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他舉手投足間,俱是少爺做派,人幼年積習,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

“小少爺。”

甜甜一聲喚,驚醒猶在胡思亂想的李蒙,面前站着個十三四的小姑娘,一身紅襖穿得煞好看,映襯出她乖巧的桃子臉。

李蒙忙搖筷子:“我不是少爺。”

“都說您是陵陽侯的徒兒,是不是真的呀?”

自李蒙坐的位置看去,只見到少女的側臉,膚白勝雪,微微發紅,倒是十分可愛。

“不是,另一位才是我師父。”李蒙不大自在,朝旁挪了挪。

少女站起身,拍拍身上蔥綠的棉褲,笑道:“我叫桃兒,你們這院子的下人,都歸我大娘管着。但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你就來找我。”桃兒伸手指向東側拐角,那裏幾間并着的窄門,“那幾間是我們下人的住所,西角裏的,便是我住的屋。”

桃兒要走,李蒙掙紮片刻,方道:“我們初二就走了。”

桃兒回過臉,詫異道:“不過完年麽?”

李蒙“嗯”了聲,“家中有事,要趕着回去。”

“你們是住在中安城麽?”桃兒滿眼豔羨。

“不是,是靈州。”李蒙忙道。

“靈州……”桃兒想了想,又是失望,又是羨慕,“總比這裏好,天子腳下。”年紀甚輕的小姑娘嘆了口氣,幽幽道:“在我們這樣地方,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天子長什麽樣呢?聽說皇上在鳳陽行宮住過,可惜那時我太小了。”

“你現在也小。”本來提起皇帝,李蒙心內不舒服,但與人閑談,總不好時時刻刻苦大仇深。

桃兒瞪起眼,“我會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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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氣得臉更紅了,方才是桃花,現在可是紅梅,只得硬着頭皮連聲稱是。

倏然一股子甜香鑽進鼻中,霍然在眼前放大的臉讓李蒙緊張無比。

腿上一熱,稀飯打翻在袍子上了。

李蒙顧不上桃兒,跳起來忙拍,反應夠快,又是黑色的袍子,現在看不出,就是幹了之後會變白。

“哎,你坐下。”桃兒拉住李蒙的手。

李蒙渾身過電一般難受,張口結舌:“不用。”

但桃兒瞪着他,李蒙只得坐回去,桃兒掏出手帕,蹲在李蒙身前,替他擦幹淨袍子上的湯漬。

烏發在白皙的脖頸上一顫一顫,李蒙漫不經心望向別處,手指摳着褲子,十分不過意。

“行了。”

這一聲聽在李蒙耳中,簡直如蒙大赦。

桃兒不急着起身,目不轉睛看李蒙半晌,想了一會兒,從脖子上扯出一根紅繩,下墜了只成色很一般的玉佛,以李蒙見識看,在中安小攤販手中,至多二兩銀子能買到。

桃兒示意李蒙伸手。

李蒙一頭霧水地看她,猶豫地伸出手去,帶着體溫的玉佛落在他掌中,李蒙才意識到桃兒想把這東西給他,正要拒絕,手指被桃兒推回掌中握住。

桃兒輕拍李蒙的手背,朝身後觑,沒人注意他們。

“我是棄兒,大娘也不是親的,這上面有我的生辰和出生地,寫了中安。你既在靈州,我們認識了也是緣,将來我要是有機會去中安,人生地不熟,能來投靠你嗎?”桃兒殷切地望住李蒙。

面對柔弱的少女,李蒙胸中頓時湧出屬于男子漢的硬氣,鄭重其事地點頭。

“你可以去靖陽侯府找我,要是我不在,師叔會傳書于我。”

桃兒抿嘴笑了,使勁點頭,目如星子。

身子滾圓的管事叫桃兒去幹活,李蒙看她走遠,把個玉佛揣在哪兒都不妥當,本來想挂在脖子上,但一想這是從女人身上扯下來的,好像又有點不好意思,遂仔細收在荷包中。才端起碗去洗涮。

回來正撞見霍連雲從外面回來,看見李蒙,霍連雲右手往身後一藏,笑與他招呼。

李蒙便問他師父去向。

霍連雲:“你師父也出去了?”

