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霧水。
其中一人發出“啊”聲,聲音戛然而止,那人再次倒下,一動不動。
李蒙甚至沒有看清趙洛懿是如何出手,也許那煙槍戳破了對方的腦門。
趙洛懿檢視完十二具屍體,才說:“出來。”
李蒙走出,兩步後折回取包袱,把趙洛懿的包袱緊緊拴在身上,李蒙才發覺自己一背冷汗。
趙洛懿上下看了眼李蒙的裝束,招手示意他過去。
李蒙往後退了一步。
趙洛懿嘴唇貼着煙嘴,吸了口煙槍,看着李蒙,“害怕?”
其實李蒙是下意識與趙洛懿保持距離,腦子裏沒有多想,趙洛懿渾身被血氣包裹,那氣味讓李蒙一時難以适應。
終于李蒙還是走到趙洛懿跟前,把煙槍叩滅,趙洛懿将煙杆別在腰帶中,他兩手扶住李蒙的腰身,解開李蒙的腰帶。
“……”李蒙不敢動彈,随着腰帶松開,褲子隐有下滑的意思。
“自己提着。”
李蒙如蒙大赦,緊張地抓住褲子。
“上來點。”趙洛懿眼皮耷拉着,将李蒙的衣袍整理好,好生纏在腰中,他面皮緊繃,雖還沒有皺紋,李蒙卻覺得他身上有種令人生畏的東西,他不明白那是什麽。
給李蒙拴好腰帶,見他還呆着,趙洛懿舉起手似乎想拍拍他的頭,被李蒙戒備地盯了一眼,趙洛懿收回手。
“輕功,還使得動嗎?”趙洛懿問。
Advertisement
“可以。”嘴裏這麽說,李蒙卻根本沒譜,他現在手腳發軟。李蒙舉起袍袖,給趙洛懿擦淨臉,眉頭擰着,“現在走嗎?”
趙洛懿心頭實在有些驚訝,李蒙顯然被自己殺人的架勢吓壞了,卻沒問那些人的來頭,也不問去哪裏。
趙洛懿既有些欣慰又覺得李蒙在提防自己,轉而大不是滋味。
遠遠一聲馬嘶——
趙洛懿将李蒙朝身後擋,手摸到腰間煙槍。
還有第二波人襲擊?為什麽不神不知鬼不覺靠近,聽馬聲不止一匹。李蒙混亂地想,等離開這裏,要問清楚剛才那些人的來頭,最好能問出來龍去脈,趙洛懿身上的血腥味好臭。李蒙腳下不自覺向後挪去半步。
“老四!”不見其人,霍連雲的聲音已傳來。
趙洛懿手仍沒離開煙槍。
“是二師叔。”李蒙拽了拽他的袍角。
趙洛懿沒理他,上前兩步,馬蹄聲近前,霍連雲一身素錦白袍,騎的馬通身雪白,沒有一絲雜毛,饒是在黑暗裏,也十分醒目。
“怎麽?你要不告而別嗎?”霍連雲下馬,手指撮在唇邊,打了個響亮的唿哨。
馬蹄聲響,兩匹空無人乘騎的馬從樹林裏走出,其中一匹與白馬蹭了蹭頭。
“你們倆的。”霍連雲走上前來,慎重道:“前日在滿芳閣,我們殺掉的人,叫賀銳亭,是蔡榮的親信。我打聽清楚了,他是經鳳陽,取道遂安,過了黃沙灘到的靈州,目的是回中安,要找人,送東西。”
“什麽東西?”趙洛懿心不在焉地摸頸側,那裏濺了些血,殊不知赤手去接蕭苌楚留在手上的血痕都抹在了脖子上。
“你不知道是什麽?”霍連雲說。
“你懷疑我拿走了那件東西。”趙洛懿說。
霍連雲不置可否,盯向李蒙。
趙洛懿張開雙臂,轉頭對李蒙說,“讓你二師叔摸摸。”
