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卷結束就要開虐
厚的身家不要,在大秦當個殺手呢?
這世間有千萬種活法,人也有各式各樣的選擇,但趨利避害始終是天性,要是有辦法,誰還會放着好日子不過?
直至今日,方才與趙洛懿一席話,李蒙忽然忍不住想問自己。
一萬大秦奴隸,在南湄被當成牲口使喚,被人喂了藥,不當人看,逼着幹活,要跑就直接活埋。即使不是抓了在礦場裏幹活,像貢江他們說的,南湄普通百姓,會想方設法抓同樣是人的外族,去向朝廷換錢。
知道了有身上流着同樣血脈,曾經生在同一片土地上,供奉同樣的神明,信賴同一個朝廷,年關時為同一個皇帝祈禱國運昌隆天子千秋的這些人,這樣壓抑而卑微地活着,而自己還是自由的,是有機會營救他們的,在這樣的情形下,到底還顧不顧得上自己逃命?
十三歲時候,李蒙沒想過将來要怎樣,他只知道,答應收他為徒的趙洛懿,是他在暗夜之中唯一能抓住的機會,他根本沒有選擇。他也羨慕戲文裏唱的那些傲骨铮铮的名角兒,但是要是死了,就什麽都甭想了,他是李家最後一根苗子,活下去,是當時他唯一能做的。兩年間趙洛懿什麽也沒教給他,甚至到現在李蒙也不知道,那兩年裏,趙洛懿不帶他玩兒究竟真的是為了保護他,或者就是懶而已。即使現在他們是彼此最親密的人,一年前他卻根本不敢肯定趙洛懿會到靈州接他,他還以為會是大師伯的徒弟薛豐去,或者樓裏對他态度最為和緩的霍連雲,不過霍連雲會做人,對誰都那樣。
叽叽喳喳的鳥兒在枝頭無憂無慮昂揚着脖子,想叫時就叫兩聲,不想叫就跳來跳去,一對雀兒時不時兩喙相交,就像在交頸纏綿。
那一萬條人命,是死死拴住自己了,也拴住了趙洛懿,但凡有一點血性的男兒,誰能看着自己的族人被人肆意欺淩?也許在大秦,大家是大安人,是安陵人,是瑞州人,但在南湄,他們只有一個名頭,都是“大秦百姓”。
李蒙抻着手指,拍了拍袍子,眼神呆了呆。趙洛懿大概也是如此罷,說在斷龍崖下死裏逃生,那樣輕描淡寫,一言帶過。
李蒙手指在膝上摳緊,長長籲出了一口氣。
終究他師父還是把他當孩子更多,在練功這件事上,他天分離趙洛懿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即使李蒙一直不願意直視,也必須得承認,練武是要天分的,勤能補拙,也只能是自保而已,和市井混混打架不成問題,真要碰上高手,他只希望自己別拖後腿。
眼下這個難題,即使趙洛懿再能打,也解決不了。必須動腦子,光動腦子也不夠,這個時候青奴能傳來手書,顯然他看見了李蒙和趙洛懿在後面樓上偷窺,雖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但他能主動來找自己,顯然是不在意被他們看見的。
那個風姿綽綽,總是挂着儒雅淡笑,又知情識趣,進退有度的男人,俊秀風情的臉赫然浮現在李蒙腦海中。應當去見見。李蒙暗忖,但他有些猶豫,畢竟青奴是沒有任何顯赫身份的,他只适合去做一件事,而那件事,比計劃裏所有環節,都要危險,因為誰都不像他那樣,需要和圖力正面對上。但凡有一點辦法,李蒙都不想讓青奴幫他辦事,在他找不見趙洛懿時,那段最難熬的日子,他把青奴當作可以交流的朋友,雖然他行事總是帶着三分不靠譜,成天自嘲自貶,但李蒙看得出,這個朋友勸他的每句話,都是出自真心,設身處地為他着想過,李蒙很承他這份情。
“發什麽呆吶?和你師父吵架了?”
李蒙聞聲回過頭去,只見魚亦抱胸站在不遠處,此刻大步走來,臉上沒有一絲笑意,陰鸷得讓李蒙縮了縮脖子。
緊接着魚亦一只大掌落在李蒙肩頭,握着他的後脖子,順手滑到後領子,提了提,改握住他的肩膀,手上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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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蒙不得不雙肩挺闊坐直了身。
魚亦滿意地拍了拍他兩肩,“拿出點精神,別垂頭喪氣的。”方才叫他們四人散了,魚亦已看出,李蒙有想不通的地方。
“他們呢?”李蒙問。
“窩着說老子的壞話,娘兒們唧唧的,老子聽不慣,出來透口氣。”魚亦側身朝旁柱子上靠,斜着頭,不懷好意地打量李蒙,“挨你師父操了?”