“嗯,一早就不見人。”

霍連雲一想,“是不是去買過年吃的瓜子糖之類的。”

“昨日我們上街就買了……”李蒙聲音頓住,“可能是去取新衣服了,我出去看看。”

霍連雲如釋重負,笑揚起左手,“去吧,幫我帶些煙火棒,今夜咱們也樂呵樂呵。你師父要是忘記買屠蘇酒,你便去酤一些回來。”

李蒙點頭應了,去趙洛懿屋中找銀子,沒找到,只把無妄劍綁在身上,出來叩霍連雲的門。

“誰?”霍連雲聲線緊繃。

“二師叔,我沒有錢!”李蒙尴尬道,回頭看了眼,院子裏挂燈的仆人們幹完活又被分派到府衙其餘各處準備除夕所用,倒是沒人在。

消得片刻,霍連雲從門內探出和煦的臉。

李蒙收下五兩銀子,鼻子抽了抽,霍連雲朝外揚手,“快去,早些回來,今兒晚上給你也嘗嘗酒的滋味。”

李蒙猶是少年心性,屠蘇酒他并未嘗過,眼睛發光地點頭。

走出了府衙,李蒙才想起,方才霍連雲開門時,他嗅見的是藥酒味,那味兒太刺鼻,根本藏不住,但隐于其中的,還有血腥氣。

李蒙頓時住了腳。

大秦的除夕往往從傍晚開始慶祝,家家戶戶要燃放煙火和鞭炮,吃年夜飯一直到次日天明,家裏人嗑瓜子閑談守歲。

街上處處都擠着采辦年貨的人,大媽大嬸吵嚷個不停,李蒙一時腦中有些懵。

霍連雲受傷了?有人追着他們一直追到了岐陽府衙?不是在府衙,霍連雲一早出了門的,何況在府衙裏要是有人打鬥,不會其他人都聽不見。霍連雲在十方樓四大殺手中排行老二,誰傷得了他?

他師父也出了門,要是來的人能傷到霍連雲,恐怕他師父也……

李蒙腦子裏“嗡”的一聲,視野裏人頭攢動,他一路走一路找,步子越來越急,冬日裏走出一背熱汗。

足走了小半日,也沒看見趙洛懿,實是口渴難耐,問過茶館夥計,想站在門口喝完茶再找。

李蒙對着茶碗吹氣,眼珠仍不停四處看,這師父太不讓人省心了,成天起床就往外跑。秦蓁蓁柔美的容顏閃現在腦內,繼而是趙洛懿逛花樓的場景,再聯想趙洛懿一個落拓江湖客,本來誰看他衣着都會以為此人不好惹且身無長物,可他錢袋裏總收着幾張大額銀票。

李蒙愈發堅定了趙洛懿是趁自己沒起床逛窯子去了,要不然他錢袋怎麽不在。

剛喝一口茶,一行穿着怪異的十數人從李蒙眼前走過,緊接着,茶館內咿咿呀呀的唱戲聲止住,為數不多的幾個閑客滿面郁郁被人從裏頭趕了出來。

“幾位客官這是做什麽,我們做點尋常生意,是本分人呀。別、別砸。”夥計全架不住,上一個被一拳揍飛一個,老板只得親自賠笑。

那幾個下身裹着獸皮裙的人便似聽不懂似的,互相對視交談之後,其中一人走上前去,生硬地問老板:“有個穿黑衣的人,他應該腰上有傷,站不直身,有沒有、來過?”

其餘諸人四下查看,恰好李蒙是一身黑,忙挺直了腰板。

那問話的人也看見了他,轉過臉來,皺眉。

慌亂中李蒙碰倒茶碗,再次澆濕了袍子。

“……”李蒙自暴自棄地不去管袍子,挺直身站着,他看那幾個人手中都有兵器,要是跑,恐怕會被誤傷,反正他不是他們要找的人。

“你、是誰?”陌生人問。

他側臉刺着一條蛇,蛇吻蜿蜒至耳廓上,模樣也不像大秦人。

“李蒙。”

“見過,剛才我,問的人嗎?”