“……”李蒙在霍連雲挨近的時候幾乎難以呼吸,他聞見了霍連雲身上好聞的熏香,這種香并不罕見,但凡大戶幾乎都常用,他已兩年沒聞到過,一時心蕩神馳。
霍連雲搜完師徒倆的身,又解開趙洛懿的包袱,一長一短兩把劍,一個玉佩,一張舊糖紙……兩張幹硬如同石頭的餅子……
眼前晃着個錢袋子,霍連雲哭笑不得,“不用……”
丁零當啷一陣亂響,銅錢、碎銀落在包袱布上,霍連雲從錢袋裏摸出四張皺巴巴的銀票,從一百兩到五百兩都有。
李蒙霍然意識到,趙洛懿根本不像看上去那麽窮,他是個暗搓搓的有錢人。
搜完身霍連雲就已沒再仔細找尋,不過意思着查看一下,侯爺蹲着,收拾好趙洛懿的東西,規規整整讓李蒙背上,直接将錢袋系在趙洛懿身上。
那刻李蒙聽不見霍連雲說什麽。
只是見霍連雲與趙洛懿靠着說話的姿态十分親密,李蒙懵懵懂懂覺得不該看,遂扭過臉去牽馬。
霍連雲的視線跟着李蒙的背影,一手搭住趙洛懿的肩膀,在他耳畔低語:“十方樓有奸細,有人出賣了此次任務的執行者。”
而執行者就是霍連雲和趙洛懿。
☆、問題
三人連夜趕路,一路南下,取道淮安,過江陰,涉隋河之後,到達安山腳下。
離開靈州小半月中,遭遇五次截殺。
安山腳下有座中等都邑,李蒙從未離開中安這麽遠,最遠是小時候随家人住在瑞州,離開中安之後,他又被趙洛懿帶去瑞州。一路行來,滿目所見一日比一日新,而且李蒙也發覺,這半月裏都沒有下雪,天氣越來越溫暖。
雖對習武之人都差不多,不過從面前走過的行人,沒有誰再頂着厚重的毛領子。
“永陰。”李蒙望向城牆上的字,都認識,便念了出來。
路過城下,武将盡皆一副懶洋洋的樣,想起時攔人盤查,其餘時候圍着城門邊一張小桌打牌。
先找客棧落腳,霍連雲徑直問路去城中最大的客棧。
“跟我出來,豈能讓你掏錢?”霍連雲按回趙洛懿掏錢袋的手。
趙洛懿随意四處打量,看見李蒙背着路上給他買的鬥笠,李蒙個子還不甚高,總歸會長,在門口站着,已老半天。
“看什麽?”趙洛懿走去,本想踹他,又覺李蒙經不起他一腳,改而摸他的頭。卻把李蒙吓得一哆嗦。趙洛懿不悅地微蹙眉。
“沒什麽。”李蒙不高興地走到櫃面前,聽見掌櫃的答應:“好嘞,兩間上房,客官稍待,我找個人領你們上去。可有馬匹?”
霍連雲跟着夥計去拴馬,沒叫李蒙,李蒙就在櫃臺前等,無聊地瞄到趙洛懿沒進來,剛起身去看,走到門口。
趙洛懿站在對面攤子上買東西,高大身軀面無表情杵在那裏,駭得路過行人都繞道走。
“……”李蒙沒臉地捂臉回到櫃臺前面。
趙洛懿懷裏抱着個油紙包,進來也不與李蒙招呼,霍連雲進來,便都上樓去。
南方連客棧都是不同,南面窗戶鄰水,底下竟是一條河,河面上恰有一艘漂亮的船經過。船頭紅羅裙的婢女擡頭看見李蒙,嘴裏大聲說什麽,聲音柔軟好聽,李蒙不禁看呆了。
“還看,人家姑娘叫你再看就得丢銀子下去。”
李蒙聞聲回身,趙洛懿從錢袋裏摸出一枚碎銀,“下樓去,從後面小門出去,有石梯下到河裏,這,夠你上船一覽。”
“船上有什麽?”
