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卷結束就要開虐

怎麽不說話。”馨娘一巴掌甩到李蒙後腦勺上。

“唔?”李蒙茫然地看了她一眼,脖子忽然紅了。

“想你師父吶?”馨娘直接取了茶壺,纖瘦卻有力的手指捏住茶杯,遲遲不下嘴,意味深長地打量李蒙,李蒙猶自在看圖,眼珠稍隔片刻移動一下,似真的要把這幅圖記在心裏,“上次見你,你還是個小孩兒,這次再見,有幾分男人的意思了。”

“有什麽不同?”李蒙難得顯示出了好奇。

馨娘指了指眉間,唏噓道:“那時你冒冒失失,有點膽小怕事,不大好意思和女人說話,但凡多和你說兩句,就想趕緊走了。依我看,不是對着我,對着你師父以外的人,如非必要,就算說幾句,也惹得小少爺老大不樂意。”

李蒙垂目,看回地圖,數不清的河山被他一掌覆蓋,“現在我仍是如此。”

“現在你不吭氣的時候多了,一腦子鬼主意,嘴上不說,心裏一定在念叨我不知道想坑你什麽……”馨娘幽幽嘆了口氣,“你們男人呀,越沉穩越是讓人又愛又憎,最是少年郎獨有一種周到純真。從前你師父也是……”後半句聲音輕得不豎起耳朵根本聽不見。

李蒙沒反駁馨娘前半截話,只問:“從前師父怎樣?”

“他娘去世前,逼他沒日沒夜練功,那功夫路數甚是霸道,也就傷身。習武需得踏踏實實,他娘聽不來這話,日日緊逼,即使累得病了,照樣天不亮就得起來練武。要是起不來,就丢去刑房一頓鞭子,抽完了,再糊塗的人也清醒了。”

“老樓主從不勸嗎?”李蒙問,手掌攥成拳頭。

馨娘哂道:“怎麽沒勸,你師父體質異于常人……”說了這話,馨娘偷眼看李蒙神情,見他并不意外,不露痕跡地嘆了口氣,“只要有一口氣。趙洛懿告訴你了嗎?”

李蒙猶豫一瞬,點了點頭。

“沒詳細說,但他重傷時從不去藥鋪,自己上點藥,很快就能好。”

“是呀,很快就能好。雖然不會死,可也會疼。”馨娘站起身,拍了拍李蒙的肩,“此去路途遙遠,算我多話,他連身體的秘密都告訴你了,等見到人,你問他什麽,想必他也會告訴你。”

就在馨娘要步出房間時,李蒙忽然問:“你認識黑牡丹,和我師父關系匪淺,完全可以自己去找他,沒有必要先找到我們。”

馨娘晃了晃食指,沒有回頭,“如果那個人動手了,單單憑我,趙洛懿不會和我走。除非他自己願意走,否則就算帶回來,也是活死人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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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蒙眼皮子跳了跳,眼睜睜看着房門緊閉,面前沉默的河山變成一個個符號,卻怎麽也看不進眼睛裏。他使勁捏住眉心,定了定神,摸出繡着地形圖的布鋪開在桌上,仔細對照。

就在上下眼皮打架之際,猛然一道彎曲的河流躍入眼中,李蒙倏然瞪大眼睛,來回看了又看,半晌才發現忘了吸氣,他猛喘一口氣,力竭地倒在身後椅中。

良久,李蒙雙手顫抖,卷起兩張圖,仔細收好,洗漱上床。

山川、河流,古老的森林,馨娘意味深長的笑,堕入夢鄉之前,最後映在李蒙眼膜上的,是安巴拉頸側的蛇紋,蛇的形狀只是一道不規則的波浪,那深紅色的蛇信卻糾纏了他一整晚,天亮時,李蒙坐起身,雙手緊攥成拳,使勁吸氣,半晌才定焦在身遭,深綠色的床幔,桌上燒了一大半的蠟燭,凝固的燭淚堆積成山。

