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李蒙茫然擡頭,望見烏壓壓的幹枯樹枝在趙洛懿頭頂蔓伸開。
“你叫我一聲師父,其實尚未給我磕過頭。當初中安城內一員大将許我三百兩銀将你帶走,怕你哭鬧,我讓你叫我師父。白叫了兩年,算我虧待你。今日有一句,得和你說清楚。”
李蒙神情恍惚,似聽明白了,又似不是很明白。
那神情讓趙洛懿再度想起那條被他摸過,次日他走時,跟在身後亦步亦趨鼓着圓溜溜大眼的黑狗,一般可憐委屈。
煙氣入肺,趙洛懿籲出一口氣,白霧使得他面容模糊。
“你決定入這一行,幹我幹的事,我才能收你為徒。我在各地都有些朋友,他們之中,也有正經人家,與我是過命交情。”看李蒙在出神,趙洛懿皺眉喊了聲他的名字。
“聽見了。”李蒙答,他朝後坐在趙洛懿旁邊,凍得發紅的手慢慢回暖,手指也随之腫起,掌心火辣辣的痛意漸漸加強,趙洛懿低沉的嗓音加重,“你不是沒得選,你還有別的路可以走。”
一霎時夜晚濃稠的靜谧彌漫在師徒二人之間。
趙洛懿嘴唇吧嗒吧嗒吸煙,留下時間讓李蒙考慮。
“你好好想想,初二我們離開岐陽,下鳳陽去,還要抽空去南洲辦一件事。等從南洲回來,告訴我你的決定。”
煙鬥敲在花臺上發出一聲又一聲銳利的聲音。
趙洛懿進門去睡。
李蒙看着窗格上燈滅,整座院落廊下挂的燈依然明亮,三間屋子,俱是黑暗。
半空中懸着一根曬衣繩,趙洛懿的袍子懸在空中形成一襲巨大空蕩的陰影。
繩子是他自己牽扯的,跟着趙洛懿之後,他便會了。他現在也會拉纖,下礦,酤酒,跑堂,刷馬,還有許多。父親被押走那晚,他一直倔強地想,無論身在何地,他永不會忘自己是什麽人的兒子,永不忘記家仇,永不能被外間複雜的市井改變,他是李陵的種,要活出文臣的脊骨。
天穹無星無月,朔風吹雪,細細雪砂刺痛李蒙的臉。
Advertisement
他閉上眼睛,手指曲拗,腦海中紛雜閃過許多畫面,最後定格在趙洛懿背他走出李宅,他們上了馬,那是李蒙第一次知道,什麽是真正的駿馬奔騰,從前學習騎射時所騎的馬都溫馴順從。
日出那時,他們在趕路,座下馬快要把他屁股颠成八瓣。李蒙雙手緊抱着根本不認識的人的腰,他感到這人腰腹并不柔軟,是剛硬的習武之人。
他的鼻端磨蹭在男人後背衣服上,粗布擦得小少爺臉疼。
天色青白,杳然無痕一片蒼莽。
馬蹄聲、翻揚的黃塵、寬厚可靠的背、粗布武袍。
金燦燦的曙光投射在趙洛懿臉上,他抱了李蒙下馬吃胡辣湯,不斷把面餅掰在他碗裏。
雪下大了,李蒙冷得渾身一縮,麻溜地爬下花臺。
脫去濕潤的衣袍鞋襪往被中一鑽,冷得他腦子發暈,令他煩惱無比的低燒又襲來。
……
次晨,不及天明,趙洛懿就出岐陽府衙。
遁入一條暗巷。
約摸盞茶功夫,巷口露出霍連雲的寶劍,霍連雲一改白衣翩翩,頭戴竹笠,身着灰色短袍,足踏麝皮軟靴。
關門聲傳出的位置,是一間民宅,門上懸挂着兩盞黑燈籠,上書一個“秦”字。
霍連雲目光不定閃瞬片刻,将竹笠按下,轉回州府衙門。
“小蒙兒,怎麽還沒起啊,你師父叫你起床吃飯了。”霍連雲推門而入。
床上睡着個鋪蓋卷兒,李蒙連頭都蒙在被中。
霍連雲笑笑地傾身扯開被子,嘴裏念:“再不起來你師父生氣,我可救不得你。”
