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談少宗早上四點到家,祁抑揚承諾好的報平安電話在五分鐘後打來。

他似乎覺得這種電話很是幼稚:“是不是有點太誇張了?交通事故是小概率事件,沒道理一天之內兩次發生在我身上。”

談少宗趕緊截斷他不吉利的話:“你洗澡的時候小心傷口被沾到水。”

“我知道,不過剛剛有件事忘了講——産品疊代的話新一代産品跟上一代一定會有不同,你說你喜歡不變的東西,所以沒有祁抑揚1.0,2.0,3.0,只有祁抑揚。”

談少宗很不适應祁抑揚把他在特殊場合和心境下講過的幼稚言論放到這樣平常的通話中重複,也沒想過竟然有人會串聯上下文解讀他的胡謅。他岔開話題:“再過五小時該上班了,早點睡吧。”

他說完很快又補充:“等等,你不要說話,過十秒再挂電話。”

電話兩邊的人都安靜下來。祁抑揚雖然拿不準談少宗的用意,卻還是按照他的指令沉默着保持通話狀态。談少宗把聽筒音量調大,祁抑揚的呼吸聲仍然很不明顯,他屏氣凝神靜靜聽了一會兒,在十秒鐘過去之後挂了電話。

勸人早睡,談少宗自己卻還保持着清醒狀态,好在他工作全盤停擺,第二天沒有需要處理的行程。經過一晚的心情起伏之後他難得有了明顯的饑餓感,他在冰箱裏找到幾片吐司,潦草充饑以後坐到電腦前打開了郵箱。

仍然沒有收到他期待的回複,他嘆了一口氣,又還是繼續做這幾天一直在做的事情:給國外的經紀公司和雜志社發cold email推銷自己。

事實上從宋詞到溫宜霄都聯系過他,他沒有回複。為了一個康橋再拖累別人不值得,他想過如果康橋那邊要強硬到底,他其實可以考慮接一些國外的拍攝,康橋的手總不至于伸那麽長。現在硬着頭皮發了不少郵件出去,小半周沒能等來實質回複,談少宗破罐破摔地想,大不了徹底關掉工作室轉行或者回去讀書。

祁抑揚一早出現在辦公室就靠臉上的傷口吓了楚助理一跳。他表現得并不想多談昨晚的事故,只随口問了問跟保險公司的溝通結果。等楚助理再把今天的主要日程彙報完,祁抑揚問他:“之前是不是有個時尚雜志來約過專訪?你回複一下,說我答應。”

楚循提醒他:“他們發來邀請好像是一年前的事了。”

“你先聯系看看,有問題的話讓他們主編直接聯系我。”

快到中午的時候果然有電話打來找祁抑揚。雜志主編跟祁抑揚略有交情,是能随意說話的關系,聽語氣似乎很驚喜:“難得啊,一向只上財經雜志的人怎麽突然願意答應我們的專訪了?我先說好啊,你如果是奔着上封面來的,得給我一點時間去協調一下。”

“上不上封面無所謂。”

主編聲音提得更高了:“這麽好說話?那是有什麽別的要求,你盡管提,我肯定給你面子。”

“我有指定的攝影師。”祁抑揚說。

“這好說,哪位讓你這麽看重啊?”

“談少宗。”

聽到這個名字原本情緒高漲的雜志主編一下子就沉默了,祁抑揚很耐心地等他。

“你要是現在在我面前就能看到我給你表演變臉,我這臉上的笑一秒變苦笑。不是,康橋之前說你和談少宗已經……算了,你和康橋到底在鬥什麽法?”

“是他先蹬鼻子上臉,”祁抑揚的語氣也冷下來:“你要賣他面子給談少宗難堪,我不追究;但你也要一視同仁賣我面子吧?我每年投的廣告應該不比康橋少。”

那邊又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回答他:“你讓我想想,我可真是惹誰不好惹到你們兩尊大佛。”

祁抑揚挂掉電話等了半小時,果然等來意料之中的來電。

康橋問他:“你去找別人的不痛快幹嘛?有事兒直接來跟我說啊。不過我最近忙,你要見我就得屈尊來一趟我公司。”

