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沒有為什麽。”姜庶生硬地說,“你再多看我師父那裏一眼,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看李蒙不信,姜庶語氣加重道:“不信你就試試。”說着全不把李蒙當回事地起身,随手澆了杯茶滅掉爐火,什麽也不收拾,只寶貝地把一直在看得書冊貼身收好,就要進屋。
“你挖了我眼珠,我師父會剁了你的手。”李蒙梗着脖子說,雖然趙洛懿常這麽說,具體會不會做,李蒙是很懷疑的。
姜庶冷冷哼了一聲。
“你師父打不過我師父。”姜庶說,“何況我師父還會用毒。”
李蒙好像自己被羞辱了一般,臉孔漲紅,“你以為我師父不會嗎?”
“即便他會,這世間也沒有一個江湖人,用毒能敵得過毒王。要是你師父比得上我師父厲害,就不會帶你來找我師父。”
姜庶說得有理有據,李蒙卻直是瞪他,拳頭在身側攥緊,心裏竄起一把火,特別想當場胖揍這小子一頓。
李蒙不知道,姜庶臉皮子看着嫩,其實比他大了七八歲。這時姜庶冷眼看着,将李蒙的怒氣挑唆起來,早已有股火辣辣的快感。非得要讓師父摸脈下針的病人最煩了,他讨厭來跟孫天陰求醫問藥的人。
就在怒氣沖撞得腦子不清醒得當上,李蒙房間門打開,趙洛懿皺眉站在門上,看他兩個,喝道:“你們在做什麽?”又看李蒙一眼,“去,把筆淘洗幹淨。”
李蒙只得悻悻進屋去,依然沒看見趙洛懿寫的什麽,一天都寫不夠,今天還要寫,說不得明日也要寫。
反正還要用,李蒙随便握着筆在水裏涮了兩圈就拿回屋裏。
剛睡下,李蒙閉着眼睛,聽見趙洛懿含糊的聲音問:“方才你和孫先生的徒弟,在說什麽?”
李蒙翻了個身,拿屁股對着他師父。
“沒說什麽,他在看書。”
“什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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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告訴我。”
趙洛懿點頭時,下巴便碰在李蒙頸窩裏,李蒙朝前挪了點。
“以後少與他說話,那小子脾氣不好,白惹得自己生氣。”
“知道了。”李蒙悶悶地答。他在樓裏時,也甚少和人交朋友,不過看姜庶長得過意,孫先生要是給自己拔了蠱,也算是他的恩人了,才想與姜庶交個朋友。這才第一次,就出師不利,心中滞悶,連話也不想說了。
李蒙情緒不好,在被窩裏翻來扭去,半天睡不着。
趙洛懿索性給了他屁股一巴掌。
長這麽大李蒙還沒被人揍過屁股,登時老實下來。
“快睡,不然把你丢出去。”趙洛懿冷冷說。
雖然每天醒來,李蒙都是兩只胳膊挂在趙洛懿腰上,但趙洛懿只要沒睡着,他還是不敢造次,可憐巴巴挨在趙洛懿身邊,正醞釀睡意。
“什麽聲音?”趙洛懿問。
李蒙抽了抽鼻子,“下雨了吧。”
“不是雨聲,什麽人的聲音……”趙洛懿意識到什麽,忽然閉了嘴。
李蒙本來沒留意,此時卻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起來。
隔壁屋中。
“明日要紮針,讓我來紮,你不許碰那小子。”
床榻發出難耐的咿呀。
姜庶掬起孫天陰夾雜銀光的柔軟長發,心疼地以嘴唇輕觸,将身一送。