只見被中一張通紅的臉,李蒙唇微啓,眉頭擰着,難受得緊地喘粗氣。
霍連雲探了探他的額頭,才覺不妙,正要起身請大夫,聽見燒糊塗了的李蒙斷斷續續說:“師、師父,別、別、別不要我……我不要了……”
霍連雲低身耳朵貼近,待欲聽個清楚明白。
“做什麽?”趙洛懿冷冰冰的聲音響起。
霍連雲轉過臉去,桃花眼彎彎,曼聲道:“你徒兒病了,我試試他燙不燙。”
“病了?”趙洛懿劍置于桌上,走近床前,見李蒙燒得嘴唇幹裂,扶起來滿手沾濕冷汗淋漓,心下詫疑,以為是昨夜洗衣服讓李蒙受了寒。一時有些無措,只因趙洛懿內勁深厚,一年到頭也不生個病,受傷也比常人恢複得快,壓根忘了李蒙十三才開始習武,根基淺,資質一般,比不得自小習武的年輕一代徒兒。
“幫我找個大夫。”趙洛懿摸出銀子。
霍連雲一手擋開,笑道:“說了不讓你自己花銀子。”便親自請大夫去了。
趙洛懿把李蒙扶起來,剝去被汗濕透的裏衣,李蒙燒得稀裏糊塗,頭軟綿綿靠在趙洛懿頸中,滾熱呼吸拂動趙洛懿耳後皮膚。
剝了衣服剝褲子,李蒙一身皮肉極白,摸上去都是汗。
趙洛懿想了想,打來溫水,替他擦身。
李蒙病得沒甚知覺,坐也坐不住,只顧東倒西歪,趙洛懿頭一回感受到照顧人的頭疼,只得卷起袍襟坐在床上,把李蒙抱在身前,從後替他擦完背再擦前面,少年骨架精瘦,趙洛懿禁不住蹙眉。
肋骨硌手,淡淡顏色點在蒼白肉皮上,臉卻如同熟透的蝦子一般紅。
翻轉李蒙時,李蒙坐不住,徑自一頭栽下。
臉埋在趙洛懿腰腹之中。
“……”趙洛懿面無表情将人扶起,不必看,帕子便準确無誤投入盆中。
再将李蒙扶得躺下,趙洛懿面無表情地扯直袍子,皺眉壓唇角低頭看了一會兒某處,再次扯了扯褲子,掩門換一件長袍,坐在床邊,眼看李蒙,腦仁心仍不住彈跳,小兔崽子太麻煩了。
不一會兒,霍連雲領着大夫來,只說是風寒。
下午趙洛懿于無人處放走一只信鹞,蹲在院中給李蒙煎藥,苦澀得令人倒胃的藥湯送到李蒙面前。
他昏昏沉沉被叫醒,睜眼瞄見霍連雲在趙洛懿身後,才看見趙洛懿端着藥,難聞的氣味便是自那碗中飄出。
“師父。”李蒙燒得嗓子發啞。
“吃藥。”
就着趙洛懿的手喝完藥,趙洛懿拇指将兩顆酸甜可口的梅子依次推入李蒙口中,等他細細嚼過了吐出核來,才掖上被子,沉聲朝李蒙說:“再睡一覺。”
李蒙精神不濟,本來想着有事想對趙洛懿說,他想了一整夜的,此刻腦中一片空蒙,竟什麽都想不起來。
直睡到半夜,李蒙才醒來,一身酸痛,掀開被子把腳貼在地上,才覺得舒服了點。
出去溫水的趙洛懿進門便看見李蒙赤腳踩地發愣,不悅擰眉,走來将李蒙雙腿抱上床,肅聲道:“才涼了,再病整個春節都要在病中過,我就不帶你出去了。”
李蒙只露出一雙濕潤的眼珠,低聲道:“熱。”
趙洛懿沒有照顧人的經驗,只知道風寒要多蓋被子出汗,便把別院的被子都堆在了李蒙身上,直壓得李蒙喘不過氣,夢裏不是被火烤就是被沸水煮。
“你染了風寒,要出汗才會好。”
李蒙有氣無力道:“已經出了大汗。”
趙洛懿想了想,把被子抱走,只留下李蒙原本蓋着的,又扶他起來換了一回衣服,李蒙感到趙洛懿不大高興,摸不透他在想什麽,不敢貿然說話。
“再睡。”趙洛懿扶他躺下後說。
李蒙乖順地閉起眼,其實根本睡不着,奈何感到趙洛懿一直坐在床邊,只得一直裝睡。
“睡不着就說話,硬裝出睡相來,不覺得辛苦?”
