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多看兩眼。

“你穿黑的好看。”

李蒙私心裏并不願意一天到晚裹着黑衣,那讓他想起第一次見趙洛懿,也讓他想起趙洛懿靠什麽吃飯。要是有希望,李蒙并不想當殺手,但他知道十方樓裏長大的孩子,無論什麽來頭,最後都得混這一口。

趙洛懿看他悶悶不樂,想說什麽,又沒說。

李蒙出去,看見隔壁房間門大敞着,他探頭看了眼,霍連雲不在,便順手把門掩上,才掂着錢袋走下樓。

李蒙前腳下樓,霍連雲從走廊另一側閃身而出,斜靠在趙洛懿門外。

“昨天你徒弟買回來的糕點,可吃了?”

趙洛懿沒搭腔,避着霍連雲,将那卷布收了起來。

霍連雲不甚在意,看見紙包就攤在桌上,紙上碎屑正是芝麻糕掉下來的黑渣。

“你沒覺得,他出去的時間太長,回來時頗有點心不在焉嗎?”霍連雲拇指印起碎屑,笑笑看趙洛懿。

“有事?”趙洛懿琢磨着要再打一把兵器,煙槍雖好,但用得太勤,早晚會磨沒了。随手把煙槍塞進包袱,取出短劍帶在身上。

“到鳳陽之後,你們師徒,一切聽我的令行事。你呢,是我的小相公,你徒弟呢,扮成我的書童。”霍連雲設想好了趙洛懿會火冒三丈。

“哦。”

霍連雲面上一喜,“你答應做我的相公?”

趙洛懿冷冰冰瞥他一眼,“丢人的不會是我。”

趙洛懿身材高大,氣勢逼人,兼不大修整邊幅,要真的同霍連雲扮作一對兒,尋常人自然猜想霍連雲才是下面那個。趙洛懿素來不拘小節,真要是能方便行動,他自然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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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勁。”霍連雲耷拉下臉,從身上掏出兩枚令牌,均二指寬,青銅鑄成,正面夔紋,反面雲藻,淺浮雕書了個“霍”字,“帶着這個,就是我霍府的人了,侯爺罩着你們倆。”

趙洛懿不置可否,修長二指拈起其中一枚,另一枚留在桌上。

霍連雲四處亂看。

“門在你背後。”趙洛懿道。

“先不走。”說着霍連雲便走進裏間,倒在趙洛懿的床上,閉起眼,吸了口氣,“你說長大了你怎麽就這麽不可愛呢?小時候不也跟着雲哥混麽?”

室內靜谧,趙洛懿收拾好行李,推開窗戶。

昨日李蒙好奇瞧過的畫舫仍在,船頭兩名綠衣小婢坐着,藕白雙足濯蕩在綠波裏。一人擡頭看見趙洛懿,掩嘴與同伴笑說什麽,另一名婢子擡手遮掩強烈的日光,也看見了趙洛懿,兩人挨得很近,就像在竊竊私語趙洛懿什麽。烏篷船兩側垂挂的彩綢上,紮出并排九朵九秋之菊,趙洛懿眼睛微微眯起。

“我出去一會,別把床弄亂了。”

“哎,我的藥還沒給……”霍連雲叫了兩聲,聽見關門聲,知道趙洛懿有事要辦不會理他,頗有些失落地盯着帳幔,撫住隐隐作痛的右胸劍傷。

趙洛懿踏上船,漣漪一圈一圈自船舷下散開。

要掏錢時,趙洛懿在身上摸來摸去,才想起錢袋給李蒙去買早點了。這時已上了船,再要走也來不及。

兩個小婢看他尴尬模樣,掩嘴直笑。

“別看啦,沒錢也敢上咱們姑娘的船。”婢子們手持船槳,便要把趙洛懿叉到水裏去。

船身搖晃,說話聲喧鬧,懸挂在船艙前的湘妃竹簾清脆作響。

“什麽人在外喧嘩……”話音未落,美人秀眉微蹙,朝婢子們斥道:“又在玩鬧,還不快去烹茶。”

