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認識祁抑揚嗎?

談少宗從沒覺得這個問題這麽難回答。

我十二歲那年就認識祁抑揚了,他在心裏想,默念出這句話的時候覺得很像電影裏的悼詞開頭。他随即很神經質地回想起有一個晚上,他跟祁抑揚開玩笑他摸他的眼皮就像幫死人合眼。

早知道應該迷信一點的,不該随時把這個字挂在嘴邊。

談少宗是打車去醫院的。可能因為他表現得不像病人,報地點的時候聲線又太過鎮定,司機判斷他去醫院沒有急事,車速并不高。車上還開着電臺,男女主持人一人一句播報一些無關緊要的新聞,插播路況信息,雨天造成多起交通事故,建議司機避開以下擁堵路段……

司機随口附和一句:“一下雨這路上就老出事,一出事就堵,堵了更容易出事,麻煩!”

乘客沒有接話,因此他出于好奇擡頭看了一下後視鏡,談少宗沉着一張臉,緊繃的情緒讓司機都感知到。他沒再說話,後半程默默提了車速。

談少宗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雨天交通事故發生概率高,這是誰都知道的常識,祁抑揚那麽惜命的人,司機要找兩位輪班倒,招助理時也要考核駕駛技術,為什麽要選在雨天自己開車?人死之後周圍的人就會講一些怪力亂神,比如很少自己開車的祁抑揚偏偏選在今天開車,這種異常可能是上天的安排,是命。

剛剛的電話接得太倉促,談少宗到了醫院才想起忘了問更具體的地點信息,他只好到導診臺尋求幫助。三位護士都在接電話,而還有電話鈴聲不停在響,跟室外的急救車聲混在一起,令在場的人更為焦灼。

談少宗無法禮貌等待,在這混亂中提高聲音問:“請問一下,今晚的車禍傷員現在被送到哪裏了?”

他的聲音被嘈雜的背景音蓋過,護士邊講電話邊擡頭示意他再說一遍,談少宗組織不好語序:“車禍,我接到電話,應該去哪兒?”

護士捂住話筒極快地問他:“名字?”

吳川一早就診斷過談少宗抗拒提起祁抑揚的名字,而沒有一刻比現在更讓談少宗覺得這三個字很難說出口。他的聲音不自覺小了一點:“祁抑揚。”

護士似乎比他更着急,飛快開始敲擊鍵盤搜索病人信息,在這中間甚至還接起了另一條線的來電。談少宗等在這裏的一小會兒救護車已經又送進來兩位病人,他沒有回頭看。

空氣裏有血的腥味被帶過,護士掃一眼電腦屏幕在便簽上寫一行字給他:“外二手術室,手術時間延長,下病危一次。”

談少宗視線停在這行字上。

周圍的一切好像都凝滞了,寫下這句話的護士臉上并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她們對于這種事想來是見慣不驚的,她仍有一堆來電需要處理,實在無暇照顧談少宗的情緒。

而談少宗臉上也沒什麽表情,他只是開始發抖。

談少宗第一次知道人會害怕到發抖并不是誇張說法的時候剛過十一歲生日不久。他在某個晚上突然被告知了方雲麗患病的信息,他雖然知道癌症可怕,但并沒有實感,因為方雲麗看起來除了面色稍差一點,跟以往并無兩樣。方雲麗入院治療以後,談少宗被安排去住校,談康請了一個臨時家政在周末時照顧他三餐,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跟他提過要不要去醫院看媽媽。

他第一次去醫院看方雲麗是在方雲麗去世前兩周。護工是個中年阿姨,見到談少宗,第一句話竟然是:“來了啊,今天給你媽媽炖了鼈,你是不是沒見過鼈?”