好一會兒,孫天陰沒法發出聲音,稍好受一些才扒拉住姜庶汗津津的肩背,讪笑道:“怎麽忒也小氣,那才多大點孩子……”
“我不管,反正你不許碰他,一塊皮也不成。”
細汗使得孫天陰前額發亮,他疲倦地睨着眼,随姜庶動作而發出難耐的喘息,不答應也只得答應了。
“好像……好像什麽人被打了吧?”半晌,李蒙得出結論,“像痛,好像……又不痛。”李蒙十分疑惑。
“……”趙洛懿側頭,看見李蒙圓圓的腦袋瓜,按住他的耳朵揉了揉,“應該是聽錯了。”
“沒錯,真的有人在叫,時隐時現的,很奇怪。師父你注意聽,真的有人在叫。”
趙洛懿哭笑不得,将李蒙往背中一按,李蒙猝不及防,嘴唇貼着趙洛懿心口擦過去。
被窩裏暖烘烘的氣息讓李蒙耳根子發燙,面前薄薄的裏衣上,一點小巧的突起,李蒙伸手去碰,那處變得更硬,凸在衣服上。
就在李蒙還要再研究,被趙洛懿一把從被中拎出。
“老實點睡。”趙洛懿話音未落。
李蒙腿貼着趙洛懿下腹,一時不查,挨着趙洛懿的身磨蹭來去,直至察覺到他身體變化,才唬得不敢亂動。
再一聯系方才聽見的,李蒙明白了,孫先生師徒原來是那種關系,怪不得姜庶像個被人踩了領地的暴躁幼獸,想必這一晚,隔壁沒法風平浪靜了。
屋外雨聲越來越響,趙洛懿把朝旁躲的李蒙撈回來,李蒙怕冷,卻也覺得尴尬。
好在因為夜雨聲響,令人面紅耳赤的異響被蓋過去。
“師父……我們睡吧?”李蒙小聲宣布,頭向後撤一截,不欲與趙洛懿挨得太近。
就在那霎,趙洛懿手搭住李蒙後背,于黑暗中與之靜靜凝視。
李蒙心下怪異,某種來不及細想的奇怪情愫讓他下意識想躲避開。
當二人嘴唇貼于一處,李蒙尚且昏頭昏腦,反應過來想推開趙洛懿,手卻被抓住折在身後。李蒙掙了兩下,呼吸間趙洛懿身上雄性的炙熱氣息幾乎讓他雙腿發軟,身下竟也有了反應。李蒙只是一道雷劈在了腦袋上,什麽都想不得了。
與其說是一個纏綿的吻,莫如說是趙洛懿在确認屬地,唇分時,李蒙嘗到淡淡血味,嘴唇也有點刺痛。
他慌張地一把推開趙洛懿,力氣太大,反把自己推下了床。
李蒙連滾帶爬跑出房間,劈頭蓋臉就遇上大雨,遂退了回來。
趙洛懿盤腿坐于床上,初時親上那張嘴,他腦中是有些懵,後來卻順從了本能。趙洛懿明白,他不是無端端想親李蒙,而是對着這少年人有沖動。當認清這個,趙洛懿自然不想克制,結果仍是不得不克制。
他漠然以食中二指摸了摸嘴唇,指上沾了點血痕。
小兔崽子牙倒很尖利。
白日裏,趙洛懿去孫天陰處借書,孫天陰正在畫畫,趙洛懿随便掃了一眼,一頭紮進書架之間。
出來後,正要離去,被孫天陰叫了住。
那成天心情很好的大夫,将畫中兩個青絲交纏的男人卷起,沒頭沒腦來了句:“要是你徒兒,今後某一天,忽然傻了,你怎麽辦?”
趙洛懿背脊僵硬,半晌,轉過臉,“不知先生何意,還請言明。”
原來,當着李蒙的面,孫天陰沒有坦白告知。
“他所中的蠱蟲,被稱作‘奪魄’,魄者,依附軀殼而存。”孫天陰将畫卷随手往一旁的大花瓶插去,瓶中早有十數個紙卷。
“這種蠱蟲會逐漸吞噬他的意識,令他成為行屍走肉,便如尋常所稱傻子。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我那師弟,還沒有放棄。”
“師弟?”在趙洛懿見到孫老頭的兩面之中,他已是七八十歲的老頭,夠做孫天陰的爺爺輩。
“你是不是很奇怪,他一副老邁體弱之态?”