“沒有。”李蒙誠懇道,“他受了傷,你們可以去醫館查問。”

男人覺得有意思,李蒙似乎不很怕他,只是急着想走,眼睛不住在看離開的路徑。

“他不會、去醫館。”

“哪有人受傷不找大夫的?”李蒙倒認真與他計較起來。

男人眼珠呈現淺棕色,手搭上李蒙的肩頭,哥倆好一般地沖他笑起來,因他臉色黝黑,牙齒顯得很白。

“我說、他、不會。”

李蒙感覺到男人手提住自己衣領,就在對方發力剎那,李蒙已提起內勁,順勢蹿出,腳踏在男人胸前,借力躍上對街酒樓了。

雷鳴般的下令聲響起,李蒙一看,那些外族人竟然追起自己來了,連忙爬上屋頂,把別人房頂磚瓦踩得直作響也顧不得了。本以為走上面快,誰知道那些人輕功也不錯,都上了房頂。

李蒙一看下面有間院子裏人挺多,忙矮身一躍,跻身兩堵牆之中,借着自己身形瘦,也沒大看清是些什麽人,只知道多是女人,軟糯呢喃聽起來就很舒服。

李蒙邊跑邊向後看,生怕被追上,順勢推開一間屋子。

迎面“嗖嗖”數聲,李蒙迅速低身滾進桌下,滿面駭然看見釘在木門上的幾枚飛镖。李蒙深切感受到了人在江湖飄的風險。

屋門關上。

李蒙才想爬出去,頸中一冷,心中大叫糟糕。

才躲了虎豹,又遇上豺狼,只見眼前綠裙,大概是個姑娘家,早在心中盤算,才想起來那院子裏的女人們所作裝束,知道自己是到了某間妓院裏了,慌忙道:“姑娘饒命,我來尋人的,不慎誤闖,請姑娘恕罪。”

“尋人?尋的什麽人?”那聲音帶笑,李蒙卻也不敢有半點放松。

“尋我師父。”

“你師父,叫什麽名字?”

“他、他,”李蒙十分猶豫到底要不要說實話,又聽那女人問,“是不是姓趙?”

李蒙被人提着後領子,從桌子下面拉出來,整個人都有點懵。

“大白天想方設法逛窯子,你們師徒二人,倒是臭味相投。”女人曼聲道。

“淨說屁話。”

聽見趙洛懿的聲音,李蒙大喜,也顧不得女人還抓着他後脖子,一掙脫,往內室撲去。

見趙洛懿赤着上身,坐在花娘的繡床上,披頭散發,武袍掖在腰中,身上還不少痕跡,登時吓得哇哇大叫,窘得一臉通紅,只沒臉看地掩住臉。

“師父,你怎麽真的大白天出來逛窯子了!”

☆、馨娘

二話沒來得及說,李蒙腦門上挨了一記,趙洛懿的煙鬥在他腦門上戳出個紅痕。

“……”李蒙不滿地捂頭,四下看了看,綠裙的花娘走到門邊,抱胸斜倚在旁。

屋內焚的香十分好聞,令人氣血奔騰。

李蒙臉紅紅,轉頭看見趙洛懿腰間纏着層層白布,隐約有血滲出,不由得使勁吞咽,好半天才問出聲:“那群外族人要抓的就是你?”

趙洛懿雲淡風輕道:“他們找不到這裏。”

“他們剛才在追我。”李蒙說。

趙洛懿:“……”

花娘走來,捉起李蒙後領子,像提起一只貓兒,李蒙手腳全不着力,臉很紅。

“算了,又不是打不過。”趙洛懿說。

李蒙後脖子一松,跌在地上,趕緊爬起來,只覺頭暈目眩,一手使勁按額角。

“師父。”

趙洛懿掀起眼皮看了李蒙一眼。

李蒙腳下兩個趔趄,身軟目饧,手在空中亂抓,什麽都沒抓到,丢下一句:“暈死了……”就呈個大字型倒在了地上。

花娘鳳頭鞋尖踢了李蒙兩下。

“他大爺,這樣就暈了!”哭笑不得地叫了聲,趙洛懿已下床來,一言不發,把李蒙抱到床上。

花娘手中細腰塵尾比翼扇掩住口,“一點春香而已,你徒弟,該不是還未經人事。”

