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樓上傳來一聲喊。

霍連雲走下樓,趙洛懿身上多了裘帽,視線自李蒙身上掃過并未停留。

李蒙留意到,趙洛懿衣裳下擺有一團暗色,浸在一身黑裏看不出什麽。李蒙下意識走到趙洛懿前,要在他前面給他開路似的,倒讓趙洛懿愣了愣。

“你師兄呢?”霍連雲随口問,“該不會還在姐兒床上躺着吧?”

“師父說讓我們自去耍。”李蒙凜然答道。

“耍好了麽?”霍連雲生得俊朗,這一出現在大堂裏,驟然吸引不少視線。趙洛懿攬住他,将人兜過來。

李蒙回頭一瞟,他師父側着臉在和霍連雲說話,說什麽全聽不清,就看見師父硬朗無情的嘴唇,貼靠在霍連雲的耳朵旁。霍連雲目如星子,邊聽他說話邊點頭,卻似十分親密。

沒來由一把貓爪子撓在心頭。

“師兄睡着了!我去叫師兄!”李蒙大聲說,猛回頭紮進人堆裏。

出了滿芳閣的門,趙洛懿松開霍連雲,冷銳的目光往身後搜尋。

不消片刻,李蒙半扶半抱着疏風出來,趙洛懿眉峰不易察覺地一蹙。

“酒還不醒?”趙洛懿煙槍指地,本斜靠在一旁門前的身要立起來。

霍連雲笑上去幫忙,掌心在疏風後背裏一按。

就聽“哇”的一聲,霍連雲忙閃開,顯然早有防備,李蒙卻被吐了一身。

衆人沒回十方樓,霍連雲住在侯府,他久不回家,家中祖母有訓示。

婢女一禮,說:“老太太說,諸位都是小侯爺的朋友,想必在外多有照應,就請安心住下。”又聞霍家老太太這兩日身體不适,李蒙心中松活下來,他最不會應付老人。在家時就讨不得他祖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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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用過飯,見趙洛懿卧房沒有關門,門外放着一只大木盆子,裏面正是才買的新衣。李蒙一身被疏風吐髒了,索性打水來脫下外袍,一起洗了。反正不管願不願意,趙洛懿都是師父,師父的衣服也該他洗。

“眼睛怎麽了?”身後傳來趙洛懿說話的聲音。

李蒙正在邊洗衣服邊神游,正想到父親讓他躲在水缸裏的情境,他以為自己永不會忘,卻惶然發覺,父親的臉孔已有些模糊……

本來眼睛沒怎麽,讓趙洛懿一吓,忘了手上有泡,擡手揉。

“……”李蒙悶聲不叫,卻把盆打翻了,眼睛又疼又癢,不想哭也得哭了。

趙洛懿走去給他撿起,擰來幹淨帕子給李蒙擦拭,郁悶道:“我很吓人?”

“不、不是。”李蒙想接過帕子,被喝令一聲:“別動”,登時不敢再動,趙洛懿比他高兩個頭也不知道低下來就就,擦幹淨眼睛他脖子都疼。

李蒙接着揉衣服,庭院裏就聽見零星水響。

“師、師父。”李蒙出聲。

“好好說話,結巴了?”

小腿挨了一腳,李蒙疼得直咧嘴,敢怒不敢言,半晌才問:“我們什麽時候離開靈州?”

趙洛懿側低下頭看他,想了想,煙槍不在手,嘴裏總覺得沒味兒,無聊得和李蒙聊起天:“想回瑞州了?”

李蒙沒有出聲。

“你養的貓還在。”

李蒙扭頭,好奇地看趙洛懿。

“不是我在養,你大概不記得了,翠丫頭。你剛回來,不吃飯,給你送小兔子來的那個。”趙洛懿手随意搭在膝上,坐在石臺上,李蒙在邊兒揉衣服,“養了大半年,給貓起了個名兒,叫蒙蒙。”

“……”李蒙搓衣服的動作停了下來,猶猶豫豫還是問了,“只養了大半年?”

趙洛懿眼皮無神地耷着,食中二指抵着前額,仿佛有些頭疼。

“是。”

“那貓現在誰養?”

