的人做這種宣誓。
“等一等。”在祁抑揚快挂掉電話之前屠蘇叫住他。
屠蘇那邊沉默良久,似乎在掂量接下來要講的話究竟該不該講,祁抑揚眉頭越擰越緊,耐心快要消耗殆盡,好在對方終于願意開口:“另外,祁先生,有些話不該我來講,但如你所說,談少宗不是一個願意開口講私事的人。算我逾越吧,你剛去紐約的時候他去找過你,他一直在用的塑料打火機和你當時留給他的是同一款。”
祁抑揚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辦公室的。會議室是落地玻璃窗,大家見他挂掉電話沒有返回應該會覺得很奇怪,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好幾次,助理敲過門,他沒應,對方發現他反鎖了門之後沒有再打擾。上一次也是坐在辦公室看着天色一點一點暗下去,下定決心要跟談少宗分開;現在季節不一樣了,太陽遲遲不落,他卻在回想屠蘇最後那番話時打了個冷顫。
他的确曾經留意過談少宗使用的打火機。最早是在飛去紐約登記的時候,在安檢口談少宗說要留下來等助理,要把剛剛被查出來的違禁品交給她。他聽到了安檢人員跟他的對話,他們在他的衣兜裏發現了打火機,一只塑料打火機而已,祁抑揚一直以為那是談少宗抗拒去做婚姻登記于是找的無聊托辭。到了紐約,在他公寓的露臺上,談少宗很沒禮貌,抽煙既不避開人也不事先征得他人同意。
是同一只打火機嗎,在他們分開那天從談少宗的大衣口袋裏滑下來,他用它點了人生中第一支煙,又放回去,是真的忘了,在安檢的時候開了他随身的行李包,工作人員從談少宗的大衣口袋裏摸出那只打火機,示意他要丢進旁邊的專用回收箱,他點了點頭爽快地表示同意。
祁抑揚找到李博益的號碼,甚至顧不上算時差,電話一接通就問:“你說你給過我一個打火機,是什麽時候?”
“誰啊?我靠祁抑揚,我這邊現在早上五點,你打過來就是為了問幾百年前的打火機?吓我一跳,我以為你出了什麽事。”李博益打了個哈欠:“你在說什麽?什麽打火機?”
“上次見面你說你機緣巧合從國內帶了一只打火機到紐約,後來給我了。你是什麽時候給我的?”
“噢你說我的幸運符啊,我想想,就萬聖節過了沒多久吧,博喻的一個朋友過生日,咱們一塊兒去了西村一個bar,叫什麽名字我突然給忘了,就那次,我們的大衣放在一起,我錯放進你的衣兜了。第二天想起來找你要你先說沒這回事,後來跟我說送人了。”
祁抑揚知道那是什麽時候了。那時候他跟李博喻剛确定關系沒多久,大部分時候他對男友有求必應,因此也常陪他一起參加各種朋友聚會。之前一年時間耗在部隊,讀書之外的城市生活顯得尤為吸引人,他們像所有年輕伴侶一樣,積極趕赴各種派對、借師兄的護照混進酒吧、長周末去緬因看楓葉。
已經不再被他頻繁想起的談少宗就是在那個時候孤身前往紐約找他的,談少宗那時候還不滿十八歲吧,他是帶着怎樣的期待來的呢?祁抑揚不知道。在他的那段記憶裏,談少宗只是在便利店偶遇的一個無足輕重的路人,餘生都不用再多花一秒回想。
被李博益問起來時他是怎麽交代那只打火機的去向的呢,他一點也沒放在心上,先說根本沒收過那只打火機,後來李博益一直問,他煩了,搪塞李博益說:“我送人了”。
“送”其實更接近随手棄置,他其實回想不起來是不是有人收到了那只打火機,他更像是把它随便放在了某個臺面上,而也許那旁邊坐着某個人。
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談少宗。
談少宗為什麽會出現在紐約呢?祁抑揚不敢想卻又克制不住不去想。倉促離開曼谷之後,他沒有奢望過談少宗會對他此前的感情做出回應,因為談少宗不肯赴約已經說明了他的不願意。回國後他很快向家人坦白了自己的取向,但不是為了談少宗,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只會喜歡同性,即使不是談少宗,他今後也要和某個心儀的同性光明正大在一起。有那麽幾年他不太願意回想對談少宗的感情,想起來仍然覺得難堪羞辱。及至重逢,稀裏糊塗結了婚,朝夕相處同床共枕,他又有了新的期待:十年前不行,也許現在可以呢?
