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首一人,手中執九蛇頭金杖。

一名手下小心翼翼單膝跪在瓦片上,将一小片瓦挪開些。

李蒙翻了個身,半夜醒來,總是不大困,眼睛适應黑暗之後,看見霍連雲挺拔的鼻梁,修長的睫羽,眉棱有力,額頭豐滿形狀完美。

霍連雲真是好看。李蒙忍不住耳朵仍發燙,複掉轉頭,一塊光斑漏在帳頂。

李蒙疑惑地看了半天那方形光斑,感覺甚怪異,沒來得及做反應,光斑晃動兩下,消失不見。同時,李蒙聽見瓦片移動的聲音。

“師叔、師叔……”李蒙小聲叫道。

霍連雲沒有出聲,一手于被中蓄力,打算若李蒙有所察覺,就拂他睡穴,令他暫時睡去。

李蒙卻沒再出聲,霍連雲睜眼,看李蒙已經又睡下了,放下心睡了。

片刻後,李蒙下床,彎腰穿鞋,肩頭忽被一只手搭住,料是霍連雲,便道:“師父喝醉了,做徒兒的理當去看看,要是他夜半醒來也要吃杯水,無人服侍,不大妥當。師叔自己睡吧。”

霍連雲出指如電,李蒙卻像只兔子似的,先于他動手已竄了出去。

“……”

經過桌邊,李蒙看見桌子上躺着一小面圓圓的鏡子,微微發亮。

看來他這個師叔,也深知自己容貌俊朗,還愛照鏡子。李蒙嘴角彎翹,走到門口,跟霍連雲行了個禮,便退出屋。

霍連雲眉毛緊緊蹙起,手指屈起,捏住被角,心念電轉:要是他去施以援手,南湄人無法得手,趙洛懿還要随他回瑞州,以後可以想辦法再弄走他,這都是其次,但南湄人會不會露出馬腳,讓趙洛懿察覺,自己是通風報信之人,就不好說了。一旦身份暴露,那恐怕真的只能讓這對師徒徹底閉嘴。霍連雲自知殺不了趙洛懿,複又躺下,以被子蒙頭,朝床裏睡下。

李蒙外袍拿在手上,打算在他師父那裏睡。隔壁他自己屋子房門大開,李蒙眉頭不自覺皺了起來,放輕手腳,靠近趙洛懿那屋。

屋門虛掩,只有一指寬的門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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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蒙本有些不确定,離開趙洛懿房間時有沒有關好門,但一想為了擋住往內窺看的霍連雲,他确實關好了門,也許有人潛入屋內,他得小心行事。

一股涼意抹過李蒙的後脖子。

李蒙:“……”

刀刃圍繞李蒙頸子,轉到前面頸側。

出現在李蒙面前的是白天帶人四處打聽趙洛懿下落的外族,舌吻貼着外族人的耳朵。

“你的刺青不錯,晚上看來很美。”李蒙誠懇地說。

“多謝。”外族以夾生的大秦官話回。

“其實我不大會功夫。”

外族沒理會,李蒙伸手摸了摸他的九蛇杖,上面銅質金屬環發出叮當之聲。

“不要亂碰。”

李蒙舉起手,示意自己不再碰了。他的鼻子輕輕抽了抽,偷偷瞥一眼外族,外族似乎什麽都沒有察覺。

“噓——”李蒙抑揚頓挫吹起了口哨。

外族站了會,對身邊手下叽裏咕嚕幾句,那手下過來握住挾制李蒙的刀,外族首領掉頭就走,李蒙在後面小聲喊:“順着走廊走到中間那扇門,右拐,直走,再順着走廊拐,走到底,最末那間房間可以出恭!”

外族首領嘴角勉強抽了抽,悶頭前行。

空氣中血腥味越來越濃,外族的手下卻無動于衷,李蒙簡直懷疑他聞不到。

“……”李蒙使勁吞咽了一下,腦中閃現出好幾個片段,在瑞州時,不止一次他聞見的氣味,旁人卻一無所查,昨日霍連雲在屋裏耽了那麽些片刻,才放他進去,所有東西都收拾齊整并無異常,霍連雲也神色如常與他說話,讓他去買酒。難道霍連雲自己不覺得屋裏有濃重的血腥味?

