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入眼的裝潢陳設都是談少宗熟悉的,他搬走之後這個房子似乎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處處都是回憶,雖然并不是全都算得上美好。

現在不是鐘點阿姨來的時間,一層十分安靜,他懸着一顆心上了樓。

來之前談少宗在想象中演練了各種意外,推開卧室的門一看,主角只是回家睡着了。

尴尬沖淡了原本的急切,談少宗腳步頓在房間門口,幾乎想轉身就走。他想起什麽,又覺得還是沒能完全放心,輕手輕腳走到床邊伸手探了探祁抑揚鼻息。原本睡着的人這時候突然睜開眼睛對上他的視線,談少宗吓得髒話差點脫口而出。

“你裝睡的習慣到底什麽時候能改?”

祁抑揚剛醒,說話還帶着點兒甕聲甕氣的鼻音:“我只是睡覺警覺,再說了——你不是說你喜歡不變的東西。”

談少宗很适時在他講到“你喜歡”三個字的時候就捂住耳朵。

祁抑揚坐起來:“你怎麽突然過來了?”

“聯系不上你,你助理也說沒你音訊,我怕你發生意外。”

談少宗講得很認真,祁抑揚也沒再開玩笑,他從床頭櫃上拿過自己的手機,果然整屏都是新郵件和未接來電。

祁抑揚很少睡得這麽沉,他跟談少宗解釋:“上周平均每天睡不到三小時,突然放松下來一躺下去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仔細看他臉上的疲态其實仍然很明顯,他的這幅模樣對談少宗而言顯得有些陌生。談少宗問他:“就是為了最近新聞上反複在說的那件事?”

祁抑揚點點頭。

“很難辦嗎?”

“是有一點兒,法律監管上太複雜,內外需要走的流程都多。”

“交易順利的話能解決你的麻煩嗎?”

“我的麻煩?”祁抑揚反問了一句,他很快想到了今早接到的電話:“差點兒忘了問你,你聯系律師要彙款給我幹嘛?”

談少宗沒料到他會把這個問題擺到臺面上問,也沒想到離婚律師竟然如此及時地把消息傳給了祁抑揚。他考慮了一下實話實說會不會傷害到祁抑揚自尊心,但一時又找不到什麽合适的說辭,只能如實答:“你不是缺錢?”

講到這裏談少宗臉上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現金部分不多,你之前轉過來的那些股份動産再轉回去的話好像得花一段時間,律師說如果按贈與處理可能在稅務上有點問題,股份更麻煩一點。”

祁抑揚想笑但又拼命忍住:“這好像還是你第一次送我東西。”

談少宗張口就反駁:“我本來打算把我最喜歡的船模送給你的。”

他講的是他十二歲那年的事情,一講出口就後悔了:他明明打算不再記挂過去。

那只船模是談少宗在諸多收藏中的最愛,巧合的是祁抑揚似乎也對它最感興趣。開學前一天的晚餐桌上談太太通知他明天隔壁的祁抑揚會來帶他去學校,接着交代談少宗不要對外人講不該講的話。談少宗回到房間猶豫了很久才把那只船模收進書包,把最愛的物件送給別人他其實很舍不得,不過想到如果能借此換來一個新朋友似乎也稱得上劃算。

但第二天他并沒有機會把禮物送出去,船模重新擺回他的床頭,沒多久被談少馨失手摔壞了。

祁抑揚也還記得那個船模,談少宗介紹它的時候神情難得流露出幾分得意。他不知道談少宗本來打算忍痛割愛把它送給他。他盡量忽視随之而來的後悔和可惜,寬慰自己也寬慰談少宗:“你還記得模型的名字嗎?現在網絡上有很多中古商店。”

“不記得了,”談少宗對船模的熱情早已退卻:“即使記得,重新買來送你的話,它也應該改名叫忒休斯。”

“還有一艘忒休斯,之前你來公司的時候賀子駿帶你看過的那個項目,代碼都删掉了。”

談少宗大致想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指的是什麽。

“我的确介意了很多年,”祁抑揚說,“虛拟現實項目公開之後收到了好多投稿,大家有各式各樣的不甘悔恨。誰都知道是假的,是幻象,但還是想至少獲得一點安慰。現在想想如果我能回到過去改變我們之間的某件事,看日落其實不太重要,甚至你第一次來紐約的時候我也還是會把你當路人錯過,我會選回到帶你上學那天,我應該進門等你,你可以穿一雙舒服的鞋去上學。”

談少宗沒說話。

“感動嗎?”