一扇窗戶虛掩着,怪不得晚上總覺得冷。李蒙喝了口茶,草草料理好自己,出門就聽見曲臨寒在樓下叫他。

吃過了飯,坐上馬車。

“怎麽了?沒睡好?”曲臨寒撞了撞李蒙的肩。

李蒙讷讷搖頭,看了一眼窗外,馨娘的随從們把行李搬上車,李蒙和曲臨寒只帶着必備的行裝,卻有四輛馬車,兩輛用來裝貨,一些人騎馬。

“你帶這麽多箱子,我們走不快。”

馨娘鑽進馬車,李蒙看着她說。

“那些啊,不帶的話,就找不着人。全天下辦事的規矩都一樣,學着點。”馨娘上了車就睡覺,昨夜似乎也沒睡好。

李蒙頂着倆黑眼圈想心事。

曲臨寒試圖和他說話,看他恹恹的,說十句回一句,也悶在一邊兒閉着眼睛照口訣運氣。

☆、五十

從慶林以南經過一片茫茫草原,道旁成天有懵懂無知的小綿羊用生命在吃草,即使快馬經過,也懶得擡頭看一眼,吃草重要。

入了五月之後,官道趨于坦途,偶或經過濕地淺灘,菖蒲臨風而舞,極目郁郁蔥蔥,空氣也濕潤起來。

五月中旬,車隊馳入群山,在南部邊陲小鎮,馨娘命人将車改換成馬,一共十二人,分成四個小隊,三人一組。

“小的歸我。”為了讓李蒙他們聽懂,馨娘對那不太聽話的車夫說,用的是大秦官話。

那人顯然也聽得懂,只是說起來吃力,他的聲音猶如從粗石上滾過,喑啞非常。

李蒙不由多看了他兩眼。

他和安巴拉的長相有一些相似之處,鼻梁筆直挺闊,眉棱極高,雙目深陷。不過沒有安巴拉黑,也沒有駭人的蛇紋刺青,眼神像大型雄鹿,溫潤富含勇氣。一路上此人言語不多,幾次都是在駕車駛過險處,鑽進車廂提醒衆人當心。

李蒙對他有些好感,總覺得這個大漢與馨娘幾次矛盾也許是因為倆人行進的策略不同。

大漢将馬缰遞到李蒙手裏,對他點頭,右手拇指按在左胸,道:“巫馬,丹。”他濃黑的眉毛一揚。

“你的名字是巫馬丹?”李蒙問。

巫馬丹爽朗地笑了,兩頰現出酒窩,“是。”将另一匹馬交給曲臨寒。

“他是個管馬的粗人,不用理會。”馨娘翻身上馬,此時李蒙和曲臨寒也都坐在了馬上,三人分在一起,馨娘勒轉馬頭與他二人并攏,不悅地看着巫馬丹走去吩咐其他人的背影。

李蒙又看了巫馬丹兩眼,那背影看去十分可靠。

“前面是山路,車不好過,我們騎馬過去,到了湄水,就要棄馬,你們不要對這些牲畜太有感情。”馨娘正色道,擡頭望向遠方。

那裏是一眼望不到邊界的叢林,群山隐藏在雲霧之中,天上烏雲彙聚,似乎正有一場大雨瓢潑在等待他們。

果然,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陣雨頃刻潑灑下來。

道路濕滑,馬走得十分艱難,巫馬丹打了個唿哨,馨娘的坐騎前蹄駐足,不住往後退,馨娘甩了兩鞭子催促馬前行,那馬不聽使喚,她滿面怒容轉過頭去,對巫馬丹大聲吼叫了幾句,都是南湄話,李蒙與曲臨寒面面相觑,馬不走,他們只好下馬。

巫馬丹面色巋然,即使聽不懂在說什麽,馨娘兇巴巴的神色和語氣,顯然在訓斥大個子巫馬丹。

半晌,馨娘叉腰喘氣,巫馬丹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安撫似的拍了拍,指點前方烏雲密布的天空,用生硬的大秦話道:“找一處高地,紮營,雨,下不到明天。天,黑。”