李蒙只得睜眼,讪讪道:“師父怎麽看出來的……”
“熟睡之人,沒有眼珠亂轉的,還眼皮子亂跳。”趙洛懿手背貼在李蒙額頭上,他的手涼,這麽一貼李蒙十分舒服地眯起眼,不過片刻,趙洛懿就拿開了手,說:“不燒了,踏實睡一覺,明天要好了,帶你上街去。”
“我睡不着。”李蒙老實道。
“陪你說說話?”趙洛懿問。
“不知道說什麽。”與趙洛懿獨處時,李蒙大多數時候都覺得緊張,總覺得可能一句話就會觸怒趙洛懿,雖然趙洛懿并未對他發過火,但因趙洛懿臉上刀疤,又不茍言笑,讓李蒙覺得不好相處。
“想不想知道這個,是怎麽來的?”趙洛懿拇指按在眉棱上。
李蒙眼珠發亮,他對趙洛懿的過去向來很感興趣,只不過不敢問罷了,趙洛懿要自己說,他忙點頭,生怕他反悔。
趙洛懿起身吹去燈,把鞋脫去,爬上床:“不是什麽有趣的事,困了你就睡。”
趙洛懿手臂橫過去,虛虛攬着李蒙,心下怪異,不過想梼杌哄他徒弟睡覺,必然也是如此,這是每個師父的必經之路,也沒什麽好怪。
窗格外一縷樹影抽絲風吹而去,李蒙半眯着眼,慵懶地枕着趙洛懿的胳膊,聽他低沉的嗓音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收了我吧收了我吧收了我吧【
☆、聯絡
“二十八年前吧,十方樓還是個普通車馬行,沒有正經名字。老板溫煦,有天晚上喂完馬,在自家馬廄後面,撿到一名渾身是血的孕婦。”
屋內一絲光也沒有,因看不見趙洛懿的神情,李蒙感覺他沒有平時那麽冰冷,抽了抽堵得厲害的鼻子,往趙洛懿胳肢窩下靠了靠,幾乎靠在趙洛懿右胸,見他不反對,便安心靠着了。
“馬嗅見血味不會驚慌嗎?”李蒙問。
趙洛懿似是不耐煩,“就是個軟弱的孕婦,驚慌什麽?當十方樓的馬都跟你似的。”
李蒙遂不再吭聲。
趙洛懿語氣緩了緩,手掌無意識輕搭在李蒙肩頭,沉浸在過去之中。
那一晚溫煦自外地回到瑞州,才跑完一趟不很容易的镖,本已睡下,忽想起馬還沒喂。
他披衣點亮一盞燈籠,去馬廄喂馬,迷迷糊糊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溫煦行走江湖也有十餘年,空氣中刺激的血腥味讓他一醒神。
燈籠照近馬廄,見一團渾身污泥的“東西”靠在馬廄角落裏,等看仔細了,才發覺是個孕婦。
溫煦為人耿直,忙把車馬行的賬房、镖頭等人都叫起來,給了十兩銀使個夥計趕緊去找大夫。
溫煦親手給泥團擦幹淨臉,才看清是個女人,女人昏迷着,仍一手緊緊扶着高聳的腹部。
找出給自己吊命用的百年老參,溫煦親自切成片,看着火,煎成之後,讓女人靠在自己懷中,一勺一勺足費了大半個時辰才讓她都喝下去。
忙得滿頭大汗,溫煦守着火,打發衆人先去睡,也已快到天明的時候了。
溫煦盯着女人看,手指不住在桌子上叩擊。
他是生意人,看女人身上的傷勢,劍傷刀傷都有,嘴唇紫黑,像是還中了毒,手腳幾乎沒有一處好皮肉,多半是惹了了不得的仇家。這樣的麻煩,就算是自己送上門來,都該往外推才是。
也許是看女人可憐,又或者是自己腦子一時糊塗。