但其實原本不用等到現在。
祁抑揚從來不知道在那漫長的十年裏談少宗也曾經朝他亮起過信號燈,而他陰差陽錯轉向了另一個路口。
天色已經黑透了。他沒聯系司機和助理,自己拿了車鑰匙下樓。太久沒有自己開車,發動之後他盯着儀表盤又陷入怔楞,該去哪兒呢?
标準答案是要立刻去找談少宗,把他想不明白的事情統統問清楚,但他覺得需要緩沖。他非常理解在那個坦陳心事的漫長夜晚為什麽談少宗從始至終都沉默,無論他表白或控訴談少宗都沒有回應——因為時機已經過去了,重新開口說起,能傳達的情緒與感情也許不及當時的十分之一,談少宗寧願獨自保留記憶的全貌。
談少宗一向是做事不問結果不問意義的人,只做他喜歡的事。所以他獨自一人飛去異國找祁抑揚,不是因為他想要祁抑揚回應給他什麽,而只是出于他自己懷揣的模糊心意。
祁抑揚不知道他怎麽打聽到自己去向的,高中生談少宗在天寒地凍的深夜等他,最後等到他和戀人一起出現。談少宗比電視劇裏的主人公灑脫三百倍,他才不肯在這時候沖到他面前質問他“你不是喜歡我嗎?”,他得到了一個無心留下的打火機,而這個打火機對他來說似乎就足夠了,他此後一直用了好多好多年。
談少宗最怕用愛做借口去束縛誰,他見過自己的父親母親因為有一點點能稱之為愛情的東西把彼此框在一種難堪的關系中互相折磨。五年級學校有親子活動要求父母參加,方雲麗跟談康提起,談康借口有公事來不了,方雲麗那天失了風度,問他記不記得他們剛在一起時他出差在外,打電話來說想她,她放下電話就坐飛機去找他,他開完會他們一起去當地的景區挂了情人鎖,她質問談康:“我是怎麽去找你的?一張機票花了我在火鍋店三個月的提成,我有要你這樣犧牲嗎?一個親子活動而已,司機送你過去只需要二十分鐘,那是你的兒子,是他媽的老師要求小孩子要有爸爸!”
談少宗在自己的房間裏,房間門并不是很隔音,他還很小,也不懂愛情到底是什麽,但已經知道了父母之間的關系是畸形的。他想方雲麗不該這樣說,她去找爸爸是她自己自願的吧,爸爸只是說想她,沒有一定要她去,她自己去的。挂情人鎖說明當時很愉快吧,愉快又自願的事,為什麽要在現在用來要挾爸爸去參加他的親子活動。
因而即使談少宗曾經做出過聽起來浪漫動人的壯舉,手握一件說出來就能令祁抑揚立刻舉雙手投降認輸的殺手锏,他仍然一言不發,全然不打算拿這件事做籌碼來挽留一個決定離開他的人。一講出口,當年心事的珍重度就會減損。
虛拟現實技術是所有科技公司都想抓住的新熱點,招股說明書和年報裏都有篇幅大書特書,又止也沒能免俗。開過幾次會議之後祁抑揚有了私心,他試圖複刻出某一天的日落。但成像再逼真,那也只是一個代碼構築的幻想,他永遠不會知道如果在曼谷談少宗來赴約了或者在紐約時他認出了談少宗,他們之間的故事走向會如何改寫。
祁抑揚駛出停車場,他給康橋撥了兩個電話,一直拒接。他在第一個紅綠燈路口猶豫片刻,調轉方向決定先去一趟談家。他誤解了屠蘇的話,以為是談康主動與談少宗斷絕關系。對談康的厭惡與憤怒令祁抑揚暫時從紛亂的情緒中冷靜下來,他壓着時速上限在天氣預報降雨之前開到了別墅區。
談家和祁家的兩棟別墅相隔不過兩百米,祁抑揚卻很久沒有走進過談家家門。他一直反感與談康交流,談康總是很輕易地流露出令人鄙夷的特質。祁抑揚今天來找他,并不是以晚輩身份,他給過他一大筆錢,對于談康這種愛錢如命的人來說,給錢的人就是祖宗,他今天就是來做祖宗,談康收了錢至少該有基本的覺悟,他不該再這樣肆無忌憚地放縱自己以及妻子女兒欺負談少宗。
來開門的是談家的阿姨,見到祁抑揚她顯得非常意外,慌亂中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合适,支吾着沒能開口說話。
祁抑揚甚至不在她面前掩飾對這家主人的惡感,對着她語氣也未能緩和下來:“談康在家嗎?”