李蒙好奇,趙洛懿才發覺,其實李蒙眼睛并非生得狹長,可能第一天見到,他是連日沒睡好,才眯縫着。李蒙眼睛不大,但看上去濕漉漉的,讓趙洛懿想起第一次殺人受了重傷,在街角躺足了一個月,每天有個男人出來,把兩個大包子放在個盤兒裏,随喂給流浪狗的骨頭碴子一起放在他睡的麻袋旁。
那條黑狗吃飽了,就跳到他的肚子上。
趙洛懿本來不想理它,可被黑狗多看幾眼,他總覺得那眼睛流露出的意思是邀請他摸它。
“沒什麽,女人。”趙洛懿把油紙包攤開,極其複雜的氣味散發出來。
李蒙舔了一圈嘴唇。
“……”裏面又有不少小包,趙洛懿一樣樣攤開,打開一樣,就夾出一塊吃,“去,別在這兒瞎看。”
銀子到李蒙手心裏,他看了看,把銀子遞到趙洛懿面前:“我不下樓,換你買的吃的。”
趙洛懿心下有種奇怪的感覺,有點興奮,面無表情收起銀子,“沒出息。”把銀子仍放回錢袋,和李蒙兩個窩在房間裏吃剛從李蒙巴巴兒看的那家炒貨攤子上買來的吃食。
李蒙最喜歡螺蛳肉、青魚,就着辣菜好吃,不過有些被辣着了,眼神濕潤。
趙洛懿遞給他一只酒瓶子。
李蒙直接就喝了,“有點甜。”
“梅花酒,買不到好的,随便喝點解辣。”
李蒙帶鼻音“嗯”了聲,又啜一口酒,趙洛懿也與他同喝一瓶,不過李蒙才喝了五六口,趙洛懿就說:“小小年紀,不許多喝。”之後自己把酒喝幹。
“……”吃完李蒙蹲在椅子上,往嘴裏喂山楂片。
趙洛懿則在旁擦拭他的煙槍。
“啊!”李蒙忽叫了聲。
趙洛懿扭頭淡漠地看他。
李蒙幾乎要哭出來,又怕趙洛懿發毛宰了他,趙洛懿問他時,只說沒什麽。
屋內寂靜無聲,趙洛懿性子冷淡,剛才眼神問過李蒙,李蒙不答,他便不問。
半晌,糾結到發狂的李蒙坐到趙洛懿旁邊,他提防着趙洛懿會打他,隔着張桌子,小心地說:“師父。”
趙洛懿看他一眼,複低頭擦煙杆。
“劍我沒拿。”
“我說過什麽?”
“兵器是性命。”李蒙眼圈兒發紅,咬牙回道。
“記得挺清楚,該怎麽做,清楚嗎?”趙洛懿冷冰冰地說,從包袱裏取出一把劍,“啪”一聲拍在桌上,劍鞘樣式十分古樸,沒有多餘裝飾,趙洛懿拇指頂開劍鞘,冷冷看李蒙。
李蒙眼中霧茫茫的。
趙洛懿睨起眼,呼吸在那一瞬略有些急促,不耐地挑起一邊眉毛,“不清楚就問。”
李蒙一個大喘氣,淚珠滾下一滴來,唇角下拉,整個受氣包模樣。
“……”趙洛懿心煩道,“磨磨唧唧,快點!”
擡高的語氣令李蒙嘴角一癟,嚎啕起來,“我還沒活夠,我還不想死!趙大爺你高擡貴手放過我!下輩子我給你做牛當馬!”
自離開中安的委屈,都在趙洛懿頂開劍鞘把鋒利劍刃亮給李蒙看的剎那,逼出了少年所有恐懼。
趙洛懿殺人不眨眼,他讓他自己動手,可李蒙還不想死,他還沒給全家報仇。
一想到趙洛懿才殺了十二個人,霍連雲一路提防自己,剛才趙洛懿還買這麽多好吃的,恐怕是江湖規矩——吃飽了好上路。
登時把李蒙淚水逼了出來。
李蒙覺得丢臉,卻又止不住眼淚,憋住哭聲,嗚咽起來。
“這把劍,是我下山時,第一個酒友送的。他是個打鐵的,劍做得尚可,這把名無妄。”又挑眉,嗤道:“當牛做馬?”
李蒙窘得臉孔發紅,腮幫尚挂着淚珠,伸手小心握住劍鞘,“給、給我的?”