她語氣平常地像在家招呼客人,幾乎令談少宗産生錯覺這裏不是醫院。

方雲麗躺在病床上,聲音極輕地跟他說:“去看看吧。”

談少宗不敢回頭看她。他站在門外時就已經遠遠看見了一眼,媽媽和記憶裏已經不一樣。方雲麗的腫瘤長在膽管處,這使得她到了後期面色變得很可怕。談少宗僵硬地走到護工旁邊,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看一只鼈。

護工打開保溫桶遞到他面前,讓他聞一聞味道,談少宗一瞬間很想吐,他分辨不清那股難以形容的腥臭怪味是來自這一桶湯還是來自方雲麗,一種腐爛的氣息,鼈的背甲令他想到方雲麗黑黃的臉。他在那一刻開始停不住地發抖,之後跟方雲麗說話時牙齒一直不受控制地打顫。

現在這種感覺又來了,他憎惡這種感覺。

談少宗在指示牌上找到了外科二號手術室,七層。今晚的急救病人多,電梯一直滿員,他繞到樓梯間。幾乎一步垮三個階梯地一口氣快速上到七層。

他感到生理意義上的難受,咳嗽一聲的時候覺得整個胸腔都悶痛。指示牌顯示手術室在左邊,他卻是半分多的力氣都沒有了,找了離自己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

死到底是什麽呢,談少宗抽煙的時候金潔偶爾會提醒他世界上每多少秒就有一個人死于肺癌,死是大家都司空見慣的,如果他沒有接到醫院的電話,聽到電臺播報交通事故大概只會當無意義的背景音略過。但發生在他珍視的人身上,這個概念變成一個又一個令他顫栗作嘔的細節。

方雲麗躺在病床上,一天比一天容顏衰敗,護工說她晚上會痛得很厲害,談少宗沒見過她發作,但最後幾天她見到他也不太能講出大段話來。最後呼吸停掉了,護士和醫生醫生小跑進病房,做程序性的搶救,然後沖他搖頭。人死之後會被燒成灰,其實也不是灰,是有重量的。

十八歲他答應了跟康佳妍結婚,後來談康兌現承諾去殡儀館取了方雲麗的骨灰安排在墓園下葬。談少宗抱着骨灰盒,兩手冰涼,不該害怕排斥的,那是他的媽媽,但他總覺得自己抱不住,下一秒就會失手摔碎。

更為倉促的死他也見過,他的好朋友,忘了是不是和今天一樣下雨,也是車禍。他不是她的家人,因此再見面時已經是在她的靈堂,有人分了幾支香給他,他機械地接過來,只覺得一切都非常非常不真實。出神的時候香火燒到了他的額發,并不嚴重,但燒焦的頭發發出的難聞氣味令大家都把關注的視線投向他,全場人似乎都從悲傷中短暫抽身了片刻回歸正常運轉的世界。

談少宗又想到醫院導診臺打來的電話,真的很像詐騙電話,談少宗期待着對方問完他是否認識祁抑揚就接着問他是不是願意把祁抑揚的診療費轉到某個賬戶,但護士報出了事故地點、時間,并且建議他盡快趕到醫院。她一直叫他“祁抑揚”,不是祁抑揚先生,也沒有職銜學位後綴,在醫院人人平等,祁抑揚就是祁抑揚,祁抑揚也跟其他病人一樣随時可能會死。

有穿綠色手術服的人從通往手術室方向那道門出來,一路小跑着摁了下行的電梯按鍵,電梯沒有立刻來,他又跑着消失在樓梯間。談少宗沒聽清他在說什麽,但這幅着急的模樣想來手術室裏并沒有發生什麽好事;也可能并不是發生了不好的事,只是樓上的手術臺也需要他。

遲來的電梯在這時候開了門,談少宗盯着地面,頭也沒擡,電梯裏有人叫他:“談少宗?”

說話的人聲音并不大,幾乎和電梯的關門鈴聲同時響起。幾秒之後那個聲音在更近的位置響起,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談少宗。”

談少宗想這是真的活見鬼了,如果被叫第三次名字,是不是他也會死?他非常慢地擡起頭來,面前的人看起來比他還要疑惑,問他:“你怎麽在這裏?”