“樓裏打雜工的吧,不清楚。”

等到李蒙洗完衣服,倒入暗溝裏的水被燈光照出暗紅色,李蒙盯着木盆和自己的手。

“那翠丫頭呢?”李蒙不想問,他也不清楚為什麽,只知道最好不要問。

趙洛懿高大的背影站在屋檐下,風吹角鈴作聲,帶來一句輕飄飄的,“死了。”

霍家的宅子很大,李蒙他們每人能住一間屋,被子也曬得暖烘烘才換的,還熏着好聞的香。

李蒙淺眠一會兒,忽然手腳亂揮,一會兒如同羊癫瘋犯時抽搐起來,直至滿頭大汗啞聲一叫。他坐起來,抱着自己的被子。

叩門聲還沒響,趙洛懿已經醒來,手摸到枕下冷冰冰的劍。

“師父。”

趙洛懿松開劍,翻了個身,不到片刻,又聽那聲“師父”在叫,忍不住以小指鑽了鑽耳孔。

門打開時,李蒙正要再敲。

趙洛懿抱臂,他連中衣都是黑的,李蒙抱着鋪蓋卷兒,往趙洛懿身後看,“我想在你這兒打地鋪。”

“怎麽,害怕?”趙洛懿分明沒什麽表情,就算有,也不過是一邊眉毛略上挑。

李蒙卻解讀出嘲笑,猶豫着進不進去,猛被一把帶入房中。趙洛懿看也不看一眼,踹上了門。

“你師叔想擱我這兒睡,我都不樂意。”趙洛懿躺在床上,側着身,看李蒙打地鋪。

“你說,為什麽我非得撿你回來?”

李蒙打好地鋪,鑽進被子裏,天還很冷,地面冷硬,激得他渾身一哆嗦,也忘了要怕趙洛懿,随口說:“那得問你。”

“打發你來靈州一年,你都沒找着機會逃跑?”

李蒙覺得,趙洛懿今晚話很多,興許跟自己一樣,失眠睡不着。

“我不會跑。”李蒙說。

“就跟着我?”趙洛懿問,神情依然冷漠,但卻認真看着李蒙。

李蒙閉着眼,“跟着你。”

屋子裏靜了,半晌,床上傳來個聲音,“找着機會,你還是跑罷。”

李蒙本來很困,這會兒卻清醒起來,連外面屋檐下鈴铛被風吹動的細微聲響都在耳朵裏放大無數倍。

“我不會跑。”這回李蒙說得很清楚,他側着頭,看床上的趙洛懿,語氣裏自有一股铿锵,“去哪裏都一樣,跟着不認識的人,不如跟着你。你這裏管吃管喝管住。”李蒙的話戛然而止。

“你心裏不是這麽想的。”趙洛懿發出了笑聲。

李蒙忽然覺得自己很幼稚,沖動一起,就脫口而出:“我要報仇,就得學好武功,你是我師父,你撿了我,就要對我負責到底。”

雪風拍在窗戶上,乒乓一陣響,趙洛懿要下床關窗戶,李蒙已經先一步走至窗邊。

聽見李蒙口中冷得滋滋的抽氣聲,趙洛懿拍了拍床邊,朝李蒙說:“把窗邊那個大立櫃,右邊從上往下數第二個抽屜拉開,從外向內,第二排,右手起,第三瓶藥拿來。”

李蒙冰手冰腳爬上床,燈被點燃,趙洛懿一手拿着燭臺。

昏黃的光照亮,玄色裏衣上,背心往下,豁然有一道半尺長的破口。

“別抖,前幾日的舊傷,已不大疼了。”

趙洛懿在安慰他嗎?李蒙疑惑地想。在趙洛懿示意下,他将裏衣褪下趙洛懿的肩背,豁然一副武人健壯的身軀映入眼內。

那道過長的傷口突兀地破壞了流動在趙洛懿血肉之軀中的力量。

☆、兵器

“這什麽時候弄的?”李蒙抖出藥粉,傷口周圍肌肉起伏,顯是疼得厲害。

趙洛懿面無表情,盤腿坐在床上,一手按在膝頭,食指與拇指摩挲。

“半個月前,執行任務。”