二婢子對視一眼,一人去烹茶,一人起錨,長篙抵岸,推着船身向河心滑去。

“是我不好,錢給徒兒買吃的去了。”趙洛懿尴尬地凝視茶碗中騰起的白霧,又道,“等小子回來,讓他給你送到船上來。”

女子水紅的一身,外罩一件長及腳踝的輕紗長衣雪白。給趙洛懿的是茶碗,自己用的是一只青玉茶杯,小口啜茶。

“收了徒兒?”秦蓁蓁問,将茶點向趙洛懿推去。

趙洛懿只得拈起一塊不知道什麽酥在指中,心不在焉地“嗯”一聲,半晌方道:“兩年前,在中安,收了朝廷中人的錢。”

“小子什麽來頭?”

趙洛懿手指蘸出茶水,于案上落筆。

秦蓁蓁略一思索,點頭:“朝廷人狡黠多詐,不過此人當年為官耿介,皇帝年少,是以朝中頗多派系,不看好他也是應當。只不料清亂之後,皇帝肯下殺手,兩年前中安城,一夜血流成河,不獨這一家。”秦蓁蓁話聲十分溫柔,手指靈活地搭上趙洛懿手腕,一縷薄光從窗格漏入,照着秦蓁蓁眉眼淺淡,她蓬發垂在腰中,像是才起身,臉上猶有昨夜妝痕。

趙洛懿端詳她的臉,初看見船上九菊的激蕩已平複下來。

“梼杌這些年,盡心竭力。”秦蓁蓁收回手,“走時取兩盒藥去,半年前就給你備下的,你沒來,平白糟蹋我的好藥。上月才又重制了些,早晚溫水送服,不可偷着減少用量。”

趙洛懿“嗯”了聲,剛要說話,聽見外面有人大叫讓船靠邊,只因聲音熟悉,他探頭一看。

趙洛懿:“……”

李蒙一愕:“……”

卻說李蒙出來買早點,吃完豆腐腦又吃了碗小馄饨,趙洛懿的錢包捏着甚是踏實。他聽趙洛懿說下午才離開永陰,走到橋頭,見江面上劃來一艘精美畫舫,比昨日所見,又更精致。李蒙想起趙洛懿總嗤笑自己沒見過世面,遂打算去畫舫上見識見識,也好叫他師父看得起。

李蒙才抓着長篙走到船板上,就被趙洛懿一腳踹進船艙,順手奪過錢袋。趙洛懿手裏捏住碎銀,見婢子好奇窺看船艙內,顯是對此次上船的客人好奇。

趙洛懿手指松開碎銀,拈出五百兩銀的銀票。

皺了點,不過婢女看仔細是真銀票,有大勝錢莊的密封和水印,遂紅着臉道:“爺給的太多,我們小姐見了要罵的。”

“不會。”趙洛懿說,想了想,又取出碎銀兩塊,估摸着能有五六兩一個,朝船後示意。

婢子接過:“曉得了,謝爺的賞。”

船內。

李蒙目不轉睛凝視着秦蓁蓁,她烹茶的手法自有一套,水是外面燒好,趙洛懿親手提進來。

才吃了早,來碗濃茶消食最好,不過李蒙光瞧秦蓁蓁的模樣已有三分醉意,讷讷接過茶。

趙洛懿一把拍在他腦袋上。

李蒙茶灑了登時大怒,剛要跳起來,看清是趙洛懿又只得忍下。

“未知姑娘名姓,我師父是個粗人,委屈姑娘了。”

一句話說得秦蓁蓁不覺莞爾,“你師父甚好。”

李蒙尚在思索“甚好”的意味,趙洛懿已在他身側坐下,弄得李蒙只好正襟危坐,半點不敢亂動。

心中猶止不住轉念,大清早趙洛懿就出來找姑娘,還特意把他支走,也太不夠意思。又觀秦蓁蓁容顏,這世上各花入各眼,李蒙早年喪母,幾個姨娘各有姿容,他卻一直記着,娘親在畫上的模樣,落落大方,又楚楚動人,讓人見之不由自主興起憐惜。李蒙幼時常想,但凡他娘有一日在人世間,他都要好好保護她。

“看什麽?”後腦勺又被趙洛懿拍了一把,李蒙側頭,見趙洛懿臉上微紅,有點詫異,轉而嘴角帶出戲谑,“師父不也在看麽?”