“不要就等回瑞州,我再想辦法。”趙洛懿以為李蒙不喜歡,年輕人,喜歡花哨的東西,這把劍外表樸素,确實不比他落下的好看。
“要!就要這把!”李蒙興高采烈地拔出劍來,劍氣淩厲逼人,李蒙覺得比之前那把要好,畢竟是趙洛懿随身帶的。
“趁手就用。”趙洛懿無所謂地說,煙槍徹底擦亮了,他用布包起來。
李蒙奇怪地看他。
“師父,我有個問題。”趙洛懿的贈劍之舉讓李蒙覺得有了點他是自己師父的感覺,索性大着膽子和趙洛懿聊天。
“有事就說,我不喜歡廢話。”趙洛懿鋪好床,盤腿坐在床上。
“你的煙槍怎麽來的?”用刀用劍的人都不少見,趙洛懿卻用一把不倫不類的煙槍,這充分引起了李蒙的注意。
趙洛懿眉心一蹙。
李蒙端着板凳就往後一退。
“……”趙洛懿說,“你就這麽怕我?”
“你是我師父,當然怕你。”李蒙口是心非地說,誰對着殺人不眨眼連眉頭都不皺,殺完還要一個個确認沒有漏網之魚的殺手不害怕?幾天前趙洛懿動過手之後,李蒙就不大與他親近,好在霍連雲好相處,但凡衣食住行,也會問李蒙,這才一路相安無事。
“是我親人留下的。”趙洛懿随口說。
“你不喜歡吃螺蛳肉是不是?”
趙洛懿一愣,旋即淡漠道:“沒有,看你愛吃。”
李蒙略一想,吃東西時趙洛懿幾乎沒怎麽吃螺蛳肉,是讓給他。
“那天叫你師兄的女人,是你師妹嗎?”
“曾經是。”
“她是不是喜歡你?”李蒙語速極快,趙洛懿一本正經臉,擡眼睨他,想了想,“從前。”
“她現在還喜歡你嗎?”李蒙來了興致。
趙洛懿擡起手,李蒙看見他手指捏着一枚銅錢,忙改口:“知道了!”
趙洛懿無聊地轉臉看門,手裏銅錢捏得發熱。
“你殺過多少個人?”
半晌,趙洛懿方答:“三百?五百?”
“……”艱難咽下口水,李蒙小聲問:“你還記得自己殺的第一個人嗎?”
趙洛懿盯着門看,“記得,差點失手。”
李蒙沉默了一會兒,死的不是任務目标,那就會是殺手自己,這樣的開頭,誰都會記得。忽然間,李蒙迫切想了解趙洛懿更多信息的欲望熄滅了,不自覺低聲喃語:“殺人是什麽滋味?”
“你總有出師那天,等到那一天,你會知道。”趙洛懿起身,開門。
門口站着霍連雲,他一手袖在身後,一手端着碗熱騰騰的湯,淡笑道:“廚房炖的人參雞湯,我已喝了,也想着你。”
趙洛懿掃了一眼霍連雲右胸口,單看走路姿勢氣度,至少李蒙看不出霍連雲有傷。
“喝湯。”趙洛懿随手把雞湯給李蒙。
“忘了還有你徒弟。”霍連雲叫夥計上來,沒片刻,另一碗湯被送進屋。
起初李蒙覺得霍連雲好相處,在瑞州過年時,霍連雲帶了很多年禮,還特意帶他去做過一身過年穿的新衣裳。那時李蒙跟着趙洛懿才兩個月,趙洛懿很少與他說話,樓裏數十口人,李蒙也不必時時刻刻跟着趙洛懿。反倒霍連雲帶他出去過四五次,對此李蒙很感激,因此過去的兩年裏,時時是盼着霍連雲再來。
不過漸漸李蒙覺得,霍連雲有事瞞着趙洛懿。
“不喝就倒了。”趙洛懿說。
李蒙忙喝完雞湯,霍連雲笑說:“把你師父的碗一起拿下去,對了,聽說永陰佳味居謝師傅做的栗子糕是一絕,你去嘗嘗,好吃買一些回來。”
李蒙應了,把趙洛懿才給他的“無妄劍”挎在腰間,自覺威風無比,端着空碗下樓去。
到街上李蒙方拆開錢袋看,有兩枚金锞子,一些碎銀,李蒙遂将錢袋貼身揣好,以免弄丢。
霍連雲站在廊下,這裏能直接望到街面上。
“說什麽?”趙洛懿問。
“之前你說,李蒙是你随手撿的,在哪兒撿的,底子幹淨?”
