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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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提劍出燕京

作者:輕微崽子

文案

這是一個家裏被抄小少爺,被鐵血無情獨行俠撿走當徒弟的故事。

本該有事弟子服其勞,一開始端茶送水的徒弟,到後來卻連鞋子都不會自己穿了,過上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幸福日子。

有刀光劍影俠氣萬丈,也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更有俠骨柔腸兩情相悅。

武功練到最後也沒天下第一,但浪蕩江湖,合該有錢使,有酒喝,有美在側。

嗯,你想看到的江湖,基本都有,你想看到的扯袖子,老板親自捋袖子幫你斷。

一句話簡介:徒兒坑我千百遍,我待徒兒如初戀。

文案苦手不知道怎麽改文案才吸引人了活活,也許還會改文案,唔,不過人家很努力!造?

內容标簽: 恩怨情仇 情有獨鐘 鐵漢柔情

搜索關鍵字:主角:趙洛懿,李蒙 ┃ 配角:霍連雲,曲臨寒,唐湑,胡然,疏風等 ┃ 其它:師徒,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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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江

夜幕低垂,兩岸猿啼虎嘯,淙淙流水貼着船底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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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頭坐着個粗布麻衣的船夫,竹笠尖尖,細雨纏綿将他一身衣衫都濕透,船夫叉着腿,袍襟掖在腰內,點一杆水煙,呼哧呼哧吸了起來。

驟然水波抖顫,船身颠簸。

船夫沒回頭,沉聲道:“身上有傷,就別亂走動。”

那是個一身貴氣的纨绔,身着上好川錦,一手捂住心口,斜斜倚在門邊。

“又嗑煙,讓你徒弟見了,必得一頓好揍。”霍連雲生得叫皎月也妒忌,所以這晚上知道他要露面,月亮都沒出來。

“不想挨揍就進去躺着。”

霍連雲不僅沒有聽勸,還挨在船夫身邊坐下,他身上帶傷,一折騰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那你揍我吧。”伴随霍連雲咳嗽,滾燙的吐息噴在船夫隐在鬥笠陰影中的臉上。

手中煙杆一橫,煙鬥抵住霍連雲右胸。

霍連雲仍舊含笑,不過片刻後,他就笑不出來了。煙鬥力道極大,恰杵在他的傷口上,霍連雲臉色發白,不得不向後仰身。

船夫擡起臉,眉尾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眼神驀然淩厲。

“嘩啦”一聲巨響,船上跌下去個人,飛濺起浪花,令燒得火紅的煙星子一黯。

船夫接着煙嘴猛一吸,煙星發出極細的噼啪聲,再次鮮豔起來。

霍連雲氣急敗壞的聲音飄散在江面上——

“侯爺就是要跟你好,你給侯爺等着,等我好了,誰揍誰還不知道!唔……嗯嗯,媽的你倒是拉我上去!”

水面上冒出幾個泡,看着霍連雲結結實實嗆了幾口水,才有竹篙懶洋洋伸入水中。

一星如豆,搖曳着照在霍連雲右胸傷口上,霍然流出膿水來。

趙洛懿把明晃晃的刀子在火舌上燒燙,眼皮子也不哆嗦一下,透入肉中,剔出腐肉。

霍連雲一頭冷汗,牙咬在趙洛懿肩頭,令他也痛。

足足一盞茶的功夫,趙洛懿手法娴熟替他包紮,灑了金瘡藥的傷口似乎止住了血。倒是趙洛懿肩頭浸出血來。

霍連雲鼻子靈,他沒什麽力氣,卻還是扒住趙洛懿的肩頭,放柔聲音:“讓我看看。”

面對自己咬出來的牙齒印,小侯爺并無多少內疚,鎮定地為趙洛懿包紮,他倒是想從趙洛懿臉上找到什麽表情,無論是厭惡還是什麽,趙洛懿絲毫不為所動,包完就走出船篷,依然坐在外面,丢給霍連雲一個背影。