“城中大夫對她所中之毒束手無策,溫煦花大價錢,請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醫。鬼醫行事詭谲難以揣度,但和那女人認識。不過半年,女人養好了身子,還在石榴成熟的季節,誕下一名孩兒。”趙洛懿頓了頓,手指貼着李蒙的額頭。
“沒發燒了。”李蒙說。
趙洛懿聽他還醒着,“嗯”了一聲,繼續說:“半年相處,溫煦幾乎日日侍奉床前,女人縱然鐵石心腸,也有些感動。但當溫煦說出願娶她為妻時,女人卻決然告辭。”
“江湖險惡,你一個女人,帶着孩子,能走到哪裏去?”溫煦震愕,苦澀道:“若是在下有所冒犯,但請姑娘原諒,何必讓孩子随去吃苦。”
那女人從不明白告訴名姓,生得俏麗,常年服黑衣,被車馬行的人打趣稱作“黑牡丹”。
黑牡丹看看孩子,她的孩兒尚未足歲,這時候離開确實不妥,便權作是為了自己孩兒多留了半年。
雖遭到拒絕,溫煦對這娘兒倆依然很好,好茶好飯待着,不讓黑牡丹做粗活,只讓她幫着賬房先生算賬也罷了,還專門請了一個丫鬟服侍她。
半年後,黑牡丹留書一封,離開車馬行。
溫煦見信中将小兒托付給他,秉着對黑牡丹有情,他便将她的孩子當做自己親生兒子撫養,又如此度過五年。
“孩子剛斷奶她就走了,就不想念嗎?”李蒙自己沒娘,但他娘是早死的,他也曾不止一次想過,若是他有娘,他娘會如何給他縫衣,又會如何在他犯錯時訓示他。
“那得問她。”趙洛懿揶揄道,忽然覺得李蒙雖然小心眼多,卻也只是個還很單純的少年。
“後來黑牡丹回來看孩子了嗎?”李蒙猶豫了半天才問,畢竟趙洛懿的作風,很可能講到一半,就突然吐出三個字來——“她死了”,畢竟他經常都這麽做。
“嗯。”
趙洛懿聲音聽起來有些異樣,李蒙手鑽進他裏衣,放在趙洛懿右胸上,順手搓了一把。
“……”趙洛懿渾身僵硬,低頭,“做什麽?”
李蒙實是燒得頭腦不大清醒,但覺身邊有個熱源,便不知怎的,只想揉他一把。被趙洛懿聲音一驚,陡然渾身哆嗦。
“……”趙洛懿眉頭一皺,捉住李蒙要縮回去的手,拉過他的手臂,令他環抱自己,“又不是講鬼故事,算了,要覺着身上冷,便抱着,別明日病得更重沒法上街。”
趙洛懿似是比李蒙更在乎能不能上街給他買新衣服,做師父這件事,對趙洛懿新鮮着,他私心裏想,要真把李蒙當徒兒看,就對他好一些。畢竟要是李蒙最後真為了外人要和他作對,對百兵譜下手,那他自然無情。也算最後的補償,算做了一場師徒的緣分。
“你睡覺吧,不講了。”趙洛懿忽然說。
李蒙以為他不高興了,忙道:“我再不亂動了。”
“不是。”趙洛懿想說什麽,他意識到方才自己已默認了和李蒙的師徒名分,頓時拿出師父的權威,說:“睡覺。”
沒聽見李蒙吭聲,趙洛懿補充道:“下次再講,太長了。”
已經不早,李蒙雖不大滿意,但也知趙洛懿決定的事情,硬求也沒什麽用。手仍抱着趙洛懿,李蒙心頭七上八下。
師父會回去隔壁睡嗎?他什麽時候走?要不然等我睡着了再走。