“喂,小哥,你聞見什麽奇怪的味道了嗎?”李蒙扯嘴角似讨好地笑了笑。

“……?”手下怪異看李蒙一眼,把刀架得更穩。

“……”李蒙不再說話。

去解手的領頭人還沒回來,一看那人便是個高手,要是趙洛懿放倒了屋內人,應該這時候就通知他趕緊跑。

李蒙又想吹口哨,但皮膚黢黑的外族眼白冷冽對着他,一副“別動哦,動就宰了你”的模樣。

又站了會,領頭人回來,不大舒服地整了下褲腰帶,手下忙幫他将九蛇杖拿着。

領頭人整理好褲子,叽裏咕嚕對手下下令。

李蒙就見那手下去開門,心內狂嚎:射死他!砍死他!殺死他!師父天下第一!

手下身形隐入黑暗之中,領頭人解決了某些人本能的問題,得以心緒平和得仔細端詳李蒙,見他面無表情,神情淡漠。

“我們見過……”

李蒙心裏一沉。

“白天,跟丢你,他就出現,你們是一起的。他是你什麽人?”領頭人瞥一眼屋內。

李蒙本不想說,但脖子豁拉開一條血痕,外族頭領是玩真的,他祖奶奶的,這些人怎麽都知道他怕死啊啊啊?他看起來就那麽不像硬骨頭嗎啊啊?等他報完仇一定要讓人嚴刑逼供一番并且誓死守衛組織的秘密!

“我……”“頂頭上司”還沒說,方才進屋的人又匆匆返回,對領頭人叽裏咕嚕一番,那人提起李蒙的後脖子,臉色難看之極。

是壞消息,可能趙洛懿已經逃脫而且他們的人都被放倒了。李蒙一盤算,急忙壓低聲音道:“他是我師父,我對他很重要,你,帶着我,他一定會自投羅網。”

李蒙懦弱的求饒讓那領頭人露出不舒服的表情,但別無他法,只得抓了李蒙去。

李蒙回頭看了眼霍連雲沒有亮燈的屋,不知為何,他私心裏不想連累這位師叔。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蒙小子你知不知道有一種東西叫腦洞,大了得堵?

蒙駭然:這洞在我身上?

作者遺憾點頭。

蒙一愣,遂了然于心:我都長個子了,沒道理我身上的東西不随之長大,不可大驚小怪。

☆、南湄

樹叢中篝火“噼啪”作聲。

外族叽裏咕嚕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李蒙脖子上套着個繩圈,另一頭拴在馬缰上,雙手被綁在身後。

他腦袋越來越低,頭一點,被冷硬的馬鬃戳了一臉,忙“呸呸”兩聲擡起頭。

空氣裏漂浮着麥子香氣,李蒙吃力地扭過頭看。

篝火上架起鍋子,煮的不知道什麽東西,騰騰冒白氣,能聽見咕嚕聲響。

大概是什麽米粥之類的,“九蛇杖”的手下把面餅搓碎,肉幹撕成條,丢進鍋子裏,埋頭攪動。

香氣愈發誘人。

九蛇杖似乎察覺到李蒙的視線,擡頭與他短暫對視,想了想,舀一碗粥走到馬前。

寧死不屈的機會來了,肚子卻不争氣地直叫。

九蛇杖嘴角牽起:“你,好像叫,李蒙?”

李蒙側頭,懶得搭理。

九蛇杖将碗舉高。

“……”李蒙肚子叫得愈發厲害,隐隐覺得肚子痛,昨夜憂心趙洛懿傷勢,晚飯他也沒怎麽吃,後又空腹飲酒。

“你回答我幾個問題,這個,就是你的。”九蛇杖看向碗。

李蒙掙紮地想了想,蹙眉道:“我回答你幾個問題,你就回答我幾個問題,反正我師父會來,我也不怕你們。”

九蛇杖嘴角露出戲谑的笑意,下令放李蒙下來。

外族人讓李蒙坐在火堆旁,左右各一名九蛇杖的手下,九蛇杖自己坐在李蒙對面,他把那碗粥,放在自己面前堆起的石塊臺子上。

“你問吧。”被綁了近兩個時辰,李蒙使勁揉酸痛麻木的手腕。

“你師父,武功如何?”