霍連雲幽幽嘆了口氣,食中二指中一枚飛镖泛着冷光,看來看去,又卡回腰帶之中,沉沉睡去,随江波搖曳,連夢都是晃來晃去的。

……

最靠近大秦都城中安的一座郡城,乃是靈州,城內有一間專營車馬,副業走镖的鋪子,被稱為“十方樓”。

後院裏半月前才住進兩個小厮,鋪子裏別的小厮都快被他們煩死了。

這不,半夜裏又不知道他兩個鬧騰什麽。

有人想出法子,爬上不過二米的院牆,“嘩啦”一盆冷水潑進去。

牆那頭方才還“嗷嗷”呼痛的聲音弱了下去。

“叫你別去,又去,你師父來了,帶累我挨罵!”少年疏風聲音弱了下去,沒好氣地把另一名少年嘴上叼着的濕巾子往他嘴裏用力一按,“叼穩點!再叫出聲,我可剁了你!”

疼得坐也坐不穩的李蒙忙不疊點頭,瞪着眼珠子瞅疏風手上的藥瓶。疏風是他師兄,奇了怪了,只要是疏風帶在身邊的傷藥,用着都格外疼。這不,藥粉一灑上傷口,就疼得李蒙差點跳起來,最終一腳重重頓在地上。

“起開!”疏風被踩了一腳,一肚子火,把李蒙踹開。

才上好藥的傷在臂上,又浸出血來,李蒙歪倒在席上,仍死死咬住那濕巾子。

疏風這才想起,李蒙是受了傷的人,略有些內疚,伸手去拽他。

李蒙把眼閉着,少年容色慘白,方才被疏風折騰得夠嗆,白膚裏又透出些紅。疏風真覺見了鬼了,這李蒙要是把眼睛閉着,卻有點太秀氣了。

聽見疏風吞咽的聲音,李蒙莫名其妙睜眼看了他一眼。

“看屁,下次你出任務,我再也不來了!”疏風似被火燎了睫毛似的,忙忙避開他師弟的直視。

“師哥……”李蒙吐出嘴裏的東西,虛弱地出聲,眼圈卻有點紅了。

李蒙那點事,在年初派出來的四個人裏,不算什麽秘密。

他是已故刑部尚書之子,當年滿門都掉了腦袋,李蒙為他師父所救,他師父叫趙洛懿,是十方樓中排得上號的殺手之一,代號窮奇。

李蒙跟着窮奇時,已經十三歲,才學了兩年,功夫不咋地,心卻很大。

“以後有的是機會報仇,你先把功夫練好,那句話咋說,徐徐圖之,知道麽?”方才那一剎那的心悸仍讓疏風覺得見了鬼,想着李蒙也是慘,下手不由放得輕些。

李蒙被說了,不再吭聲。

上完了藥,渾身仍然疼,這次還是沒能闖入內宮,他都不知道,到底什麽時候,才可能闖進皇帝的寝宮,一刀割下龍頭,他就想知道,皇帝的腦袋,丢在外頭狗會不會叼,久了會不會臭。

不過這種事,李蒙只能在夢裏想想,身邊所有人都跟他說,少做白日夢。

李蒙在枕頭上動了動,伴随着一身要死要活的酸痛沉沉睡去。

……

“師哥,起來吃包子。”

天剛才亮,李蒙把疏風被子揭開,疏風夢裏打拳,一拳就照着李蒙的臉搗來。李蒙輕巧避開,剛開始被揍了十多次,鼻青臉腫多了,自然而然就躲得開。

疏風稀裏嘩啦埋頭喝大海碗裏清得像米湯的粥,李蒙已把兩人的被子都疊成方塊,一看桌上只剩下一碗稀飯,兩個包子都被疏風吃了。

李蒙嘴巴動了動,沒說什麽,端了粥走到隔疏風三米開外的石級邊蹲着。

吃完早飯,刷碗的是他,給師哥紮好頭發,給師哥別上短劍,疏風滿意地照了照鏡子,側過身,也沒打算起身。

李蒙便站在鏡子前面,随手把頭發紮在腦後,還歪着,以發帶束緊完事。

“你師父下午就到了,今兒可別偷懶,咱們早些給上完貨,去街上逛逛。”說完疏風便打頭往外走。

他兩個今天要去碼頭做裝船工,李蒙悶不吭聲,用疏風師父的話說,他這師弟,被窮奇給帶壞了,一連兩個悶葫蘆嘴兒。

其實李蒙不過是對着他們興不起說話的興致,比如說疏風那若有若無的師兄派頭,想買點東西讨好他師父,他什麽都知道,恰是因為知道,才不想和他們說話。

這個師兄也是白撿的,不是李蒙師父的徒弟,而是李蒙師父的同門的徒弟,不過入門早。至于他們是個什麽門,李蒙現在都沒搞清楚,因為師父說,殺手的門派越少有人知道越好,知道了派別,就曉得了招數,就離死不遠了。

