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什麽,興奮地大叫:“你會幫我報仇是不是?”
趙洛懿簡直拿他沒辦法,又被嚷得頭暈,只好說:“看你表現。”
“算了,我還是自己報仇,你教我功夫,等我像你一樣厲害,就可以報仇了!”李蒙沉浸在美好願景之中,抓着趙洛懿的耳朵扯來扯去,覺得他耳垂很軟,耳廓摸上去冷冰冰的,直抓到他耳廓發燙,才肯跳下地去,把早飯接着吃完。
傍晚時候,趙洛懿和妓館鸨母到一旁廳上敘話,李蒙無所事事地坐在院子裏。
天空中落日西沉,紅光映照之下,如同是天公喝醉了酒。
“走。”
李蒙跟上去,趙洛懿掂量錢袋,收好之後,順手摸了摸李蒙的頭。妓館仆役牽出趙洛懿的馬,他把李蒙先抱上去,漫不經心地四下環視一圈,翻身上馬,手臂圈着李蒙,從妓館後面小巷中奔出,趁夜上路。
李蒙頭便向後舒服地靠在趙洛懿胸膛上,馳出城外,才想起趙洛懿腰腹有傷,李蒙坐直身,趙洛懿僵硬的身軀也放松下來。
☆、閑人
半夜,窗棂傳來拍打之聲。
霍連雲翻身坐起,推開窗,雜灰色的信鹞脖子一下下左右晃動,尖喙顯得兇猛。
不一會兒,信鹞撲棱着飛出,霍連雲展信,眉毛不禁皺了起。他下床系好衣袍,就在同一間客棧中,叩響一間屋門。
門開,女人柔媚的眉眼于門縫中顯出,蕭苌楚側歪着頭:“小侯爺,在外我們之間,可應當是互不相識。您這麽貿貿然找來,怕是不妥。”
“趙洛懿去南洲了。”
蕭苌楚斂了笑容,“去南洲做什麽?他在南洲好像沒有什麽故舊……”
霍連雲也想不明白,為什麽趙洛懿忽然拐去南洲,蕭苌楚取過信去看,松了口氣,“他還是要去鳳陽的,不過晚幾日,這麽長時間都等了,再多等他幾日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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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知他去南洲做什麽。”霍連雲想來想去,終如實說。
“有話就說,姑奶奶是直腸子,拐不來彎,也聽不懂你們官場中人的辭令。”蕭苌楚目光輕蔑。
“不管怎麽說,趙洛懿是趙家人。”
蕭苌楚一派輕松的神色驀然變了,想起來一事,喃喃道:“毒王孫天陰是否還在閑人居?”
“還在。”
“師哥是為了他那個徒弟!”蕭苌楚緊張起來,“他已經知道李蒙身上有蠱,屆時到了閑人居,這條線就斷了。”
霍連雲淡笑道:“天意要讓他收個徒弟。”
“沒有人能奪走我師哥……”蕭苌楚美麗的臉孔有些扭曲,猛然關上門。
霍連雲走下樓去,竹影稀疏,他心事重重坐在院子裏,冷風将他一身都侵襲地有些僵硬了,才回房休息。
……
南方不易下雪,連日陰雨,卻也冷得夠嗆。
路過鳳陽,給徒弟添了兩件厚棉袍,趙洛懿自己是不怕冷的。白天李蒙就在馬上都能睡着,依偎着趙洛懿火爐一般的身子,比晚上在客棧發潮的床上睡得還要舒服。
陰雨天讓李蒙沒有精神,下馬打尖時,總無精打采地出神。
“師父,我們還有多久到?”
一早出的鳳陽城,天色蒙蒙亮,李蒙騎在馬上,身子搖搖欲墜。
“快馬加鞭,至多三天。”趙洛懿有力的臂膀圈住他,以免他掉下馬去。
李蒙含含糊糊地“嗯”了聲。
中午時師徒二人下馬吃飯,李蒙盯着飯館老板挂在檐下的四五只竹籠,八哥和翠鳥分別在籠裏活潑跳躍。
“掌櫃的你這個養着做什麽,要吃的嗎?”