頭一個問題就把李蒙攔住了,虛張聲勢固然好,但說得太厲害,這群人更會過于防備。李蒙無所謂地說:“一般。”

“聽說,他在大秦,是赫赫有名的殺手,功夫,一般?”

李蒙皺眉,胡謅道:“名聲在外的人,普遍是由于世人的誤解,江湖人對我師父都有誤解,他其實武功很一般,但擅長用毒,下毒神不知鬼不覺,你們最好小心點自己喝的水和吃的東西。”

九蛇杖陡然色變,喝止正要喝粥的手下,視線不易察覺瞟了一眼遠處的馬匹。

“而且我師父說,世間萬物,相生相克之物不同,劇毒之蛇,服食自己的蛇毒卻無恙,有些毒素,單對人有效,對動物卻未必有效,若他要用尋常之毒,就只能辦成尋常之事。”

李蒙點到即止,那九蛇杖心中卻已想到,趙洛懿武功一般,長于用毒,能積攢下讓江湖人聞之色變的名聲,必然不是像他徒弟說的徒有虛名,只不過外人不甚清楚他殺人的手段,中招者就愈多。

不知九蛇杖又在想什麽,一番若有所思地點頭,之後看上去像已盡信了李蒙所言。

“該我了。”李蒙剛要問話。

九蛇杖笑道:“小兄弟如實相告,我們南湄人講信用,先填填肚子,再說。”

李蒙翻了個白眼,知道九蛇杖相信自己才說的話,要用自己試試看粥裏有沒有毒。本是無心說那兩句,以後恐怕這群人吃喝之前,都得先讓自己試,不會餓肚子了。

李蒙一邊啜粥,一邊想。

要是趙洛懿不來找他怎麽辦?他們連拜師禮都沒行過,何況趙洛懿身上傷重。李蒙眼前豁然浮現起趙洛懿腰側左腹兩道駭人傷痕。而且趙洛懿未必知道自己被抓走了,匆促間連個記號都沒留。

“你陪我,說說話,不算問問題。”九蛇杖試圖溫和地笑笑,但盤踞在側臉的蛇紋冷森可怖。

“安巴拉,我的名字。”

李蒙仍防備地盯着他。

安巴拉指了指臉上的蛇紋,手中蛇頭杖動了動,“我們族中,信奉蛇,我們,不是壞人,是奉族中長老之命來找人。”

李蒙将信将疑,牽動嘴角,“你們會殺了我師父嗎?”

安巴拉一愣,旋即大笑起來,聲音震得李蒙耳朵裏嗡嗡作響。

“你師父,是我們族中神女之子,我們,帶他回去,做大祭司。”

“……”李蒙想了一下趙洛懿頭戴無數條蛇,身着蛇紋大袍,端重有禮的模樣,咳嗽了兩聲,“那你們的人,為什麽傷他?”

安巴拉露出悲傷的神情:“他對大秦有感情,對自己的族人,沒有情,見到我的人,就大打出手。”

“我師父那人是有點急躁魯莽。”

安巴拉連忙點頭表示深有領會,“他沒有等我出面調停,就把我的人給收拾完了。”

“他殺了他們?”

“沒有,只是他們都會十天半個月沒法下床,更不能為我效力。”

李蒙安心了點,此前遇襲,趙洛懿也只是把人打退,并未傷他們性命。不過他還是懷疑地看安巴拉,“你們的人出手很重。”

“都是皮外傷,會流血,虛弱,但不會要命。他受傷了,我們行動方便。”