才搬了兩船貨,碼頭附近傳來一陣喧嘩。

一隊數十人的官兵挨個對着手中畫像找什麽人,方才還和旁邊胖子說話的疏風登時駭得臉色一白,回頭拽住李蒙,結結巴巴道:“走……快走……”

李蒙秀氣的眉毛一皺,心說不一定是找自己,正在猶豫,就看見一名官兵手中畫像傾側過來,只匆匆一眼,李蒙立刻背過身去,抓起地上裝糧食的麻袋,往貨船上悶頭走去。

那一眼李蒙看得清楚,士兵手裏的畫像,鼻子眼睛像極了自己。想是昨夜交手的人大有來頭,這麽快連畫像都弄出來了。他一邊往船上走,眼角餘光一邊四下亂看,見江面上有一葉小船行來,走近貨船旁時,把麻袋往船舷上一抛,就有人接住。

李蒙低着頭,看那小船駛近過來,船離岸越來越近,李蒙腳一擡就想往船上跳,剛一躍起,被竹篙擊中,落水聲在喧鬧無比人來人往的碼頭上根本算不得什麽。

已近年關,刺骨冰冷的水幾乎讓李蒙窒息,他緊緊抓着竹篙,剛一出水面,又被一腳踩回水中。

時間越長,李蒙越是喘不過氣,臉色憋得發紫,臂上的傷浸了水刺痛無比,幾乎連竹篙都抓不住。說來奇怪,打他落水的竹篙似乎不是要他命,否則理當直接把他往水裏捅。

李蒙虛着眼睛擡頭望,水面上漂着一把蘆管,他忙抓了兩根,含在嘴裏,另一頭吸入水面上的空氣。

此時李蒙已經眼冒金星,賭咒發誓上岸要把缺德船夫抓起來一頓好揍,打得他爹媽都不認識。

岸上隐約傳來說話聲,不過李蒙耳朵裏全是嗡嗡的響聲,聽不見什麽。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李蒙只覺得半身都已發麻,才豁然一下,被手中緊抓的竹篙一揚,帶出水面,剎那刺目,失重的感覺喚醒了李蒙的記憶。

他像一尾出水的魚,四仰八叉躺在船板上,側着頭嗆咳不已。

“一看畫像,就知道是你小子又惹了禍,還不趕緊的,起來。”伸手的人卻和當初有些不同,李蒙臉色發紅,抓住霍連雲的手。

“師、師、師叔。”李蒙耳朵發赤,避開霍連雲的臉,聽見霍連雲懶洋洋的腔調,“快和你師父說,讓他今夜陪我,權當報答,侯爺我就不與你師徒再要銀子了。”

李蒙這才留意到,霍連雲身邊還有個人,就是拿竹篙把他從水裏拎出的人。

那人鬥笠壓得很低,但身形于李蒙仍是熟悉,他下意識後退一步,竟有些害怕,輕聲喊道:“師父。”

趙洛懿冷淡地“嗯”了一聲,背手看也不看,竹篙被丢上小船,船身驟然一晃。

“二位師叔!”疏風好不容易從人群中脫身,上來一抱拳。

霍連雲使勁一按疏風肩頭,疏風上身前傾,差點當衆摔個馬趴,臉上笑容有點挂不住了。但自家師父不在,也沒辦法,只得站穩後不敢嬉皮笑臉,恭敬道:“只知道四師叔要來,不知道二師叔也來,信中說下午才到,我和李蒙還沒來得及去給師叔們買點什麽……”