“今日叨擾。”趙洛懿卻抓起李蒙肩頭,起身要告辭了。

秦蓁蓁取來兩只木盒,趙洛懿一手一個抓着。

秦蓁蓁說:“回程可還來?”

“碰上便來。”趙洛懿胸膛一頂李蒙,師徒二人在船頭站了一會兒,就上了岸。

李蒙頻頻回頭看,船艙被竹簾遮住,秦蓁蓁沒有出來相送,李蒙心裏越發忿忿,都礙着趙洛懿,好不容易看到個女人跟自己娘有幾分相似,趙洛懿就不讓看了。等他有錢了,他必然還要來看,得仔細記住這艘船的特征。李蒙落在趙洛懿身後,反複看了又看,趙洛懿都快走得看不見了,他才忙追上去。

……

“拿到藥了?”霍連雲還躺在床上,笑眯眯對随趙洛懿進門的李蒙也打了個招呼。

趙洛懿“嗯”一聲,自去收好木盒。

原來不是女子的定情信物,不知是什麽藥。李蒙想起趙洛懿讓他給上藥時,那個抽屜裏就放着不少藥瓶,走的時候太匆忙,想也沒拿。看來船上那女子不是趙洛懿随随便便找的,李蒙稍微心平氣和了點。

“午飯就在客棧裏吃?”霍連雲問。

“你決定。”趙洛懿不容拒絕地回答,居高臨下站在床邊,“去你屋。”

于是便在李蒙注視下,兩人去了隔壁,李蒙那麽大個人站在屋裏,生生被無視。李蒙有點……@¥#¥%@×。從剛帶回來的油紙包裏抓出一把炒胡豆,坐在窗邊櫃子上,江風送爽,李蒙嘎巴嘎巴嚼豆子,思緒随之飄回中安城去了。只覺前路十分茫茫,即使身邊兩個高手在,他依然覺得很不安。

換完藥,連聲喘息在狹小的空間中不住起伏。

趙洛懿緊捏住霍連雲的下颌,霍連雲翻個身,下巴擱在趙洛懿肩膀上,貪婪嗅聞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心頭從不熄滅的火又燎灼起來。

“你是不是那處有什麽毛病?路過南洲時,去閑人居一趟,叫人給你看看。”霍連雲揶揄,眼角不住往趙洛懿領子裏瞥,“你背上傷好了麽?給哥看看。”

趙洛懿沒理他,起身收拾霍連雲的藥,嘴裏答:“結痂了,癢得很。”

“癢啊?”霍連雲曼聲道,“哥給你撓,就不癢了。”

趙洛懿似乎壓根沒聽見,收拾好東西就推門出去。

回房見到李蒙坐在窗口上看,淡漠道:“那艘船今日不會再從窗下過。”

李蒙讪讪從窗口下來,把炒胡豆攤在桌上。

趙洛懿不甚感興趣地拈走一顆,在指尖搓來揉去,看着總是不精神的眼睛注視着李蒙。

李蒙看一眼胡豆,感覺不大妙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大意了,趙洛懿用這些小東西做暗器也不是一兩次了。

“此次在靈州,我與霍連雲惹了大|麻煩。有人買我們倆去殺一個叫霍連雲的人,那人身上應當有一件很重要的東西,現在消息走漏出去,是我倆殺的他。一路都會有人追殺我們,為了擺脫追殺,我們必須找出那件東西,交給應該擁有它的人,才能永絕後患。”

李蒙眼睛都大了,匆忙吞咽,喝下一杯茶壓壓驚。

“師父,你還是第一次一次性說這麽多話。”

“……”趙洛懿涼涼看李蒙一眼。

“是是,我知道,師父不喜歡廢話。”李蒙抓着屁股下面的小板凳,朝趙洛懿挪去兩步,“那東西是什麽?能告訴我嗎?”

趙洛懿移開眼,“叫百兵譜,出自鳳陽王家莊,要是賀銳亭身上的東西是真,那王家莊主應當已經不在人世。”

李蒙腦中頓時亮起個燈。

蕭苌楚要的不就是百兵譜麽?