馨娘氣得拿巴掌抽馬,馬四蹄站住,一動不動了,溫順地掉轉頭,試圖舔馨娘的手。

“不能在這兒紮營,這兒怎麽紮營?!你是不打緊,你不看看他們倆細皮嫩肉的小少爺,這種地方住了要是發起熱來,怎麽趕路?”馨娘把眼一瞪。

巫馬丹沉着地舉目四望,指了一處高地,但必須先爬上去,沒有路可通。而且這樣,馬上不去。

巫馬丹不再多話,對幾個手下吩咐,不片刻,蓑衣取了來。馨娘氣鼓鼓的抱胸站在一邊,巫馬丹徑自觀測地形,借助四棵恰成四方空間的筆直大樹,用樹枝和草繩紮成一個簡易的棚子,另有四名手下早跟着巫馬丹行走野外慣了,見狀在巫馬丹搭成第一個棚子前,便搭起另三個。

最後将細枝條綁成四個棚頂,蓋在棚上。巫馬丹搓指吹了個哨,十二匹馬晃晃悠悠甩着尾巴,竟似惬意地一匹接一匹踢踏着入棚中。

李蒙看得眼中不禁流露出欽佩。

馨娘消了氣,語氣緩和下來,“你找地方,先上去,把帳篷搭好,我再帶他們倆上去。”

巫馬丹點頭,沖手下揮手,一行六個人直接以鐵椎和繩結打在泥石混雜的壁上。手下中有幾個不會輕功,李蒙輕功不錯,但下了雨山壁濕滑,大意不得,老老實實攀着繩子往上爬。

馨娘殿後。

傍晚時分,衆人都鑽進了帳篷,地面雖鋪了獸皮,仍無法阻斷濕潤的泥土腥氣。

山壁上地方窄,只紮了四頂帳篷,剩下的十個人分三頂。李蒙鑽進帳篷就把身子團起來,只露出個腦袋,大雨打在帳篷上,響聲巨大,頗有風雨飄搖的感覺。

曲臨寒進帳篷,大風差點把李蒙的頭發刮飛,他把頭發塞進被子裏。

“師弟,你還沒睡啊?”曲臨寒蹲到被子旁邊,看見李蒙臉頰有點發紅,伸手一摸,暗叫不好,“怎麽好像發熱了,你哪裏不舒服?”

李蒙迷迷糊糊睜眼擡頭,“沒不舒服,你進來。”

曲臨寒小聲“哎”了聲,掀被子一進去,感到李蒙渾身一顫,牙關咬得格格打戰。他手過去,貼着李蒙的手臂試了試,滾燙的體溫讓曲臨寒感到不安。

“師弟,我去告訴馨娘一聲,沒準她有辦法。”

李蒙吸了吸鼻子,“不用,睡一晚,就好了,別麻煩。”

天色已暗了,倆人面對面睡着,帳篷留了條縫,那縫中漏入的天光,倒還沒有全黑,能朦胧地看見李蒙秀氣的臉,眉毛難受的擰在一起。

“師弟……”

李蒙眉心一蹙,手在面前虛晃過去,“閉嘴,別煩了。”

曲臨寒頓時收聲,撐起身,一臂伸過去鑽出帳篷,就地取材,抓了塊石頭勉強壓住那條縫。收回手來,左臂有些發麻,曲臨寒就靠在李蒙身上,待喘口氣再躺回去,李蒙呼吸聲沉濁,顯是難受得緊,此時摸上去,又不燙了,曲臨寒只挨了一下李蒙肩膀,他便瑟瑟發抖,像是冷得慌。

倆人頭挨着頭,曲臨寒凝視李蒙半晌,橫過手臂,将人抱着,只覺李蒙十分清瘦,抱着沒什麽分量,他兩臂一環便能将人完全抱住。

李蒙難受地動了動,看他眼珠滾動,曲臨寒心突突直跳,頸中一股熱氣。

半晌,李蒙吐息漸漸細弱,曲臨寒也有點撐不住了,師兄弟挨在一處沉沉入眠。

天地之間,大雨轟然作響,帳內十二人悉數累得夠嗆地遁入夢鄉,無人不盼老天快住了這場雨,否則前路将十分難走。

次晨,天剛一亮,曲臨寒就醒了過來,貼着李蒙的額頭探了探,發現已不似昨夜高熱。李蒙也醒了,擡起手揉了揉眼,“該起來了嗎?”