趙洛懿抓住李蒙後領子,拖到身前來,令他轉了個圈,按在凳上坐好。
“不用理他。”趙洛懿朝掌櫃說。
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趙洛懿把肉夾給李蒙,李蒙把蘿蔔片夾給趙洛懿。
師徒二人埋頭吃得大汗淋漓,李蒙喝完湯,通體舒暢,稍微有了些精神。
“師父,我們還有多久到南洲?”
趙洛懿:“……”
見趙洛懿不回答,李蒙上了馬猶在喋喋不休盤問,趙洛懿猛一把按在他後腦勺上。李蒙吃了一嘴馬鬃,老實了。
李蒙對自己的畏懼已經大大降低,卻也讓人頭疼,聒噪得不行,同一個問題常常要問好幾遍,這讓趙洛懿簡直不勝其煩。他心情好時回一句,心情不好時理也懶得理,李蒙卻怎麽都不生氣,消得一時片刻,又屁颠颠兒追上來繼續問。
趙洛懿一年到頭在外面跑,從未有過這樣熱鬧的日子,以後都得這麽吵,比起一個人的難言寂靜,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好,至少心情不好還能揍小子一頓。
兩日後。
“下馬。”
李蒙聽見聲音,睜開惺忪睡眼,他們在一座山腳下,石板階梯狹窄,馬馱着人走起來有難度。
被趙洛懿抱下馬,李蒙腦袋上被套上一頂毛帽子,他自己扶正,亦步亦趨跟在趙洛懿身後。
山道濕滑,李蒙沒走兩步,由于心不在焉,就把腳給崴了。
“……”趙洛懿走到他面前蹲下。
“師父要背我?不好吧。”李蒙拒絕道,眼神發亮地盯着面前寬闊溫暖的背。
“啰嗦。”趙洛懿不悅道。
李蒙忙趴上去,把頭埋在趙洛懿脖頸裏,鼻端貼着趙洛懿光滑溫熱的皮膚,李蒙偷偷深嗅,覺得趙洛懿身上有一股好聞的氣息,但不是香味,總之讓他渾身有些燥熱,血流速度加快。
晶瑩剔透的水準自濃翠的松葉尖端滴落,李蒙一只手給他師父遮住,聽見趙洛懿低沉的說話聲,趙洛懿說話時,胸腔內的震動透過背脊傳來,讓李蒙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他們之間很近很近,沒有一絲縫隙。
“山上住着什麽人嗎?我們為什麽要先來這裏?不是先去鳳陽和二師叔彙合麽?”
趙洛懿腳步停了停,很快又繼續上山,發悶的聲音響起:“你喜歡你二師叔?”
李蒙愣怔片刻,耳朵發紅:“師父不在樓中時,二師叔對我最好。”
趙洛懿“嗯”了聲,鼻中噴出白氣,他擡頭看了眼,前方不遠處有一座亭子。惦記着給李蒙正骨,趙洛懿盡快走上亭子,讓李蒙坐着,脫去他靴,隔着襪子,摸到李蒙腫脹的腳踝。
李蒙悶哼了一聲。
趙洛懿擡頭看他,李蒙滿不在乎地望着遠處,興高采烈地說:“師父,看見嗎,松鼠!”