李蒙一怔,反應過來,頓時窘得滿面通紅,“胡說什麽……”
“唉,問你個事兒呗?”魚亦舔了舔幹得發白的嘴皮,他下巴一層青碴剛發出來不久,面部輪廓幹瘦有力,宛如刀削斧劈,少了一只眼令他少了俊逸,添出一股狠勁,李蒙甚至一直隐隐覺得他有些陰險。
李蒙眉毛動了動,疑問的眼神看魚亦。
“男人抱着,手長腳長還硌人,沒有脂粉味不說,倒還可能有頭臭腳臭汗臭味,比起軟玉溫香藕臂酥胸一點朱紅,到底能有什麽意思?”魚亦一臂搭在膝蓋上,向李蒙傾身,出其不意地伸手去劃拉李蒙的衣襟,眸色就是一沉,冰冷刺人的手指在李蒙皮膚上輕輕劃動,激起李蒙一陣寒戰,忙攏了攏衣袍,“魚亦大哥!”
魚亦忙擺手,嘿嘿笑,食指擦過鼻子,朝後撤開身,砸吧嘴說:“大哥對你沒有興趣,不過好奇罷了。下回有機會上小倌館找個人試試,看我這腦子,問你有什麽用,毛都沒長齊。”
“……”李蒙平白無故挨了一箭,神色很不自在,搓着手指幹巴巴道:“廖柳大哥還不和你說話?”
魚亦變了臉色,神情古怪,喉嚨動了動,擠出話來:“問他做什麽?沒了女人,他就是個廢人,成天看他那病痨鬼的樣,就想揍丫的。”魚亦牙癢癢地憤恨道。
“那天你們到底怎麽了?”李蒙忍不住問,“廖柳大哥不樂意去看大夫?就為了這麽大點事兒……”
“不是。”魚亦不耐煩地搓了把頭,轉過臉去,瘦削的側臉竟顯出幾分寂寥,“我替他打聽過了,你不知道白久英那招搖撞騙的神棍,見一次花了我足足五兩黃金。老子渾身就這麽點嫖資了,窯子也沒逛上半回,多虧了上次你給的那二百兩……”魚亦也意識到自己扯遠了,沉沉呼出一口氣,他想到廖柳割袍斷義那個架勢,仍然氣得不住喘氣,“五兩黃金,算作他的診金,這人得半個月之內帶去見白久英,否則他就不認賬了。廖柳不願意去……”魚亦眉毛蠕動片刻,神情古怪,遲疑片刻,方才扯嘴角憤憤道:“白費老子的金子,找個時候去偷回來,把姓白的直接一悶棍丢在巷道裏。”話音驟然停止,魚亦忽然認真看着李蒙,看得李蒙後背發麻,向後又退了點。
“李小兄弟,哥哥是個粗人。”
李蒙怎麽聽這話怎麽不是滋味,又聽魚亦說:“沒喜歡過什麽人,不知道喜歡一個人該是什麽樣兒。”
李蒙有點明白了,板起臉,面無表情道:“魚亦大哥,你打得過我師父嗎?”
魚亦愣了片刻,一巴掌拍在李蒙腦門上,把李蒙額頭拍出個紅印,哭笑不得地提着李蒙耳朵吼他:“老子說的不是你!就你這沒二兩肉的身板,當自己是個仙女兒吶?”
“……”李蒙奪回耳朵,不住揉搓,“你下手這麽重,我要回去了!”
“哎,先別走。”魚亦扯住李蒙袍袖,略顯得沮喪地問:“要是讓廖柳忘了那個南湄女人,他不是應該開心嗎,那個娘們不是騙了他嗎?要是讓他忘記這件事,老子豈非功德一件,他為啥就不樂意呢?你說這世上,真有人,明知道被騙,還要記着,心裏揣着一條随時能再給他一口的蛇,他怎麽就能不樂意把這條蛇掐死呢?”
“大概那蛇特別好看,讓人難忘罷。”李蒙腦子飛快轉了轉,有點難以置信地看魚亦,“魚亦大哥,你該不是……不是,廖柳大哥喜歡的是姑娘,你一大老爺們兒湊什麽熱鬧啊!”