在大秦,男子十三歲可成親,到李蒙這年紀,還沒有正兒八經睡過姑娘的,也就剩疏風了。

趙洛懿沒理會,把李蒙安置好,披起武袍,挽上腰帶,朝花娘說:“我出去一趟,他醒後,讓他自己回府衙。”

走至門口,趙洛懿回頭看見花娘彎腰好奇地探看李蒙,一手伸向李蒙。

“你哪只手碰他,下回見面,我便取走你哪只手。”

趙洛懿推門出去。

花娘聽見他的腳步聲碎碎踩在屋脊上,不曾刻意隐藏,撇嘴不滿地翻了個白眼:“小氣,我就摸了你徒弟怎麽着吧?”

蔥白嫩指作勢要探,手忽又頓住,花娘想了想,五指已先不争氣地蜷縮起來,生氣地起身,朝外叫下人打冷水來。

寒冬臘月裏兜頭淋一盆冷水,李蒙就是再大的火氣也都洩了。何況他風寒才好,鼻翼翕張急促喘氣,睜眼便看見那花娘手中一只碩大的木瓢,又要朝他頭頂沖。

“阿嚏——”

“你小子——要吓死老娘呀!”花娘不住拍撫心口,木瓢随她手抖溢出些水,李蒙才發覺是熱水,還挺舒服的,老實下來。

水聲不斷,不知水裏加了什麽,聞起來很舒服,趕路常常十天半月不洗澡,到了府衙又就病着,李蒙泡在浴桶裏,舒服得閉起眼睛。

“你叫什麽名字?”花娘問。

“木子李,單名一個蒙。”花娘與師父相熟,李蒙自然而然放下了戒心,不過還是奇怪,“你屋子裏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怎麽我暈了,你們倆都沒事。”

“樓裏的人,都是聞慣了,将來你師父會把這樣本事也傳與你。”

李蒙嫩白皮肉在水裏泡得像只熟透的蝦子,花娘擡起手,又恨恨避開不與李蒙皮肉接觸。

李蒙背着身,倒是不知道,只因為熱水燙得骨頭發酥,整個人都懶懶的,只知道哼哼。

“跟着窮奇多久了?怎麽好像連他的一成本事都沒學到。”

李蒙悶聲不吭,片刻後才郁悶道:“他還沒決定正式收我做徒弟,你知道我師父喜歡什麽樣兒的徒弟嗎?”

要是學成趙洛懿那身功夫,要報仇就有了希望,李蒙雖被熱氣熏蒸得昏沉,倒還記得大事。

“他收徒弟,可是大姑娘上轎,只要你別觸到他的底線,肯帶着你,已是待你另眼相看。”那花娘說話嗓音甜絲絲涼沁沁,聽着就使人沉醉,也是十方樓中人,要是她出手,但凡正常男人,恐怕一招也擋不住。

李蒙胡亂想着,順從地要起身,忽然反應過來。

“請姐姐去外面等候,我穿好衣服便出來。”

“都在我跟前兒洗涮過了,才想起這一茬,還有什麽好遮掩的?”說着話,花娘走了出去。

大概洗得太久,李蒙渾身都是紅的,猶如喝醉的大蝦。

“你袍子髒了,正好,你師父一早去取了給你新做的袍子,你自己看看要穿哪一件。”

裏衣貼着李蒙沒太擦幹的身子,顯得有幾分瘦弱,不過穿上外袍,挽上腰帶之後,腰是窄瘦,屁股墩兒上有點肉。

花娘滿意地點點頭。

“我師父怎麽受的傷?”李蒙問。

“他那個人,一年到頭傷是不斷,不要命的打法,早些年更狠,都以為他急着下去找他娘。”花娘驀然打住,話鋒一轉,“總之他有了徒弟,大家也放心一些,好生照看你師父,學着點。”

原來趙洛懿也沒娘了,李蒙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悶頭把包袱拴好,拿上無妄劍,打算告辭。