“用包起來麽?”李蒙問。

“不用,明天再上一次藥,把藥放回原位,去睡。”趙洛懿語氣又恢複了冷淡。

被窩又冷又濕,想想還不如在自己床上睡。但又想到方才做的夢,李蒙擡頭望一眼趙洛懿的床,趙洛懿已經翻身向裏,大概睡着了。

屋子裏多個人的呼吸聲,就沒那麽怕了。李蒙裹緊被子,縮在鋪蓋卷裏。

次晨,李蒙醒來時,聽見門外有人在說話。他正是迷迷糊糊的時候,只聽出另一個人的聲音像霍連雲,眼睛兩眨,登時清醒,趴在門上想聽。

門豁然開了。

“……”趙洛懿披着件寬大外袍,擰眉看李蒙。

“早晚你也得像老三,所以侯爺我才不收徒。”

“眼屎。”趙洛懿擡起腳,還沒踹,李蒙就避開了,去打水洗臉。

匆匆去廚房找了點吃的,這個時辰侯府裏已用過早膳,不過還有一對雞蛋,李蒙揀出兩個饅頭,捧着盤子蹲在廊下吃。

噎住了才想起來盛碗稀飯喝着,那邊趙洛懿随霍連雲進屋,閉門不出老半天了,也不知道在說什麽。

院子裏靜悄悄的,兩只雀兒落在地上啄泥,李蒙邊吃邊撕幾塊饅頭灑在地上。吃完一抹嘴,拍拍衣袍,回隔壁自己屋,把劍拿出來擦拭。

等到聽見隔壁屋門響動,李蒙把劍背在背上,起身出門。

“這一年功夫練得怎樣?”趙洛懿屋子裏煙氣未散,他走去開窗。

“師父沒教,練得不怎麽樣。”李蒙大聲說。

話音未落,李蒙就聽見趙洛懿的笑聲,昨夜裏他也聽見,卻沒看見趙洛懿臉上表情。這時有點愣了,趙洛懿竟也會笑,不過似乎他不大習慣笑,看上去略有些怪異,眉棱上傷痕愈發暗含殺意。

“打給我看。”趙洛懿煙槍抵着,李蒙便會意,走到廊外中庭。

侯府的別院,未經灑掃,地面濕滑。李蒙擡起頭,他師父坐在廊下,拇指堵住煙槍出口,反手扣在木頭上,擊出突兀的聲響。

李蒙手指推開劍鞘,一手握劍,一手捏着劍鞘。其實手心全是汗,眉峰犯難緊蹙,到底要怎麽打全無主意。側頭見旁側有樹,李蒙咬着下唇,将那棵樹當成敵人,唰唰唰地揮着劍砍去。

趙洛懿頭靠在背後柱子上,想起李蒙手中劍的來歷,它的上任主人,在江湖中也算赫赫有名,要是有幸目睹有人是這麽用劍,不知會不會從棺材板裏跳出來。

不過趙洛懿沒有叫停,他想看看李蒙一年裏到底學會了什麽。腿側挨着個盤兒,裏頭放着桂圓、花生、紅棗,都是侯府裏的零嘴。

“當啷”一聲,李蒙手中劍飛出。

“劍不是你這麽用的。”趙洛懿把個花生剝開,丢嘴裏咀嚼,閉眼靠在柱子上。

“那該怎麽用?”李蒙問。

趙洛懿虛張開一條眼縫看他,朝劍的方向努了努嘴,“再來。”

李蒙把劍撿回來,疑惑看手中劍,又看他師父,他師父什麽也不說,李蒙只得硬着頭皮,再次舉劍砍向樹幹。

“嗡”的一聲,李蒙自己腦子都震得有點懵,卻不是砍在了樹上,而是被趙洛懿彈出的棗核打在劍上。

李蒙把劍藏在另一側,正要揮舞,小心轉過頭去看趙洛懿,趙洛懿閉着眼,李蒙遂放下心,将劍向後一揚。

“當啷”一聲。

李蒙胸腔裏堵着一口氣,正要說話,聽見趙洛懿說:“再來。”那股怒意就被戳漏了。畢竟他不得不服從趙洛懿,這次撿起,不再砍樹。他想了老半天,雙手緊緊握住劍柄,斜眼瞟趙洛懿坐着的方向。