談少宗臉上的表情突然盡數收起來,他站起來,朝對方邁進了一步:“因為我認識你。”

因為接到像詐騙電話一樣的短促通知,有人問他,你認識祁抑揚嗎,如果認識祁抑揚,就要到醫院來,因為他可能快死了。

談少宗說完這句話就邁步朝與手術室反方向的另一頭走,他一言不發越過面前的人,腳步飛快,少了平常一貫的不疾不徐,好像怕被誰追上。

走廊盡頭有扇窗戶,談少宗靠着牆坐下,他渾身發冷,呼吸之間都要強行停頓一秒來讓自己深吸氣,他把臉埋在膝蓋上。

有腳步聲停在他旁邊。

沒人發出聲音,頭頂的聲控燈都熄了。祁抑揚隐在黑暗中的臉仍然帶着困惑的表情,談少宗剛剛快速走開後他甚至去看了手術室外的液晶顯示屏,一個陌生的名字,他不記得談少宗認識這個人,因此不知道談少宗的應激反應從何而來。

他注意到談少宗放下捂住臉的雙手,以為他打算站起來,下意識就把自己的手伸到他面前。

談少宗擡頭看他,眨兩下眼睛又把目光移向別處。祁抑揚解釋:“怕你看不清楚。”

談少宗不知道祁抑揚為什麽總把這些小事記得很清楚,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做大事的祁抑揚不應該放過多心思在兒女情長上才對。很多年前他在紐約見到祁抑揚和當時的男友,之後又在餐廳見過他和戀人提出分手,他一度以為祁抑揚是那種不拖泥帶水擅長潇灑轉身的人。

祁抑揚今晚不是有資格說“怕”的那個人,真正被害怕的情緒控制的談少宗站起來,黑暗中他的呼吸仍然很急促,似乎直到這一刻仍然未能完全相信眼前的現實。他喘着氣兒,先探祁抑揚鼻息和心跳,然後動作滑稽地兩手一一摸過祁抑揚的臉、雙臂、肋骨、腰腹。

談少宗近似自言自語道:“不對吧,我接到醫院的電話,導診臺護士說下了病危。”

“電話?他們為什麽……”

沒能講完的一個問句被談少宗的吻截住,算不得吻,本質上是另一種形式的“掐我一下看看我是不是還活着”。談少宗太過用力,呼吸節奏也根本不對,他的動作像在打仗,氣氛毫不旖旎。

這混亂莽撞的吻法令祁抑揚感到熟悉,這并不是談少宗第一次突如其來地吻他,談少宗可能并不擅長耐心等待接吻的時機。

察覺到奇怪觸感時談少宗停了下來。

不到半小時祁抑揚又坐到同一位醫生面前。追尾事故的幾位輕傷患者都處理得差不多,醫生好不容易得了空閑,卻見病人去而複返。

祁抑揚想先跟醫生解釋,談少宗堵住他的話頭:“醫生,他是已經做完全部檢查了嗎?”

祁抑揚的嘴唇破了一道口,在談少宗橫沖直撞的吻下又流了一點血。面對緊張過度的談少宗祁抑揚跟已經解釋過了,他開的車安全性能上佳,後車車速不快,撞擊本身就不算太猛烈,而且安全氣囊适時彈出,他臉頰和大臂上因為氣囊有一點點擦傷,但醫生已經都處理過。談少宗從他嘴上沾到的血也真的只是來自外傷,絕對不是他氣數将盡髒腑出血。

但談少宗過度反應,堅持要讓他再跟醫生确認一遍。

醫生從電腦上調出祁抑揚的病歷:“我記得他沒什麽事吧,該做的檢查也都做了,目前看沒什麽問題。是還有什麽不舒服嗎?這幾天多觀察一下,如果嘔吐暈眩那立即來複診。”

談少宗固執:“但我接到醫院的電話,輕微外傷需要通知嗎?導診臺的護士也說下了病危。”

“今晚急診病人實在太多,估計打電話的時候調錯了檔案,你這倒幫了我們一個忙,不知道哪個手術病人家屬沒被通知到。導診臺按理不會犯錯,你報清楚病人名字了嗎?他們讓你去哪兒?”