“怎麽,都不問問我的名姓,要學你師父的作為,可要得罪不少人。他有那個能耐,得罪得起,你呢?”花娘淡笑道,坐在繡床上,雪白雙腿從裙中伸出,擡起一些,交叉擺弄在一起,懶怠地靠在小桌上,一手支頤,促狹地看李蒙。

李蒙只得硬着頭皮問:“姑娘芳名,不知可否告訴在下。”

“既然你誠心誠意問了,我便大發善心告訴你,可記清楚了。四大殺手誰來了我的地盤,都得上我這兒來報到,你可以叫我——”花娘眼角上挑的妝媚态橫生,“馨娘。”

“……”李蒙勉強牽起嘴角,“你的新郎官兒何在?在下幫你把他捉回來。”

馨娘勃然色變,正要發作,又強忍下去,抿着嘴角笑:“小兄弟真讨厭,奴家名字裏帶的那個字兒,是處子馨香的馨,別記錯了。”

“……”李蒙剛消下去紅的耳朵又發起燙來,奪門而出,就聽見馨娘的笑聲在屁股後面追,愈發不敢停步,悶着頭鑽出院落,從後門出去,略略認得這條巷子,一路問一路走到熟悉的南街上,才想起來霍連雲讓他買的東西,趕緊又一路問去酒館,因想着霍連雲和趙洛懿酒量定不會差,自己若還想蹭點,就不能買得太少。

轉足大半個時辰,門房看李蒙懷中抱着兩只壇子,手上還挂着竹藤,下面挂着兩只酒壇分別挽在臂上,連忙上來幫忙。

“小大人好海量,不如今夜上咱們班房裏來和大家吃兩盅?”

“不是什麽大人,不好胡亂叫的,我師父管教甚嚴,到晚上再看罷。”李蒙客氣道,走至別院門口,便自己拿了進去。

正在喝茶的霍連雲上身前傾,茶水噴出,還好李蒙今日已十分警覺,躲得很快。

“屠蘇酒,”李蒙指指酒壇,“煙火棒和鞭炮不大好買,掌櫃的已記下了,會在晚飯前送到門上來。”

說着将餘下的三兩二錢銀子還給霍連雲。

霍連雲擺手:“給你買糖吃。”

李蒙:“……我不吃糖。”

霍連雲了然笑道:“沒事,你吃,我們不笑話你。”

“……我七歲之後,就甚少吃糖,也不愛吃那個。”李蒙看霍連雲心不在焉,膝上搭着一襲披風,手縮在手爐皮套之中,倒也看不真切他是否真的受了傷。

“那你拿去買些別的,這算今日跑腿勞煩你,晚上另打發你壓歲錢。”

李蒙不甚在意,看霍連雲瞞得滴水不漏,反尋思起來是否自己在這兒杵着,讓霍連雲生出防備,索性在走廊底下呆坐着。

趙洛懿還沒回來。

天空中掠過結伴而飛的兩只鳥兒。

所有鳥之中,李蒙最愛大雁,不過已過了雁南飛的季節,這時節太冷,少見鳥兒在空中恣意縱橫。

李蒙無聊地在廊下坐着,風凍得他鼻涕直流,打算進屋避一避,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李蒙捏着鼻子緩了緩那股子酸勁,看見一身紅襖的桃兒在對角那間小屋的窗口,臉是向着自己,隔了一整個院子,是不是在看自己便不清楚了。

李蒙揮了揮手。

桃兒也揮了揮手。

李蒙就走進屋裏去,放下包袱坐了會,喝完一杯茶,手随便在身上摸了摸。

“……”

李蒙原地跳了起來,焦急地翻袍子領子袖子腰帶,凡可以藏東西的地方都不放過,卻哪裏都沒有荷包的影子。那荷包不打緊,玉佛雖是桃兒給的,有她生辰八字什麽的,但他也用不上什麽,将來她要來找,也不需要憑借那個。李蒙憂心忡忡在找的是其中一枚指環,是他唯一一件随身之物了,是他娘給的,如今算遺物。