“要是賀銳亭身上的東西是真的,王家莊已經百兵譜,我們為什麽還要去?”李蒙覺得不對。

趙洛懿拔出短劍,食指随意一彈劍刃。

“霍連雲想要這件東西,要讓他相信東西不在我手裏。”

李蒙倏然瞪眼,心下狂喜:得來全不費工夫,面上不動聲色,只作十分吃驚的樣子。

森冷劍光映在趙洛懿眉棱上,那深可見骨的傷痕并未毀去他的英俊,卻帶來過于濃重的煞氣,以至讓人忽視他的五官。

作者有話要說: 請調戲我【正經臉

十方樓第二高層,四大殺手,按四大兇獸:饕餮、混沌、梼杌、窮奇,年紀從高到低,師父最後一名是也。

☆、殺心

破舊包袱打開,趙洛懿取出的東西李蒙十分眼熟,便是早晨醒來時,趙洛懿正翻看的那卷缂綢。

“師父?”李蒙不解地看趙洛懿。

缂綢翻過來,霍然現出右首豎排三個黑線飛龍走鳳繡成的三個字,就是顏色很新。

李蒙一把按住缂綢,緊張吞咽,眼神俱是難以置信。

“那日霍連雲搜身,東西還不在我這裏。”趙洛懿無所謂地挑眉,将短劍放在桌上,微微眯眼凝視那冷冰冰的刀刃。

前後一聯系,李蒙明白過來,搜身時無論是巧合還是有意識,趙洛懿已将此物藏在安全可靠之處。他們離開靈州的前兩天,趙洛懿的腳程,趁夜回去取并非難事。拿了百兵譜去找蕭苌楚,就能讓她引出身上蠱蟲保命。

一時間李蒙神情恍惚,額上冒出細汗。

“你手怎麽了?”趙洛懿執起李蒙的手。

李蒙這才回神,不在意地抽回手,“不小心割的,都不知道在哪兒弄出來的傷口。”

李蒙心頭快速盤算,就算拿到東西,也無法聯絡蕭苌楚,而且會很快被趙洛懿發現,不如等蕭苌楚再找他時,再取走百兵譜。主意已定,李蒙放下緊張,将那卷缂綢卷起,迅速塞回包袱中。

“這麽重要的東西,不要随随便便拿出來。”

趙洛懿盯着他一舉一動。

李蒙奇怪地看了眼悶聲不響的趙洛懿,喚道:“師父?”

“我們下午離開永陰,上次買的栗子糕,你喜歡吃的話可以再買一些,留着路上吃。”說完趙洛懿給了李蒙些錢,稱與霍連雲還有事辦,吩咐李蒙買好路上吃的,就在客棧等他們回來上路。

李蒙不疑有他,去佳味居的路上,不知不覺走到蕭苌楚那日綁架他的院落。

那家人大門緊閉,李蒙想了想,走上前去敲門。

一牆之隔,拐角處陰暗裏趙洛懿彎身,掌中一柄短劍,拇指與食中二指按在劍鞘上。

他探出一雙眼睛,鷹隼樣的目中有些失望。

門開,看門人是李蒙沒見過的,李蒙便問:“家主人命我來打聽蕭苌楚蕭姑娘可還在此處?”

“你敲錯門了,沒聽說過什麽蕭姑娘。”

看門人警惕地掩上門,如同李蒙所料,倒也說不上失望。但果真蕭苌楚已離開此地,再要聯絡就不容易,李蒙一心只想快點驅除身上蠱蟲,保住性命,旁的再無所想。

趙洛懿遠遠看,他徒弟一臉失魂落魄,離開那扇門,朝佳味居的方向去。

“咚咚咚”。

接連被敲門聲打斷瞌睡的看門人頗不耐煩,見來者臉色不善,眉棱一道長疤,稍有些害怕。

“閣下找誰?”

“方才有一少年,來問你打聽何人?”

看門人端着笑,“哪有什麽少年人來過,閣下是看錯了吧?”