“七層,”談少宗印象深刻,“外二手術室。”

醫生又重新檢查一遍病歷,想了小一會兒,在看病人名字的時候找到了可能的解釋:“可能着急聽岔了,他不是姓祁嗎,護士以為你問七層的病人,正好整個七層今晚只開了一臺手術。”

談少宗很不願意承認讓自己情緒劇烈起伏的只是一起烏龍。

他們坐到燈火通明但此刻空空蕩蕩的候診區,這一小片區域的平靜和樓下混亂的急診大廳仿佛兩個世界。拆開的棉簽放在談少宗手邊,醫生檢查完祁抑揚嘴唇上的傷口一時也為患者家屬的小題大做感到失言,盡量耐心地提醒他們他之前已經給祁抑揚開過消毒酒精和棉簽。

空氣裏來蘇水的氣味很重,但這味道令談少宗感到鎮靜與寬慰,他終于從一個搖搖欲墜的地方回到平地上。

祁抑揚不願意放過今晚的機會,事故發生之前他本來就是要去找談少宗的,因為接連兩個無心的錯誤,調轉成談少宗來找他。

同一時間不止一個地方發生連環追尾。急診醫生忙不過來,傷勢輕的祁抑揚排隊候診的時候還在接楚助理的電話。他在下午的會議上突然中途離席去而不返,留下幾件還需要處理的事情。電話裏解決了一部分,他突然想起來還沒聯系保險公司處理今晚的事故。楚循聽到追尾的事吓一大跳,他當時還覺得楚循大驚小怪,但現在遇到更大驚小怪的談少宗,他竟然順勢誇張了問:“你怕我死?”

談少宗不用回答,他現在還無法平複的心跳呼吸就已經是答案。

祁抑揚不打算放縱他的沉默,于是換了問法:“為什麽怕我死?和你以前怕金魚死是一樣的心情嗎?”

人和金魚當然不能相提并論。

“你喜歡金魚嗎?”

談少宗大概也意識到再不回應就不夠禮貌了,他小幅度點了點頭,雖然并沒猜出祁抑揚這一連串問題的用意。

“你喜歡金魚,怕金魚死;你也怕我死,”祁抑揚停頓了一下,留足空白,“是這樣嗎?”

談少宗低着頭,好一會兒突然才開口:“對不起。”

他并沒有補足祁抑揚留給他的填空題,但答案本來也不必明說。

以為祁抑揚快要死了的時候他在想什麽呢,祁抑揚的照片會被印成黑白,他不久前才幫他拍過年報中需要用到的照片,裁剪一下尺寸在這個場合竟然也用得上,難道命運的征兆在那一刻就開始顯現了嗎?要給祁抑揚訂做墓碑,而他沒有資格留名,于是他們離婚的事情不得不曝光,不知道大家會有怎樣的反應。但無論何種反應祁抑揚都不會知道了,他還沒能開口說過的那些話,陳舊的心事,沒能解開的誤會,祁抑揚統統無法知道。

他沒有告訴他,他早該告訴他的,應該要道歉,無論如何都不該那樣對待他的心意。他無知無覺被人喜歡着,推了錯誤的人去赴約,自以為自己有權力懲罰那些給過他失望和不愉快的人,但其實是讓他們錯失了本可輕而易舉獲得的快樂和愛情。

祁抑揚笑了,在這混亂的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居然感到心情愉悅:“我以為你要說我愛你。”

“我愛你。”

談少宗幾乎是話趕話講出了這三個字,說話時視線仍然沒有聚焦,令這一句話像是某種機械反應。

這的确并非他此刻的心情寫照,最最該講愛的時候總之不會是此刻。他為自己預約過收費昂貴的婚姻咨詢師,第一次見面時就問:怎麽判斷感受到的是不是愛呢?