趙洛懿不置可否。
“當年他被我師父逐出師門,仍舊沉迷于制作幻藥與禁藥,我師門中,視操縱蠱術為歪門邪道的下九流。我們幾個,都是師父收養的,因此,都随他姓孫。我那師弟,沉迷于禁藥之中,個中确有一些玄妙,但他弑師殺兄,害了師父與大師兄,到頭來我門中凋敝,只剩下我們倆。要使他不再害人,本該斬去他雙手,但他已自食惡果,弄得體虛容顏老,我顧念舊情,只砍去他一雙腿,焚化成灰。如此一來,他行走不便,許多藥草必然難以尋到,再難以研究那些無恥之流。”
趙洛懿摩挲食指,微微眯起眼,“要令他行走不便,大可只取他腳筋。”
“你有所不知。”孫天陰嘆道,“我師門之中,有一些不傳秘法,被他尋到。即使斷了腳筋,他一樣可以自行接上,說得誇張一些,只要他被卸下的腿還在,就能再接回去靈活自如。而他天資聰穎,遠在我們兩個師兄之上,确有一些神奇之法,他能偶爾成功。因此師父說不能信的那些秘籍,他也深信不疑,找到機會就去嘗試。”
“這和‘奪魄’有何幹系?”
孫天陰答:“自從他研制返老還童藥失敗之後,一直沉迷于為何失敗。當年他與我說過,找到一種蠱蟲,可以奪人的魂魄,又從一本以南湄文字寫成的古書裏,找到所謂的,奪取他人軀殼的古法。後來他失了雙腿,加上身軀多年浸淫在毒物之中,已呈摧枯拉朽之勢,想必是要實踐當初的設想,想找一具年輕的身體,以為己用。”
“孫先生想說,你師弟如今選定了要用我徒兒的身體?”趙洛懿從未聽過如此好笑的事,冷峻的臉孔暗含着荒謬的意味。
“天下間,只有我師弟養得出這種蠱蟲。”
“那你呢?”趙洛懿盯着孫天陰。
“蠱術一道,神秘古老,在我師門中又一向被視為禁忌,連師父在這上頭的造詣,也不及我這位師弟。我只知道如何探查,也有算不上破除之法的破除之法,只不過,這法子,需要另一個人作為引子,其中利弊,若不向你告之,怕是我這後半輩子,上了十方樓的追殺名單,就不得安寧咯。”
“你還想讓我作為引子。”趙洛懿說。
孫天陰笑眯眯點頭:“最好如此,否則,你們再來時,我未必還在此處。”
“要怎麽做?”趙洛懿即刻便問,目中無一絲畏懼。
孫天陰失笑:“我還以為,少俠至少會要多一日時間考慮。”
“他無父無母,我是他在世間唯一的親人。”
孫天陰神情有一剎那恍惚,繼而請趙洛懿坐下,為他斟上一杯茶。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隐瞞了……多耽擱少俠一點時間,只要在你二人身上,下一對子母蠱。”
雨水滑下屋脊,在門前溝渠中彙成細細水流。
李蒙只穿了件裏衣,冷得腦中發熱,驟然一襲大氅将其裹住。
李蒙擡頭看見趙洛懿,眼圈一熱,委屈得不行,咬緊牙根,近乎咬得格格作響。
“回屋睡,不欺負你。”
李蒙仍然心有餘悸,屋外實在冷得不行,只好回到床上。
趙洛懿摸着床邊坐下。
李蒙向裏一翻,感覺到趙洛懿在扒自己被子,死活不撒手。
“把衣服脫了。”
李蒙猛然翻身坐起,瞪趙洛懿,氣急沙啞的聲音低吼道:“你又不喜歡男人!”