“雨好像停了。”曲臨寒扯開帳篷,一縷強光投入帳中。

天空一碧如洗,萬丈陽光普照,渾似沒有下過雨。草木葳蕤,鳥語哼唧,似乎能聽見水聲,水源應當就在近處。

李蒙系好袍帶出去,曲臨寒端着碗看他一眼,臉孔微紅,把面餅子煮的粥遞給他,“湊合吃點,有地方歇腳的時候能吃點好的。”

“要是不變天,可以打點野味烤了吃,昨夜把你們倆吓壞了吧?”馨娘洗淨脂粉,在這山野之地,也沒功夫妝扮,光滑細嫩的皮膚被日光照得發亮,剛洗過的黑長發猶如絲緞披在身後,薄薄衣衫直垂至腰間,那窈窕身段,竟不盈一握。

李蒙眯起眼睛,盯着馨娘的右肩目光一錯不錯。

“看什麽呢,別瞎看!”曲臨寒紅着臉低聲道。

李蒙遂找了塊石頭坐着吃粥,看他姿勢端正,唇紅面白,馨娘眼珠子一轉,笑吟吟道:“此間事了,我看你還是去讀書做官,省得跟着你師父,吃了上頓沒下頓風餐露宿,朝不保夕的日子,可不适合你倆。你師父年少時,有人給他批過命,他是一世孤寡的命格,誰跟着誰倒黴。”

“上回你不是這麽說的。”李蒙道。

“上回?”馨娘眉梢一揚,“上回不清楚你底細,不好說實話。”滿把青絲以鮮紅發帶束在腦後,馨娘努努嘴,“你師父不也有這打算麽?他結交的人不少,多半是過命的交情,等見着人,你問問他,回來時我還能帶你一程,把你送到人家府上。”

“好再添個主顧。”

馨娘舉手就打,“哎,你個小兔崽子,老娘不信收拾不了你!”

曲臨寒就勢一蹲,帶累李蒙也挨了兩下,馨娘沒使力,像貓撓似的。

鬧了一會兒,底下傳來一聲哨音。

馨娘丢開揪着曲臨寒耳朵的手,“走,下去。”

三人是最後離開營地的,底下巫馬丹已經帶着手下牽了馬來。

李蒙順着繩子滑下去,看見那頭被自己騎了近半個月的馬兒耳朵靈活彈動,覺得有趣,上了馬摸着玩兒了會兒。巫馬丹打頭,馨娘緊随其後,再是他們師兄弟,後面跟着九個南湄人。

路越走越難,幾乎在山中穿行,許多地方沒法騎馬過,只能下來牽着走。

直至一灘寬足有十丈的大河,河流湍急,帶起濕潤的水汽。嘩啦的流水聲随着靠近變得震耳欲聾,對面依然是群山,這麽一看似乎兩邊沒有什麽不同。非要說不同,大概對岸山中霧氣更濃。

“棄馬!”馨娘手果斷一放。

李蒙學着他們的樣子,和曲臨寒也開始解開馬鞍。

“等一下。”

馨娘不耐煩地蹙眉,“你非得同我對着幹是不是?”

“馬,戰友。”巫馬丹執拗地拍了拍自己用的棗紅大馬。

李蒙那頭黑馬也睜着溫順的大眼珠與他對視,從馬的眼睛裏,他看見了自己不知所措的表情。無論現在腳下的土地,還是對面的遠山,都是他從未抵達的疆域。趙洛懿就在那裏嗎?他怎麽會到了那裏,是他自己要去的?安巴拉說趙洛懿是大祭司,按照薛豐的說法,他應該是神女和聖子的孩子,那黑牡丹就是神女。馨娘顯然也是南湄人,她在南湄又是什麽身份?也許什麽身份也不是,只是碰巧是南湄人。看着叉腰和巫馬丹吵起來的馨娘,李蒙作出了結論。

巫馬丹面紅耳赤,抓了抓耳朵,他指着馬,顧不得讓李蒙他們聽懂,一邊比劃一邊叽裏咕嚕冒出一長串語速極快的南湄語言。

馨娘眼角斜睨,顯然已沒得商量,也不想聽他說什麽。

霍然間巫馬丹一把抓住馨娘的肩膀。

馨娘發出高聲尖叫。

只見巫馬丹抱住了馨娘的腰,把人打橫扛在肩上,馨娘兩腳在空中亂蹬,甩飛了一只鹿皮軟靴。

“你幹嘛……”