“這麽冷的天,松鼠都躲在樹洞中過冬,不會出來。你眼花了。”
“我真看見了,不信你看,它出來找吃的。”李蒙信誓旦旦道,還要多說兩句,提心吊膽提防的疼痛從腳踝傳來。
趙洛懿下手快準狠,李蒙沒來得及尖聲叫,那疼痛已慢慢消散。
“走路小心一些。”趙洛懿說着,給李蒙穿上鞋,蹲在他面前,反手拍拍背,示意李蒙上來。
山路崎岖,石梯很新,顯是山裏住的人家才修的。
李蒙都快打瞌睡了,才望見窩在山腰裏的莊子,那山莊很大,如同一頭卧龍蟄伏在山中。
“這裏離南洲府又不遠,什麽人特意住在山上,是師父的朋友嗎?”李蒙下了地,腳踝仍有點痛,但拽着趙洛懿的袍袖,勉強能走。
趙洛懿沒有回答,走上石級,門靠右一側垂下一根細繩。
李蒙看見他沒有敲門,只是拉扯那根細繩,也不見有什麽反應。趙洛懿又拉了兩下。
門內傳來腳步聲,朱門中現出一張不耐煩的臉,細長眼,俊秀瘦弱的纨绔子弟模樣。
“找誰?”那人問話時已經擺出立刻就要關門的架勢。
“将此物交給你家主人。”
李蒙見趙洛懿從懷中取出一物,似是一個玉佩,卻沒有挂在腰上,而是揣在懷中。
“這什麽玩意兒……”那人與趙洛懿視線一觸,不耐煩中帶了三分畏懼,“知道了,你們在這兒等候,我去問問。不要随便毀壞這裏的一草一木。”那警惕神情,似乎有點怕趙洛懿見不到人,會在門前搞破壞。
山莊門口匾額上古體文字寫着“閑人居”,李蒙在一旁大石上坐着歇腳,趙洛懿則直身而立,就站在門前,像有什麽心事。
其間趙洛懿轉過來看了他一眼,李蒙忙低頭,過會兒再看去,趙洛懿已又站得筆直。
沒有等太久,山莊大門拉開。
一人着素白錦袍,手中掂着趙洛懿方才給的玉佩,雙手奉還給趙洛懿。
“此處不是說話地方,請入寒舍,小酌兩杯,再敘話。”那人擡頭看來,李蒙防備地看他,那人嘴角微微彎翹,“你的小徒?”
趙洛懿淡漠地“嗯”了一聲,對方也不以為冒犯,對李蒙揚聲道:“趙兄弟與小兄弟一路舟車勞頓,舍下略備薄酒,還望你們師徒不嫌棄。”話聲不卑不亢,看不出與趙洛懿是何關系,但李蒙覺得說話者待人接物風度非常,讓他想起朝中為官的父親。只悶不吭聲跟在趙洛懿身後,自有下人上來牽馬,把馬缰交出,李蒙就跟着趙洛懿進門。
趙洛懿漫不經心地側轉身,見李蒙掉在後面,伸手将其攬過,手便留在他的肩頭沒有離開。
閑人居中一步一景,修繕極為用心,即便在蕭索冬季,一樣有梅花風雅之姿、松柏高潔之骨。
莊中有活水,以對半剖開的大竹為橋,從樹叢後不知何處引入,最後彙入一口大缸,缸中有活魚數尾,人影映入水裏,魚便搖頭擺尾藏進水草中。
食案擺在一處花廳上,庭前團團擁簇的梅花開得正好,紅白二色都有,各自怒放,清寒香氣沁人心脾。
李蒙拖拖拉拉走在後面,席上只有他三人,他看了一眼趙洛懿,見趙洛懿拍了拍自己身邊。
李蒙會意,便在趙洛懿身旁,與他同席而坐。
“一別數年,十方樓中衆人可還好?”男人執起酒杯,與趙洛懿對飲一杯。
李蒙看來,男人待趙洛懿有一份親切,而趙洛懿反應平淡,依舊是那副漠不關心的模樣。
“不大好。”趙洛懿淡淡道,“近來樓主身體不好,我們幾個都在外面,無人關照,不知道他怎麽樣了。加上朝廷……”趙洛懿側頭餘光瞄向李蒙,續道:“想收買十方樓,近一年已死傷不少弟兄,我也招惹上一些麻煩。”
“離開中安之後,我已不問朝事。”
男人的話證實了李蒙的猜測,但他沒有見過此人,不知道從前是什麽官。
趙洛懿肯當着自己面說這些,是把他當自己人了,李蒙心頭湧起一股難言的感激,低垂着頭,鼻中有些發熱,自己端了杯酒喝。
“只許喝一杯。”趙洛懿與人說話,卻也注意到李蒙的一舉一動。
李蒙“嗯”了聲,本也不想在這裏酩酊大醉,畢竟他要是醉了,他自己都怕。
“朝廷的事我不會插手,但你應當,不是為了十方樓來找我,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趙洛懿看了眼李蒙,正色道:“聽說孫天陰在你這,有事請他幫忙,要借你個面子。”
男人和煦一笑:“他與內子有些交情,兼這裏清靜,入秋就與徒弟雲游歸來。今日已晚了,他那個徒弟,脾氣不好,恐怕不願意你們見他師父,不如明日一早再見。”
趙洛懿點頭,事說妥了,他與主人又對飲數杯,回房收拾。
天黑之後,莊子裏的下人将晚膳直接送到趙洛懿屋裏。
李蒙換了身衣服,大搖大擺走出,站在門口伸懶腰,深吸一口氣,冷冽空氣直透肺中,頓時神清氣爽。
師徒兩個把飯吃了,趙洛懿讓人送來熱水,把李蒙的鞋襪脫了,仔細檢視。
李蒙不知怎麽吃的,在同齡人中,長得瘦弱,腳背上青色血脈藏在皮肉之下,約略可見。
這腳比女人都白,趙洛懿含糊地想,把水澆在徒弟腳背上。洗完腳就讓李蒙腳搭在自己腿上,用毛巾裹着給他擦淨了,胡亂往被子裏一塞。
李蒙哭笑不得大叫掙紮出來:“我還沒洗臉呢!”