“啊——”李蒙大叫一聲。

趙洛懿紋絲不動。

李蒙移動的速度極快,他這兩年按照趙洛懿說的,先學跑路,腳程了得,閃避矯健。但正經八百的武藝可說一竅不通。

迎面劈來的劍鋒就在李蒙目瞪口呆中,被趙洛懿的煙槍攔住,趙洛懿左手執煙槍畫圈,右手挑出個蜜棗吃,吃完牙在棗核上刮擦,意味深長地看着李蒙。

那霎時李蒙心頭卻是:控制不住劍,手中劍不聽使喚。

這念頭尚未轉完,铮然一聲銳響。

長劍從李蒙手中脫出,帶得因為緊張而抓緊劍柄的李蒙也側身飛出,單掌撐地,側翻半周才穩住身形。李蒙一腿蹬地,另一腿提成弓步,垂目看手。

起身後方才發覺手心刺痛,方才那一下,已磨蹭破皮。

趙洛懿半邊腮幫被棗核撐得鼓起,他揚起下巴,“劍,撿回來。”

到了跟前,趙洛懿示意李蒙歸劍入鞘,握住劍鞘,這把劍是在趙洛懿收李蒙為徒的第一個月裏,某天趙洛懿穿着破蓑衣回來,把一身汗臭武袍脫下,一并給了李蒙的。

李蒙第一次給趙洛懿洗衣服,起初少爺手勁太小,總也擰不幹衣服。好在瑞州天幹,至多兩晚,衣服總會幹。可趙洛懿的衣袍怎麽就比他的大那麽多,李蒙也是翻來覆去想不明白。不過那以後,就成了規矩,師父的衣袍歸他洗,趙洛懿就他一個徒弟。離開趙洛懿,李蒙知道也是個死。

不同于自小生長在中安的高官子弟,他父親雖官至刑部尚書,可好景不長。現在的皇帝與李父在時的掌權者乃是叔侄,不過這個是侄,李父跟錯了人,短短幾個月攝政王一死,身後烏壓壓一片亡魂。李父便是其中一個,加上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姨娘們都不在了。李蒙正是要懂事的年紀,從瑞州上來時,便聽多了如今局勢,那時還慶幸他親娘早亡,否則也是個死,他娘一定不樂意和那些姨娘死在同一把刀下。

因此李蒙年紀雖輕,比一直跑江湖的疏風卻多些深沉心思。

望着眼前的劍,李蒙顯得猶豫。

“給你了就是你的。我不是想擊飛你的劍,不過你要記住,在你能做到随手俯拾之物都能作為兵器之前,你的兵器,就是你的命。在十方樓,丢了兵器,就是丢了命。”

“知道。”李蒙硬邦邦地說,腦內浮現起離開瑞州之前,被撿回來的一串佛珠。之後不到三天,大和尚長着痦子的手,被人從井裏找到。

“在想什麽?”趙洛懿弓起身,兩人視線膠着在一起。

李蒙眨了眨眼,想避開趙洛懿的眼睛,卻被握住下巴。

自離開中安,李蒙就不敢與趙洛懿直視,他總覺得那眼神像一只鷹,縱然在萬裏之遙,也能輕易伏擊地面上快速移動的狡兔。

李蒙的拳頭在身側握緊。

“面對敵人,你腦子裏首先要有你要執行的任務,其次才是活着。”趙洛懿緊盯李蒙,看李蒙點頭,才松手,随手拾起花生,剝出,去皮,攤在李蒙面前。

李蒙小心看他一眼,他還是怕趙洛懿。

趙洛懿獨來獨往慣了,對李蒙已算溫和,他也不知道要怎麽教導徒弟,伸手出去時,李蒙下意識向後一躲。

“……”趙洛懿收回想拍李蒙後脖子的手,“明日起,我教你幾招。”

李蒙欣喜若狂,仿佛在盤算什麽,趙洛懿已經走出,又回頭盯他一眼,“別去皇宮惹事,時機不到。”

李蒙面上沒什麽,心裏卻已冰天雪地。不想回房,便在院子裏打拳,打得渾身出汗,才猛然想起。必然是疏風跟趙洛懿打的小報告,便打來冷水,把頭臉一擦,向府中婢女打聽,去找疏風。