話音未落,看門人掌中一涼,他攤手一看,瞳仁緊縮,立刻點頭哈腰朝趙洛懿回話:“那少年人問一位姓蕭的姑娘,我們家主人姓王,小人沒太聽真切,若是聽得不錯,他打聽的是一位叫蕭苌楚的姑娘。”

話音剛落,眼前人影一晃便不見了。看門人不甚在意,将手攤開,一枚燦燦生光的金锞子便在掌中,當真今日是有財運,便也不計較才打岔的瞌睡,反不想睡了。

從佳味居買了栗子糕出來,李蒙又在街上晃蕩了将近一個時辰,李蒙出生在瑞州,西北地區,後來在中安,再後來在靈州,總而言之,都是北方,永陰對他而言是個全新的水鄉。

走到一家賣花鋪子前,滿目姹紫嫣紅叫李蒙看得挪不動腳。

“這花怎麽賣?”李蒙蹲在自己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前。

“那個勉強算花,不過花色很不起眼,小哥若要買花,這幾日臘梅最好。”攤販熱情地出來招呼。

“就要這個。”李蒙第一眼便相中,也不想換了。

攤販給李蒙弄了個花盆,與其說他選的是花,不如說是盆草。葉子翠綠,有鱗片形狀的斑紋,郁郁蔥蔥的樣子,十分讨喜。

“平日裏要是精神不濟,掐一片薄荷葉含在口中,便可提神醒腦。行了,小哥拿好,下次再來。”

李蒙抱着花盆,拎着糕點,一路走一路東張西望,絲毫沒有發現有人跟蹤。

左晃右逛地,看了場鬥雞,投的兩枚銅錢倒贏回來四枚。因李蒙記挂今日要離開永陰,也不敢多耽擱,只在客棧對街買了些螺蛳肉和辣菜,想了想,又買了梅子酒。

李蒙回到客棧,趙洛懿還沒回,他到天井中,把昨日曬在外頭的兩件薄袍收起來,疊放整齊,覺得困,索性歪在床上打算邊睡邊等趙洛懿回來。

約摸盞茶功夫,趙洛懿推門而入,手腳甚輕。

李蒙未醒,睡得酣沉。

少年人臉上那點肉腮幫沒褪,趙洛懿低頭打量,想起從中安帶走李蒙之後,他鎮日不說話不吃東西。趙洛懿對哄人毫無經驗,收徒弟也收得心不甘情不願,甚至動過把李蒙丢在路上的念頭。

那會兒也冰天雪地,趙洛懿離開之後,半日裏心神不定,又回頭去找。他離開時只說,“我有事要辦,離開一會,你要等得住便在此處等,等不住要是有好人肯給你口飯吃,就不必等我。”

是個四面透風的湖心走廊,曲折回廊直通向湖心的亭子,是當地百姓尋常娛樂之所。連日大雪,湖面已凍成冰,是以無人觀魚。

趙洛懿看見的,便是李蒙把身子團成一團,縮在柱子旁,正打瞌睡。

那麽小小的一團,身上穿着兩日前他順手給買的二手舊袍子,長了點,此刻像一襲舊被裹着李蒙瘦弱身軀。

那刻就該無聲無息離開,反正一個牙婆模樣的胖女人在不遠處已可疑地站了不斷時間。趙洛懿幾乎可以想到,自己離開後,那不管是官的還是私的牙婆,可以帶走李蒙,把他賣進一家或好或壞的人戶裏。

趙洛懿随手解下身上披風,将李蒙裹起,抱在懷中就快步離開。

李蒙醒來他們已經在前往瑞州十方樓的路上,大概小孩被馬颠醒的,師徒二人之間湧動着難言的默契。

李蒙開口第一句便是說:“我好像發燒了,給找點藥吃。”

當少爺慣了,李蒙也不懂和人客氣。也是腦子燒壞了的緣故,李蒙後來才覺得,能對殺人不眨眼的趙洛懿這麽說話,自己也是膽兒肥不怕宰。

趙洛懿食中二指間夾着刀片,視線落于桌上。

一盆薄荷,兩個佳味居的紙盒子,對面炒貨攤子買的吃食。螺蛳肉味重,即使沒有拆開來吃,趙洛懿敏銳的嗅覺仍然告訴他,李蒙方才在對面站了良久,就是為買螺蛳肉。旁邊粗制的春瓶,當是昨日喝過的梅子酒。