霍連雲一揮手,笑道:“那些市井玩意兒在你旁的師叔面前得意一下就是了。”

“是,是,疏風考慮不周。”

正在一旁郁郁的李蒙忽被拍了下肩膀,驚得渾身一怵。

霍連雲帶笑看向趙洛懿,“別管你師父,他就那德性,怕他作甚。”似乎有意說給趙洛懿聽,霍連雲嘴裏叨叨說晚上要帶疏風和李蒙兩個去靈州最大的花樓逛逛。

李蒙不安地一下一下盯趙洛懿,趙洛懿四下打量碼頭,并沒特別和他說話。霍連雲又貼得緊,李蒙心中惴惴,耳根子紅得直要出血,雙拳緊握,只有一股沖動,想和霍連雲掏出心裏那些熱乎乎的話語來。

“喂,老古董,你什麽時候帶我去看大夫,你這個蒙古大夫的狗皮膏藥貼了能管事嗎?我可是堂堂侯爺,靈州是我的地盤,你再不帶我看大夫,我可要找人把你徒兒抓起來了。”

“二師叔和四師叔感情真好啊。”疏風手攏在袖子裏,湊近李蒙,不無豔羨地盯着放開李蒙之後幾乎全靠在趙洛懿身上的霍連雲。

李蒙臉上血色褪去,悶不吭聲。

疏風只安靜了一會兒,又興高采烈和李蒙讨論起花樓來,一邊走一邊嘲笑李蒙十五歲了還沒開過葷,笑聲卻離李蒙很遠。

他滿腦子都是霍連雲紅潤的嘴唇,俊朗的五官,整個人都暈乎乎的,卻又一點不敢看他,只能郁悶地聽疏風一路嘀嘀咕咕。

作者有話要說: 開坑啦~

☆、雅閣

兩串一對兒十八盞紅燈籠,以長杆子挑了,豎在一座門庭若市的五層樓前。

人聲鼎沸車馬喧,門前正有一輛八角華蓋馬車停駐,瘦如竹竿的家丁在車前,抖開手中舊綢緞,鋪在地上。

貴客盈門,足不沾塵,而踏足風塵。

都走到滿芳閣的門口了,霍連雲回頭一打量,勾住趙洛懿的脖子,下巴微揚,示意兩個跟班看斜對門東角裏的成衣鋪子。

“走,做兩身好衣裳,穿成這樣逛什麽窯子。走門口就得被一杆子打出來。”

李蒙私心裏當然想做兩件好的,只是一眼眼看鋪子,卻也不敢先走。

霍連雲拍了拍趙洛懿肩頭:“走呗。”又沖旁邊興致勃勃的疏風努了努嘴。

疏風是三師叔的徒弟,他師父與三師叔有幾分交情,大概趙洛懿會答應下來。

趙洛懿摘下頭上鬥笠,靈州常年晴天,兜頭陽光灑下,倒是映襯得他臉色減了幾分殺意。

“蒙兒長個子了。”沙啞的聲音說,趙洛懿咳嗽了兩聲。

難得的柔和讓李蒙一愣,腦子裏飛速回想這一年到頭,可做錯了什麽事。

趙洛懿蹲下身,他身軀魁梧,這一低身,卻顯出三五分年紀,要是趙洛懿在大秦男子該當成親的年紀裏成親,孩子也該有李蒙這麽大。

溫熱的手熨貼在冰冷的腳踝上,李蒙身上一哆嗦,“師……師父……”

李蒙身上穿的,是一年前從瑞州府趕過來時帶的,一年裏,也沒人再給他縫制新衣,年輕人個子竄得快,腳踝已露出巴掌寬在外。

“做四套衣裳,兩雙鞋。”

讓趙洛懿正眼一看,霍連雲心情大好,說話牽扯胸前劍傷疼痛,卻也顧不得:“好,侯爺的銀子還不都是你的,老四怎麽說怎麽辦。”

那是間不大的成衣鋪子,巴掌點大地方,衣裳料子卻好。

把人領進門,老板娘自櫃面後掀起眼皮懶洋洋看了疏風一眼,看李蒙時,李蒙下意識轉頭去找趙洛懿,一頭撞在師父的胸膛上,他按住發疼的前額,被趙洛懿抵着後心推到前面。

趙洛懿說話聲低沉:“我徒弟。”