“青州,去年冬天,雪害,父母雙亡。”趙洛懿說,“不是他。”
“樓裏陸續有人遇害,都在執行任務時,是從去年底冬天開始,和尚、花娘、翠姨和翠丫頭,你都已經忘了?”霍連雲說,“這麽巧,都在李蒙來之後。”
“他有腦子當奸細,我就睡了你。”趙洛懿面無表情道。
霍連雲牽起一邊嘴角,“此話當真?”
“假的。”趙洛懿從沒把霍連雲的糾纏當成煩心事,霍連雲是官家子弟,自有那套纨绔法則,他嘴上喜歡逗人,沒有比逗一個冷淡無趣的人最終能讓他多露出一絲表情更有成就感的事。
“收了徒弟,能讓你開口說笑,這才幾天?”
“實話實說。”趙洛懿沒了耐心,遂問:“追殺我們的人還沒查出?難道我們帶一群蒼蠅回十方樓?”
“除了蕭苌楚,還有兩撥,是朝廷的人。另外三撥,是江湖人。蕭苌楚因為投靠朝廷才被驅逐,她投的是誰你清楚,雖然同是朝廷來的,另兩撥卻未必效忠陳碩。江湖人想要的,無非是武功秘籍,或是絕世兵器,或是絕色美人。朝廷想要的不多,兵器、美人,都不像。說武功秘籍,也不大可能。賀銳亭兜了一大圈,實則從鳳陽進中安。”
趙洛懿一直在欄杆上敲擊的手指頓住,永陰街面上熙來攘往,能望見對面那家炒貨攤子。
“王家,在鳳陽。”趙洛懿說,“得不到十方樓,還有百兵譜。”
“十方樓若是歸順朝廷,樓裏的弟兄,不用再隐匿在黑暗中躲躲藏藏,也許有朝一日,也能光宗耀祖。”
趙洛懿步入屋內,門“砰”一聲關上。
……
李蒙一路打聽,那佳味居離客棧甚遠,倒方便他在永陰城中轉轉,沿路各色商鋪看得他眼花缭亂,恍然竟似還在中安。珍玉奇玩、茶酒歌坊,也有車馬行可以幫人送信,門口就有代寫書信的攤子。
佳味居出現在李蒙視線裏,夥計本不把他當回事,見他賞錢大方,身上佩劍,猜測是個不想引人注意的俠客,頓時眉開眼笑引到樓上。
“客官稍待,您點的栗子糕有現成,小的先取些來。”
李蒙又問過還有些什麽,最後讓夥計将賣得好的都拿些來。李蒙本來愛吃甜,不過跟着趙洛懿之後,少有這樣的機會能好好吃點心,他想着能帶些路上吃,加上霍連雲明顯想支開他,更不必早回去。
何況這裏環境清雅,雕牙縷翠,又有人撫琴,對李蒙而言,就像回到了從前他三姨娘的屋子裏。
李蒙等了一會,又過一會,覺得夥計去的時候未必太久,起身想喚個人來問,才一站起身,就“咚”一聲栽倒下去。
最後一點知覺下,李蒙看見紫色的裙裳在眼前晃動。
作者有話要說: 每天都要花接近半小時看網頁轉菊花,自動2333,讓我靜靜
☆、任務
醒來時李蒙只覺脖子疼,腦中遲鈍,仿佛徹夜未睡。他視野模糊,發覺自己被綁在一張椅中,對面坐着個女人。
那女人雙手以厚重黑紗裹纏,深紫裙裳,唯獨領口,透出鮮紅領沿。
李蒙一眼便認出了女人的鞭子,她沒有戴面紗,比李蒙想的年輕,精妙絕倫的嘴唇紅潤美妙。
見李蒙醒來,那女人拈起手邊糕點,邊細細咀嚼邊打量李蒙,良久,方開口:“當年我師哥行事詭異,性情冷僻,樓中衆人,都以為他不會有徒弟。”
得想辦法逃脫。李蒙腦中一團亂麻,但又想,要是殺自己,不必大費周折。遂放下心來,讷讷道:“你騙人,我師父說,他沒有師妹。”
“他怎麽說,已經不重要了。”蕭苌楚摸出一支拇指粗細的竹筒。
李蒙警惕地盯着她,手腳掙紮兩下,無奈他渾身早被麻繩緊緊綁在椅子上,他一動,椅子就響。
“你記住,我叫蕭苌楚。要是你能活久一點,也許,我能幫你辦成一些你想辦的事。”漫不經心神情挂在蕭苌楚臉上。
這間屋子光線很暗,李蒙能看見的,只是蕭苌楚,但他不确定,沒有其他人在暗處窺看。最好不要多問,李蒙警告自己,卻又很想知道,“你知道我想幹什麽?”