擰幹的帕子遞來,李蒙一把亂揉,聽見趙洛懿說:“明日見到大夫,他問什麽,你答什麽,多的不可說,尤其樓中之事,對了,賀銳亭被殺的事絕對不能提。”
李蒙點頭,又擦了手。
趙洛懿順手把帕子抛到盆中,想到什麽,說:“他應該也不會問。”
“我們要在這裏住幾天?”一路行來,幾乎每間客棧都最多只能住上兩晚,有時候只是打尖,只有在岐陽州府時略多住了兩天,是因為除夕。
趙洛懿看李蒙有點困了,把他從被子裏拽出來,給他把袍子脫了,換了幹淨的裏衣。又見少年一身的好皮肉,趙洛懿眸光轉黯,把他往被中一按,掖上兩邊被角,把李蒙裹得像個巨大的繭。
“明日看了大夫,他說住幾天就住幾天。”
李蒙這才反應過來,來這裏是為了給他求醫拔蠱的,一時有點感動。
“今晚安心睡,這裏很安全。”
一路上李蒙和趙洛懿睡慣了,要一個人睡還真有點不習慣,又拉不下臉求趙洛懿陪他,眼睜睜看着趙洛懿走出門去,他反倒有點睡不着了。
片刻後,院中響起嘩啦水聲,李蒙赤腳趴到門縫裏窺看,見趙洛懿在洗兩人換下的衣服。
李蒙偷偷又爬回床上,聽着搗衣聲,居然很快睡沉了。
☆、蠱蟲
離開中安城後,李蒙還是第一次睡這麽久舒服覺,醒來已是晌午,與趙洛懿用過飯,便有下人來催請他們。
臨出門,趙洛懿回頭看了眼李蒙亂糟糟的頭發,叫過來重新綁了。
閑人居的莊子很大,盤踞在山腰之中,房屋鱗次栉比,錯落有致地占據大片山地,高聳的牆面之間往往雜以崎岖狹窄的石道,不注意看竟找不到從前往後的道路。
“前面就是孫先生住的北院,夫人吩咐,說孫先生喜靜,尋常不讓下人們打擾,除了三餐,都是他徒兒服侍前後。”下人露出局促的笑容,“說是服侍,不過孫先生的徒弟,比孫先生難伺候,脾氣甚是古怪。”
“怎麽個古怪法?”李蒙好奇道。
“只要有人過分親近孫先生,他那徒兒就要揍人。從前有不懂規矩的病人,大半夜被他丢出莊子去。”
趙洛懿冷哼一聲:“他哪只手敢把我們丢出去,我就取他哪只手回去泡酒。”
“……”李蒙忙賠笑,“我師父說笑,他不會這麽幹。”
下人心有餘悸,懷疑地看了眼趙洛懿,不經意看見趙洛懿虎口刺青,将二人帶到北院門外,就連忙告辭離開。
李蒙一腳進了院子,又退回,看着趙洛懿,很是認真地說:“師父,能請你答應我一件事嗎?”