祁抑揚知道康橋還是不痛快。他并不在意誰去見誰,也不覺得去康橋公司是放低姿态。

康橋的秘書在大樓門口等他,一路把他帶到一間空置的會議室,委婉表示康橋現在正在跟人談事,還需要一點時間。

祁抑揚平靜地點點頭。

過了半個小時秘書才來帶祁抑揚去康橋辦公室。康橋見他進來甚至都沒站起來,把桌上的一份文件揉成紙團做了個投籃姿勢扔進垃圾桶。等秘書離開了,他視線上下打量一圈祁抑揚,生硬地鼓了兩下掌:“還沒機會恭喜你離婚。”

康橋門路廣,祁抑揚并不意外他有渠道得知自己的離婚的事。祁抑揚并沒有被這句話激怒,他答應康橋來見這一面,本來就是有別的考慮。

“不過你知道談少宗還在打着你的旗號做事嗎?”康橋問他:“他這人是不是太不把你放眼裏——”

“你之前不是總跟我說想入股又止?”祁抑揚打斷康橋:“現在機會來了,數量好談,只要你吃得下去。”

康橋完全沒料到祁抑揚會講出這番話。他再是如何打算好今天要令祁抑揚難堪,在這宗突然的交易前也冷靜下來。

祁抑揚這個要約的确是他期待已久的,甚至比他期待的還要更誘人。

他忍住內心的驚濤駭浪,問:“你這麽大陣勢就是為了談少宗?”

自然不僅是為了談少宗。出售股份的決定早就做好,客觀分析康橋算是很理想的買家。機緣巧合跟談少宗的事情撞到一起,反而令祁抑揚快速在幾個選擇之中做出決斷。如果康橋肯答應,對祁抑揚而言是比不錯的買賣;即使他不答應,後面也還有排着隊的人可選。

祁抑揚不想浪費時間再跟康橋解釋這中間的彎彎繞繞,如果要解釋需要從他為何下定決心退出講起,那不值得講給康橋聽。他回答康橋:“你專斷慣了,我說不是你也不會信,那你就當我是為了談少宗。為不為了他,交易的本質總是一樣的,我出讓股份,你付錢買。”

康橋仍然覺得不可置信:“談少宗值得你這麽做嗎?你想沒想過他做事的時候是半分不顧及你的。你還不知道他怎麽把屠蘇帶出去的吧?他搬出你的名頭支走了保镖。你說他這麽做的時候想過你一分一秒沒有?我如果不是顧及咱倆之間的偉大友誼,我他媽早連你一塊兒收拾!”

祁抑揚嗤笑一聲:“偉大友誼?犯不着。仇人見面也知道不動對方家人是底線。”

“家人?都離婚了還在這裏裝什麽家人,你可真是做作得可以。不動家人是底線,那你的談少宗做了什麽好事?”

祁抑揚看着康橋:“你真的拿屠蘇當家人嗎?屠蘇要是感知的到這一點,恐怕也不會明知會影響到談少宗也要硬着頭皮求助他幫他離開。你留不住人,是你自己沒本事,怪不到任何人頭上。我挑中你做買家不是因為覺得談少宗理虧,理虧的從來都不是他。按你說的,偉大友誼,我也顧忌朋友情分所以讓你排第一,雖然這情分可能以後就半點兒沒有了。你要是有興趣又拿得出錢,找律師去跟葉崇衍談。”

康橋站起來,他因為被祁抑揚的前半段話激怒而想要同樣踩祁抑揚痛腳:“你現在還在興頭上,所以肯為談少宗慷慨奉獻,你愛他就好,他愛不愛你你不計較,多感人啊。但祁抑揚你是這樣的人嗎?我們是一樣的,習慣了想投資回報,談少宗可能永遠學不會承你的情,長此以往你舍得嗎?”

舍得嗎?祁抑揚也問過自己。

喜歡談少宗注定會比喜歡其他人更辛苦,談少宗也絕對不是最适合他的人。但談少宗類似于一筆高風險高收益的投資,帶來的快樂與心動也是成倍的。

選我喜歡的,而不是最好的。這是初中生談少宗在第一次見面時就分享給祁抑揚的人生心得,祁抑揚在多年後才領悟。

祁抑揚很誠實地回答康橋:“以前可能是,計較得失,愛人也像打仗,恨不得只贏不輸,他如果不回應我我就絕對不要再多看他一眼。現在不那麽想了。”

當晚葉崇衍就給祁抑揚打電話:“康橋那邊聯系我了。”

明明是一早決定的事,但真的要開始白紙黑字起草條款還是讓祁抑揚沉思了一會兒,葉崇衍提醒他:“主動權在你,你如果猶豫可以不答應。”