男人胡茬沒刮的下巴抵着李蒙的前額,他胸膛寬闊,而方才李蒙那一把,也感覺到與自己不同的是,趙洛懿是個成熟的漢子,肌肉堅硬,溫暖皮膚之下,湧動着習武之人的力量。李蒙已很久不得跟人如此親近,實不想松開趙洛懿,那一刻他恍恍惚惚竟然覺得自己是抱着兄長,他小時候但凡怕黑,便往他大哥屋子裏跑,丫鬟們不敢多嘴,要是李陵知道是要罵的。可李蒙自己不覺得有什麽關系,兄長憐他年紀最小,又沒有娘,少不得對他多幾分縱容。
大半個時辰過去,屋內兩人勻淨的呼吸聲幾乎重疊。
“大哥……”
聽見李蒙出聲,趙洛懿立刻睜眼。
李蒙磕巴嘴唇,把頭往趙洛懿懷中一拱,壓根沒醒。
趙洛懿于黑暗中,靜靜凝視李蒙良久,把滑下李蒙肩頭的被子往上提,裹住他的肩,閉目。
……
次晨李蒙已全然無事,趙洛懿讓他再喝一碗藥鞏固,飯後吃完藥,師徒兩人便上街去。
再消得一日便是除夕,攤販急着出年貨,多的是琳琅滿目的糖果、小孩玩意、幹貨雜炒、福字臨門,也有擺攤給人寫字帖的,紅紙鋪開,幫人書寫對聯。
成衣鋪子裏人擠人,小孩十分吵鬧,李蒙擠在一群半大蘿蔔頭裏,讓師父領着去量體裁衣,頗過意不去
趙洛懿看中藍地白點的綢子,再就是也想給李蒙做黑色暗繡竹紋的錦袍兩件,但是過年,手指又滑到鮮亮的紅綢上。
趙洛懿回頭看了眼李蒙,李蒙生得白淨,且恰是介于少年與青年人之間的清秀,到底想不出他穿一身紅是什麽樣。
李蒙看趙洛懿沒什麽表情的側臉被紅綢映得也發紅,倒像是趙洛懿在想什麽心事,想得羞赧起來似的,不禁覺得有趣,湊近趙洛懿身邊,“師父也做衣服吧?”
趙洛懿心不在焉地“嗯”了聲,拇指與食指搓那紅綢。
“要不師父做身紅袍子,老穿黑的,偶爾也該換個口味。”經過昨夜,李蒙覺得趙洛懿稍微沒那麽可怕了,平端生出幾分親近。
趙洛懿微一點頭,叫店裏夥計來。
李蒙晃着腦袋,看中一匹寶藍色卍字暗紋的緞子,剛想叫趙洛懿看,卻見趙洛懿向夥計一指自己,“給他量一下尺寸,用這個紅色的、那邊那匹黑色、上面的寶藍色,各做一套,式樣你帶他去選。”
“……”李蒙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夥計迎進去了。
等李蒙量完尺寸,看好式樣出來,外面鋪子裏紮堆擠着一大堆婦人,他站在那裏連手腳都沒處擺放,索性走出鋪子,在門口等趙洛懿。
也沒等多久,趙洛懿便帶着一只盒子回來,李蒙猜測是糖果糕點一類。
趙洛懿沒多說什麽,只伸出短劍,李蒙握住劍鞘,與他師父兩個,一晃一晃在街上又逛足半天,傍晚時候裝着一肚子的羊雜湯和紅糖花生湯圓回去府衙。
才走進別院,霍連雲臉色不好地走來,看了李蒙一眼。
“把東西拿進去收好。”趙洛懿把買的東西給李蒙拿着,各式紙包盒子像小山似的,李蒙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趙洛懿視線跟着他拐過走廊,才轉過來看霍連雲,“何事?”
一只傳信竹筒被霍連雲拿出來,他說:“下午從靈州過來的消息,小七任務失敗,在靈州城外河中被發現的屍體,已送到靈州十方樓中。”
“何人所為?”趙洛懿問。
霍連雲搖頭,“雖然不知道是誰做的,但我已向瑞州查實,此次任務的委托人,與委托我們去殺賀銳亭的,是同一個。用的都是化名,但樓裏‘貂兒’的招子,畫像裏是同一個人。”
“小七的任務是什麽?”