趙洛懿眉毛一挑,示意他說。
“待會兒見到孫先生,你能不能對他客氣一些。”
“我待人一向有禮有節。”趙洛懿說。
李蒙不由苦笑,想想還是算了,趙洛懿行走江湖多年,挨的刀比自己出的刀都多,好像自己還沒有真正出手傷過人。他很清楚,如同趙洛懿這種有絕對武力的人,如非必要,不需要給任何人面子。
江湖與朝堂不同,這裏是個講究實力高下的地方。
“放心,我們還有求于他。”趙洛懿安撫一般地揉了揉李蒙的頭,邊往院子裏走,邊四處打量。
空氣裏漂浮着淡淡的藥味。
通過一條蘭草夾道的小徑,進入中庭,一尊巨大的丹爐屹立在空地上。一個身着靛藍半舊棉袍的少年賣力擦那丹爐,想必是孫天陰的徒弟,李蒙剛要出聲,那少年已經聽見聲音,轉過臉滿懷敵意地看了他們一眼,一言不發,但不悅地抿着嘴唇。
李蒙一眼認出,是昨日上山給他們開門那人。
不過昨日他穿的衣服很好,今天卻正像個打雜的小童。
“兄臺是否是孫先生的徒弟?孫先生命人叫我們過來,想必今日得空,煩勞兄臺引見。”李蒙揚聲道。
趙洛懿眉毛擰了擰。
少年悶着頭擦丹爐,根本不理會。
李蒙不禁汗顏,看了眼趙洛懿,趙洛懿食中二指摩挲他的短劍。
李蒙還想再問一次,一扇屋門吱呀一聲開了,門中走出個眉眼含笑、氣質不凡的男子,朝擦丹爐的少年責道:“不是說了今日有貴客登門,讓你為為師通傳,怎麽學了快三年,還是這麽沒規矩。是不是要再好好教教你,丹房、花圃都試過了,要不要,在屋脊上好好讓你學一學規矩。”
少年霍然起身,一張臉漲得通紅,手裏帕子猛砸向男子,男子卻輕而易舉接住扔回去,恰蓋在少年臉上。
“二位無須理會,小徒脾氣暴烈,失禮之處,還望包涵。”
趙洛懿不置可否,将李蒙拉過來,随那男子進屋。
屋內數十排書架如同巨人整齊排列,男子将窗戶全打開,笑說:“我這裏空氣滞悶,聞不慣墨汁味的人,會覺得臭烘烘的。”
那男子渾身上下無一點裝飾,不戴玉佩,頭發也只用發帶簡單裝束,身着布衣,腳底下踏着尋常布鞋,面容至多不過三十,頭發卻早華。
“給孫先生行禮。”
背心被劍鞘頂了一下,李蒙忙撩袍襟欲給孫天陰行禮。
孫天陰一擺手:“既然是乾德的朋友,就不要多禮了。我這裏亂得很,二位請随意,不知哪一位是我的病人。”
趙洛懿抓着李蒙的腕子,令他伸出手去,坐到孫天陰對面。
孫天陰一本正經為李蒙搭脈,問趙洛懿:“這是你徒兒?”