談少宗在高中時代就跟餘皎皎抱怨過祁抑揚幼稚,現在看祁抑揚還是覺得幼稚,他自己幾乎都快忘了開學第一天運動鞋的悲慘遭遇:“還好吧,我已經過了相信哆啦A夢和時光機的年紀。再說尊老愛幼是傳統美德,你有這個想法是應該的。”

“你完全沒有想要回去重來一次的時刻嗎?”

談少宗沉思一會兒:“高考數學開考前吧,如果我能在回去之前先背下來十二道選擇題的答案。”

祁抑揚習慣了他的不按套路出牌。他跳回之前的話題,澄清談少宗的誤會:“我不缺錢,出售股份也不是因為遇到麻煩。”

對着自己的父親、律師、公司的董事們以及賀子駿都沒能無保留分享的心事他仔細講給談少宗聽了,從最最開始在紐約的公寓裏下定決心要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公司講到又止遷回國內、四輪融資、上市以及他為何在高處萌生退意。

“現在想來其實也做了很多錯誤的決定。考慮上市那段時間有人建議我可以先做一次分拆,我沒聽。之後很多事就不再那麽自由。簽完定價協議那天投行的人開玩笑說我以後每天至少需要勻出四小時盯股價。一開始真的會很在意,剛上市媒體也追得緊,價格漲跌幅度一大,立刻有人幫你計算市值身家增減多少,後來就麻木了,開始懷疑這些數字到底有什麽意義。前年一度漲到開盤價的近三倍,誰見了我都要說一聲恭喜,但我心裏一點兒成就感也沒有。股價變成天底下最重要的事,一跌就有開不完的會見不完的分析師。開始做AR lab之後第一期我套了個假身份跟賀子駿一起寫代碼,幫一個小女孩兒建模她去世的小狗,那時候才覺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我有一陣兒總想起以前你給美術書包書皮,你當時說——”

談少宗簡直怕了他的過度解讀:“你可別太誇張,我從來沒給美術課硬塞那麽多大道理。喜歡美術只是因為上起來輕松不用動腦,我又不愛為難自己。你的困擾跟美術課根本不是一回事,你是得到的太多了,拿着別人拼命争取想要的東西還要質疑有什麽意義。”

“你不如直接批評我貪心。”

“我批評你幹嘛?”談少宗說,“何況貪心也未必是壞事吧,有資本的人才會貪心。比如換成我說我的工作室上市之後股價暴漲令我覺得很空虛,別人不會覺得我貪心,會覺得我在做夢。”

“我能學到一點你的松弛就好了,真的。”

“我嗎?我很容易緊張的,做夢夢到數學考試醒來都要後怕半天,”談少宗突然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你從早上睡到現在還沒吃東西?”

談少宗到廚房裏找可以快速處理的食材,祁抑揚洗完澡下樓的時候他正在給三明治抹羅勒醬。葉崇衍挑中一個好時機打電話過來,祁抑揚睡着的幾小時股權轉讓協議又出了新一稿,他挑了重要的商業條款征求祁抑揚的意見。

短電話會結束的時候談少宗的三明治都做好了十分鐘,祁抑揚挂掉電話看他背對自己站在島臺前鼓搗咖啡機,機器運作的聲音和水流聲意外地令人感到放松與平和。

祁抑揚早就想說的話在這一刻脫口而出:“你要是願意的話就搬回來住吧。”

談少宗一向不着急,何況他覺得現在兩個人現在這種狀态剛剛好。他拿着咖啡杯坐回祁抑揚面前,問:“難道你之前也是一談戀愛就邀請別人同居?”

祁抑揚回答:“對你本來就容易欠缺耐心。”

談少宗分辨不好這句話是褒是貶,他咬一口三明治:“那你就從這件事開始培養對我的耐心吧。”

洗餐盤的時候祁抑揚心生感嘆:“我們今天在這套房子裏講的話好像比以前加起來都要多。”

不答應留宿也不答應搬回來的談少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照事實回答:“那倒也是不是,其實以前在床上也是講過不少的。”

祁抑揚被要求培養耐心,因此只能在仍然繁忙的日程中抽空跟談少宗見面。金潔遇到過好幾次祁抑揚晚上六點整出現在一樓大廳等談少宗,她為此還跟談少宗打聽過:“賣股份籌現金也沒解決祁總的危機嗎?”