他凹陷在眼窩中的雙目掃視一圈,手指略斜向上方兩件袍子,“去,試試。”

李蒙背心一痛,就知道又是師父的煙槍抵着他,只得上前兩步,跟着鋪子裏活計去試衣裳,眼角餘光瞥見老板娘巧笑着将霍連雲迎了進去,從側旁挂着厚攢花簾子的小門進去。

活計給趙洛懿捧上茶,趙洛懿則摸出他的火折子,打算吸兩口煙槍。鷹隼一樣的眼神掃向李蒙試衣的小間,門簾輕晃。

趙洛懿轉過臉去,望着街面吐出一口煙氣。

李蒙把粗布袍子一脫,外頭腰帶還沒解,袍子掖在腰中,剛把衣袍罩上腦袋,視野漆黑,腰上被人掐了一把,恰像是蟲子咬,驚得他張嘴沒喊出來,就聽見疏風說話——

“你小子腰倒是長得好,這細條子似的,到底成天偷懶兒不好好練功。你看師哥我的。”

袍子拉下來,李蒙大喘氣,疏風也才脫了。

疏風身材瘦長,比李蒙高點,腰上肌肉板結,數得出塊來。

見李蒙讷讷,疏風斂着點兒笑意,又摸了把李蒙的腰,“你是入門晚,過幾年就和師哥一樣,你師父厲害着,家裏頭幾個大的都得讓着他,他那杆煙槍,比我師父的砍刀都利。”

“他又不教我。”李蒙悶聲說,站在等身大銅鏡前頭,看自己的影子。

那銅鏡做得不好,把人影子扯得歪斜,現出怪相。

疏風把李蒙擠到一邊,捋平額發,揚起下巴,摸摸脖子,把扣子系到喉結上,又覺得喘氣艱難,松開一顆。

“你好了沒?”李蒙不耐煩地問,他個子沒疏風高,被一擋,什麽鳥都看不着。

“好了好了。”疏風嘿嘿笑道,往外走去。

沒一會兒,李蒙也出去,趙洛懿喝着茶,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人穿上鮮亮的顏色,一身寶藍的袍子襯得李蒙斯文秀氣,他一雙眼睛狹長,書生氣很重。趙洛懿想心事,中指屈起,在桌上彈了三四下,夥計在旁要誇李蒙幾句,聽得趙洛懿說:“再去換。”一時間只得把話咽下,又拎了另一件讓李蒙去換。

等李蒙和疏風試完了衣服,趙洛懿自也去換。

李蒙不敢坐趙洛懿坐的地方,就在堂子裏拘謹地站着。

“這裏老板娘沒想到這麽喜歡牛。”疏風看了一圈嘆道。

“哎,可不是我們老板娘喜歡,這些都是小侯爺送的。靈州才出了個不得了的大才子,讓皇帝請進宮去了,一年只出五六張墨寶,上趕求不着的好東西。就不知道這位才子去年怎麽就忽然愛上畫牛了,畫了六幅畫,除了一幅鯉魚戲蓮,其他都是耕牛。都說這才子年少時候也當過放牛郎。”夥計端出一小碟子各色的果子,讓他兩個吃。

李蒙興趣不大,只是看得有幾分豔羨。

從前他家裏也有許多,李蒙的爹愛好收藏各類書畫,投奔趙乾泱之後,官運亨通,本以為就此步步高升,還能謀個相位。

“哎,這不是這麽吃的,小少爺,去了殼吃,別抓壞了。”李蒙一攤手,龍眼生生被他捏得汁液濡濕一手。

夥計忙換了新的來,給李蒙擦淨手。

趙洛懿穿的一身黑,暗色流雲紋盤踞在袖口衣擺。

李蒙脖子一直,沒留神把桂圓核吞了下去,嗆咳起來。

趙洛懿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疏風給李蒙遞水,看了一眼趙洛懿,滿眼的豔羨,贊道:“四師叔這身兒好看。”