阿姨這下能回答了:“少馨上周生小孩,先生跟太太最近都住在她那邊。”
“談少馨請不起保姆?”
“有的有的,保姆一直有的,月嫂也請好了。先生和太太不放心,又是第一個孫輩,惦記得緊。”
談家人也不是沒有真心和親情,只是一點都不施舍給談少宗罷了。
祁抑揚又問:“談少宗最近回來過嗎?”
阿姨看他一眼,低下頭去:“沒有的。”
“他是不是很久沒回過這裏了?”
這句的暗示意味更明顯,阿姨看起來有話要脫口而出,下一秒又忍住了。
祁抑揚不願意難為她,靜等片刻仍未得到回應後打過招呼準備離開。走出幾步,阿姨叫住他:“祁先生!”
她在談家幫傭多年,說實話談太太對她并不差,雖然總是頤指氣使擺出主人架勢,但大部分雇主都是這幅模樣;談太太的長處在于給她的薪酬豐厚,舊衣舊物也都大方送她,女兒剛生小孩沒人照顧,她請了半年長假談太太也答應了。她承情,加上知道替代自己的那位保姆因為長舌遭辭退,她更加注意不對外講這家人的隐私。哪怕見到一些無法認同的事情,也最多跟在家鄉的丈夫和女兒隐晦地講一講,從未在這裏跟別人議論過。
但今天家裏誰也不在,問這個問題的人又是談少宗的另一半,她雖然也很難理解兩個男人在一起過日子,但結了婚麽,就是要風雨同舟的。
談少宗有接近半年時間沒再回過談家,她再遲鈍也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更何況談少宗最後一次回家來時她就在廚房備菜,他們的對話她聽得不完整,卻也知道一二。
談少宗善良,這在他還是一個小孩兒的時候就表現出來了。家裏人雖然都叫她阿姨,但誰都知道她身份是傭人,從始至終只有談少宗令她感受到過尊重。
“小談先生以前都是一季度回來一次,但最近小半年都再來過,具體是不是有什麽不愉快,以我的身份不好多問。我只能說,我覺得這些不愉快恐怕不怪小談先生。祁先生,”阿姨又叫了他一聲,“你對少宗好一點吧。”
這話聽起來十分耳熟,不久前祁抑揚還在餐桌上這樣囑咐過自己的母親。
原來談少宗在這麽多人眼中都是可憐人。
祁抑揚以前一直覺得自己對談少宗是很好的,直到離婚之前又覺得似乎并不那麽好。他以他的方式武斷地在愛談少宗,但甚至沒費力氣去了解過談少宗到底要什麽不要什麽。因此面對阿姨的這個請求,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回應。
見他不說話,阿姨以為是自己講地太突兀不知分寸,又急忙補充:“現在你和他是家人了。你對他來說,我想是不太一樣的,因為之前談先生也安排過他的婚事,他死活不肯答應,鬧得很難看。他雖然有個富貴老爸,但命蠻苦的,這家人都不拿他當家裏人,剛來的時候天天受罪。”
祁抑揚知道私生子通常不會被融洽接納,談少馨談少蕊偶爾會當着他人直接在言辭上羞辱嘲笑談少宗,但他總覺得以她們受過的教育,應該不至于真的在行動上對同齡的談少宗有太過過分的惡行。事實上不止祁抑揚不知道,整個別墅區的大人們也是在談家臨時換過一個口風不嚴的保姆後才知道實情。那時候祁抑揚在美國,而岑美倫顯然不會無聊到在越洋電話裏跟自己兒子讨論這些不相關的話題。
阿姨用到了“受罪”兩個字,祁抑揚覺得追問下去得到的答案也許會令自己無法承受,但他還是問了:“他們是怎麽對他的?”