蕭苌楚分神看了他一眼,手中随意拈來塊糕點,示意李蒙張嘴。
李蒙順從,判斷出蕭苌楚不是想要他性命,李蒙放松了很多。
“我手上的東西你都敢眼睛不眨地吃下去,看來你師父,當真沒對你提起過我。”蕭苌楚自嘲道。
淡淡栗子甜味在舌尖蔓開,是佳味居的栗子糕,李蒙哭笑不得,“夥計給我拿的栗子糕,你怎麽不問一聲就吃了!”
“我問了,當時你昏過去了。”蕭苌楚滿臉無辜。
“……”李蒙一瞥堆成小山的盤子,“再給我拿一塊,我餓了。”
蕭苌楚索性端着盤子過來,一邊喂李蒙,一邊逗他,“你師父沒把你喂飽啊?”
“他才不管我。”李蒙眼珠一轉,“你別打主意用我威脅他,他根本都不疼我,我師父那人,誰也不放在心上。你要是用我去換你要的東西,沒準他比你先剁了我。”李蒙沒說謊,他心裏就這麽想。
蕭苌楚莞爾:“你是不了解他。”
李蒙斜眼:“你了解?”
“他人很好,不過世間多蠢人,他不願意多廢話罷了。”蕭苌楚自己也慢條斯理吃栗子糕,幽幽嘆了口氣。
“你別惦記我師父了。”李蒙不忍心道。
蕭苌楚看他,眨了眨眼。
此刻靠得近,李蒙也看清楚,蕭苌楚着實生得好看,臉盤尖小,自有一股風流情味,唇形尤其好,恰似一朵彎翹菱花。不過李蒙也是不明白自己,看見美人竟也心如止水。
大概我是老了。李蒙心說,邊繼續道:“我師父說,他此生不會娶妻。”
蕭苌楚不解地歪着頭。
李蒙嘴唇幹澀,不放心地四下看。
“你說,此處沒有旁人能進來。”
李蒙仍舊謹慎地壓低嗓音:“我師父他,好南風。”
“……”蕭苌楚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眼神黯然,把糕點放回桌上,似乎沒了和李蒙愉快聊天的心情。
竹筒被蕭苌楚倒過來,她手指輕扣在竹筒木蓋上。
“知道這是什麽?”
李蒙心中抓狂大叫:我怎麽會知道!面無表情問:“什麽?”
蕭苌楚摘下手上黑紗,李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黑紗一直纏到手肘處,那裏紅青二色兩道脈絡,蜿蜒到手掌,就像血管暴突出來。
“你中毒了?”
“毒?”蕭苌楚另一只手,輕輕撫摸青線,那道線就像有生命一般,急促搏動,蕭苌楚面色随之緋紅,薄汗覆于面上。
“這是……什麽?”以李蒙有限的認知,只覺那東西詭異非常,這才有點怕了。
“一種蠱蟲,用來操縱人。不過……”蕭苌楚晃了晃手中竹筒,“你這只不大一樣,你沒什麽內勁,沒有必要用更加珍貴的蠱蟲,這些蟲子可不便宜。”
李蒙想後退,椅子發出聲響。
“怕什麽,又不會要你的命,你不是不怕我麽?”蕭苌楚慢條斯理把黑紗纏回去。
“誰、誰說我不怕你!”