一手撥開李蒙領口,小子睡得不安穩,眉頭擰巴,抓住趙洛懿的手,臉貼在上面磨蹭,沒片刻,丢開趙洛懿,複抱過被子來親熱。

趙洛懿睨起眼。

他要殺人,不過手起刀落,像李蒙這樣三腳貓功夫的小子,在他眼中,就如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一樣好收拾,取人性命于無形之間,等李蒙死後,血浸透這一床被褥,連痛都察覺不到,便可命喪黃泉。

片刻靜滞。

趙洛懿另一手探到李蒙脖頸脈上,他粗糙的手指碰觸到李蒙嫩生生的皮肉。李蒙年紀輕,這兩年雖被趙洛懿東家西家的托付,到底沒吃過什麽苦頭,昔日刑部尚書小少爺的風采猶在。

想到李陵,就想到秦蓁蓁所言“耿介”,趙洛懿傾身但沒動,他腦子緩慢地在想收了陳碩的錢。

到底李蒙掀不起風浪,真要有什麽,他盯着便是,不會叫小子翻出天去。

殺手窮奇壓根沒覺得自己在心軟。

雖然從小被師父教訓腦子不夠使,窮奇自己是不承認的,畢竟他能順利完成幾百票,給十方樓帶去的金銀錢財不計其數,他堅決不承認這都是運氣。

就在那瞬,李蒙察覺到脖子上貼着冰冷的東西,渾身僵硬,背後冷汗涔涔。

趙洛懿其時根本還沒決定。

倏然生變,李蒙含含糊糊睜眼,一臉剛睡醒時的毛躁表情,見是趙洛懿,如蒙大赦,兩條胳膊挂在趙洛懿脖子上。

趙洛懿瞳孔緊縮,整個人僵硬住。

李蒙仍能感覺到趙洛懿貼着他側頸的手,後背衣袍汗濕,頭擱在趙洛懿肩窩裏不住粗喘氣。

“作甚?”趙洛懿淡漠道。

随着他手移開,掐住李蒙心髒那只手松了松,他在趙洛懿肩上蹭,趙洛懿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只道李蒙做了噩夢,害怕。

李蒙也像是害怕,渾身直是發抖。

趙洛懿手在李蒙背後僵硬片刻,雙手短暫交觸,刀片已經藏入袖中。

趙洛懿改而輕拍李蒙背脊,這麽親密擁着個少年,于趙洛懿尚且是頭一遭,他心頭有些異樣,但總歸是做人師父,梼杌那家夥當了師父也跟當媽似的。

“行了,做噩夢了?”

被趙洛懿推開些許,見李蒙眼圈兒還紅,趙洛懿起身擰來濕布,給他擦了擦臉。

“這麽大人,還哭鼻子,丢不丢人。”

二人靠得近,李蒙抽了抽鼻子,癟嘴道:“再丢人讓師父見着,也不算丢人。”

“……”趙洛懿想了想,還是問,“夢見什麽了?”

李蒙低頭摳手指不說話。

趙洛懿想李蒙自小最大的波折,唯獨抄家一件,多半是夢見他的父兄,一時覺得不應說破。

李蒙鎮靜下來,卻道:“師父。”他眼圈還紅,眼珠瞪得又大,讓趙洛懿想到那只黑狗。

“說。”

“師父不會嫌我礙事,就丢下我吧?”李蒙巴巴問。

果然是夢見父兄了,趙洛懿淡漠道:“我不會死在你前頭。”

“……”李蒙拿過帕子來,自己使勁擦了擦鼻子,問趙洛懿,“我們什麽時候啓程?”