趙洛懿生得高大,武人的底子,只不過這一身讓李蒙腦中湧出不大好受的回憶,他第一次見到趙洛懿,是在滿門被抄的那天晚上,半夜裏驟然急驚風的一陣拍門聲。

“三十七口人,那冊子上只有三十七口,老大人放心便是。”

半夜被奶娘從床上拽起來的李蒙全是懵的,緊接着他看見一身铠甲的男人從父親書房裏出來,在李蒙心中,父親從來偉岸正直,此刻卻耷拉着頭,哀恸地望着他。

“就躲在這裏面,無論聽見什麽,都不許出來。”母親披着單薄外衣,那是臘月,天很冷。

李蒙半身浸在冷水中,時間越久,滿身都沒了知覺。

他緊緊抓着頭頂的竹蓋,在水裏又驚又怕,耳朵裏一忽兒是尖叫聲,一忽兒又寂靜得讓人抓狂。

直至有人抓起竹蓋,李蒙心裏發緊,不敢松手,好像只要自己抓緊頭頂一方竹蓋,就能藏起來。

一股怪力将他從水缸裏拔出,落地之後,李蒙呼吸窒住,他以為自己要死了。

那人一身烏溜黑,與濃重夜色凝在一起。

李蒙被拉上男人的背,他還抓住他的手環在脖子上就往外走,那時李蒙聽見個低沉的嗓音說:“我是你師父。”

男人放火把刑部尚書府付之一炬的手背上,虎口處紋着一頭兇神惡煞的窮奇。

“好看?”趙洛懿出聲問,吓得李蒙脖子一縮。

見慣了李蒙耗子見了貓的表情,趙洛懿撣撣袍子,站在堂內大鏡子前端視。

李蒙松了口氣,以為不用答了。

“師父好不好看?”趙洛懿扭頭問。

李蒙硬着頭皮說:“好看。”

趙洛懿冷淡地動了動眉毛,手指一指疏風、李蒙,又指自己身上,問夥計:“多少?”

夥計報了數,李蒙心目中窮得掉底兒的師父掏出錢袋,随便拈出張皺巴巴的銀票。

李蒙第一次感覺到趙洛懿也很帥氣,尤其是說“剩下的給你們老板娘做身好看的”時,簡直帥炸了。

“說了記在我頭上。”裏頭傳出個聲音,霍連雲出來了,他也換了身袍子,不過是在裏面換的。

老板娘李蒙只覺似乎見過,費勁地在腦內搜尋半晌,猛然想起,去年冬天,在瑞州的十方樓內,衆與師父相熟的弟兄聚在一起過年節。有個女人來給他們送酒,一身狐裘裹着,巴掌大的臉被柔軟的皮毛圈着,那模樣,便是眼前的人了。好像叫什麽眉……

“四哥來了,我就不擔心二哥辦壞事了。”女人笑吟吟看李蒙,又看了一眼疏風,給二人一人一枚銀锞子,李蒙沒細看,收了起來。疏風倒是歡喜得很。

“說我的壞話,往後不幫你弄畫了。”霍連雲說。

“那四哥也能幫我弄。”女人身軟如柳,與霍連雲出來時挽着他的胳膊,現松開了,卻不敢靠近趙洛懿。

李蒙也終于想了起來,她叫蘇眉,也是十方樓中人。

……

一進滿芳閣的門,就有個腰肢略發胖的中年女人迎上來,看見霍連雲,登時抖開笑容,将霍連雲胳膊挽住往內帶。沖姑娘們打招呼,叫好生招呼趙洛懿等人。

“師弟……這裏姑娘挺漂亮。”疏風搓着手,不過也不敢徑就去耍,他和李蒙是小輩,湊在一團走。

李蒙則一言不發緊跟着趙洛懿。

趙洛懿回頭,從樓梯上方垂目看他兩個一眼,把煙槍朝前一送,這意思李蒙再熟悉不過。趙洛懿不讓人跟就這樣,只好停住腳。

“你們兩個,找兩個姑娘玩去。”趙洛懿丢出錢袋來,正是剛才付給蘇眉錢的那個。

疏風心頭一熱,拍了拍李蒙的肩,“你看那個怎麽樣?”