曲臨寒撿回了馨娘的靴子,在袍子上擦幹淨,白了李蒙一眼,“待會兒給她呗,還得趕路呢,難道讓個女人光着腳,你這樣将來找不着媳婦。”

南湄六個人坐在河邊聊天,另外三個牽着馬去喝水。

巫馬丹也不知道把馨娘扛去了哪裏,看地上幾個人不以為怪的樣子,他稍微放心了點,拽曲臨寒也坐下,小聲嘀咕,“我又不娶媳婦。”

曲臨寒笑呵呵拿馨娘的靴子在李蒙腦門兒上抽了一下。

“你不娶媳婦,昨晚上抱得那麽緊,不是把師兄當成媳婦了?”

李蒙瞪大了眼睛。

“還拿話哄我呢!”

李蒙十分不好意思,又有點好奇,“我說什麽了?我應該不說夢話……”

“唔,那會兒你清醒着呢!”曲臨寒嗤道。

“我到底……說什麽了?”

“叫你媳婦兒等你去接呢!”曲臨寒擠眉弄眼道,略過李蒙抱得他一身發幹火不得勁不提。

李蒙摸着腦袋別過臉去,想是把曲臨寒當成師父了,平時他和趙洛懿都是互相抱着睡,太久沒人給抱着,一抱着估計就不撒手了,李蒙感到有點丢人,正尴尬,馨娘拍着裙子走了出來,滿面潮紅,豔光照人,曲臨寒眼睛都看直了。

“馨娘,你的鞋……”

馨娘随手拿過去穿上,又拍了拍裙子,才不悅地抿了抿嘴,“巫馬丹先過去,他會牽兩條繩子過去,這河最深處十一二尺,就是河水急,待會兒都警醒一些,要是被水沖走了,保住命,等都過了河,我們會去下游找。”話雖對所有人說,馨娘卻只看着李蒙和曲臨寒,不信任的目光在他們倆身上來回,深吸了一口氣,“人過了河,巫馬丹帶人回來帶馬,我們先在對面生火取暖,所有人和馬靠岸後,換一身幹衣服再上路。”

巫馬丹嘴角帶笑。

馨娘扭着腰走到一邊兒去翹腳坐着,心不在焉地摸出鏡子來,左右看看,不滿意地理了理頭發。

所有南湄人,都顯出一種隐約的熱切,從眼神中,紮繩結的動作裏,李蒙忽然意識到,對他們而言,這是回家了。

唯獨馨娘不同,她顯得很緊張,從巫馬丹帶人下水就不再說話,渡河的過程中她也很是沉默。在對岸升起火堆之後,唯獨他們三個沒事做的閑人圍着烤火。

“你也是南湄人,為什麽不想回去?”

馨娘愣了愣,苦笑道:“誰說我不想回來,我這是近鄉情怯,小孩子家家不懂。”

看馨娘不想說,李蒙也沒說話,巫馬丹帶着人在水中艱難行進的背影如同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扁舟,沒有方向,沒有憑依。

馨娘深吸了口氣,将烤得通紅的手掌搓了搓,撥開背後的馬尾,指着自己的右肩,那裏薄透的衣衫未幹,一個蛇形刺青若隐若現。

“早晨你不是就發現了嗎?在南湄,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把蛇神留在身上,與它共生,這是無上的榮耀。”馨娘側着頭,放下了頭發,将頸窩中黏着的發絲理順。

“曾經,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逃離這片土地,這些山和山裏被人視作不祥之物的衆多蛇蟲鼠蟻,都沒有人比我更熟悉。”似乎想到什麽可怕的事,馨娘眼神一黯,“不,不是我,長老殿裏的所有人,都與這些随時能要人命的東西為伍。”她渾身一凜,多一個字也不想說了。

李蒙撿起一根木棍,把火堆撥亮一些。

曲臨寒近乎畏懼地看了一眼時不時傳出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叫聲的幽暗群山,小聲道:“沒有官道可走嗎?”