他其實并不只是在問如何确定有人在愛他,他自己都拿不準自己是不是在愛人。

對祁抑揚的那份從來沒能說破的情感應該算作愛嗎?在那間一開門就灌進冷風的便利店裏,他原本是要鼓足勇氣講出口的,那時候也許還夠不上愛,是喜歡或者在意,至少是後悔,後悔在曼谷時不該兒戲對待他的邀約,如果他肯接受他的道歉,他們可以再慢慢想下一步和以後;後來稀裏糊塗結了婚,明明不交心,在床上卻合拍得很,高/潮時刻因為生理快感也講過一些大膽放/浪的話,那種時候談論愛情反而顯得做作虛僞;直至再訪紐約,他未作告別離開了那間爵士吧,他其實是不得不走,他怕自己再多待一分鐘就會把所有的話都說出口。一切捉摸不透的搖搖擺擺的情緒,他差一點就要從頭完整吐露,讓祁抑揚來判斷那到底是什麽。

這句僵硬的、刻板的、甚至不帶多少情緒的我愛你也仿佛對祁抑揚施了咒,一時間誰都沒有再說話。

沉默總是橫亘在他們之間,但這一刻除了沉默似乎又的确沒有其他更恰當的話。雖然“我愛你”這三個字剛剛才第一次出現在他們的對話之中,但彼此的心意事實上在多年以前就曾經向對方默示過,如今只是需要回頭看清。

談少宗說過那句話後一直在反複摸自己的衣兜,祁抑揚讀懂他是在找煙,打破沉默說:“你真的戒煙了。”

他語氣裏帶着喟嘆,好像覺得這是一件可惜的事。

祁抑揚直入主題:“我知道了,是你收到了那只幸運打火機。”

談少宗猝然擡頭看他。

祁抑揚不想瞞他:“說實話不是我自己記起來的。屠蘇聯系到我,他很抱歉因為他的事給你帶來麻煩,想讓我出面幫你。挂電話之前他突然提了這麽一句話,雖然沒有更多的細節,但我想這意味着你以前去紐約找過我,是不是?”

“那個打火機呢?”談少宗問。

祁抑揚措手不及他會追究這個問題,只能誠實回答:“回國過安檢的時候扔掉了。”

談少宗倒抽一口氣。

“這是天意,過去不重要”,祁抑揚說完也意識到這句話對他們沒什麽說服力,他又補充:“但你留在酒吧的另外兩件東西我都帶回來了。”

已經快到午夜,開了一天會又虛驚一場的談少宗後知後覺感到疲憊,今晚已經足夠異彩紛呈,他本來不必講更多,但倦意令他有種微醺時的抽離感,好像講了什麽第二天都可以辯解是醉話夢話。他說:“我高考英語堪堪過百,那時候獨自去紐約,真的是大冒險。

他在屠蘇的敘述之外補充了一些細節,盡管他自己其實也不能完全複原當時的心境。開了一個頭之後往下講并沒有他想象中那麽難,他甚至幾乎忘了眼前的祁抑揚就是故事的另一個當事人。

“……你們就在我身後挑牛奶,過馬路的時候會牽手,你看起來很投入,也很快樂。我不明白人怎麽可以那麽快就愛上下一個人,我不喜歡會變的東西。就像談康,我媽還在的時候,他一度真的對我很好,我媽死了,他決定回歸家庭,我就不配再得到多一分父愛。——你別生氣,我不是拿你和他比較。我恨過你,大概恨過三秒鐘吧,我想你他媽到底一直在着急什麽啊,遲到二十分鐘等不了,晚一年兩年也不行。”

祁抑揚快要笑出聲來。

上上秒白着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擔心他會死,上一秒在低眉順目講對不起,這一秒卻坦陳為了三億秒前的事曾經恨過他三秒,談少宗的節奏果然令人難以招架。

“是你氣我在先,”祁抑揚也翻舊賬,“那天晚上談少蕊出現在餐廳的時候我就想,我的初戀就這麽流産了。後來還聽說你跟人訂婚。”

祁抑揚無意為自己以前的戀情開脫,但也不想和談少宗讨論過多細節,他省掉了經過:“你見過的那個人,他是李博益的弟弟,我們在一起了一年半,和平分手,雖然沒能繼續做朋友。他是性格非常溫和的那種人,我們只吵過兩次架,一次是為我畢業後要不要回國的事,另一次就是分手。”