蕭苌楚冷嘲道:“這副慫包樣子,出去千萬別說是窮奇的徒弟。”
趙洛懿虎口的窮奇刺青瞬間掠過腦海,不過只一瞬,李蒙的注意就被手指割破的痛覺吸收過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顧李蒙的誇張大叫,蕭苌楚抖出那只磨磨蹭蹭不肯出來的蠱蟲。
李蒙握住拳頭,腹部猝不及防挨了一拳,痛得眼冒金星,等回過神,蕭苌楚已然功成。
“你、你你,你不是我師姑嗎?”李蒙紅着眼睛叫。
“所以讓你陪陪師姑。”
蕭苌楚也身中蠱蟲,李蒙瞬間啞口無言。
蕭苌楚彈指一揮,李蒙身上麻繩斷裂,他揉着手腕,沒好氣道:“我要做什麽。”
“本以為還要費心說服你一番,你小子,倒是有些小聰明。”蕭苌楚又在搖頭。
“知道知道,我配不上你師哥,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收我為徒。你也別肚子裏嘀咕我,我都跟了師父兩年,他什麽都沒教給我。要是什麽難辦的事兒,別找我,我辦不成。”反正不想不要也一樣被蠱蟲咬了,李蒙破罐破摔地說。
“難辦的事?”
“比如說,讓我弑師……”
“我腦子都被蟲吃了才會認為你能殺得了他。”蕭苌楚收了笑,臉色很不好看。
“那你說,我要做什麽。”李蒙把糕點盤子拿過來,跷起腿,邊吃邊提防地盯蕭苌楚。
“我不愛吃甜的。”蕭苌楚忍無可忍道,“你只要乖乖呆在趙洛懿身邊,他會去鳳陽,兵霸王家找一件東西,又或者,他只是先把那東西藏了起來。總之,你自己機靈點。”
“什麽東西?”李蒙不經意地問,心裏打鼓,難不成是霍連雲問的那東西,到底什麽好東西,大家都想要,要不然他私吞了……
“百兵譜。”蕭苌楚有些看不上李蒙滑頭,更有點想不通趙洛懿收了這麽個徒弟,遂沒什麽好氣。
“幹什麽用的?”話一出口,李蒙就覺喉中的糕點似乎卡住了,不上不下。其實為蕭苌楚震懾,那一閃而逝的殺氣籠罩他遍身,半晌,李蒙覺得能動了,忙道:“我就是随口問問,你不告訴我幹什麽用的,要是我找錯了怎麽辦?”
蕭苌楚摩挲食指,手指拉住一根細繩,那細繩實在不起眼,李蒙一直沒發覺這裏其實能與外面聯絡,便是蕭苌楚拉響銅鈴,牆上門開,門是石門,向下陷落,恐怕站在門外也未必能發覺這裏有一間屋。
進來兩名黑衣人,一人手中拎着四個串成兩串的紙包,李蒙猜想是佳味居的點心。
“栗子糕、梅花糕、芝麻糕,你帶回去。”
李蒙不敢再多問,盯着門,一眼看去,外面是座僻靜的庭院。
“你可以走了。”蕭苌楚說。
李蒙走出兩步,背後傳來一聲扭曲至極的慘叫,比人将死時發出的力竭嘶啞之聲還要可怖。
只見方才那兩人中的一人扼住自己咽喉,衣袖滑落,手臂上有一條紅線,他手勢怪異,看上去就像自己掐自己的脖子。
消得片刻,黑衣人委頓在地,七竅之中湧出黑血。
是中毒?李蒙不由後退兩步。
“你應該察看他流出來的東西。”
李蒙緊張吞咽,也不敢跑,只要蕭苌楚鞭子一出,他跑也跑不掉,只得蹲下以食指扳過
黑衣人的臉。
黑色“液體”從人臉上滑落,爬出一指距離,就不動了。
李蒙定睛一看,不是血,而是蟲子,不止一條。黑衣人一動不動,顯是已經氣絕。
“好了,你走吧。”
走出別院,是永陰府正街,李蒙忽然伸出手,手臂上還沒有出現紅線,只不過肘彎之中,有一個紅點。