趙洛懿正要說話,外頭有人拍門,是霍連雲叫他二人出去吃飯。

飯畢,趙洛懿把包袱背在自己身上,給李蒙綁上劍,先抱他上馬,才牽馬走出馬廄。

霍連雲已在等,聽見馬蹄聲,便策馬在前。

趙洛懿把個李蒙抱在身前,鬥笠背在身後,蓋住他的包袱。

“坐不穩就抱馬脖子。”

趙洛懿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李蒙響亮地“嗯”了一聲。

出了永陰城,便是一路山色蒼莽,冬日趕路,寒風吹着尤其凜冽。李蒙露在外面的耳朵被刮得通紅,趙洛懿時不時拿手捏一下,偶或直接低頭對着李蒙耳廓呵氣。

李蒙則抱着他買的薄荷,專門以布包起花盆,只露出一截綠葉邊,沿途下馬補給,便是半個時辰也要把薄荷擺出來。

“你徒兒童心未改,倒也可愛。”霍連雲喝一口熱茶,路邊茶鋪沒半個客人,這一路越走越是無人了,只因近年關,還有三天就是除夕。

“難成大事。”

不遠處李蒙聽見趙洛懿冷冽的點評,仍歪着頭打量他的薄荷,問老板要來些水,趁此刻日中,不容易凍傷草根,給薄荷澆水。

“有你這樣的師父,他還用成什麽大事,大事都被你一個人做盡了。”霍連雲大笑道,“此去鳳陽城還有三站,日暮之前,能到岐陽,讓馬歇歇。”

“你安排就是。”趙洛懿仍在看李蒙。

霍連雲看趙洛懿眼神奇特,趙洛懿一年到頭難有半件事真的上心,離開永陰之後,對這個徒兒諸般留意,霍連雲略帶吃味地說:“當年你不好好跟着梼杌學兩天,整成個半吊子,都一個月了,我這心口仍在隐隐作痛。”

“你可先回靈州,召梼杌去。”

“老子跟了你一路,為你師徒二人做牛做馬,錢同花,飯同吃,床同睡,怎麽,用完就想丢了不成?”霍連雲劍眉倒豎,咬牙道:“而且你讓我一個人留在靈州,有人殺我怎麽辦。”

趙洛懿不耐煩道:“沒人殺得了你。”

霍連雲頓時啞然,指着自己右胸,“那這怎麽算?”

“你不挨那一下,刺在我身上,省事。”

“……”霍連雲幾乎一躍而起,要沖趙洛懿發火。

趙洛懿卻徑自起身,朝李蒙說:“走了。”

李蒙趕緊包起花盆,讓趙洛懿抱上馬,霍連雲忿忿不平給了茶錢,也忙不疊跟上去,趙洛懿一旦走了,可不會在前面等他。

☆、入行

暮色剛起,一行人抵達岐陽,因在城外與人交戰,霍連雲白衣上俱是血點,将一頂深綠披風裹在身上,徑領着二人叩問岐陽知府。

霍連雲頂着侯爺的身份,又不知道打哪兒來的令牌,謊話說得有模有樣,權且稱自己為皇帝辦事,要沿途查訪賀銳亭之死。

李蒙在邊上拎着包袱侍立,與趙洛懿充作霍連雲的手下。待霍連雲與知府話完,便在岐陽知府的衙內歇息。一徑通過懸挂明燈的走廊,路上誰都不曾說話,府上兩名家丁為他們引路。

黑夜之中,偌大的知府衙門,黑影幢幢,李蒙看得眼睛不眨。

那年在中安的府邸裏,也是這樣長長的走廊,前堂可與官員會議,後衙與親眷居住。只是那些記憶已如同被風吹得打轉的燈籠,只餘下一星燈光,留待靜夜之中,偶或念及。

知府衙門地方甚大,三人同住一間別院,不必同房,各住一間。

因在城外殺了一場,霍連雲與趙洛懿都把衣服換下,李蒙要給趙洛懿洗衣服,見霍連雲的衣服放在另一只大木盆中,看了一眼蹲在旁花臺上抽煙的趙洛懿。

“二師叔的我不洗。”李蒙發出短促的聲音。

趙洛懿看去時,只看見個黑乎乎的腦袋頂,李蒙正彎腰打水,袍襟洇出暗色水漬。

這時節水冷得刺骨,李蒙兩手搓得發紅,讓廊下燈照着,像十根小紅蘿蔔。

“擱着,明日叫他自己洗。”趙洛懿随口道,心裏許多念頭湧上。

徒弟也未必就是拖累,李蒙為人小心,時時透露出不想麻煩別人的謹慎。當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少爺之後,雖還是有些少爺習性,卻難掩讨好與謹慎,要給趙洛懿洗衣服,便是他自己提出來的。