趙洛懿“嗯”了聲,仔細觀察孫天陰的舉動。
孫天陰示意李蒙張嘴,伸出舌頭,查看完畢,長長出了口氣,眼內俱是遺憾:“你這徒弟甚是乖順,不像我那個,跟個混世魔王似的,成天淨是瞎胡鬧。”
趙洛懿神色和緩下來:“他身攜蠱蟲,萬望先生救小徒性命。”
“性命是無虞。”
李蒙剛松了口氣,又聽孫天陰說:“不過待我放蟲子咬他一口,才能确認我的猜想,希望我想錯了,否則會有些麻煩。”
“請先生一定要救他。”趙洛懿強硬道。
“保人一口氣何等容易。”
“要全須全尾。”趙洛懿堅持。
孫天陰卻沒有立刻保證,這讓李蒙有些提心吊膽,以至于孫天陰從通體烏黑的鼎中夾出一條蟲子來,他也沒有覺得害怕,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咬了。
那是只白白的小蟲,乍眼一看,就像米粒。
“讓這小東西探探路。”孫天陰笑時眉眼彎彎,像個好好先生。
李蒙心生親切,趙洛懿卻十分在意孫天陰的一舉一動,他知道這是號稱可解天下奇毒也可制天下奇毒的“毒王”,取人性命也許比用刀子更快。
“天下沒有師父不是護短的,我理解你,不過這蠱蟲我養了十年,我都得聽它的判斷,放心。”孫天陰笑吟吟道,就在笑的時候,出手極快地在李蒙食指上劃拉開一道口子。
那胖乎乎的蟲子本來正在裝死,嗅到血味,便毫不猶豫一頭紮進李蒙傷口裏。
有人端茶進來,李蒙扭過頭去,見是方才的少年,便要客氣地去接茶道謝。
孫天陰抓住李蒙的手,“別動,待會兒它不識得出來的路。”
茶盅重重杵在趙洛懿的眼前,少年高高舉起茶盅,到孫天陰面前,惡狠狠剜他一眼,終究還是輕放下茶盞。
前腳少年出去,後腳李蒙就忍不住問:“孫先生醫術卓絕,天下無人不知,想必剛才的小兄弟,也十分了得吧?”
孫天陰笑了起來。
“他徒弟比你年長,你還稱別人是小兄弟,他徒弟也一樣厲害,茶你別喝了。”趙洛懿說。
見李蒙一直盯自己,趙洛懿又道:“看你憋悶,随便說句話而已。就算真的茶裏有毒,他師父在,也藥不倒我們。”
一只米粒大小的包從李蒙的食指尖向着他胳膊游移,大概是剛才那條蟲,李蒙盡量不去瞧它,看見孫天陰雙眼發亮,他才發覺,那只蠱蟲已到了肘關節,與紅線相觸,一觸之下,便即掉頭,出來時蠕動得更快,近乎奔命。
李蒙看得神奇,都忘記惡心了。
孫天陰以一只盛滿清水的碗接住那只蟲子,血絲很快在水中擴散,散盡之後,孫天陰将不動了的蟲子夾出來。
白蟲子變成了花蟲子,一身黑皮之中,萦繞着不絕于縷的灰色絲紋。
“這是……”李蒙駭得話也說不利索了,“這是什麽?”
本面帶笑容的孫天陰,此時神情也沒有那麽輕松,看了一眼趙洛懿,問:“你們遇上了什麽人?”
“江湖人。”趙洛懿顯然不打算實話實說,神情裏透露着對孫天陰的不信任。
“下蠱之人,可是姓孫?”
李蒙顧不上去看趙洛懿臉色,連忙點頭,“他們叫他孫老頭,看着很老,七八十歲,腰部以下,沒有雙腿。”
一時之間,孫天陰仿佛被帶回到遙遠的回憶之中,蟲子被放回水裏,孫天陰才回神,另取藥瓶,倒出一種濃綠的汁液,把有氣無力掙紮的蟲子放進去,蓋上蓋子。
“我會死嗎?”李蒙擔心地問。
趙洛懿也盯着孫天陰,手搭在劍鞘上。
“方才我已說過,性命無虞。不過要拔除,還需要做些準備,要用的材料也得差人去辦。此種蠱蟲少有人飼養,一時半會,不能立刻将蠱蟲引出來。你們師徒可有別的事要辦?”