沒成想霍府比曾經他們家住的宅子還大,跟個迷宮似的,李蒙沒走幾步就迷路了。他耳力好,聽見些動靜,按捺不住好奇,循着那不同尋常,起伏不定的奇怪聲音走去。

門上兩字“香國”,着實很香,但李蒙看來,梅花要淡才好,濃郁反倒不好。李蒙一面胡思亂想,一面把耳朵貼上窗戶。

裏頭水聲起,與他最初聽見的大不相同。

女人聲音說話:“今晨陳姨媽來見老祖宗,已知道府裏來了爺的幾位朋友。”

“她來得倒快。”

“昨晚才從中安下來,想是得到了消息。”女聲聽去十分嬌嗲軟糯,倒是好聽。

李蒙忍不住有點想看那女子面貌,至于男聲,他已分辨出是霍連雲。打第一次見面,霍連雲就對他格外好,趙洛懿出任務時,第一次,就把李蒙交托給霍連雲照顧。李蒙見到霍連雲出手的次數,比見到趙洛懿出手還多,加上霍連雲生得好看,每當霍連雲說話時,李蒙總比平時更留意些,他聲音也好聽。

李蒙正在神游,又聽見霍連雲聲音說:“她問起十方樓了嗎?”

“沒有,不過問了爺與趙先生如何相識,大概趙先生看上去,不像讀書人。陳姨媽說上午在園中看見了趙先生,便随口問問。”

“知道了。”霍連雲說。

女聲不再說話,水聲靜止,應該是在給霍連雲擦身。李蒙想着他們也該出來了,怕迎面撞上,趕緊加快腳步,提着一口氣,隐藏住腳步聲,快步離開。

用過午飯趙洛懿便去睡,起身找李蒙找了半天,才發現他和疏風在打架。他沒出聲,就在旁邊看了小半個時辰,直到疏風坐在李蒙脖子上,兩腿夾住李蒙脖子,李蒙一張臉憋成豬肝色,看着要斷氣了。

趙洛懿才走出去。

李蒙耳朵裏一直響着“嗡嗡”的聲音,鼻子出血,嘴角也破了。疏風也沒占到便宜,臉快腫成豬頭了。

“你們兩個倒是本事,打得跟街上賣菜大嬸似的。”花架底下走出霍連雲來,他瞟一眼趙洛懿,“你師父當得夠心寬,徒弟挨打也不心疼。”

趙洛懿面無表情,冷漠地拽起李蒙來,李蒙手上也有傷口,痛哼一聲,再不發出聲音。

本來趙洛懿想帶李蒙上街轉轉,被打成這個樣子,也不用轉了。

晚上李蒙給趙洛懿上藥,趙洛懿推開,“抽屜裏,靠外右邊角落裏,那瓶傷藥你拿去。”

李蒙悶不吭聲,像個小媳婦,把藥瓶收進自己包袱裏,裏面有幾件舊袍子,兩柄匕首,一柄是斷的,不過斷掉的部分不長,還能使。

“揍人的時候夠兇狠,怎麽不說話?”趙洛懿冷淡地問,眼神游離在窗格之間,似乎對李蒙打架的原因并非真的關注。

“切磋武藝。”李蒙說。

趙洛懿銳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剜刮一般使得李蒙肉疼,李蒙往床上一坐,爬到趙洛懿身後,使他看不見自己,給趙洛懿脫衣。

“你小子。”後面的話趙洛懿沒說。

李蒙大概挺出來,趙洛懿已經知道他是為着疏風告狀的事揍他。這個師父真可怕,話不多,心思卻深沉。像是霍連雲那般話多又愛開玩笑的性子,倒是好,怎麽就讓他攤上了這麽個師父。別人家的師父都是父慈子孝,疏風出來一趟,他師父給的毒|藥都夠疏風保命的,他來靈州,趙洛懿就給他個見錢眼開無利不起早的師兄……