那日趙洛懿一身血泥歸來,脫下又冷又臭的一身袍子,堆在盆裏,本預備着次日再洗。第二天起身卻發現衣袍已曬着了,李蒙把卷起的袖子放下來,趙洛懿便在窗口窺看少年的背影。挺拔、從容,将來李蒙還會長個,初露的曙光映照出李蒙充滿希望的側臉。那時趙洛懿幾乎以為自己走錯了場子,十方樓內,甚少能見李蒙這樣天真的人,同樣行走在太陽底下,殺慣了人的殺手們總是低着頭,盡量不引起旁人注意,對殺手而言,暴露身份,就等于在身上貼了索命符。

自此,李蒙便十分自覺。不過趙洛懿一年到頭任務在身,把人丢在十方樓不聞不問,大半年前才寫信給樓裏掌事,讓人把李蒙送去靈州。

給李蒙的任務是,踩熟靈州十三個碼頭、十二間門戶人家、三十餘所酒館,靈州早有十方樓的分舵,卻不為真的讓李蒙完成任務,只不過趙洛懿收到樓裏甘老頭的來信,說他徒弟快悶出鳥來了。

因李蒙生得白嫩讨喜,樓裏衆人都愛逗他,這個甘老頭年輕時叱咤風雲,老了卻只在樓裏做個看茶看門的雜役。

再見李蒙,他已比自己離開時高出足一個頭,那日靈州東市碼頭有禁軍按圖索骥,趙洛懿早接梼杌來信,說李蒙尋思着報仇,在靈州的大半年,吩咐的任務早已完成,閑時便在夜裏去距離靈州不過十裏的中安皇宮踩點。

恰逢霍連雲為救自己受傷,說不得要回霍連雲的地盤上去休養幾日,在船上時趙洛懿便想過見到徒兒徒兒會怎樣,自己會怎樣,不過他想的像疏風與梼杌每次相見那副師徒相對垂淚、或是像饕餮見他家那根木頭徒弟時的師慈徒孝都沒出現,李蒙怕他。

“等明日,上街給你做身新袍子。”趙洛懿不經意說。

李蒙側頭看他,“嗳”了一聲,又低頭給趙洛懿洗衣服。

“說不得就在岐陽過年,你有什麽想吃的想要的,可以告訴我。”

李蒙不禁神色恍惚,眼圈發紅。

李陵在時,每逢過年,府裏必做新衣,他二姨娘會提前半月為他量體,年年都說,蒙兒又長高了,你娘看見必大感欣慰。

三姨娘則有一雙巧手,倒是不先給哥哥們做,反而疼惜他這個自小失母的孤兒。李蒙自知娘不在,這一世的路要比兄長們難走一些,卻也享了不少幺兒的好處,他是李家嫡子,姨娘們從不怠慢,難得的是,兄長們一個比他大十歲,一個長八歲,都已娶了嫂子。李蒙自小讀書,隐約知道父親的意思是要他入朝為官,年紀小小,大有可為,恰是風流意氣的少年人。

一想之下,這兩年偷生過着販夫走卒的日子,不說入朝為官,便是做一門正經營生,怕也艱難。

沒聽李蒙答話,趙洛懿也不多問,他的話少,李蒙也習慣。有時候不問恰是好的,若是趙洛懿此刻多關切他幾句,恐怕他就要哭了。

李蒙倒了髒水,重新打水來清洗衣袍,洗完曬好,才在衣袍上擦手,走至趙洛懿跟前。

趙洛懿坐的花臺極高,居高臨下瞥他一眼。

“冷不冷?”

李蒙打着哆嗦,搖頭,“不冷。”

“你沒見過岐陽的集市,讓你想個要什麽,也難。明日上街轉轉,別看花了眼。年下樓裏規矩,向來是兄弟們聚一場便罷。”趙洛懿想到什麽,聲音一頓,片刻後嘲道:“主要為大家碰個面,數一數缺了誰,為出缺的位置敬一杯。”

聽見趙洛懿說話,李蒙又想起了大和尚。

“李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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