“有。”趙洛懿淡淡道,“他可以留下。”
“我不想留下。”李蒙說。
趙洛懿看了李蒙良久,心裏似乎另有計較,這種目光讓李蒙覺得不大舒服,好像自己是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趙洛懿在衡量帶着他會否不便,又或是,他還有點不信任自己。
“需要幾天?”趙洛懿轉頭問孫天陰。
“快則三日以後可以動手,拔除蠱蟲之後可能會有眩暈之症,最好休息半日,次日再離開。”孫天陰說。
趙洛懿沉默地想了想,握住劍起身:“那就聽孫先生的,先這麽辦。”
目送他師徒二人出門以後,孫天陰的徒弟姜庶即刻打來清水,不悅地盯着他,冷聲道:“袖子,卷起來。”
孫天陰本來心情沉重,看見徒兒不由扯了扯嘴角。
“你這毛病,何時才能約束一些。”話雖如此說,孫天陰還是順着姜庶的意思,仔細淨手。
“我不喜歡你身上有別人的味道。”姜庶使勁用脂膏給孫天陰搓手。
李蒙與趙洛懿回房之後,看李蒙有點哆嗦,也不怎麽說話,想是生着病,怎麽也不會高興。趙洛懿出去找了只火盆,讓他在邊兒上坐着烤手。那床有點高,李蒙在同齡人中,算個子矮的,在十方樓中常被疏風取笑。
趙洛懿看他兩只腳懸在空中,神情茫然地烤火,炭火紅通通地照出他嫩生生的臉。
在旁從廚房拿來的大布袋中刨出兩只紅薯,随手丢在炭盆裏。
李蒙被火星子驚醒,火鉗遞到他的眼前。
“烤軟了好吃。”
遙遠的中安城,寒冬臘月裏,通街都有人賣糖炒栗子和烤紅薯,空氣裏都夾雜着絲絲甜味。李蒙含混地想,能拔掉蠱他自然高興,可下一步怎麽辦呢?他現在的三腳貓功夫,別說刺殺皇帝,連樓裏的任務也輪不上。趙洛懿一直沒有傳授他武功的意思,他每每想提,又覺得趙洛懿其人,心思深沉,不定有什麽計劃,也許時候不到。不知何時,李蒙心中已與趙洛懿建立起深厚的信任。
但一想到也許因為前事,趙洛懿不會那麽相信他了,就免不得有些許沮喪。
趙洛懿在裏間一直沒出來,李蒙就在那裏烤火,紅薯熟了之後,他揀在盤中,滑下床榻。
一見李蒙走來,趙洛懿即刻以另一張紙,蓋住正在奮筆疾書的內容。
李蒙神色黯然:“師父,一人一個。”
紅薯被烤得幹燥的皮撕開,頓時甜香滿溢,讓人身上也暖暖的。
李蒙不住拿眼瞟鎮紙壓住的那沓紙,倒都不是練時用的長幅生宣,也不是信箋,大小類似書籍。
趙洛懿三兩口吃完紅薯,把皮順手丢盤裏,就擺手趕李蒙出去,吩咐道:“你要休息就在外間休息,晚飯之前,莫來打擾。”
走至門口,李蒙又回頭瞥趙洛懿,看他抓耳撓腮,十分頭疼的樣子,比之平時冷冰冰的模樣有趣得多。
趙洛懿盯了他一眼,正襟危坐,漠然道:“出去,為師要靜思。”
當夜趙洛懿似是累壞了,晚飯吃了三大海碗豌豆臘肉飯,半只纏絲兔,不少小菜。下人送來一壇酒,說是:“我家夫人去年釀的青梅酒,埋在梅花樹下,就等着冬日起出來享用,貴客恰好趕上,夫人命小的送來給二位嘗嘗。”
細小火苗舔舐爐底,李蒙眼巴巴看着趙洛懿一杯接一杯。
趙洛懿傾身,看了一眼見底的酒,又滿上一杯,對失望的李蒙遞出去。
李蒙面上一喜:“給我的?”