馨娘嘴角一勾,“放心,不會死人的,有熟識環境的當地人帶路,頂多被毒蟲咬一口,麻痹半天,要是烈性毒,咬到手就斷胳膊,咬到腳就砍掉腿,保得住命,也劃算。”

“……”曲臨寒喉結鼓了鼓,幾乎又要拽李蒙說小話去,李蒙卻起身,“我去尿尿,你在這兒等。”

曲臨寒看了眼笑眯眯的馨娘,抓住李蒙的袍袖,“一起去。”

李蒙只好和曲臨寒一起去小解,倆人走得有點遠,江風吹得下身一陣涼,倆人都是一個哆嗦。

李蒙目不斜視,卻聽見曲臨寒說:“人不可貌相啊。”

李蒙向下看了一眼旁邊,認同道:“确實。”

“你……”曲臨寒抖了抖那物,系上褲帶,李蒙也完事兒了,剛要走,曲臨寒趕緊把他抓住,“你說,咱們不如跑了吧?”

“跑什麽?”李蒙皺起眉。

“師父說了會去南洲找我們,幹啥冒這險?要是我們倆出了事,到時候師父一個人去了南洲,找不着人,上哪兒找我們去,他老人家千算萬算也絕對算不到我們會來這裏……”曲臨寒向李蒙身後看了一眼。

“你師兄說得對。”馨娘懶洋洋的聲音說。

曲臨寒幹笑兩聲。

“所以,要是你不去也行,不過李蒙,你必須去。”

“我知道。”李蒙道,鄭重其事地看了一眼曲臨寒,“你要是想走,就在這裏分道揚镳,讓巫馬丹帶你過河。”

曲臨寒臉一紅,“我不是膽小怕事,只是不能死在這裏!”

“我知道,你要為父親報仇,所以要是你想走,就走吧。”

“你就沒想過,都半個月了,但凡師父沒事,寫封信讓鹞子捎來的功夫總有吧?怕是早就已經……”

李蒙轉身就走。

曲臨寒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拽住李蒙的肩,把人扳回身,但看李蒙黑蒙蒙的眼珠濕潤得發亮,透着一股難言的勇氣和執着。

就像什麽在曲臨寒心頭撞了一下,他只好搖了搖手,“當我沒說當我沒說,哎,你得保我們平安啊,特別是我,我的命要緊着呢!”曲臨寒揚起下巴。

馨娘嘴角噙着笑,扭身踩得河岸上石頭咔咔作響。

“師兄,我說認真的,要是你怕,就不用去了。”

“誰……誰說我怕!我就是……我就是有點怕蛇。有蛇的時候你護着我,等見了師父你得幫我說幾句好話,師父待你親,待我像外人,別忽悠我說不是,我腦子清醒着。不過既然做了你師兄,師父不在的時候,該我照看你。”曲臨寒長長籲出一口氣,“我們,是兄弟,對嗎?”

李蒙點點頭,想了想,又加重語氣“嗯”了一聲。

曲臨寒放松地露出微笑,拉着李蒙的手走回火堆旁。

領頭的棗紅馬彪悍健壯的身軀從水中突出,水光将它的皮毛撫得格外光滑。

馬脖子一梗,三人都叫着跳開,才上來五匹馬,火已經近乎全滅。

☆、五十一

巫馬丹上來之後,所有人去換衣服,李蒙動作很快,他出來時,只有巫馬丹一個人在給馬上鞍,馬鞍也浸濕了,巫馬丹拿着塊幹布在擦。

李蒙也找了塊去擦,沒有幾塊幹布,防水的牛皮箱子是用來裝貴重物品的,塞下幾人的幹衣服已經差點關不上蓋子。

巫馬丹回頭看李蒙一眼,友好地翹起嘴角,專心擦馬,他的眼裏似乎就只有這些馬,直到馨娘走出來,他分神看了一眼,幽深的雙瞳不易察覺的亮了一瞬。

衆人紛紛穿戴齊整,幾個手下幫着給馬擦鞍,将皮箱拴好。

“都忘了,等到了城鎮,給你倆買幾身衣服,這麽穿不行。”馨娘一只雪臂露出,金繡的紫色披帛挽在肩臂上,長發以一根金簪固定在腦後。

巫馬丹埋頭将馬收拾好,翻身上馬,粗粝的聲音向手下下命令。

就見所有人都騎上了馬,李蒙和曲臨寒也翻身上馬。

巫馬丹對馨娘低聲喊了兩句。

馨娘朝李蒙和曲臨寒道:“可能沒法騎多久馬,小心一些,避開頭上垂下的藤蔓,跟緊一些,多留點神。”又從腰帶中掏出兩顆褐色圓珠,分給李蒙和曲臨寒,這時兩人才留意到,馨娘自己脖子上也戴了一個,襯着她雪白的肌膚。