趙洛懿自己還和疏風兩面之緣,就這麽随随便便把他托付給亂七八糟的人。

李蒙越想越來氣,下手也越來越重。

等他回過神,已是被趙洛懿側身往床裏一帶,一手按住他的口鼻,床幔已落下,想是剛才趙洛懿已動手打落床帳他沒看見。李蒙雙腿兩下踢蹬。

就在此時,趙洛懿指間彈動。

帳外燈火熄滅,滿室黑暗,一瞬間李蒙什麽也看不見,反應過來趙洛懿不是因為被他摳痛了要下殺手。看見後發覺趙洛懿那鷹隼一般鋒利森冷的眼神豁然近在咫尺,吓得差點叫出聲來。

趙洛懿捂着他的嘴,手探入李蒙後脖子下。

雞皮疙瘩蹿起,沿着脖頸、脊梁,長驅直下。

李蒙不舒服地皺眉,想說話,卻模糊地想到決計不能發出聲音,否則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弄明白引起趙洛懿反常舉動的是誰,多半就被趙洛懿掐死了。

“被子。”趙洛懿貼在李蒙耳畔。

李蒙忙扯出身下被子來,脖子後面傳來冰涼觸感,李蒙也想到了,趙洛懿的兵器怕是藏在枕頭底下,被自己壓住了。

然而他師徒二人正在上藥,李蒙本來打算上完藥就睡覺,只着裏衣。趙洛懿更是連裏衣都已脫去,此刻趙洛懿壓制着李蒙,頭擡着,耳側向床幔。

李蒙嗅聞見趙洛懿身上溫熱的氣息,不似他洗過的任何一件袍子,才沖幹淨的身軀渾然散發着不屬于任何一種氣味的氣息,讓李蒙渾身都躁動不安,就像面對一頭巨虎,此刻猛虎不曾傷人,卻擁有随時能咬斷他脖子的絕對力量。

就在李蒙難受已極時,粗糙的指腹貼着他的唇,兩顆藥丸被推入口中。

李蒙直着脖子,并未立刻吞下。

一直昂揚着頭警備帳外動靜的趙洛懿低頭,注視李蒙。

“……”

藥丸卡得李蒙就要咳嗽,被趙洛懿提着後領抓起。

“叮叮當當”的聲響驟然如同暴雨傾瀉而出,數十弩|箭射在床上。

趙洛懿僅憑單手,停在梁上。

要是還在床上,他們倆已被射成刺猬。李蒙緊張吞咽,聽見趙洛懿低沉的聲音:“在桌下躲好,桌子,就是你的兵器。”

不明就裏的李蒙猛被推下,迅速滾進桌底,抓住桌腿不敢動彈。

一句話在他腦中重現——

“在十方樓,丢了兵器,就是丢了命。”

李蒙十根指頭掐得發麻,抓緊桌腿,腳下用力,屏息盯住房門。

☆、苌楚

從桌子下面窺得門縫張開,豁然間一道黑影掃進屋內,卷席起激劇的氣流。

“啊——!”李蒙口中發出一聲大喝,頂着桌子向窗邊移動。連回頭看一眼,李蒙都不敢,只顧着跑到窗下,尋隙跳出窗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別拖趙洛懿的後腿。

這一頓鞭子橫掃,屋內古董花瓶、花梨木高椅、雲錦床幔全都扯得七零八落。李蒙頭頂起桌,屋內仍然昏暗,廊下微弱燈光映進屋子。

“走!”低沉的聲音如雷在李蒙耳畔炸開。

趙洛懿随手後揚,只聽一陣激烈的“砰砰”之聲不絕,竟像是方才弩|箭射來的聲音,趙洛懿出手奇詭,李蒙只覺一陣暈眩,頭上遮蔽的桌子一被掀開,整個人都懵了。

等李蒙從昏頭轉向裏回過神,已落在窗外,趙洛懿提着他的脖子,像抓弱雞仔似的直接将人攜在臂膀之下。

那刻淩風而行,李蒙擡頭,只看見趙洛懿冷峻的面容,隐約萌生出一股懼意。

“還是這麽調皮。”女人嫣然一笑,重重黑紗纏住的手心抓住一把花生米,她随手向身後花園抛去。眼角霍然吊起,側頭。

不小的動靜驚起侯府中下人,火把湧入別院之中。

女人手中長鞭纏繞在細瘦的手臂上,踏入屋內,沉聲道:“追。”