李蒙不吭聲。

“你,不相信我。”安巴拉面有怒色。

李蒙不置可否。

天已經快要亮了,安巴拉受到懷疑,很生氣,不想再問李蒙問題。他最關心的,本也是趙洛懿會采取什麽手段對付他們,以免沒抓到人放跑人質。

李蒙喝完粥,一肚子湯水,外族怕水裏有毒,凡要喝水,都先給李蒙喝一口,弄得李蒙一路都想尿尿。

李蒙坐在馬上,月誇下馬鞍摩擦得大腿內側刺痛,兼想去方便,難受得無以言表。

安巴拉要喝水,手下用竹筒盛來清水。

“老子要尿尿。”李蒙面無表情地要求。

半個時辰前李蒙就在要求這個,安巴拉大概知道再不讓他去,得尿在馬上了,便說:“先喝口,我帶你去。”

“帶我去,再喝。”

安巴拉幾乎要氣炸:“我們南湄人對蛇神發過誓,從不撒謊!”

李蒙面無表情:“不讓我去,就不喝。”

二人對峙片刻,安巴拉一路都沒喝水,粥也沒心情吃,幹渴得不行,只好先把李蒙的手從背後綁到身前,牽着他去樹叢裏解決。

“走遠點。”

安巴拉看出李蒙功夫不濟,不怕他逃跑,兼自信武功,便帶着李蒙又走了幾步。

“不夠遠。”

“走那麽遠做什麽?”安巴拉眉毛一挑。

“他們會聽見。”李蒙故作驕矜。

恰好晨光初露,金黃陽光照出李蒙紅紅的側臉,李蒙在外面跑的時間不長,臉雖曬得沒以前白了,脖子卻光滑白皙,烏黑頭發,修長頸子。

“咕。”安巴拉咽了口口水。

李蒙:“……?”

安巴拉只得牽着李蒙又往樹叢深處走了幾步,李蒙聽見水聲,說:“再走兩步,這裏樹葉繁茂,別讓蟲子掉在我身上。”

陽光在李蒙頸子上跳來跳去,走出樹影密布的地段,李蒙如同被燦燦金光包裹着,少年人介于成熟與稚嫩之間的面容在光影作用下,有片刻呈現出不辨雌雄的美,比常年在南湄豐沛陽光中勞作的姑娘細皮嫩肉。

“你轉過去,我尿尿。”李蒙綁在一起的手開始松褲帶。

聽見聲音,安巴拉忍不住想說點什麽,漫無目的盯着遠處掠過水面的小鳥。

“我們南湄,有一條河,叫湄水,比這條河大得多,下落時聲勢浩大,蔚為壯觀。”

李蒙擡頭亂看,河不寬,看上去不深,水流也不湍急,随口道:“你還會說成語了,真不錯。”

安巴拉面上一喜,剛一動,拴在李蒙手上的繩索也一動。

“不要轉過來啊,轉過來我尿不出來。”

安巴拉忙保證不轉過去。

态度太好了,轉性了。李蒙沒太往心裏去,想了想,要從這裏逃跑不是很方便。把褲子提上,不願再耽誤時間,說:“好了。”

安巴拉心中有些異樣,心不在焉,走得有點快,幾次差點把李蒙拽倒,他騎馬騎得走路都外八了。

“啊啊啊——!!”

安巴拉沒留神,把李蒙拽得整個身子向前傾,本來他可以閃開,可看李蒙紅潤的嘴唇,就像他們南湄山上鮮美的果子。

一萬個草從李蒙心頭掠過,他雙手被縛,一時要朝旁邊滾。

安巴拉陶醉地閉上眼睛。

李蒙:“……”欲側身時,腰被一把抱住,手上繩索應聲被割斷。

安巴拉睜開眼左腿便是一陣刺痛,毫不留情的一把刀紮在他大腿之中,安巴拉揮手撣去另一把匕首。

人影動辄如山間靈猴,速度極快,安巴拉只及看見一人背着李蒙,攀住林間藤蔓,蹬踏樹幹,飛掠而去。剛捶腿大叫跳腳片刻,便看見眼前最近的樹幹上灑落的暗紅漬痕,以指沾起嗅聞。

安巴拉立刻一瘸一拐返回營地,帶上手下,循着血跡找去。

……

逃跑路上,李蒙幾次險些從趙洛懿背上掉下去,只得緊緊抱住他的脖頸。

起先趙洛懿一手托住李蒙屁股墩兒,鮮血滲在指縫之中,當李蒙抱住他,趙洛懿低沉的聲音說:“抱穩點。”