霍連雲看着他,十方樓裏規矩,不允許打聽別的殺手領取的任務,霍連雲躊躇片刻,才道:“我不知道。”
趙洛懿銳利的眼光看他半晌,方道:“找到東西之後,先回靈州。瑞州那裏,樓主可有傳來消息?”
“交給老大在查。”
“那我們就不便插手了。”趙洛懿說。
“你不管了嗎?”霍連雲急切地問。
趙洛懿沒有吭聲,走到走廊拐角裏,提起李蒙的衣領子,随手将他攔腰往外一抛。
李蒙腳下滑出一大截,才扶着身後花架站住腳,花盆搖晃不已,李蒙一個躍身,将花盆立住。
趙洛懿已回房去,霍連雲握拳站在原地,沒對李蒙說一句話,朝前院方向走了。
當晚趙洛懿休息得很早,連晚飯也沒吃。霍連雲不在府衙裏,李蒙不敢離開別院,白天他只隐約聽見趙洛懿和霍連雲說的話,他連小七都不認識,只是覺得,同一個人發出的任務,另外的執行者被殺,趙洛懿他們可能會有危險。
也許這陣子一直在逃避追殺,正面撞上殺手的次數也不少,神經一直在緊張之中,李蒙反而不覺得害怕了。
他一條腿搭在廊下,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他撮弄蕭苌楚放蟲子咬他的那根拇指,傷口已經看不見了。
蟲子在身體裏也感覺不到,到底他真的會死嗎?
夾雜在鳥聲之中,幾聲短促的竹哨從院牆外傳來。
李蒙臉色煞白,差點從坐着的地方滑下去。
也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蠱蟲感應到什麽,一股鑽心之痛自左腹襲來,将李蒙打了個措手不及。
随着竹哨聲急促,左腹疼痛也愈加劇烈,李蒙張了張嘴,疼得都沒力氣說話。
月亮将牆頭人影拖長在青灰石板上,長長拉到李蒙的面前,他順着影子看向牆頭。
霍然有個人影長身立于牆頭,一觸到李蒙的目光,人影便閃入牆後。
竹哨戛然而止。
李蒙左腹疼痛随之消失,但額頭冷汗滴落眉梢,真切提示他方才都不是幻覺。他站起時兩腿打戰,扶住柱子,慢慢走到牆邊,左右觀察片刻,看見東側不遠有一扇角門,便向那裏緩慢走去。
牆外黢黑一片,但空氣裏飄蕩着淡淡的油氣。
似乎是府衙裏的煉油房,也無人看守,李蒙扶牆邊走邊四處察看,方才那人沒有點燈,這院子因無人住,也不像隔壁別院裏那樣廊下點燈,中央一片空曠的荒地,半人高的枯草無人打點,黑影幢幢。
哨音又短促響了兩聲。
李蒙手掌成拳,抵着左腹,稍減疼痛,扶牆循聲走去,沒發覺已漸漸偏離府衙,那聲音引着他翻牆躍出,離開府衙緊閉的後門,又從後門巷子裏,一直響至另一條街上。
李蒙疼得受不住時,那竹哨便緩少許時候,再響起時,必定李蒙已能提氣上牆。
小半個時辰後,李蒙來到一間挂着白燈籠的大宅門口,竹哨不再響起。
巷子裏沒有別的人家,李蒙微微蹙眉,想了想,前去敲門,手指一碰到門扉,門就從裏打開。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師父以後會無數次問徒弟:你作甚
☆、外族
前腳李蒙離開府衙,後腳趙洛懿開門,于走廊中找了片刻,想叫李蒙明日下午去取衣服,叫了好幾聲,無人應答。趙洛懿納悶地回屋坐着,喝了兩杯涼茶,掌起燈來。
他取出包袱,摸出缂綢丢在桌上,攤開來看。
缂綢上繪着山川和地形,以舊時古文字作标識,是一件舊物,他一直随身帶的。那日為不讓霍連雲發現,他随手藏于石下,當晚便取回。