李蒙聞了聞,收在脖子上挂的荷包裏。

“驅蛇用的。”馨娘道。

曲臨寒聞言,才收了起來。

南湄山中,花草顏色豔麗,随處可見碧綠水潭,一入了密林,遮天蔽日的樹葉将陽光割裂,林中幽閉陰暗。

巫馬丹行事謹慎,每走一段就停下來,确保所有人跟上。

通往前方的路似乎越走越高,樹木茂盛,無法分辨身在何處。前方巫馬丹忽然大吼一聲,所有馬停下了腳步。

馨娘大聲喊話,翻身下馬。

只見前方是一條足二人身長的深塹,下不見底,昏暗的光線只照出爬滿潮濕青苔的峭壁。

眼看馨娘和巫馬丹又要吵起來,李蒙四處打量,他們走來的路還算平坦,要是騎馬沖過去,未必不能,但有一定風險。巫馬丹帶的路應該已經是他斟酌再三,認為最合适的路。

看來真的只有棄馬了,巫馬丹又顯出了急躁的表情,抓了抓耳朵,向身後衆人一指,一手按在自己左胸,之後手在空中劃了個圈,又捏成拳,于左手掌心重重一捶。

馨娘臉漲得通紅,胸口重重起伏,轉過臉來,說:“有兩個方案,要麽,先連人帶馬往對面沖,第一個人成功之後,将繩子系在樹上,這幾個兄弟裏,有人不會輕功,即使會輕功,這麽遠,要完全沒有憑依躍過去,怕是也有難度,這樣可以萬無一失。只是馬就帶不走了,不光是馬,那幾口箱子也沒法帶走,這是計劃上的失誤。”馨娘如同刀鋒的眼光掃向巫馬丹,嘆了口氣,續道,“最後一個人負責将馬和皮箱繞遠路帶回都城。這樣大概一個時辰,我們可以過去,巫馬丹說,翻過去之後,再走兩個時辰,就能見到村寨,今夜我們在那裏歇腳。”

巫馬丹豎着耳朵聽了半晌,拍了拍馨娘的肩,對她豎起兩根手指。

馨娘不悅地抿唇道,“第二個方案,直接繞遠路,今夜要在林子裏歇腳,天黑之前我們一定沒法到達有人的地方。這裏有多危險,不用我告訴你們了吧?”

巫馬丹以平穩的音調對自己手下說了一遍,不過用的李蒙他們聽不懂的語言。

“現在,每個人都可以選一個方案,我尊重所有人的意見。”馨娘心不甘情不願地說,腳煩躁地踢翻草皮,“李蒙,你來計數,我不看。大個子怕我幹預他們的決定。”馨娘轉過身去,“反正我選現在過去。”

深塹幾乎将路分成了兩座面貼面的山壁,一眼望不見頭尾,繞遠路怕是要下山。

巫馬丹生硬地宣布:“選沖過去,右手,這樣。”他右手按住了左肩,深邃的目轉過去面對南湄人,重複了一遍。

九個手下以飛快的語速竊竊私語,其中六個舉起了手,巫馬丹沒有舉手,他掉轉頭,看向李蒙和曲臨寒。

曲臨寒看了一眼李蒙,舉起顫巍巍右手,搭上了左肩。

“不能死在這裏。”那聲音飽含畏懼,顯然對在這樣的樹林裏露宿一晚是否能夠活命沒有信心。

巫馬丹面無表情,瞳孔深灰。

李蒙舔了舔嘴皮,朝馨娘道:“八個、八個人選了你的方案。”