“站住!犯者何人!”抄着木棍的侯府護院及家丁一幹人沖到趙洛懿屋前,只見屋內狼藉一片,要是有活人,都該在滿屋殘破桌椅床鋪下面。

霍連雲一面走來,一面系上領扣。

“怎麽回事?”随在他身側的女人問。

“回……回穆姨娘,”護院抹去額上大汗,“跑了,有人襲擊趙先生,見我們來就跑了。”他小心窺一眼霍連雲臉色,補充一句,“趙先生應當無恙。”

“我三師叔自然不會有事……窮……”

“疏風!”疏風話未說完,被霍連雲喝住。

登時也知道自己大意說錯話,十方樓衆人是見不得光的,自然不能大聲呼出他三師叔的名號。

“鶴影何在?”霍連雲問。

“在馬廄裏。”穆采唐回道,“妾身去準備。”

“我要離家一段時日,府中諸事,你小心應對,老祖宗那裏,就說我去中安城了,年底進朝述職,老祖宗知道。”霍連雲想了想,又吩咐穆采唐多準備兩匹馬,就大步向外走。

“二師叔……”疏風跟在霍連雲身後走了兩步,聽見霍連雲冷冰冰的聲音,“你留在侯府,過半個月,你師父來了,自會帶你離開。”他一面說,一面整理領口,腳底下袍擺翻飛,身形顯出疏風從未見過的急促,也明白過來,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情發生了,能令高居陵陽候之位的霍連雲也如臨大敵。

……

出了侯府,趙洛懿松開李蒙,“跟緊我!”

李蒙莫名其妙,侯府高牆在側,暗巷之中,并無車馬。

一會兒,看見趙洛懿直接運氣施展輕功上了牆,李蒙才回過神,忙提氣跟住趙洛懿。足足跑出近十裏,已出靈州城,李蒙那點內勁,虛耗光後,喘着氣大叫:“師父等等,我跑不動了!”

已丢下李蒙近十米遠的趙洛懿耳朵微動,返身落在李蒙身前,見李蒙蹲着,不住喘粗氣,臉孔漲紅。

“沒用。”趙洛懿說。

“是、是沒用,你又沒教……”李蒙本來想大叫,卻只發出低吟,兼喘息。

趙洛懿聽得一陣尴尬,面無表情凝視黑夜。

李蒙伸手攀住趙洛懿的腿,又改抱住一旁的大樹,事發倉促,可當李蒙定睛一看,趙洛懿身上已紮好一件武袍,背上還背着他的包袱,這個舊包袱李蒙十分眼熟,他還給趙洛懿洗過。

低頭再看自己。

白刺刺的裏衣挂在身上,他抓了把胸口撒開的裏衣,呼出熱氣,才察覺一溜鼻涕挂着。

“師、師父,衣服。”

趙洛懿耳朵仍在動,不是一直動,而是偶或抖顫兩下。

李蒙覺得看着怪好玩,要不是趙洛懿一把将他推到身後,差點沒控制住想摸摸趙洛懿的耳朵。

包袱砸在李蒙懷裏,趙洛懿冷漠道:“裏面有兩件我的衣袍,你先穿,等到了城鎮還我。”

“……”趙洛懿說話從不自稱“為師”,全是“你”來“我”去,這會也不曾有半點當人師父的自覺。

李蒙內勁耗完,正冷,磨磨蹭蹭拐到一棵大樹後面。趙洛懿的袍子太大,只好把上衣下擺全掖在腰中,拿腰帶系緊,不然上衣拖着,褲子也得掉下去。李蒙收拾妥當,把包袱拴好,剛想出去,聽見不遠處傳來說話的聲音——

“好師哥,怎麽不跑了?”

李蒙不敢出去,躲在樹後只露出眼睛。

一群人将趙洛懿團團圍住,李蒙大略數了下,有十三人。其中蒙頭紗的女人像是他們的頭領,她身邊還有個拄拐老人,光線陰暗,面容看不清楚。

只不過女人抖開的鞭子令李蒙反應過來,便是在侯府中忽然襲擊他們的人。

“老頭已将你逐出師門,我已不是你師哥。”趙洛懿說,搓開火石,不片刻,将煙槍點燃。

他倒是,逃亡還不忘穿好衣服就算了。李蒙不禁腹诽,連煙葉都随身攜帶,卻不給自己帶衣服!