李蒙整個人緊貼住趙洛懿,趙洛懿不再托住他,兩手在樹間靈活攀援,發足狂奔足有小半個時辰,側旁岩石和參差草木掩映的是官道。

界碑上霍然現出兩個鮮紅的字:岐陽。

趙洛懿放下李蒙。

李蒙兩股戰戰,鼻端盡是血味,又看見趙洛懿左手全是血,身上穿的是黑袍,不大看得出,但趙洛懿嘴唇蒼白皲裂。他手指撮在唇邊長長打了個哨,片刻後,馬蹄聲自官道傳來。

“上馬。”

李蒙認識那匹馬,是從霍連雲府上帶來的,只有一匹,他看了趙洛懿一樣,趙洛懿警惕冷漠地向四面八方環視。

李蒙上馬後,他便坐在他身後,帶血手掌牽起缰繩,一抖。

李蒙不安地在趙洛懿雙臂中動了動,不住往後看,風聲呼嘯,趙洛懿坐在他身後,血味被空氣沖淡,溫暖的身軀偎着李蒙。

一路師徒二人沒有閑工夫交談,出發時天剛亮,中途找了間客棧休息。

趙洛懿讓李蒙去喂馬,等李蒙回到樓上房內,趙洛懿站在窗口,一道猙獰長疤安靜匍匐在他精壯的背肌上。

趙洛懿紮上袍子,對李蒙說:“下去叫兩碗陽春面,在房裏吃。”

李蒙不敢多話,點頭,看見窗邊木架子上,銅盆裏血水微微反光。

臨出門又聽趙洛懿補了一句:“卧兩個蛋。”

為免多事,李蒙無聊地在廚房等面好了,自己端上樓。

趙洛懿坐在桌邊,一手按在腰側,見李蒙進來,分筷子,把自己碗裏雞蛋夾給李蒙,三兩口稀裏嘩啦吃完湯面,把湯也一口喝幹。

李蒙第一個蛋還沒吃完。

“不着急,慢慢吃。”趙洛懿說,走去順手端起銅盆,血水澆在屋角花盆裏,發財樹枝葉茂密,這時節恰是濃綠。

等李蒙吃完面,趙洛懿讓他換了衣服。

李蒙一身黑地走出去,坐在廊下漫不經心望着樓下人來人往的趙洛懿放下按在腰上的手,讓李蒙随他一起出去。

師徒二人趁夜趕路,一夜未睡,白天反倒才在城裏住下。

又是妓館。李蒙擡頭看見燙金招牌,額角突突直跳。

鸨母見了趙洛懿,不曾多說閑話,直接讓小婢将其引入後院。

一路李蒙都在想花枝招展的馨娘,手掌也不由自主捏了緊,婢女拐入一間僻靜的院落,前院粉頭們洗臉或是送客的嘈雜之聲遠去,竟一點都聽不見了。

婢女停在一間房門前,上前打開門。

趙洛懿側點頭:“有勞。”

婢女問過趙洛懿停留的時間,李蒙聽說是明天晚上才走,想着趙洛懿也許在這裏有事辦,或是屋裏有什麽要緊的人。

步入其中才發現是間古樸雅致的屋子,只一把烏木古琴,沒有脂粉氣,只有清冽熏香。

仔細看了一圈,屋裏沒有人,李蒙放下心來,轉過頭去尋趙洛懿:“師父,你是不是逛遍了大秦所有的妓館啊?我怎麽覺得鸨母都認識你……”

話音未落,珠簾之後,趙洛懿躺在離門最近的矮榻上,一手捂着腹間,面如金紙,已無知覺。

☆、師父

李蒙在包袱裏亂翻,又小心從趙洛懿身上摸出錢袋,一看裏面錢沒少,稍松了口氣。正要出門買藥,想起來什麽,抱出一床大被,把趙洛懿從頭到腳捂嚴實,放下屋內所有簾子,才出門去給趙洛懿買藥。