趙洛懿一愣,哭笑不得:“讓你脫就脫,廢話再多不要你了。”
李蒙心裏憋屈,又打不過,冷得身抖鼻子喘粗氣,也覺得尴尬,難以名狀的委屈感讓他鼻子發酸。
趙洛懿顯然是聽見那……隔壁動靜,找他洩火來了,他李蒙再不濟也事刑部尚書之子,知恥有節,不就是打不過……
“你是少爺的身子,不換衣服,明日燒起來,我還得照顧你。”趙洛懿手掌無意碰到李蒙肩膀,迅速移開。
幹燥的裏衣摩挲着李蒙的皮膚,給李蒙穿好衣服,趙洛懿便将他塞進被子卷兒裏。
李蒙受了點涼,耳朵裏嗡嗡作響,不清醒地回頭偷偷看見趙洛懿從櫃子裏找出毛毯和薄被,在地上打了個地鋪。
趙洛懿不解釋,李蒙也不想問,煩悶地轉過頭不去看他,把被子裹得死死的,這一夜都不敢睡實。
☆、喜歡
第二天一早,趙洛懿醒來,翻身就去摸李蒙的額頭,剛碰到他,李蒙就醒了,眼中布滿血絲,恹恹地瞪了趙洛懿一眼。
滾燙的溫度讓趙洛懿無語了——這小子體能太差。
“滾。”李蒙有氣無力地從齒縫間擠出一個字。
趙洛懿笑了起來,難得溫和地說:“不滾。”
李蒙翻身朝裏,睡得不舒服,冷汗黏在身上,他硬是憋着不吭聲,不想讓趙洛懿給他換衣服。
半晌李蒙沒聽見動靜,回頭看了一眼,趙洛懿沒在屋裏了,這讓他覺得安心,又有一些失落,呆望片刻,難受得閉起眼。
李蒙睡睡醒醒,不知道趙洛懿打來冷水替他降溫,換衣服也不知道,只知道身上好像幹爽了些,睡着舒服一點。
接近晌午,孫天陰過來看了一眼,讓姜庶抓藥,下午時,趙洛懿便在廊檐下蹲着,扇風煎藥。
一頓慢熬的藥汁在砂鍋裏咕嚕嚕冒泡。
趙洛懿是個只要受傷不致命就不會停下打鬥的人,仗着天生睡一覺就能恢複體力的本事,他對自己的身體極少愛重。殺的人多了,兩手血腥,讓趙洛懿時時對自身産生厭惡。
直至碰上李蒙。
何時竟對他有了別的念想。趙洛懿手中扇子緩緩停頓下來,自打回到靈州,李蒙就像他喂養的一只寵物,既畏懼他又小心翼翼讨好。獨行慣了,他已經太久,沒有這樣與人輕松相處過。
李蒙。
趙洛懿齒間咀嚼這個名字,就生出許多自己說不明白的挂念,他一日不在身邊,他就要擔心這小崽子被什麽人騙了去打了去。
穿堂過廊的一陣風,将梅花香氣送到北院的各個角落,花瓣零落于青泥之中。
四方小院,茫茫天青。
趙洛懿人生中第一次生出一絲豔羨,是對孫天陰師徒兩個,他們蟄居在這小小的避世之所,成天為雞毛蒜皮而争吵,彼此哄鬧,卻也十分快活。
李蒙被扶起來吃藥,吃了一碗倒嘔出來半碗,趙洛懿又喂他一次,面無表情給李蒙換衣服,擦身。視線于李蒙汗濕在頰邊的烏發上停留片刻,收拾起碗碟,往孫天陰那裏去。
孫天陰在分揀一堆藥材,見趙洛懿來,并不意外。
“燒退下去了?”孫天陰問。
“嗯。”趙洛懿左手抓着右手手指向外扯,睇孫天陰一眼,“你說的引蠱之法,可行,等李蒙起來,想請先生盡快為我們種蠱。”
“你要是舍得,現在就能把他抓起來種。”孫天陰淡笑道,“我是無妨的。”
“不舍得。”短促的聲音從趙洛懿口中發出。
孫天陰為他的坦蕩感到詫異,不過旋即神情了然。
趙洛懿知他想岔了,也不解釋,只說:“不過拜托先生,不用将各種細節告知小徒,于生死一道,小徒十分看重,怕是讓他知道了,就不敢行事。”