“百兵譜”三個字是他自己繡的,但凡細看,就會發覺與缂綢之中的字體不同。
上面繪的幾個州府,趙洛懿連猜帶蒙,聯系執行任務時看過的地形圖和走過的地方,推測是南邊幾座重鎮。
而南面又有一地才扯旗自號稱“南湄”,境內遍生沼澤,有一條湄水經過,該河約摸四分之三在南湄境內,下游支流分布在大秦西南邊境。
趙洛懿看了會兒,腦中卻什麽都沒想,手指流連在發黃表面,指尖流動着說不出的眷戀。
他起身,取來煙槍,将平日裏擦槍的黑布拿來,手勢極為緩慢,任憑黑夜無言的沉寂和蝕骨的失落吞噬自己。
趙洛懿常破罐破摔地想,要不是他娘留下來這卷東西他還沒有查明其中機竅,興許他早就死在一處野地荒船中,皮肉發臭才被人發覺也未可知。
他目光滑過缂綢、煙槍、桌上油燈、桌面上不能再擦淨的老油漬,撇過頭看了眼桌上的無妄劍。
趙洛懿絕望地想,他有徒弟了,這下連死都不能輕松。越想越是心情複雜,把煙槍擦得油光锃亮。
……
老人喝茶發出的聲音在靜谧的屋內十分刺耳。
看見黑衣人李蒙總會想起上次忽然七竅中流出蟲子來的那個人,覺得眼前這些人也可能會陡然爆出慘叫,耳朵鼻子爬滿蟲子。
李蒙盡量去看屋頂,那上面有一張蛛網,被室內明亮的燈光照得清晰,連蜘蛛吐絲都看得異常分明。
蕭苌楚對老人态度十分恭敬,當老人說還要喝一碗茶時,語氣雖含着抱歉,李蒙卻敏銳地聽出了一絲輕蔑。
“老夫上了年紀,一旦要費唇舌,就要多費茶水,蕭姑娘不會不耐煩吧?”
李蒙這裏看去,對着那老人蕭苌楚滿臉溫順笑意,随臉孔隐入陰暗就改換了一臉的不耐煩。
蕭苌楚親手捧上茶碗,柔聲道:“咱們這些人都仰仗老爺子過活,豈敢有不耐煩的?”
孫老頭笑聲嘶啞,李蒙聽得直皺眉。他一進院子,就看見蕭苌楚握着竹哨,但只說這個孫老頭要見他,此刻李蒙已離開府衙小半個時辰,生怕趙洛懿要找,頻頻回頭往外看。
“過來。”孫老頭喝飽了茶,放下茶碗,沖李蒙招了招手。
他的手幹枯發黑,讓李蒙想起趙洛懿常裹的煙葉子。
李蒙磨磨蹭蹭。
老頭锲而不舍地招手。
見磨蹭不過去,李蒙只得不情願地挪到孫老頭跟前。
“啊啊啊啊啊啊——!!!!”驚天動地一聲大嚎!
蕭苌楚蹙眉,握住銷魂鞭。
黑衣人們依然如同木頭杵着,面無表情。
孫老頭一笑,臉孔皺得像朵發黑的菊花。
他的手粗糙陰冷,搭在李蒙手腕上,臉上笑意要是算作安慰,那也太驚悚了。李蒙那一聲叫完,便不敢再亂動,他眼角餘光已經瞥見蕭苌楚的鞭子。
“老、老頭,您摸什麽吶?”李蒙戰戰兢兢問。
“轉過身去。”孫老頭說話緩慢,聽上去虛弱無力,他說完一句,就喘上一會,半晌,方才吐出第二句,“雖然不是,練武的好料子,不過,用來做重塑的肉身倒是不錯。”
含含混混的話聽在耳中,李蒙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孫老頭彎腰去撩他的袍子,李蒙驚跳起來,按住袍襟忙後退。
孫老頭并不強求。
但李蒙已看清他窩在一把烏木打造的輪椅之中,身上黑絲褂子,自腰以下,竟是空蕩蕩的。
“老爺子,少将軍的事兒,可還沒有辦完,您就是心急,也該有點分寸。”蕭苌楚冷冷道。
孫老頭仍然笑眯眯的,可李蒙覺得,這人笑起來比不笑可怖得多,臉上皮膚已老成塊狀,笑的時候紋路愈發明顯。