第一次和李博喻吵架是在康橋來紐約之後不久。康橋帶來了康佳妍和談少宗的婚訊,祁抑揚想他在談少宗面前總是落敗,他跟人戀愛,談少宗越過戀愛直接訂婚。他并不是為了賭氣才和李博喻在一起,如果這樣想過任何一秒,對雙方都是侮辱。

那個時候祁抑揚沒有想過他和談少宗會再有任何可能性,但談少宗是詭異的benchmark,是蝴蝶效應中的那只蝴蝶,不經意間跳出來提醒祁抑揚:這個人不是你的百分百心動。

因為不到百分百,所以在李博喻提出希望他為了他們的将來留在美國的時候,他直白告訴對方沒有這個可能。

談少宗聽完想了一會兒:“他應該很傷心吧?我見過你跟人分手,在餐廳裏,那個電視臺主持人,你走了之後他一直在哭。如果早一點知道你和他的事情,我那時候應該不會答應跟你結婚的。餐廳裏碰見你們的時候談少蕊也在,她說我跟我媽一樣,都插足別人好事。其實就算抛開舊事,我們結婚這件事的開頭也很糟糕吧。開局大概真的很重要,像屠蘇就是因為開局太差,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信任康橋了。”

祁抑揚此前不知道談少宗介懷過他和孫屹的事,他半自辯半認錯:“那時候我跟他其實已經很少有機會見面,感情是真的,但他有他的野心,我未必也本來就不應該排在他自己的前途之前。耗下去分手是早晚的事情,當然我當時的處理方式的确算不上好。但就是非常邪門,不聽你的名字不見你的時候還能平靜生活,一旦聽到了就要開始亂做決定。感情這種事沒法兒稱斤兩,但天平傾向哪一邊是無法控制的。我不否認我自私,我要選我更看重的。”

“當然了,你是奧林匹克精神踐行者,”談少宗總有這種奇怪的形容:“我沒想過我會結婚。确定自己喜歡同性後我還挺開心的,不用結婚,也不用奢求誰承諾給我婚姻。我媽臨死前都在期待談康以後能跟她合葬,因為一輩子沒得到婚姻,死了也要争個名分。但在市政廳注冊的時候其實還是挺開心的,儀式感吧,在那個氣氛裏好像很容易産生一些對婚姻生活的期待。”

“你以前沒說過,”祁抑揚說:“你媽媽的事,你小時候的事,今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談家的人對你那麽不好,我以為談少蕊只是嘴上說說。”

談少宗搖搖頭:“我其實能理解他們,雖然沒法兒原諒。那個家裏除了談康大家都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談太太說到底也是個悲情角色。又止年會上我碰到過叢洋,我想過如果你和他的緋聞是真的,我對他未必能做到當年談太太對我媽那麽仁慈。要是你領回來一個跟別人生的小孩,說不定我會比當年的談少蕊尖叫得還大聲。”

祁抑揚說:“不會有那些事情。如果你現在不再反感婚姻,我們總是可以再去一趟紐約的。”

“好了打住,”談少宗又恢複以往的口無遮攔,“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你已經死了,不然我不會說這麽多。今天講到這裏就夠了,千萬別發散也別過度解讀,怪難為情的。先各自回家睡一覺吧,別的事明天再說。我算算,明天你就是祁抑揚3.0了。”

他們站在醫院門口等的士。導診臺值班的護士好像換過一輪,剛剛還一派混亂的地方現在處于短暫的平和中,至少在這個時間段內沒有更多的人突發疾病或者遭遇意外。

已經是春天的尾巴上,連夜裏的風都變得濕熱。兩個人站得近,祁抑揚的襯衫衣袖貼住穿着短袖的談少宗的手臂,質地令談少宗非常想念自己柔軟的被子。

談少宗實在已經很困了,但又覺得像是剛從漫長的一覺中醒來,他想這一刻大概就是春眠不覺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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