孫天陰一笑:“好,不告訴他,反正将來他知道了,也是你的麻煩。我這個人嘛,最不喜歡強人所難。”
兩人一說定,趙洛懿便不再多說,出門碰上姜庶,免不得被孫天陰那徒兒怒瞪一眼,也不痛不癢地過了。
李蒙一覺睡到第二天接近中午,渾身寒氣退了,在床上躺得恨不得下地跳個百八十下。不意間想起與趙洛懿置氣,又覺是否自己小氣,心裏尋思,趙洛懿恰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中安城裏也并不少見好南風之事,何況此前戲弄蕭苌楚,自己也告訴別人說趙洛懿是好南風的。
可趙洛懿時時出入妓館,與好些花娘關系不錯,想必被孫天陰師徒行事的聲響一激,自己身量未成,也有把秀氣點的少年當成女子的。
正在胡思亂想,見趙洛懿從門外進來,李蒙臉孔迅速通紅了。
趙洛懿把個長方的大漆盤放在桌上,看李蒙一眼,叫他下床吃飯。
李蒙拖拖拉拉穿起衣袍,心不在焉地系上袍帶,等趙洛懿再進來,師徒兩個坐在一處吃飯,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
尋常趙洛懿一整天不說話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可李蒙卻憋不住,不住拿黑沉沉的眼珠子盯趙洛懿,但要是趙洛懿看他,他又立刻挪開眼。
“……”趙洛懿将魚腹上兩片最柔軟的魚肉剔到李蒙碗裏,夾去魚骨細細啜。
“師父……”
魚骨被吸得徹底沒了滋味,趙洛懿丢開魚骨,瞥李蒙一眼,看他表情就知他仍在不自在,弄得趙洛懿心裏也有了點不自在。
“我們什麽時候下山去,別讓二師叔等久了。”
趙洛懿眉毛一動,“想見你二師叔了?”
“不是還有事要查?”李蒙問。
“明日讓孫大夫替你種蠱,立刻就下山。”
李蒙歪着頭,疑惑道:“不是拔蠱麽?”
“蕭苌楚花大價錢對付你,你所中之蠱,無法即刻拔除。要先種一種蠱蟲,半年之後,再來此處,才能找孫先生一并拔了。”趙洛懿言簡意赅,似乎不願多說,也沒有提及當晚之事的意思。
“那我不會死吧?”話音未落,李蒙腦門上就挨了一記筷子。
“不會死,你師父要護的人,還沒有就在爺眼前死了的。”趙洛懿埋頭三兩下扒完飯,出門刷碗去了。
李蒙自己一個還在那兒磨蹭,想到不能立刻拔蠱,如同一團棉花浸在胸腔裏,總是不能通透,連和趙洛懿別扭的心思也沒了。
晚上趙洛懿沒再和李蒙抱着睡,在隔壁收拾出另一間屋子。
李蒙一個人翻來翻去睡不着,足折騰到天快亮時,才勉強入睡。
不久就被失禮的拍門聲叫醒。
姜庶挨個叫醒兩師徒,盯着他們吃過早飯,領着去見孫天陰。
李蒙跟在趙洛懿身後,進屋之後,孫天陰神情和煦,令他二人挨兩把椅子并肩坐下。
“你身上蠱蟲十分頑固,如果現在就将其逼出,恐怕會傷及腦髓,所以先要種蠱,兩蟲相鬥,六個月後的月圓之日,是最适宜将蠱蟲取出的時候,所以七月十五之前,你們要再來閑人居找我。”
經那晚之後,李蒙再見到孫天陰,忍不住臉上一紅。