李蒙緊皺眉,看着趙洛懿跟上霍連雲上樓,兩人随鸨母進了一間屋,門口燙金的牌子上,兩朵如意拱着中間一個“蘭”字。

“我不去,你自己去。”

李蒙說着,從一堆脂粉香氣裏鑽了出去,他雖然武功不大好,跑路的本事一流,畢竟這年頭道上,他個才入行的小子,要跑路的時候太多了。趙洛懿也說,你練武的年紀大了點,教你殺人,不如教你保命。放心,慢慢來,總不能叫你丢了我的臉去。

疏風在後面“哎哎”兩聲,本來要追,手裏錢袋子卻被個姑娘搶了去,不得不留下,實在心頭也揣着把火,也想留下。

滿芳閣樓下是吃喝賭錢之所,靈州地面上不管賭錢,只要別鬧出命。

樓上清雅,樓下卻烏煙瘴氣吵鬧得不行。李蒙剛一下樓,就被撲面而來的香粉味熏了個七成暈。

在堂子裏轉了半天,差點被姑娘抓到牌桌上坐下,最後李蒙随着個跑堂的找到通往後院的門。

李蒙擡着個頭,三樓就一間窗戶亮着,不過窗戶外頭還有走廊,走廊邊上有樓梯上去。

握住樓梯扶手,李蒙忽又有點猶豫了,想起有次撞見趙洛懿洗澡,其實他什麽都沒瞅見,但當夜師徒兩個在床上窩着。據聽說,他的幾個師哥,都是被師叔攬在被窩裏睡的,畢竟出門在外,尤其遇上要走镖或是殺人的時候,天寒地凍的,被窩裏有個人總要好受得多。

趙洛懿卻從不攬着他睡,總是拿硬邦邦的背對着他,有時候當師父的還要搶李蒙被子,弄得李蒙頭一年跟着趙洛懿,光傷風感冒就七八次,現随身揣着三師叔做的藥丸子,當糖豆吃。

接着說回看到趙洛懿洗澡,李蒙當即砰一聲關了門出去,他看見的是趙洛懿的正面,也沒啥,趙洛懿有的他也有,趙洛懿沒有的他……當然沒有。

晚上剛躺下,就聽見趙洛懿冷冰冰的聲音:“下回再看不該看的,你這招子不用師父動手,自己摘了吧。”

李蒙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但知道不久前路遇個嚣張的俠客,就在趙洛懿說完這句話之後,被燙瞎了一對招子。

所以說,李蒙害怕趙洛懿,不是沒有由頭。才十三歲的少年郎,被個陌生人帶走,這陌生人一把燒了他家的大宅,還殺人不眨眼,饒是他叫他“師父”,那每叫一聲,帶出的也不是相依為命的親密,而是不得不在他手底下讨飯吃又要警惕飯裏有毒。

不過雖跟着趙洛懿快兩年了,李蒙真正與趙洛懿相處的時間卻不多,他被從這個叔伯家帶到那個姨家,每個地方都呆不長。直至年開頭過完春節,随疏風來靈州踩點,說是踩點,李蒙覺得,其實是想讓他們兩個小的見見世面。

疏風比他大一歲,兩人都沒有單獨執行過任務,他不認為他們倆能幹成什麽,何況,到現在他也不知道到底派來的樓裏殺手會是誰,要殺的是誰,殺了之後怎麽跑。

因此這一年到頭,李蒙只顧得吃飯長個子照趙洛懿給的武功籍子練點基本功。

李蒙回過神,擡頭看樓上,要順着梯子往上拐。

眉毛忽然緊皺了起來,那間“蘭”字號的屋,燈滅了,緊閉的窗黑乎乎一團。

作者有話要說: 收了我就能結出好多好多更新【

☆、舊傷

李蒙才剛過于緊張,沒留神這後院裏寂靜非常,與花廳僅一牆之隔,卻恍如兩個世界。

燈滅了之後,便再也沒有亮起來。李蒙很是猶豫,又怕挨揍,根本已經忘記,他實在從沒挨過趙洛懿的打。

站在窗格下,李蒙屢次伸手出去,碰到窗戶又縮回來。

李蒙不大清楚自己想做什麽,可心裏又實在好奇。

究竟師父、師叔,或者還有別人,他們在裏頭做什麽?