“不用再拖了,開始準備文件吧。”

葉崇衍和董事會秘事負責協調董事會議時間,他跟祁抑揚粗略過過一次時間表,一場會議之後還有無數會議,接下來的一周大概沒有太多睡覺時間。

祁抑揚抽空給談少宗打電話:“本來應該約你吃飯的,但公司最近有點事,估計且有一陣抽不開身。”

他如此客氣周到倒令談少宗很不習慣,談少宗說:“你不要講這種聽起來很奇怪的話,你的前男友們沒跟你抱怨過你談起戀愛來像過時的偶像劇嗎?有空的話随便發點什麽信息圖片過來吧,确認你還活着就行。”

祁抑揚想糾正他他以往也并不是這樣費心思跟人戀愛,但又覺得談少宗吃着一點點醋剛剛好,他逗談少宗:“我們在談戀愛啊?”

“哇你真的很老土。”

祁抑揚在電話裏笑出聲,他又抓談少宗的話開玩笑:“不過你剛剛說發什麽照片?你想法很大膽啊談少宗。”

談少宗幹脆挂了他電話。

祁抑揚帶着這種愉快的心情去開會,在場的董事、律師和財務顧問都讀不懂他這種輕松的表情從何而來,因為會議桌上談得事情一點兒也跟輕松沾不上邊。

他按照談少宗的指示抽空給他發消息,他在電話裏講得大方,真正逐字輸入消息時又覺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談少宗說得對,太過忸怩溫情的對話好像真的不适合他們兩個。于是最後他發過去的消息猶如新聞簡報,內容從午餐菜單一直跨越到最新的納斯達克指數;偶爾發一兩張随手拍的照片,內容積極健康,無非是會議室的地毯或者批注文件用的水筆。

談少宗并不是每條都回複,大多數回複都是在以專業眼光點評他拍攝的照片,從構圖到明暗都被批評過。

一場又一場會開了接近一周時間。祁抑揚每天只能睡三小時,只要律師和財務顧問跟康橋那邊溝通一輪,就有無數新的決定需要他拍板。公司內部也有來自董事和股東的層出不窮的問題需要他回複,有時候溝通并不是太順暢。

馬拉松式會議的倒數第二天祁抑揚發了內部信。晚上三點祁抑揚在電梯裏碰到賀子駿,賀子駿沒有回應他的招呼,到了十層先下了電梯,電梯門還沒關上時又轉身跟祁抑揚說:“我們談談。”

他沒有叫老板,叫的是祁抑揚的英文名字,祁抑揚回國之後很少再用。這個稱呼一出來就有幾分憶往昔的意味。

他們找了一間空會議室,賀子駿開門見山就講:“大家都說千萬不要對公司投入感情,因為不值得,我也知道,但你要賣股的消息出來我還是有種被背叛的感覺。”

祁抑揚了然。又止設立初期在紐約就加入的那幫同學朋友,有的因為留在美國跟祁抑揚分道揚镳,有的拿了股份功成身退只在股東會議和年會時出現,賀子駿是為數不多還在核心職能部門的,而且是最最重要的首席算法工程師。

賀子駿有情懷在:“有時候真的想回到學校,那時候雖然也有大把操心的事,但是真的年輕啊,也比現在自由。寫代碼三天一共睡五個小時都不覺得累。你來學校找我問我要不要加入你的公司,說真的我沒想過你的公司一定會成功,就是覺得有趣,又都是一幫熟悉的朋友。”

“但好在我們成功了,做了還算有趣的事,而且成功了。回到學校的話我可給不了你那麽值錢的期權。”

“是啊,人要有錢、有期權、有期權,我第一次行權是因為要向女朋友求婚,用那筆錢買了鑽戒,貴得離譜。這幾年其實總有獵頭給我打電話,甚至有人願意給我投資讓我出去單幹,但我挺滿足于現狀的。我好像只适合寫代碼,有些事情我做不來,換去別的公司可能還不如在這裏自由。”

祁抑揚試圖跟賀子駿解釋:“我并不是馬上就要離開又止,這次出售股份——”

“我知道,你還握着很多投票權,”賀子駿打斷他,“但其實你早就離開又止了,從你不再寫代碼只簽簽字頁那時候開始。我不是怪你,我知道運營公司也很重要,光寫代碼對你來說是浪費,但你一點兒也不寫了我也覺得可惜。”