孫天陰動作極快,種蠱的過程與蕭苌楚所用之法差不多,李蒙唯一奇怪的是,孫天陰竟叫趙洛懿也伸出手來。
“師父也要種嗎?”李蒙問。
“沒事。”趙洛懿說。
李蒙不解地望住孫天陰,孫天陰笑解釋道:“這種蠱乃是子母蠱,一旦子蠱種下,母蠱便要種下,否則子蠱不安,就不能與你體內蠱蟲相鬥。是無妨的,為你拔蠱時,你師父這只也會一并拔除。”
李蒙聽得稀裏糊塗,但他本來就不懂這些,也只得任憑孫天陰施為。
姜庶抱臂,于牆下站着,冷冷睨着他兩個,似恨不得現在就把人扔下山去。
種蠱完事,李蒙感覺像做夢一樣,千裏迢迢跑到南洲來,就為了,種個半年後還要來取的蠱。
李蒙卷起袖子,看了一眼肘彎中的紅痕,睡了一晚上,那東西仍無一絲變化。他放下袖子,嘆了口氣,好沒意思。
趙洛懿在屋裏與孫天陰說話,好一會兒,出來見李蒙抱着行囊還在石墩上坐着。
低頭看了眼皺巴巴的袍子,趙洛懿撣了撣衣袍,氣宇軒昂地走了去。
“走了。”
李蒙便抱着行囊,跟在趙洛懿身後,與閑人居主人道別。
下山時,趙洛懿在前面牽着馬,李蒙一邊走一邊想事,幾次差點滑倒,也不吭半聲。
習武之人耳力超常,每當李蒙腳下打滑,他便轉過頭去看李蒙一眼,因李蒙不吭聲,氣氛便尴尬,趙洛懿也不說話。
李蒙看着趙洛懿高大冷漠的背影,一時眼圈微紅,一時心中滞悶,眉峰微蹙,愈發覺得前路艱險。
十方樓究竟是做什麽的,為什麽惹上了朝廷的人?老孫頭為什麽要那樣摸探他的筋骨,必不是多餘之事。蕭苌楚給的藥弄丢了,他不可能再幫着蕭苌楚拿到百兵譜,拿不到那樣東西,就不可能從蕭苌楚處探聽出全家被害的內情。趙洛懿也什麽都不說,霍連雲待他親切,卻總好像有什麽事瞞着他。到底趙洛懿在想什麽,他要是給他當師父,為什麽還不教他武功?
山路漫長,靜谧之中,唯有時而微風吹動林梢的細碎聲響。
半晌趙洛懿耳中李蒙腳步越落越遠,他回頭一看,李蒙竟停在路上不走了。
“走不動了?”趙洛懿在李蒙跟前蹲下,高大身形恰與李蒙腰身齊平。他粗布衣袍,俱是武人做派,擡頭望着李蒙,看見李蒙眼圈發紅,嘴唇發抖。
“師父背你。”趙洛懿起身,背轉身複蹲下,反手輕拍自己的背。
李蒙不很情願地趴上去。
趙洛懿嘴角微彎,背起李蒙,行走于郁郁蔥蔥青松夾道的小徑上,他的馬自顧自在前頭走。
“師父……”
趙洛懿聽來,李蒙欲言又止。
“說。”趙洛懿生硬道,語氣中含着不可抗拒的意味。
“什麽時候我才能像師父一樣,可以獨當一面……”
趙洛懿擡眼,山道上白霧彌漫,只能看清腳下,望不見前路。
“像我一樣,沒什麽好。”
李蒙咬唇不說話。
“下山之後,我有幾樣東西交給你,你跟着我,每日我會教你一些招式,慢慢練起來。重要的是保命,你先學會這個,你起步太晚,不可一蹴而就。”趙洛懿沉聲說。
聽說可以學武了,李蒙差點直接從趙洛懿背上跳下去。
“師父肯教我了?!”
趙洛懿淡淡道:“說了南洲回去讓你選,既然你這麽想和我一樣。”他一頓,“以後別叫苦就是。”
李蒙高興地勒住趙洛懿脖子,又笑又叫:“師父你真好!駕!”
“……”趙洛懿一口氣勒在脖子裏,直想把李蒙摔下去,周身裹挾的寒氣散去一些,他反手一巴掌甩在李蒙屁股上,“小心!”