出了門,李蒙一路問,只拐過兩條街,就找到醫館,就說要上好的金瘡藥,想了想,咬牙用五十兩買了一根老人參。

因為擔心安巴拉的人追殺,李蒙不敢帶趙洛懿上醫館,連在客棧裏起爐子煎藥都不敢,只能給趙洛懿傷口上完藥了事。

也不知道趙洛懿說自己體質特異是否屬實,李蒙現在相信屬實了。荷包丢了,與趙洛懿碰上頭之後,一路無話,李蒙就在想,到底能丢在哪裏,想來想去只有可能是在馨娘那裏換袍子的時候不見的。馨娘與趙洛懿相熟,以後還可以去拿。可蕭苌楚給的藥也弄丢了,丢在哪兒的李蒙心中全沒個數,他為難地看着趙洛懿,心緒十分煩亂。

本來以為趙洛懿不會來救了,或者過幾天,養好傷再來。剛被趙洛懿救走的安穩踏實,在對着這個虛弱無比的男人時,消弭于無形。

一天一夜李蒙衣不解帶地照看趙洛懿,聽見他吸鼻子得聲音重一點都立馬撲到床前,幾次撐着下巴打盹,自己把自己驚醒之後,都不大敢去探趙洛懿的鼻息。

白天還好,三餐有人送來,李蒙去央婢女煮肉糜粥來,倒是也沒遇到什麽難處。

但晚上熬過二更之後,趙洛懿幾乎沒什麽反應,再也沒有手腳抽搐,或是咳嗽發出響動。

一次李蒙醒來,油燈微弱,近乎熄滅。

他拿撥子挑亮之後,不經意惺忪倦眼往床上一掃,趙洛懿臉色青白,毫無人色,一動不動地躺在厚被中。

李蒙瞳仁緊縮,端着油燈,照到趙洛懿臉上,伸手于他頸中一探。

只一瞬,李蒙忙不疊退開,把晃動得要滅了的油燈置于一旁桌上。趙洛懿頸中搏動猶如殘存在他指尖,李蒙爬起來摸趙洛懿的頭,又摸過他脖頸,雖還發燒,但已不似下午那會兒火炭一般,只略比常人燙一些。

李蒙扶起趙洛懿,給他擦身。

其間趙洛懿睜眼看見李蒙,要了一次水,就又睡下去。

急切盼望天明的李蒙沒等到天明就睡着了,醒來時天光已是大亮,自窗格透入,照得塵埃在空中盤桓亂舞。

李蒙掀開身上被子,頭疼得難以立即起身。

屋裏沒人,趙洛懿自己走了?還是又出去辦事……他是不要命麽?

妓館中馨娘說的話忽然浮現在李蒙腦中:“他那個人,一年到頭傷是不斷,不要命的打法,早些年更狠,都以為他急着下去找他娘。”

李蒙忽然意識到,也許本來趙洛懿不至于受傷那麽嚴重,心裏又氣又急,簡直耳孔冒煙。

門輕響。

“起來了?”趙洛懿端來早飯,讓李蒙過去,一桌坐了,分筷子給他。

李蒙偷瞥他臉色好了很多,不再像個死人了,心情稍微輕松了一點。

“咱們接下來去哪兒?”李蒙嗦一大口粉,辣得腦門冒汗。

趙洛懿微眯起眼睛,右手拇指與食指根部摩挲,李蒙才注意到,他是用左手拿筷子。

“你二師叔已啓程離開岐陽,我們分開走,怎麽走我還沒有決定。”

李蒙點頭:“那我們怎麽走?”

趙洛懿住了筷。

李蒙擡頭,茫然地看他,發覺趙洛懿眼中有一絲不信任的神色,也不知是心虛還是什麽,驀然就不敢吃了,也放下筷子。

“我有幾個問題,你如實回答,我再決定要怎麽走。”趙洛懿沒什麽表情地瞟李蒙一眼。

李蒙放下筷子,艱難吞咽,“師父請問。”那刻李蒙有種不祥的感覺,這樣的感覺之前也曾有過一次,是去打聽蕭苌楚,發現她已經離開永陰那天,回到客棧以後,李蒙睡了一覺,夢裏感覺有人用什麽冰冷的東西抵着他脖子,醒來那刻他猶迷糊,但已察覺不對,索性抱住趙洛懿,一副戰戰兢兢被夢境吓傻了的樣。

現在二人之間的氣氛,便如他那天睜開眼睛的時候,李蒙陡然覺得,這是個生死關頭,不由緊張起來,低垂雙目,手指無意識摳桌面。

趙洛懿斟酌片刻,眉毛動了動。

“那日在永陰,你照你師叔吩咐去買糕點,回來之後,問我蕭苌楚是否不願意再做殺手,你該還沒忘吧?”