片刻躊躇之後,李蒙舔濕了手指,想往窗戶紙上捅,少年人秀氣的眉峰糾結聳動,半晌,李蒙放下手,手指在袍角上擦了擦,側身挺立,耳朵往窗戶上貼。

屋內靜悄悄的,李蒙在窗下聽了快一盞茶的功夫,疑惑地看了看面前紋絲不動的窗戶。樓下有人進入院子,李蒙慌忙蹲身,舉袖掩着自己,匆促地往樓下撤去。

“哎喲!”

這一下撞得結實,李蒙頭直是發暈,待定睛一看,臉色發白。

“師兄。”李蒙叫了聲。

酒氣竄入李蒙鼻中,他吸溜兩下鼻子,疑惑道:“師兄喝了多少?可是醉了?”

酒醉之人,最忌諱旁人說他醉。疏風登時火起,指着自己鼻子,大叫道:“你師兄我會喝醉?長這麽大我就沒喝醉過!”疏風說的也是老實話,他師父壓根不讓他飲酒,自然沒機會喝醉。

李蒙略側頭向樓上瞄了眼,扯住疏風袍袖,就往外走,臨出去還不放心地回頭又看一眼。也是奇了怪,據李蒙從前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也見識過趙洛懿動手,霍連雲他不知道,但趙洛懿絕對是高手。他和疏風倆人在樓下這麽大動靜,也沒驚動人出來看。

“喝!”疏風一條腿霍然高舉又要邁回院中,不過那門簾一掀,內堂裏暖風熏來,李蒙略皺了皺眉,脖頸裏疏風靠着說話,“師兄可什麽都想着你,待會兒到了樓上,當着兩位姑娘的面,你可要給足師哥面子。”

李蒙生怕引人注意,把疏風帶回房間,果然有兩名女子在屋內等候。

見面各自行禮,疏風已徹底醉了,手腳撒開便在席上睡下,不住打鼾。

那兩個姑娘并未嘲弄半句,還有一人體貼來問,是否給疏風準備醒酒湯。李蒙離開家中才十三歲,大秦男子成親早,恰是可以婚配的年歲,富貴人家,十三娶妻之後,方可在外見識風月。反倒販夫走卒沒多講究,有銀子了,随時可以上花樓聽曲兒過夜。

李蒙擔心趙洛懿他們進的屋子裏發生了什麽事,心不在焉道:“那麻煩……麻煩姑娘了。”

女子掩住口沒發出聲音,不過眼角帶笑,推門出去。

疏風磕巴嘴,手在胸前抓撓。

李蒙看了半晌,一只手搭在疏風的胸口,幫他抓撓,朝另一名女子說:“彈,接着彈,別停。麻煩姑娘。”

大概沒見過這麽客氣的客人,疏風叫來的兩名姑娘也都是好性兒,一個撫弄琵琶,一個端了醒酒湯,與李蒙合力扶起疏風。

勺子喂一口吐一口,半幅袍襟都被藥浸潤。

李蒙心煩地夾起眉毛,手上發力,捏開疏風的口,示意姑娘把藥倒進去。

這一下雖咽下去,卻把疏風嗆得不行,藥汁從鼻孔裏流出來不少。疏風咳嗽兩聲,看他睜開眼時,李蒙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裏,傻愣愣瞪圓眼睛與疏風對視。

疏風眼白一翻,“咚”一聲倒回席上。

李蒙嗳出一口氣,謝過那姑娘,他把門打開一絲縫,關門時朝琵琶女一噓聲,示意她接着彈。

密密匝匝的花燈串接,就挂在頭頂,都是紅的。李蒙在靈州十方樓後院窩了近一年,成天接觸的都是滿身臭汗的碼頭工人和離住處不足十米臭烘烘的馬廄,一時好奇地看樓下下注的賭臺,無聊又恰有巧笑的女子打從身邊過。李蒙不知道為什麽,他不是不敢看姑娘,而是不大有興致。

搞不懂這些賺了錢不拿回家好好過日子的大老爺們兒是哪根筋不對。

“李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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