如此一來,再不必怕蕭苌楚等人,也可為家人報仇,首要是從蕭苌楚那裏問出當年內情。李蒙安靜下來,細細一想,還有什麽內情?不是皇帝下旨捉拿父親和其他親戚,斬于鬧市,可蕭苌楚從前與自己素不相識,也沒有騙他的必要。
蕭苌楚知道趙洛懿要去鳳陽,必然會趕去鳳陽,有的是機會問。李蒙定下心,把頭埋在趙洛懿頸子裏,那溫熱醇厚的氣息讓他有點昏昏欲睡。
……
南洲距鳳陽數十裏路,李蒙身後靠着他師父,一路随馬兒颠簸,幾乎都是睡過去。
到了鳳陽城樓下,見一行上百人排着隊進城。
趙洛懿抱李蒙下馬。
李蒙眯着眼遠遠望向城門,“今日有盤查。”
因排隊的人多,趙洛懿四下瞄了一圈,不遠處有座茶棚,便把馬缰交到李蒙手中,指了指茶棚,又掏出銀錢來給他,“去坐一會,我過去看看。”
茶棚裏兩位客人,身上青袍,雙肩銀線繡成卷曲雲紋,當胸一只白虎睡卧在袍子上,頭戴官帽,縧帶垂至肋下。
李蒙叫了一壺茶,倒出來捧着暖手,并不喝。
聽見兩人說話,那二人看着李蒙走來,見只是個小孩,并未放在心上,也未刻意壓抑聲音。
“上頭下令,不許動手擒拿窮奇,只帶走東西即可。聽說陳将軍極力抗争,也未能拗過閣主的意思,只得忍氣吞聲。”
另一人嘆了口氣,“要從窮奇手裏搶東西,談何容易,十方樓裏四大殺手,遇上一個,我們倆就死翹翹了。見機行事罷,等進了城,先與蕭苌楚聯絡,讓他們江湖人窩裏鬥,我們先不必動手。此行我二人只行督導之責,未必要親自動手。”
李蒙側頭飛快瞥了一眼,說話的人神情為難,不住搖頭。
“還是陳将軍的決策穩妥,滅了窮奇,再要搶東西豈不容易得多,又不讓我們動手……不過話說回來,閣主究竟什麽來頭,一天到晚和陳将軍作對。”
“除了陳将軍,無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手握聖上金牌,便是陳将軍,也只能提議,不能幹涉他的決定。何況,我們這樣的機構,閣主身份越少人知道,越方便行事。明面上有陳将軍就夠了。”
“聽說蔡榮一直上書請聖上裁撤……”
說話聲低下去,李蒙側了側身,打起十二分精神,想再多聽一些。
“難吶,今上多疑,依我之見,咱們還能多吃幾年官飯。何況,也不想想,我們握着那些命官的罩門,若是真的裁撤了,弟兄們,怕都落不着什麽好……”那聲音停頓,轉頭揚聲道:“老板,茶錢在桌上,自取了啊!”
李蒙趕緊埋頭,過得片刻,方敢擡頭,再扭頭去看,那兩人已向城門走去,繞過長龍般的隊伍,想是有直接通過的特權。
茶喝着喝着就涼了,李蒙又叫了一壺,恰好趙洛懿返回,喝了兩口暖身,才對李蒙說:“無事,在抓王家莊的少主人,大搖大擺進去便是。”
李蒙放下心來,猶豫再三,決定還是晚上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與趙洛懿說方才聽見的事。
因已是日暮,進城之後,兩人先找一間普通客棧住下,打算第二天再走。
吃過了晚飯,師徒二人都累,便要歇息。李蒙為難得看了一下床,趙洛懿在整理行李,李蒙走去說:“師父睡床,我打個地鋪就是。”
“然後明日又要停留在鳳陽城,給你找大夫抓藥。”趙洛懿揶揄道。
“那都怪你!”話出口,李蒙才反應過來,臉頰發紅,悶悶不樂地坐在長凳上去吃茶。
“夜了,別吃那麽多茶,待會兒睡不着,師父不會講故事。”
李蒙只得放下茶杯,扭頭看見趙洛懿在鋪床,高大的身形幾乎頂在床梁上,他彎腰下去牽扯被角的動作,透露出一種只屬于硬漢的別樣溫柔。
趙洛懿放好枕頭,拿出一個放在一邊椅子上,從櫃子裏抱出鋪蓋卷,又從櫃子旁的牆角中找出竹席鋪在地上。
“師父,你要打地鋪嗎?”李蒙問。
“你不跟師父睡,我只有睡地上。”趙洛懿抖開鋪蓋,挨着床鋪成,單膝跪在他的“床”上,挑釁睇李蒙,“怎麽?想和我睡?”