“成,老朽不打擾你們談正事,小姑娘,答應老朽的事,可別忘了。”
蕭苌楚擺了擺手,孫老頭便推着輪椅出了門,及至外面已無聲響,蕭苌楚向黑衣人示意。
一人取出木盒給李蒙。
李蒙不解地望向蕭苌楚,眉毛動了動。
“裏面是孫老頭配的藥,你只要,每日設法在你師父的飯菜裏下一點,就沒你什麽事兒了。”
“既然能下藥,為什麽不直接用劇毒?”李蒙悶頭握着木盒。
“劇毒之物多有古怪難聞的氣味,你師父要是那樣不濟事,早已死過千百回了。這只是化去內勁的普通藥粉,無色無味,甚至不練內功的人,服了也無事。”蕭苌楚将面紗扯起,遮住臉,緩慢走到門口,“我料你可能要壞事,我們的人不能離得太近,否則會被察覺。與其讓你被窮奇發現,先一步除去,不如讓你處置風險較小的,要是他發覺你在下藥,你可以自己服下一些,自證清白,我只能賭窮奇對你會有一線心軟。”蕭苌楚說得不很确信,她轉過臉來,看李蒙臉色不好,想上回給李蒙下蠱,他沒什麽激烈掙紮,今日亦然,純然一副逆來順受活命就成的孬樣。認為李蒙也許被剛才孫老頭的樣子駭住了,想着還要用他,遂好意安撫道:“閣主的意思,圓滿完成此次任務之後,帶你回去見他。”
“閣主?什麽閣主?”本來李蒙沉默,只因他心中抗拒,究竟為什麽,他卻不知道,只知道要幫着外人對付趙洛懿,他不樂意。這時聽見蕭苌楚說,強打起精神。
蕭苌楚眼神複雜地看他片刻,道:“事關你家仇,還不是告訴你的時候,來日方長,可不要誤事。”蕭苌楚不願多說,命人将李蒙送回府衙後門。
李蒙爬牆的本事甚是娴熟,連皇宮四十餘尺的牆他都能怕,府衙後牆不在話下。
躍下地面,李蒙只覺臉熱心跳,許是蕭苌楚以竹哨催動他體內蠱蟲留下的後患,也顧不得了。穿過第一進院落,李蒙放慢腳步,心中尋思,離開時趙洛懿已進屋去,過去這麽久,怕是已睡下了。只需提防不要碰到出門又歸來的霍連雲,要是撞上了,就說聽見後院有響動,遂去查看。
李蒙邊想邊沿牆下返回自己屋子,站在門前,見三間連在一起的屋子都沒有亮燈,松了口氣。
他指尖觸到袖中的木盒子,下意識收進去一些,揣好。
剛一進屋,鼻端嗅見的煙氣讓李蒙心頭陡然一跳。
黑暗之中,一點紅星随趙洛懿長吸入一口氣而持久閃動。
“幹什麽去了?”
李蒙還在門口愣着,等回過神來,支支吾吾道:“聽見後院有響動,去看了看。”
“是貓還是耗子?”趙洛懿問。
聽出趙洛懿有說笑的意思,李蒙放心下來,不過仍然滿背冷汗,這麽一驚一乍他都快被吓出毛病來了,腦內遲鈍,走到桌邊,“師父怎麽不點燈?”
“就我一個人,坐會,打算等你回來去睡,用不着點燈。”說着趙洛懿便起身。
聽見關門聲,李蒙仍不敢動,待腳步聲遠去。李蒙放縱地倒在床上,空氣中有一股又冷又潮的氣息。李蒙一臂無力地遮在臉上,只覺左腹依然有痙攣般的痛感,一時眼前是蕭苌楚淩厲的鞭子,一時又是孫老頭皲成碎片的老臉。
什麽時候睡着的,李蒙也不知道,次日院中不斷傳來嘈雜人聲,李蒙剛推開門,就看見不少丫鬟小厮在院子裏邊挂紅燈籠邊打鬧嬉戲。
去隔壁看了看,趙洛懿和霍連雲都不在,李蒙端只大碗坐在廊下吃早。
一個小丫頭挂好燈籠,朝李蒙看了一眼。
李蒙眼神發愣,穿着趙洛懿的舊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