“師哥這麽說,就太絕情了,當年同吃同住的情誼,師妹永生不忘。”

那女人聲音柔軟,并無半點不正當的感覺,說的話卻……李蒙聽得不大舒服。

“帶這麽多人,挖坑要不小力氣,你才一個人,會不會太累。”

黑暗裏趙洛懿吸起的火星子讓李蒙捕捉到他的臉,他根本沒看女人,好像只關心他的煙槍燃不燃。

李蒙緊張得拳頭緊攥,來者看着不善,而且不少,他不知道自己是興奮還是害怕,只知道必然有一場激烈打鬥。

女人敏銳地看向李蒙的方向,雖然知道在這片黑暗裏,又隔着相當距離,女人看不見他,李蒙仍禁不住渾身發涼。

“你那徒弟呢?”女人漫不經心地問,“怎麽這麽不懂禮數,師姑在此,不知道要出來行禮?”

樹林一片靜谧,唯獨風吹葉動發出的窸窣聲。

趙洛懿吸了兩口煙,不耐煩地皺起眉,煙槍在樹幹上一扣。

樹葉霎時如同瓢潑大雨嘩然而下。

長鞭抖落,趙洛懿出手極快,李蒙幾乎看不清纏鬥二人的一招一式。不僅因樹葉遮蔽,還因為其餘十一人也沒有謹守江湖規則,讓自稱是趙洛懿師妹的女人和趙洛懿單打獨鬥。

而是伺機插手,甚至有暗器的冷芒閃動。

兵器碰撞之聲铿然落在李蒙耳朵裏,他猶豫再三,想來想去,手指快在樹幹上磨出血來,才決定,不能沖出去,趙洛懿既然沒叫他出去,那就是不欲讓他出去,他這點三腳貓功夫,打疏風都不夠看,這要沖出去,還沒接近趙洛懿就被砍成不知道多少塊。他活着還有更重要的事,要是趙洛懿死了,他親手為他挖墳,把他安葬,李蒙都想好了,一定在上面寫,不孝徒。

這麽一想,李蒙眼圈兒發紅,鼻中酸楚。李蒙自認在世上已沒有親人,趙洛懿怎麽也是他師父,倒還算得一個親人,現在這個親人又要被他克死了。

一片哀嚎打斷李蒙的胡思亂想,他定睛看去,其實根本什麽都看不見,只聽聞倒地聲,聽去應當是倒了一地的人。

“唔。”女人吐血的聲音十分明顯,李蒙抓住樹幹,将腦袋向外探去。

與趙洛懿的視線對上,蕭苌楚嫣然一笑,被面紗覆蓋的臉上雖看不見笑容,趙洛懿卻似有察覺,下意識伸手。

那蕭苌楚本已呈敗勢,是以這一鞭趙洛懿純然以手去擋。

血痕乍現。

蕭苌楚瞳孔緊縮,鞭子被趙洛懿抓住,他就勢将蕭苌楚拖到面前,居高臨下凝視曾經的同門,絕情道:“別惦記不該你惦記的。”

蕭苌楚下巴被扼住,身上多處受傷,雖非氣息奄奄,但望着趙洛懿,一口氣憋了住,半晌才道:“若我一定要惦記呢?”

一聲悶響,蕭苌楚整個人被掼出數米,綿軟腰肢砸在樹上,震得滿樹瑟瑟。

蕭苌楚捂住心口,以鞭柄支撐地面,作勢要再次襲上,忽而一個老人的聲音不知道從何處傳來:“輸就是輸了,無須戀戰。”

李蒙聽來,就像從樹林裏各個方位傳來,根本無法确定人在何處。

蕭苌楚雖不甘心,但似乎不敢違拗聲音的主人,不甘道:“是。”

樹林中鬼影般閃出兩人,架起蕭苌楚撤退。

趙洛懿沒有立刻向李蒙走來,李蒙躲在樹後觀察他,見他用煙槍挨個在倒地的十數人額上戳。這是做什麽?留記號?李蒙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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