就在那一瞬間,馨娘雙肩松弛一般塌了下來,轉過來的臉上挂着溫和的笑,“我還真怕這家夥為了馬幹出什麽出格的事兒,算他識相。”

巫馬丹沒有說話,從皮箱裏掏出三卷繩子,蹲下身把箱子捆起來。

馨娘招手,讓衆人圍在一起,先告訴手下們怎麽做,其中有三個人舉了手,李蒙注意到真是剛才沒有舉手的三人,大概猜到他們是輕功不大好,或是不會輕功的。

曲臨寒一直有些緊張。

李蒙握了握他的手,低聲道:“提着一口勁,拽緊繩子,真要是掉下去,也會被拉上來,不用太緊張。”

曲臨寒發虛地點頭,仍然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那山壁,“就不知道底下有沒有東西……”旋即又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是害怕。”

“我知道。”李蒙淡笑道。

“兄弟。”曲臨寒重重拍了拍李蒙的肩。

李蒙也拍了拍他的,拍得曲臨寒一趔趄,慌忙抓住旁邊彎曲的樹幹,臉對着深不見底的深淵,使勁吞了口口水,連忙撐着樹站直身體,不敢再看。

巫馬丹第一個上,他魁梧的身軀伏在馬背上,抓起棗紅大馬一只耳朵,在對馬說什麽。

“他還能和馬說話?”曲臨寒詫道。

馨娘冷哼一聲,“咱們又不是馬,誰知道是不是裝神弄鬼。”話雖這麽說,她表情卻顯得信服,顯然巫馬丹真的有些本事。

當巫馬丹松開馬耳,那頭在衆馬中體型格外彪悍的棗紅馬晃了晃耳朵,馬蹄開始緩緩向後退,直退出十數米,巫馬丹一巴掌拍在馬臀上。

那馬擡起前蹄,高揚起弧線優美的脖頸,樹葉間漏下的光斑鍍染在那筋肉有力的馬腿上。巫馬丹口中一聲清叱,馬頭瞬時低下,向前舒展,四蹄奔踏,地面被震得隆隆作響。

衆人閃開,讓出一條道路給馬通行。

巫馬丹身體越伏越低,馬鬃紮着他的臉,雷鳴般一聲怒喝,棗紅馬後足微屈,蓄力而發。只見馬軀舒展,猶如一道飛快掠過的虹光,那一霎,電光一般,霍然生風。

前蹄在對面懸崖上落下,後半截馬臀掉在崖壁邊緣之外,巫馬丹順勢滾下地去,手中馬缰未撒。

棗紅馬發出一聲嘶鳴,後足踏空,身體又向外滑出些許。

巫馬丹大喝一聲,雙足猶如在地上生根,展開雙臂,手背暴起糾結筋肉。

棗紅馬後蹄撩起崖壁上石塊,石塊滾落入深淵,聽不見半聲響。

只見巫馬丹一足向後撤出,從腰上扯下一把彎鈎,下系的麻繩早在他腰上拴好,顯是已料到此等情形。鐵鈎飛出挂在樹上,随繩子收緊,巫馬丹雙目怒瞠,每向後撤出一步,口中便發出一聲低吼。

馬嘶漸低,棗紅馬溫順濕潤的大眼凝視着主人,悶聲打了兩個響鼻,它低下頭,濕熱的舌頭舔了舔巫馬丹的虎口處,将頭向前一拱,在巫馬丹臉上蹭來蹭去。

巫馬丹咬牙怒吼,雙足卻不住向崖邊滑去,速度漸漸加快。

棗紅馬露出牙齒,溫柔地銜住他肩上的衣衫,朝後一扯。

那口氣一洩,巫馬丹不得不松手,伴随着凄涼的馬嘶,棗紅馬滑入深不見底的裂縫之中。

在場諸人都愣了愣,巫馬丹全身力竭躺倒在地,連成天和他作對的馨娘也一言不發。

半晌,巫馬丹才回過神,坐起身,取下鐵鈎,挽在一條手臂上打旋,撒手時鐵鈎飛出,挂上對面樹梢。

立刻有一人爬上樹将其固定。

馨娘看向其中一個體型略顯圓潤的手下,那人邊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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