李蒙茫然地想了會,點頭。

“在那之前,你一直稱蕭苌楚是我師妹,我沒有告訴過你她的名字,她自己也沒有說過。”

李蒙心底一涼,知道趙洛懿懷疑他已非一日,反倒不緊張了。

“次日我打發你出去買東西,你便專門去了一間宅子,打聽蕭苌楚的下落。”

“你跟蹤我?”李蒙皺眉。

“算是,反正無事。”

回想起那一日,自己買完東西,回去就睡覺了。醒來察覺到脖子上的涼意,當時趙洛懿側身坐在床前,一手就在自己領中,那時趙洛懿是要殺他。李蒙眼神愈發冷靜下來,“然後呢?”

“然後,我與你說過,賀銳亭是我和霍連雲殺的這件事走漏了風聲。樓裏的規矩你知道,主顧信息不透露,任務執行者也保密,除了發布任務的‘貂兒’和負責通訊的‘鹞子’。此次任務不是瑞州發出,而是與上一個任務連在一起,霍連雲親自帶着樓主手書來找的我。所以,貂兒和鹞子也不知道我們是執行者。”

“你懷疑是我。”李蒙面無表情地說。

趙洛懿無所謂地點頭,“霍連雲不止一次提醒我,你的來路有問題,你父親是朝廷官員,又是陳碩讓我救下的你。”

李蒙還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命是陳碩救下的,這樣想來,家裏出事那天晚上,一身铠甲從父親書房出來的男人,很可能就是陳碩的人。陳碩是虎門之後,現也領着朝廷軍銜,他為什麽救自己?

“陳碩是蕭苌楚的上級。”趙洛懿一面說,一面觀察李蒙神色,他眼珠滴溜溜地在想心事,詫異掩飾不住,顯然李蒙不知道此事。

“一路上我曾多次給你機會,願意将你托養給大戶人家,做個無憂無慮的小少爺。你跟着我也有兩年,十方樓是什麽地方你很清楚。你才十五歲,有大好前程,為什麽非要跟着我?那天你去馨娘那裏,中了樓裏春香,須以冷水潑身才能盡快清醒。你落下了一樣東西。”趙洛懿摸出兩件物事,置于桌上。

一只鯉魚戲蓮圖的荷包,有些舊了。

李蒙一喜,還沒做出反應,又聽趙洛懿說:“南湄野人抓你走後,我回了一趟府衙,取回了你的包袱。”

咯噔一聲震得李蒙腳趾僵硬,趙洛懿顯是話裏有話。

“除了無妄劍和一些零碎之物,你的包袱裏還有這個。”

木盒“啪”一聲被按在桌上,推向李蒙,他想拿回荷包,但趙洛懿盯着他,側頸健碩,眼神陰沉。

強大的殺氣震懾得李蒙無法動彈,甚至想要發抖。

“你有何話可辯?”趙洛懿問。

“你會殺我嗎?”半晌,李蒙不答反問。

“要看你的回答。”趙洛懿微微眯起眼睛,他臉色如常,似乎昨日幾乎要命的傷情,此刻已無大礙。

“這只荷包裏裝着岐陽府衙裏一個小姑娘交給我的信物,她想以後去找我,還有一只指環,是我娘留下的東西。木盒裏裝的是化去人功力的藥粉,是蕭苌楚給我的,她讓我找機會給你下藥。”李蒙咬嘴唇,“我還沒來得及動手,先就你一天到晚受傷,給你上藥都來不及,你以後能不能稍微注意點……”

被趙洛懿瞥了一眼,李蒙感覺到他殺氣沒那麽重了,但也不敢再多說無關緊要的話,“那日在永陰,我被蕭苌楚抓去了。”

此後如何被下蠱,如何聯絡,如何吩咐,包括孫老頭,李蒙一一交代清楚。

本說的就是真話,李蒙越說神色越坦然,也不大怕趙洛懿了。

“你不要殺我,我還不能死。”末了,李蒙哀求道。

趙洛懿站起身,居高臨下俯視李蒙,壓迫感讓李蒙難以喘息。

“如果今日我不曾問你,你就會照辦蕭苌楚的命令,對嗎?”