趙洛懿嘴角牽扯出一絲極淡的笑意,李蒙小心雙手接了過去,那杯極小,一口便可喝盡,他舍不得,小口小口直啜了半天才咽下最後一點,喝完還直舔嘴唇。
“別再看,沒了。”
酒足飯飽之後,趙洛懿因一下午寫寫畫畫,讓一介武夫幹這事太折騰,早已困得不行。
李蒙則在門口探頭探腦,看他師父睡下,也不即刻就進去,約略等了會兒,李蒙猜測趙洛懿定然已入夢,才蹑手蹑腳走至床邊,鑽進他被中。
黑暗裏,趙洛懿嘴角彎起,一本正經咳嗽了一聲。
李蒙吓得一哆嗦,半身滾到床下,扒着床沿,大着膽兒去摸趙洛懿的眼睛,一下沒摸準,把自己吓得夠嗆,确定趙洛懿沒醒之後,才又像只貓兒似的縮到趙洛懿身邊,半身借着趙洛懿身上熱氣,稍微睡得舒服點,便緊張地閉起眼睛。
夜半時候,李蒙覺得身上熱,才發覺趙洛懿一臂攬着他,二人身體挨在一處,暖和惬意。李蒙把手伸出被外,愈發舒服得想嘆息。于黑暗中,李蒙側過頭窺看趙洛懿的側臉,那輪廓猶如刀鋒一般,淩厲又霸氣。
高聳的鼻宛如一座無論怎麽看,也總能看出意趣的遠山。趙洛懿的嘴唇不薄,但線條猶如刀削,十分剛硬。李蒙不自覺伸手摸了下趙洛懿的鼻子,涼涼的,又摸了下趙洛懿的下巴,最近太忙了,師父沒空刮胡子,胡茬在李蒙掌心刮擦,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親密感。李蒙癡了似的,又摸了摸趙洛懿的喉結,正摸得起勁,喉結忽然動了。
“……”李蒙腦中一片空白,怎麽解釋怎麽解釋怎麽解釋自己大半夜不睡覺在瞎摸他師父!慌張之下,只得緊閉雙眼,僵直身體。
半晌,未聞得半點聲音,李蒙竟然因為太緊張直接睡了過去。
第二天得到北院的吩咐,讓他們搬到北院去住。
“孫先生說,就近好随時叫小少爺過去看看,他尚有一些不确定之處,若能就近望聞問切最好。”下人恭敬地說。
本來師徒兩人就沒什麽行李,小半日功夫,就安置妥當。李蒙一直想孫天陰什麽時候會叫他去問話,也不敢出去玩,在屋子裏呆着。
卻在下午,趙洛懿拿回來兩本書。
“師父也要讀書?”李蒙從未見過趙洛懿讀書,十分好奇,不過更好奇他拿的什麽回來,随手翻了翻,一本是大秦風物志,因覺得有趣,李蒙多看了兩眼,另一本是什麽也未留意。
趙洛懿走至裏間,從袖中摸出一本既薄且封面沒有題目的冊子,随意往枕下一塞。
“孫先生那裏借的,免你無聊。”
李蒙高興道:“多謝師父!”就迫不及待翻閱起來。
趙洛懿洗完手,在架旁擦手,站在多寶格後,不引起李蒙注意地看了他一會兒,喉結上下一動,撇開了眼睛,漠然地望向窗外。
孫天陰的徒弟在外面院子裏,石桌上一只紅泥小爐,上架着一只酒壺。他手緩慢翻動書頁,每次翻閱間隙,就擡頭瞥這屋。與趙洛懿的視線一觸,就像不曾看見,又低頭看書。
趙洛懿覺得,孫天陰的徒弟确如莊裏人說,怪怪的,比如現在,他在明目張膽地監視他和李蒙。
作者有話要說: 孫家師徒來打醬油【
☆、雨夜
姜庶在院子裏一直坐到晚上進去陪孫天陰吃過飯,仍在院裏坐着。連李蒙都發現了,趁趙洛懿又在屋裏寫寫畫畫。
李蒙走出門去,彎腰撿起一塊石頭。
燭火晃蕩了一下。
少年擡起的眼狹長,單眼皮透出濃濃的冷淡,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敵意。
“李蒙。”
少年悠悠翻過一頁書,“姜庶。”
李蒙高興起來,與姜庶對面坐下,姜庶手中翻閱的是一本破舊的冊子,李蒙趴伏在桌上,好奇道:“你看的什麽?”
“看你看不懂的書。”姜庶說。
李蒙又與姜庶閑談幾句,都沒有得到回應,覺得無聊,視線在院子裏漫轉,不經意定在孫天陰的房門上,他也只去過那一間屋子,房門緊閉着,不過燈亮着。
“這也是你師父的藏書嗎?”李蒙隐隐含着興奮問。
“不是。”
“那這是什麽?”
“書。”
“……”李蒙癟了癟嘴,“你是不是很讨厭我們?”
姜庶終于擡起雙目,直視李蒙:“是。”
“為什麽?我們不是素不相識……”
“讨厭就是讨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