“唉,有些話以我的身份講起來是真的不适合的,但我相信您是出于對他好才這麽問,跟你說應該沒關系的吧。就說小事,多少年前的事了,來的第一天我給他鋪好床,少馨少蕊吃完晚飯就去他床上倒了幾瓶墨水,我不知道的啊,他也沒跟我說,第二天早上來找我問我在哪裏可以洗床單被套,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難受。還有,他去新學校第一天,你們好像讀的同一所學校吧,統一着裝你知道的,他剛來只領到一套校服和鞋。上學那天早上兩姐妹又一樣的把戲,往他鞋子裏一邊倒了熱蜂蜜,一邊倒了冰可樂。外面看不出什麽問題,鞋墊都濕透了,黏,還一邊燙一邊涼的。太太看見了沒管,我其實也看見了,但太太不管麽,我也沒有立場去制止,現在想來是對不起他。他後來就穿着那麽雙鞋子去上學了。”阿姨講到這裏甚至開始哽咽。
祁抑揚臉上仍然沒什麽表情,他只是覺得自己站不住,他需要什麽東西來支撐住他。
所以在他去談少宗房間的那個下午,他已經自己清洗過染上墨水的床單了嗎?他的房間看起來幹淨整潔,祁抑揚推開門的時候他正在靜靜地給美術書包書皮;他也沒有在被欺負後表現出任何的攻擊性,甚至大方地跟祁抑揚分享他最愛的船模。他表現得非常得體,沒有人知道他在“受罪”。那時候他才十二歲。
離開會議室之後他明明什麽公事都沒處理,只是坐着發愣,不應該覺得累的,但這一刻祁抑揚卻覺得挺直背都很困難。他不知道該跟阿姨說什麽,阿姨沒有幫談少宗一次,他也沒有。
他相信了談少蕊的話吧,談少宗缺乏家教,知道有人在等還是要賴床。過了約定的時間好久才出現,竟然既不笑也不打招呼,就低頭沉默着跟在後面,腳步總是停頓,走得又慢,短短一段距離停下來系了兩三次鞋帶。
十三歲的祁抑揚的确一秒也沒有想過談少宗遲到或者走得慢也許有不得已的原因,比如他的鞋遭人惡作劇,穿起來令他很不舒服。
他原本以為自己只是錯過一次談少宗舉起的信號燈,但原來在故事開篇,早在紐約與曼谷之前,他們在自己的家門口就錯過了。
見到談少宗的第三面祁抑揚就對談少宗收起了耐心,談少宗在他這裏長久地失信了。祁抑揚性格裏自負的部分占了上風,之後哪怕再對談少宗動心,也從來沒摘掉過他給談少宗打上的負面标簽。知道談少宗有種種不好,他還是喜歡他,這讓他更自得——他在愛情這門功課上也在挑戰難題,在愛不适合的、不夠好的人。
祁抑揚想過他應該學着去接納談少宗身上他不喜歡的部分,他對待感情輕浮随便,祁抑揚說服自己也沒關系,不用計較缺斤少兩,但從來沒想過他對談少宗的認識可能是錯的。甚至不久前的晚上,談少宗說,我并不是那麽容易喜歡上一個人。
氛圍溫馨從容,但祁抑揚心裏是不信這句話的。秋游的大巴車上少女們跟談少宗的高分貝對話,和一個又一個千金小姐的牽扯,同模特們層出不疊的暧昧傳聞,這是這麽多年來祁抑揚對談少宗的認知。他當時沒有反駁,僅是因為他勸自己要換個方式喜歡談少宗,要更包容。
如今他跳出自己的成見,原來真相是談少宗的不好都是他的主觀臆斷,而他的愛只是他的自我滿足。
祁抑揚回到車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開始下雨。自屠蘇的電話之後他一直在經歷各種陌生的情緒,剛剛跟阿姨道別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嗓子也有點兒啞。哭這種事情不适合他,他想談少宗大概也不想要他們這種廉價的遲來的悔悟與同情。祁抑揚覺得非常累,心裏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現在應該去找談少宗了,但他比在來談家之前還缺少去見他的勇氣。下雨的緣故路上比來時要擁堵很多,他機械地盯住前方路況。手機屏幕一直亮着,談少宗的號碼顯示在撥號界面上,他應該要撥通電話問談少宗現在在哪兒,告訴他他需要去找他一趟。但談少宗一定會問他有什麽事,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跟他說的事情在電話裏顯然講不清楚。
車載電臺似乎調到了某個新聞頻道,報道納斯達克開盤股指變動、拐賣團夥二十年後終于落網、天氣預報今晚持續降雨。祁抑揚聽得心煩,低頭想切換頻道,這時候有比電臺更響的聲音傳來:
“砰——!”