李蒙撥浪鼓似的搖頭。
趙洛懿嘴角牽起,嘲道:“滾去睡,明日事情多,你睡不醒又要給我惹麻煩。”
夜半,李蒙睡得冷,從床上爬下,鑽進趙洛懿的地鋪裏。
“……你幹嘛?”趙洛懿面無表情地低頭看着李蒙圓溜溜的腦袋。
“師父,你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李蒙大着膽子問,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他整整兩天。
“那你呢?”
“我不知道。”李蒙坦然道,擡頭,前額碰到趙洛懿的胡茬,随手探入趙洛懿衣中,畢竟地上睡着又冷又潮,抱着趙洛懿比較舒服。
“我從十歲起,不是殺人,就是被人殺。你比我幸福多了,我根本沒空想這個。要是我喜歡誰,那都是害別人。”良久,趙洛懿回答。
李蒙臉蹭着趙洛懿前胸,呼吸均勻,趙洛懿想他是睡着了,在黑暗裏,深深注視着李蒙。他胸膛裏湧動起一股熱意,也許是孫天陰種的蟲子,感知到子蠱近在眼前,引起的異動。趙洛懿嘴角微微露出笑意,轉瞬又恢複了面無表情,閉上眼睛。
“你可以不殺人,天下之大,除了十方樓,還有許多地方可以去。”
似乎他的話十分好笑,趙洛懿都笑出了聲,那笑聲低沉愉悅。
“上次和你說的故事,我沒說完,想繼續聽嗎?”半晌,笑聲止住,趙洛懿問李蒙。
“黑牡丹嗎?”李蒙探出頭,側趴在趙洛懿胸前,好奇地問。
趙洛懿“嗯”了聲,踹他小腿一腳,“躺好。”
李蒙蠕動了兩下,躺下去不動了。
趙洛懿低沉的聲音,猶如一只古樸沉靜的埙,将李蒙心裏的那些尴尬和不自在,都剔除出去,好像師徒之間,又再無任何嫌隙。
☆、故舊
“上回說到哪裏?”趙洛懿問。
李蒙興致勃勃地說:“溫煦向黑牡丹表明心意,半年後,為了避免尴尬,黑牡丹留書出走啦!”
“……”趙洛懿感覺到李蒙的興趣,心裏暗嘆,一手搭在李蒙肩上,見他不躲,便虛虛抱着他,“黑牡丹為人冷酷,追求她的男人不計其數,并非為了避免尴尬才離開車馬行。而且,三個月後,她就又回來了。”
溫煦把黑牡丹的兒子當親兒子照顧,只是擔心沒有娘親,對孩子成長不好。好在那孩子極少吵鬧,省事,愈發惹人心疼。
三個月後一日午後,溫煦抱着黑牡丹的小兒在院子裏搭的長椅上小憩。
腳步聲剛一響起,溫煦就醒來了,見到黑牡丹,溫煦話也不會說,只知道:“你回來了。”
黑牡丹不曾對這個男人解釋半句,溫煦也不敢多過問她的私事,不過黑牡丹不再滿足于給賬房先生打下手。
她與溫煦徹夜長談,稱願意一生一世留在車馬行。
溫煦自然喜出望外,急急忙忙就想與黑牡丹議親。
黑牡丹卻拒絕了。
“她是南湄人,按大秦律令,要與溫煦成親,就要請衙門主事寫文書,報請批複。”趙洛懿淡淡道。
李蒙忽然想起大個子憨傻的安巴拉來,不由打斷趙洛懿,在被中蠕動兩下,說:“師父,有個事兒……我忘記告訴你了。”
“說。”趙洛懿輕拍李蒙的後腦勺。
“一直追着你跑的那群南湄人,領頭的叫安巴拉,他說他不是來殺你的,而是想請你回去。”李蒙頓了頓,黑暗裏看不清趙洛懿的表情,只得繼續說下去,“他說你是他們神女之子,要請你回去做大祭司。”
趙洛懿沒有矢口否認,只是說:“我懶得和他說。”
想起第一次見到那群南湄人,沖上來就一頓叽叽咕咕,趙洛懿就一肚子火,二話不說就開打,後來他們當中好像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