“誰說我一點兒也不寫代碼了?之前你們lab做第一期小狗那個項目的時候不是一直有一位工程師在遠程協助你。”

“那是你?我記得你說那是你認識的大學後輩,還在美國所以只能遠程——真的是你,你還是很厲害,我當時不知道他是你的時候就誇過他。”

“我知道,你的郵件我收到了。”

賀子駿突然想到什麽:“你之前讓我删掉的那個項目,大家都不知道的那一個,删掉之前有人看過,就是場景裏的那個人。”他錯過年會又不看八卦,因而還沒能把那天見到的人和談少宗對號入座,于是仔細向祁抑揚描述那個人的容貌特征、當天的衣着以及看到模型後的反應。

祁抑揚跟賀子駿談完還有會議要開。這場會議上他的注意力明顯不如之前集中,葉崇衍只當他是連續熬夜太累,招來秘書囑咐她麻煩夜班阿姨再準備一輪咖啡。

祁抑揚的确在走神,他視線停留在手機上,一條訊息删了又寫,花了半小時才發過去前言不搭後語的兩條:

“我其實還在寫代碼。”

“五指山已經炸掉了。”

陸續有幾家雜志社通知談少宗拍攝可以恢複,金潔于是又開始正常上班。她還是不習慣比以前空曠的工作室,午餐的時候跟談少宗抱怨:“我們是不是要一直走節儉風了?”

談少宗瞪她一眼:“是極簡風。”

“算了吧,我本來還指望着背靠大樹好乘涼,你不是都加入豪門了,按照電視劇套路就應該祁總來給你收拾爛攤子,把被砸碎的統統再買回來。沒想到你這豪門看樣子也豪不下去了。”

談少宗忙着看雜志社發來的模特信息,聽得不太認真,随口回答:“豪門怎麽了?”

“我也不懂,但我看都在寫祁抑揚現金流出了問題,所以正在大量抛售股票。”

談少宗坐回電腦前又開始檢索祁抑揚,比起幾天前果然新增了鋪天蓋地的股權交易報道。交易所的披露翻譯過來談少宗也看得糊裏糊塗,他點開一個視頻,有專家模樣的人有板有眼地分析,公告透露出來的信息是祁抑揚個人的資産狀況極有可能出現問題。視頻後面配有幾張祁抑揚近照,談少宗認得照片上另一個人的确是祁抑揚的律師。

下面的評論什麽樣的猜測都有,甚至有人聲稱有內幕消息,祁抑揚的确現金流出了問題,而且祁正勳也不打算出手相助,原因是不滿祁抑揚選擇和同性結婚。

談少宗看得一頭霧水,回想祁正勳之前對自己的态度,似乎不像對祁抑揚結婚的事有太大的反對意見。

他點開和祁抑揚的聊天對話框,祁抑揚最新的消息發自十小時前,再早一點是兩條他沒讀懂的信息。現在再看又懷疑是祁抑揚的暗示:他難道又要開始靠寫代碼掙錢?五指山被炸是不是也在暗示又止的危機?

他撥通祁抑揚的電話,信號是通暢的,只是一直無人接聽。試過四次都是同樣的結果。他轉而致電楚助理,楚助理回答他祁抑揚今早六點才開完會,打過招呼如果沒有急事今天不會再進公司,他上一次收到來自祁抑揚的郵件是上午九點。

談少宗看一眼時間,上午九點到現在也已經過去接近五個小時。五個小時足夠各種意外發生,談少宗很難不産生各種壞的聯想。

他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先打了一通越洋電話。想要集中注意力處理郵件卻總是心神不寧。下午三點他還沒等到祁抑揚的電話或者信息,他起身拿了車鑰匙下樓。

再次站在這幢房子面前,談少宗有種難以名狀的心情,這裏曾經可以被稱為他和祁抑揚的家,但當時誰都不覺得在這裏找到過家的感覺。

祁抑揚的公司制造各種智能家居産品,本人卻相信傳統門鎖更為安全。談少宗盯着大門,一串鑰匙攤開在手掌心,他一秒就能辨認出匹配眼前這把鎖的鑰匙。他莫名生出一種緊張的情緒,試探着把鑰匙插進鎖眼,輕輕一轉,門開了。

他還留着打開這扇門的鑰匙,而祁抑揚也沒換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