李蒙快速扯開腰帶,把外袍脫掉,還異想天開的把裏衣也敞開,猶猶豫豫想脫褲子,但先脫了靴子,向外倒東西,沒東西可倒,于是站起身來原地跳,要是身上有什麽,這麽一跳也該掉下來,他聽個響兒就能找到。

就在李蒙上蹿下跳時,門忽然被撞開了。

“……”李蒙急忙拎住褲子。

趙洛懿深邃雙目看着他,腳帶上門,不悅道:“屋裏要是熱,就去院子裏,涼快。”

“……”李蒙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趙洛懿已走進裏間,李蒙剛想說話,鼻子敏銳地聞到一股血氣,這才留意到地上一道暗色,拖出的痕跡直到裏間。

“師父,你是不是受傷了?我給你找大夫!”李蒙大聲嚷道,一時把荷包抛在了腦後。

趙洛懿趴在床上,血從腰側滲出,趙洛懿将被子扯開,往身上一裹。

“我睡覺,看着門。”

李蒙本以為趙洛懿會多吩咐幾句,畢竟他受傷是事實,傷他的人大概就是那群外族,自己都看見了,也用不着藏,總要解釋幾句,而且趙洛懿的語氣,就像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等了半晌,李蒙沒聽見響動,才小心撈開門簾,趴到床邊,見趙洛懿緊閉雙目,真是睡着了。

只得抓起趙洛懿的腳,給他脫了鞋,把他垂在床外的腿抱上去,累得李蒙直嘿咻。

打水為趙洛懿擦手擦腳之後,帕子讓水色變得有點帶紅。

李蒙想來想去,還是出去借廚房,燒熱水。

李蒙手指才一搭到趙洛懿領子,對方便警覺地睜開眼,見是李蒙,遂沒說話又閉上眼睛大睡。

掀開趙洛懿的袍子,李蒙才看見,黑色衣袍下面,腰側纏着的白紗布顏色都夠做新娘子的蓋頭了,右腹部也挨了一刀,還在滲血。

簡單清理過傷口,李蒙翻遍了趙洛懿的包袱,總算翻出了一只藥瓶子,聞上去與趙洛懿第一次讓他幫他上藥用的那個很像,都是金屬兵器所傷,應該能用,就爬上床,騎在趙洛懿腿上,彎身給他上藥。

藥粉撒上去似是很疼,趙洛懿眉峰攢在一起,片刻後不大自在地睜開眼睛,“做什麽?”

李蒙一手藥瓶一手藥粉,“給你上藥啊。”

“你從哪兒拿的藥粉……”趙洛懿神色劇變,示意李蒙下去,扯了扯褲子,臉色不很自然,從李蒙手裏拿過藥瓶。

“聞着和上次的一樣……”李蒙支吾道。

“你是狗鼻子?”李蒙拿錯了藥,趙洛懿疼得不行,硬是咽下這口苦水,也怪自己沒和李蒙說清楚,他也是好心……趙洛懿不住催眠自己,臉色仍是難看。

李蒙嘴巴癟着,眼圈發紅。

“……”趙洛懿深吸一口氣,壓抑道:“去打點水幫我洗淨,之後就不用管了。”

李蒙眼圈更紅了,聲音哽咽:“師父,你會死嗎?”

“會,被你氣死。”

李蒙連忙抽鼻子,急急忙忙去打水,生怕趙洛懿死了似的。等收拾幹淨,外面有人來催吃飯,趙洛懿對李蒙示意。

李蒙揚聲道:“就來。”

“攢個食盒來,飯菜你随意撿些,酒不要,辣椒活魚一律不吃,清淡的好。”

李蒙紅着眼睛點頭,回來時趙洛懿已經在睡,他小聲叫了會兒,趙洛懿才昏沉沉醒來。徒弟服侍着把飯吃了,李蒙在旁小聲說話:“二師叔問起你了,我說你不在,留着晚上給你加餐的。”

趙洛懿閉着眼睛“嗯”了聲,“亥時之前,把食盒放到門外。”