談少宗今天已經跟律師和稅務顧問開了接近八小時的會。
來工作室亂砸一通顯然并沒有令康橋滿意。談少宗給員工放了一周假,請了家政先來幫忙處理滿室狼藉。破損的家具和裝飾品被清理幹淨後,工作室顯得前所未有的空蕩。
好在眼前最緊迫的工作沒受影響。存儲着溫宜霄照片的移動硬盤和工作用的筆記本電腦因為被談少宗放在了樓下而躲過一劫。工作室的網線也未能從人禍中幸免,談少宗幹脆就離線認真處理圖片,熬了幾乎一夜,開着手機熱點分兩批把圖片發給品牌方和溫宜霄的經紀公司。
他跟品牌方合作多次,負責對接的人跟他也熟悉。他了解對方的工作習慣,只要在工作時間收到文件後必定會及時回複,以避免因為漏發或傳輸問題造成不必要的争議。這一次例外,第一批圖片發送成功,半小時過去了他也沒收到任何回複。
沒能等來該等的回複,卻等來了本來應該放假在家的金潔。金潔的眼睛腫腫的,看起來像是剛剛哭過。談少宗以為她是見到工作室變了模樣而難過,笑着開導她:“哭什麽哭,不花錢就把裝修改造成現在流行的極簡風,咱們不虧。”
金潔沒搭茬,面色凝重地把手機遞到談少宗面前。
郵箱界面,登陸的是談少宗工作室對外的官方賬號,一連十幾封新郵件,談少宗點開一封模特經紀公司來信,正文寫經過內部讨論後他們決定暫時取消之前已經安排好的拍攝。
談少宗很快明白了,問金潔:“十幾封都是要取消拍攝?”
“全都是。”金潔回答。
談少宗突然松了一口氣,康橋持續朝他發難至少說明屠蘇還沒被他抓回國。他又有一點佩服屠蘇,由他自己來親眼見證過康橋的勢力和手段,才更了悟屠蘇之前過着怎樣的生活而下決心離開又是件多考驗膽量的事。
談少宗視線轉回自己的電腦屏幕,吩咐金潔:“快給我蹭蹭你手機流量,這文件太大了,發一批過去就用光我的套餐。”
金潔憤怒于他這種無動于衷:“這時候了你還給他們處理圖片!”
談少宗站起來,拍拍她的肩,看着她講:“模特是好模特,景也是好景,何必跟漂亮的東西過不去。”
接下來的三天之內,談少宗還等來了消防部門對工作室進行例行檢查并列了幾頁整改意見,消防之後是稅務,提出要對工作室過去三年的納稅情況進行核查。
于是今天召集齊律師和稅務顧問坐下來商量對策。對于被調查一事,稅務顧問比談少宗還激動,覺得自己的專業性受到質疑,他協助談少宗工作室進行的稅務籌劃完全在法律框架內,如果不是工作室營業額不算大無法成為本區納稅标兵,光輪繳稅的規範性他們幾乎值得獲頒錦旗。
律師開口,還是建議大家坐下來慢慢理一下到底有沒有能被人抓漏洞的地方。眼前局勢擺明了是談少宗得罪了人,再清白也很難抵擋住硬要挑刺。
談少宗不喜歡開會,但眼前的局面又不能撂挑子不管。會從下午開到晚上,他在記事本上畫了六頁畫。八點多突然開始下雨,雨勢洶洶,這令談少宗的耐心加速流失——他不怎麽喜歡暴雨暴雪天氣。
未停歇的雨聲中電話鈴聲急促響起,是陌生的座機號碼,看起來就像詐騙來電,談少宗摁掉了。對方執着得很,又重複撥過來。房間裏的讨論聲在斷斷續續的來電鈴聲中也停下來,大家都盯着談少宗。
第六次來電的時候他接起來了,果然是詐騙或者推銷電話:“是談少宗談先生嗎?這裏是仁睦醫院。”
他挂掉了,他從來沒去過這間醫院也沒有打算去。
對方竟然很膽大,又撥過來一次,談少宗接起來還來不及發難,對方語速飛快講:“剛剛有一批車禍傷者送到我們急診,你認識祁抑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