事實是祁抑揚已經開始兼顧祁氏和又止,和談少宗吃過飯後大部分時間都還要回公司。

他選了個相對空閑的周末帶談少宗去打槍。談少宗對槍的興趣不大,試了幾把成績平平,立刻放棄坐到一旁當觀衆。等祁抑揚打完五十發子彈摘下耳罩,談少宗第一件事就跟他彙報:“奇怪的事發生了,你媽剛剛打電話給我,問你跟我最近怎麽樣。”

祁抑揚沒在意,晚餐時卻也接到岑美倫的電話,岑美倫語氣是少見的嚴肅:“你現在馬上回來一趟。”

一回家除了父母還有大堂兄在。三個人坐得筆直,用審視的目光齊齊盯住祁抑揚。祁正勳看起來心情不佳,待祁抑揚一坐下,他冷哼一聲:“景陽,你跟他說說你都聽到了些什麽。”

被點名的是祁抑揚的大堂兄,他沒預料到祁正勳會讓他來跟祁抑揚當面确認,祁抑揚看向他的眼神令他有些坐立難安,他清清嗓子:“我也只是聽說,現在流言蜚語真真假假不好判斷,我是聽別人講你和談少宗前幾個月去紐約辦了離婚。”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祁抑揚從來沒指望他和談少宗離婚的事情能瞞住所有人。他看起來鎮定自若,一點兒沒有被拆穿的慌亂心虛,解釋是早就想好的:“是辦了離婚,前幾個月不是公司卷進幾起糾紛裏頭,而且我一直打算轉股,離婚暫時做個財産分割會讓很多事情方便一點兒。我們一直打算等轉股的事情處理完了騰出點兒時間來再去紐約辦一次登記。”

又止之前涉及的訴訟和輿論争議以及現在的股權轉讓都是公開信息,乍聽起來是個還算站得住腳的理由。

祁景陽讪讪的:“我就說不太可能是真的離婚,這年頭傳聞都離譜得很。你們倆沒事兒就好。”

“下次再有離譜的事好奇的事你直接來問我就是了,何必打擾我爸媽。”

祁正勳見不慣他這幅樣子:“你好好兒跟你哥哥說話。行了,景陽,不耽誤你時間了,你從誰那兒聽來的消息你也告訴他一聲,不要再到處亂傳。”

祁景陽離開之後一直沒說話的岑美倫先開口:“有外人在我給你面子,你随口瞎扯的爛理由糊弄糊弄別人也就算了,你現在從頭講清楚,什麽時候為什麽離的婚。”

岑美倫少有這樣嚴肅的時候,但她真的生起氣來的時候脾氣比祁家父子加起來還大。

祁抑揚不打算再瞞父母,但也不想細述自己和談少宗曲折的感情經歷:“今年年初去紐約辦的手續——”

他才剛說了一句就被岑美倫打斷:“年初?那他之前還回來好幾次替你粉飾太平。”

“我當時跟他說好先不公開離婚的事。離婚的确不是為了公司的事,也沒什麽像樣的理由,是我當時錯以為自己能放得下他。但我們現在是真的又在一起了,來這裏之前我們還在一起吃晚餐,時機成熟的時候會再去一次紐約。”

他講得誠懇,但并沒能讓岑美倫平複心情:“從你讀書開始不知道有多少人說過羨慕我,說你做事穩重沉得住氣,我們做家長的省心,沒想到你在大事上糊塗得可以。你要挑誰戀愛結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跟你爸爸說過不準嗎?當然你也沒給我們機會說,你的婚姻大事我們一向都是在家裏等通知。你不說我也猜得到,連談少宗也是在等你通知吧?你當時跟電視臺那個主持人才分手多久?頭昏腦熱沖動地要立刻去紐約跟談少宗辦結婚登記,我和你爸都以為你是真的找着喜歡的人了,認定了,結果你根本拿婚姻當兒戲!”

祁抑揚無法否認結婚與離婚的念頭都是沖動情緒的産物,他在沒有認真想清楚要不要開始與要不要結束的時候強行讓談少宗分擔了決定的後果。

在醫院那天談少宗講過一句話,這句話被他插在一大段中間,語氣也輕描淡寫,似乎并不太重要。但祁抑揚聽進去了:談少宗原本并不打算進入婚姻。

他見過這個制度如何令人不幸,因此比誰都要更認真對待。他自己就是親生父親婚姻關系出現不倫變數的産物,如果他要進入一段婚姻,他希望那是慎重并且長久的。

而現實是他在某天突然被談康召去,一樁婚事被強行塞給他,只有四十分鐘的時間考慮是或否。他再三問過祁抑揚是不是真的要結婚,在邁上市政廳的臺階時也還在問,但祁抑揚要麽挂掉電話要麽轉身就走。他們沒有經歷過任何磨合,一直在硬碰硬,但祁抑揚第一次提出離婚的時候,談少宗還是試圖努力過,他問祁抑揚要不要去婚姻咨詢。

但祁抑揚只當那是他不着調的散漫玩笑。

“我是兒戲過,”祁抑揚對岑美倫說,語氣鄭重的像宣誓:“但我答應他了,這次會耐心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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