李蒙點頭。

趙洛懿嘴角牽了牽,本來要睡,覺得李蒙有點徒兒樣子了,到底徒弟什麽樣他并不知道,但看李蒙如此緊張,他也覺得有趣。

偷偷睜眼看,李蒙卻伏在他的被子上,肩膀抽搐,雖沒發出聲音,卻也知道少年人在哭。

不知怎的,趙洛懿伸出手去,落在李蒙頭上。

趙洛懿心想,好小子,頭發又軟又滑,少爺長成的,總歸不一樣。

李蒙渾身一顫,擡起頭時,兩人挨得近,才哭過,李蒙吐息滾燙。

摸完李蒙的頭,趙洛懿又順着他耳朵,指搭在李蒙喉結上,沉聲道:“我體質特異,不過尋常小傷,你別折騰我半夜又醒,睡實這一覺,明日縱使騎馬也不礙事。”

李蒙眨了眨眼,才哭過,眼中清亮無比,猶如身短體小仍努力想博主人一笑的狗兒。

“那我給你看着門。”

趙洛懿不置可否,疲憊已極地閉上眼,沒再說話。

李蒙打了雞血似的,初時在屋內走來走去,後來想到可能會吵到趙洛懿休息,開櫃子櫃子會響,幹脆把趙洛懿的舊袍子鋪在床邊,外袍脫下,裹在身上,蜷在床邊就睡了。

☆、夜逃

剛迷迷糊糊睡着,外間傳來激劇的鞭炮聲。

“……”李蒙直起身,擔心地看趙洛懿,震天響的鞭炮也沒能把趙洛懿驚醒。

李蒙想起來食盒,起身去放到門外。

外面霍連雲站着,像要敲門的樣子,見到李蒙,又半眯起眼,往黢黑屋中瞄了眼。

“你師父已睡了?”霍連雲問。

李蒙心虛地撇開眼睛,手指交互摳來摳去,“師父出去一日了,回來很累。”

好在霍連雲沒有多問,府衙守歲和放煙火不在這間院落,不過滿院的紅燈亮得煞是好看,紅,是年的顏色。

李蒙身上的袍子,也恰好是昨日做的紅袍子。

“過來。”霍連雲說。

李蒙亦步亦趨跟着他,霍連雲忽然想起一事,吩咐李蒙去他屋裏把酒抱出來,另有一只食盒,也一并取來。

李蒙一一照辦。

回來時霍連雲像個孩子似的,一手煙火棒,一手火折子,正努嘴在吹。

“……”李蒙放下酒壇,去廚房取來碗,看見霍連雲已在放煙火。

此起彼伏的炮仗聲愈演愈烈,李蒙有些擔心地瞥一眼趙洛懿的屋子,門窗皆暗着,應該沒醒。

“你不來放?”霍連雲朝李蒙揚了揚手中煙火棒。

李蒙怕他生疑,只得緩緩走去,霍連雲伸出右手,袖口略滑下,閃爍的煙火照出他纏到手腕的紗布。

霍連雲扯下袖子,擡頭看見李蒙已經拿着煙火棒自己玩兒了起來,在空中畫圈圈,火光連成一串,一忽兒是圓圈構成的炫目花朵,一忽兒是一雙蝴蝶翅膀。

終究還未長大啊。霍連雲暗嘆一聲,走去數步踏上院中柱子,身輕如燕,行走于梁上如履平地。

李蒙見霍連雲上了房頂,本覺得好玩,火光映照出李蒙面上喜色。只見霍連雲如同為他一人表演似的,在屋頂上以煙火棒畫出圖案,火焰皆是轉瞬即逝,但剎那絢爛已足夠讓人銘記。霍連雲面朝東方,手中煙火棒有規律地劃動。

李蒙歪着頭看了大半晌,這到底畫的是什麽,既看不出是什麽花兒鳥兒,也看不出是什麽福壽祝禱的字。

片刻後霍連雲手中煙火燃盡,從房頂躍下,站在李蒙面前吐白氣,“許多年不曾這麽暢快玩過了,你師父怎今日睡得這樣早?”