李蒙搖頭,趙洛懿神情緩和些許,又聽李蒙說:“藥粉沒了,我沒法照辦。”

“……”趙洛懿換了個問法,“只要有人以你自己的性命相逼,你就能沒有底線原則,照對方的吩咐辦事?”

趙洛懿雖沒有動手,李蒙卻覺得像被打了一耳光,臉上發燙。

見李蒙不說話,趙洛懿很是頭疼,回想這兩年,收了李蒙做徒兒,卻從不曾真的教過他什麽實在的東西,一時心生內疚。李蒙沒有行走江湖的經驗,被人抓去下蠱,定是吓壞了,回來還要瞞住不說。還被自己裝進了套子裏,若不是那日一念之差,也許李蒙已經死了。

“過來。”

趙洛懿走去床邊,拍了拍身邊示意。

李蒙磨蹭地起身,瞥了一眼門。

趙洛懿沒有看他,就算他跑出去,也沒什麽用,南湄人要是再抓了自己去,一樣有危險,何況他不認為自己有本事跑出這間妓館。

“手,伸出來。”

李蒙伸出手。

“卷起袖子。”

蒼白瘦弱的手臂露出,自肘關節中,紅線已有寸長,不仔細看還以為是皮膚上的斑痕。趙洛懿手指觸到紅線,李蒙頓時咬緊牙關,額頭滲出冷汗。

“疼?”

李蒙搖頭:“不是疼,渾身難受。”

“那夜你見到的老頭,是否姓孫,沒有雙腿。”

“是。”李蒙沒精打采地耷拉着頭,趙洛懿放下他的袖子,此番動作卻出乎意料地溫柔。李蒙扁着嘴,猶不放心地問:“你不會殺我對嗎?”

趙洛懿看他一眼,嘴角緊繃下拉,神情完全稱不上愉悅。

“被人欺負了,為什麽不告訴我。我是你師父,你忘記了?”趙洛懿責道。

“我怕你。”李蒙老實說。

趙洛懿心中生出一絲異樣,被這一句話撩撥起心軟。李蒙十三歲時被他帶走,身邊無一個親人,雖然相處時日不多,但端茶倒水洗衣服,無一件不是徒弟操持。他一面跟着自己,又一面害怕,卻又不肯離開。趙洛懿現在有點知道為什麽他不肯離開了,想必是想從自己這裏學去本領,好報家仇。一時之間覺得垂頭喪氣的李蒙看着跟條無家可歸的小狗似的。

趙洛懿撓了撓頭,“算了,正好我要去一趟南洲,既然如此,就先去南洲。”

“南洲?”李蒙聽說過那地方,是大秦南部靠近邊界的一座重鎮,“鳳陽在南洲以北,去南洲得繞路。”

“可以讓霍連雲等。”趙洛懿淡淡道,把李蒙的衣領扯直,撣了撣他的袍子,滿意地看了一眼。

“以後有人欺負你,就告訴我,江湖上敢得罪我的人不多。要是遇到難以對付的人,報我的名號,也許會管用。”

李蒙點頭,感覺二人之間的氣氛好像緩和了不少,趙洛懿似乎真的把他當徒弟了,心下高興,就往趙洛懿背上跳去。

“……”趙洛懿猝不及防,只好一掌托住李蒙的屁股免得他掉下去,惱怒道:“別胡鬧!”

“那你是我師父了嗎?”趁趙洛懿不好反抗,李蒙扯着他的耳朵嚷。

“回瑞州再說。”

李蒙一邊嘴角牽起,不管趙洛懿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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