李蒙腦中十分混亂。
要是不照蕭苌楚說的話做,這蠱蟲可以取人性命于無形之間,關鍵是,死相太醜……一想到蟲子會從自己身體裏爬出來,李蒙就渾身發麻。
要是照蕭苌楚說的做,趙洛懿做了這麽多年殺手,警覺性極高,被發現也是一個死。
李蒙不是很怕死,死是極輕松容易的,他只怕沒人給李家人報仇。李蒙甩了甩頭,不讓自己去回想父親。
轟然兩聲,街角裏蹲着的垃圾簍被李蒙一腳踹歪。
“喵嗚——”
爛菜葉下爬出一只貓來,一黃一藍的眼珠靜靜盯李蒙。
一人一貓對視半晌,李蒙敗下陣來,垂頭喪氣往回走,出來太久,也會引人生疑。
自己的仇還沒報,惹得一身臊,李蒙深感運氣不佳,又見不遠有座道觀,想說去轉個運,低頭看一眼手裏栗子糕,搖頭嘆氣。
算了,小時候也沒少給道觀燒香,名字還是讓個牛鼻子老道起的,也沒見怎麽好。
“栗子糕、梅花糕、芝麻糕。”李蒙掏出霍連雲的錢袋。
“你師父愛吃芝麻糕,給他拿去。”霍連雲把點心重新分了分,讓李蒙捧着芝麻糕、栗子糕去給趙洛懿。
已是傍晚,趙洛懿淡漠掃一眼點心,“要吃飯了,去洗手。”
因想着心事,一頓飯吃得極不是滋味,一大盤油爆爆的回鍋肉李蒙都沒吃出滋味。
回屋便擦身睡覺,大概白天累得狠,竟迷糊起來,醒來不知什麽時辰,看見屋裏亮着一盞油燈。
趙洛懿還沒睡,一腳蹬在板凳上,他總不會好好坐着似的。
“師父。”
“別醒,繼續睡。”趙洛懿命令道。
“……”李蒙嘀咕,“醒已醒了,怎麽別醒。”
趙洛懿似沒聽見,把針線繞成死結,咬斷線。
“師父你在做什麽?”
趙洛懿眉頭一擰,似乎有點煩,不過還是回答:“沒工夫在永陰多停留,明天一早就走,忘了讓你買衣服,給你改小一點,免得行動不便。”
半晌沒聽見聲音,趙洛懿一邊眉毛挑起,轉頭看見李蒙把臉蒙在被子裏,被子一聳一聳,嘴角不自覺微勾。
“這便哭啦?”
李蒙不答話,半晌從被子卷兒裏露出臉,眼圈微紅,“師父,蕭苌楚為什麽後來就不是你師妹了?她不願意幹這行了嗎?”李蒙口是心非地旁敲側擊,蕭苌楚現在還是殺人不眨眼,多合适幹這行。
趙洛懿眸光如冰霜一寒,盯着李蒙的臉瞧了會兒。
“打聽這個做什麽?你碰見她了?”
李蒙心頭猛一跳,做出害怕的樣子,搖頭,“看見還不吓死我。”
趙洛懿哭笑不得,他真是後悔當年會聽陳碩一言,那會兒怎麽想的,不就是差幾個錢買酒喝嗎?現在後悔也不是江湖人作風。
“将來慢慢說給你聽。”把師徒二人衣服随便挂上架子,趙洛懿吹燈上床。
這一天李蒙本過得十分不安,不自覺想挨着趙洛懿,但又不敢,聽趙洛懿呼吸聲沉穩,似睡着了,才把腳挨過去,貼着趙洛懿的小腿,一下睡去不提。
作者有話要說: 四大兇獸分別是十方樓裏四個殺手的稱號,窮奇長得張牙舞爪但是這名兒一聽就腦補出笨拙吉祥物的我是一個人嗎……
☆、蓁蓁
許是前日事多,李蒙十分疲憊,兼逃命以來,還是頭一回有正經地方住,便多睡了會兒。他詫異的是,醒來時趙洛懿在翻看一卷舊得褪色的缂綢,像是已起來好一會了。
李蒙裹着被子,出聲道:“師父。”
趙洛懿眼皮沒擡,“過了吃早飯的時候,想吃什麽,自己去街上買來吃。”他的錢袋就擱在桌上,顯然要李蒙自取。
洗完臉,李蒙穿上趙洛懿改過的袍子,确實合身不少,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