李蒙本有些緊張,霍連雲走去拍開酒壇泥封,單手注入碗中,沒有看他,他腦中飛快思索,便道:“白天師父去花樓了,至天黑才歸,想是花娘留他一日,這才累了。在樓裏他也喝了酒,酒上頭便身軟乏力,而且師父說吃了一肚子黃湯,晚飯都不想吃的,被我勸住了。”

霍連雲喝了口酒,示意李蒙坐過去,點漆般的眼一直注視他,令李蒙心裏砰砰直跳,手心出汗。

“還沒見老四喝醉過,你不該就讓他睡了,合該讓我見見你師父耍酒瘋。”霍連雲笑道。

“那我去叫他起來。”李蒙讷讷道。

霍連雲哈哈大笑:“你小子是想挨一通好揍?怎麽還和兩年前一樣呆頭呆腦。”頓了頓,恍然大悟,搖着頭,“不過也算随你師父。”

李蒙悶不吭聲,霍連雲将酒碗推到他面前,屠蘇酒藥味四溢,李蒙在家時父親不許飲酒,好奇得不行,早已等不及了,啜了一口,聽見霍連雲說話。

“這酒本應讓年紀最小者最先飲,至于長者,年紀最長的留在最後。若在瑞州,該甘老哥哥飲最後一杯。你今日買了這許多,我們也喝不完,中有藥性,少飲為妙。”霍連雲端起酒碗,凝視那黑瓷,頗有感慨,“不過,今年不在樓中,就我們三人,無須計較這麽多。”

李蒙才喝了半碗,就有些雙目發饧,忙使勁眨眼,忍不住問霍連雲:“二師叔,您為什麽,要入十方樓,做殺手。您不是……靖陽侯麽,那樣高的官位……”

“你覺得是為什麽?”霍連雲把問題又抛了回來。

李蒙想了想,說:“要麽您不喜歡朝廷拘束,願意逍遙江湖。”

霍連雲微微笑,眼睛眯成細線,攏在袖中的手摸到腕上繃帶。

“要麽,您是十方樓在朝廷的人。”李蒙喝完一碗屠蘇酒,困得不行,軟綿綿趴在桌上。

“為何你不猜測,我其實是朝廷安插在十方樓的人呢?”霍連雲問。

李蒙搖頭,咧嘴笑道:“您對樓裏弟兄們有情有義,我親眼見過你幫甘老頭燒水,幫小七紮風筝,給瑤瑤畫像綁頭發,對師父更是以命相護,沒有人當奸細是這麽當的。再說了,您怎麽會害樓裏弟兄們,二師叔才不會……”李蒙嘟囔道,眼角發紅,臉趴在石桌上,石桌冰冷,也沒有驚醒他半分。

霍連雲臉上笑意褪去,目中浮現出寂寥的神色,又或是哀戚,遙遙望向此刻已又寂靜下來的夜晚,當已過了午時,守歲的阖家都圍着火盆敘舊或是對弈玩耍,不守歲的長輩多半已經睡下。

倏然一縷微風襲來,令霍連雲縮起脖子,他長長籲出一口氣,彎下腰,看李蒙半晌,眉峰微蹙,将他抱起,走至李蒙睡的那間屋前,側過臉,看了眼趙洛懿緊閉的屋門,似乎有些為難。

霍連雲抱李蒙進了自己所在的房間。

半夜裏,李蒙覺得口渴,醒來找水喝,迷糊之間,踩到一團東西。

“要什麽?師叔給你拿。”溫潤的嗓音,是霍連雲。

李蒙耳根子一燙,這才發覺身上濕冷的外袍已褪,他睡在霍連雲的床上。

“是不是喝了酒口渴?”

李蒙尚未回神,聽見霍連雲問話,只讷讷點頭。

喝水時李蒙腿仍搭在霍連雲腿上,他夜裏睡覺總是不老實的,把杯子還給霍連雲。霍連雲手搭住他的肩頭,令他躺下。

李蒙忍不住問:“師叔,怎麽我在你這裏就睡了……我是不是喝醉了?”

“沒想到你一碗就倒,白買了四壇,我也喝不了,帶也不好帶走,明日問過你師父再說。”霍連雲閉着眼,耳力愈發敏銳,聽李蒙吐息便知他沒有睡着。

屋脊上一排黑影有序踏過,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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