“是啊,老子湊什麽熱鬧。”
看魚亦興致勃勃的臉逐漸僵硬鐵青,李蒙有點于心不忍了,但實在不是給人解決這事兒的時候,還一大堆事兒沒料理,一萬條人命明晃晃地在腦門上打轉,魚亦這情動得也太不是時候了,李蒙語塞,拍了拍他的肩膀,“等……等回去再說罷,人都是知冷熱的,你別再和廖柳大哥吵架,他本來就不愛說話,你還欺負他,他更不愛和你說話。”
魚亦認真點了點頭,握住臉,深吸一口氣,起身看着李蒙,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好兄弟,哥哥想明白了,人說三十而立,又說先成家後立業。咱們這樣的人,刀林劍雨裏來來去去,哪兒能指着給人個安穩的家呢?想有個窩有個伴兒,不都是為了以後的路容易走一些,再苦再累的時候,有個人在被窩裏讓你抱着,再難的路也都能走下去。管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呢,只要是個知冷熱的。”魚亦醍醐灌頂想明白了,眸色中帶着一股毅然,頭也不回走了。
“我說的知冷熱不是那個意思……”
李蒙的話他壓根沒聽見,也不想聽見,李蒙簡直要風中淩亂了,不敢惹這四個,都不好惹,比起來就他家師父好收拾,指不定現在怎麽找他呢,還是回去算了。想着,李蒙便往回走,寝殿裏卻空空如也,連門口每天站崗的倆宮侍都不見了。李蒙正琢磨怎麽回事,外面來了一人,見了李蒙便跪下行禮。
“國君駕臨,大祭司大人在正殿接駕,請少祭司大人更衣過去。”
在宮侍的幫助下,李蒙趕緊把衣服換了,邊走也不敢貿貿然說話,這個宮侍他不熟。走到正殿門口,看見哈爾在殿內伺候茶水,李蒙把頭一低,顯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兒走去。
國君大半頭發已白了,沒有半點李蒙想象中的威嚴,一身家常便服,斜依在上座,像是為了特意迎接國君,座上鋪起厚厚的獸皮,國君戴着三只指環的右手摸着虎頭,兩只亮澄澄餘威猶在的虎目圓睜着死不瞑目。
“參見國君,蛇神佑我國主千秋萬代。”李蒙入鄉随俗地行了個大禮,說着南湄語,有點緊張,畢竟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皇帝級別的統治者,從前最高的也不過是自家爹那尚書,南湄這邊的不算,他也不知道聖子這些人算什麽級別。
國君說話猶如拉響的風箱,像是肺熱,李蒙聽見命他起身,忐忑不安地趁退到旁邊時瞟了一眼上座,一眼便匆匆低頭,退到趙洛懿身旁坐着。
國君摸着自己胖乎乎的雙下巴,發出一陣響雷般的笑聲,朝趙洛懿說了幾句話,誇李蒙生得面白唇紅,樣貌好。
趙洛懿左臂折在胸前,向國君一禮,他行禮的姿勢讓李蒙覺得,竟無一絲卑微,自有一股剛毅不折的情調。趙洛懿本就是個疏淡的人,在十方樓因為太過冷漠,和誰人緣都說不上好,除非是求着他辦事,加上有傳言他能殺死自己的母親,更為其人增添惡相。
“陛下寵愛靈鹿夫人,不知道臣這徒兒,與之相比如何?”一抹戲谑從趙洛懿面上掠過,他看了李蒙一眼,李蒙窘得脖子發紅,不料趙洛懿竟然能當着國君的面,抓住他的手,按在膝上,李蒙整個人被他拽得有些前傾,耳根通紅,低垂着頭。
國君笑笑道:“靈鹿是女子,自是國色天香,不過少祭司卻也不是孤想象中嬌怯弱質之流,倒是孤想錯了。”國君又看了李蒙一陣,有些遺憾道:“大秦風流人物之衆,南湄窮山惡水,養不出嬌弱玲珑之态,靈鹿實是孤這些年中,最愛之人。”
“國君對最愛,不過養在宮外別苑,想必有許多無奈。”
李蒙不防趙洛懿忽然發力,拉得他上身一斜,直接靠在了趙洛懿胸膛上,片刻眼神交彙,李蒙會意,柔順地靠在他懷裏,一副弱不勝風的樣,臉低低埋着。
國君沉吟片刻,嘆了口氣,“孤若是有幸得長生,靈鹿少不得還要托大祭司幫忙。”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飲一杯,國君立即咳嗽起來,趙洛懿一本正經叮囑幾句,讓他不要時時飲酒,待大成之日,還有千杯萬杯好作飲的。國君微露倦色,一行人簇擁着上了龍辇回去。
李蒙從地上爬起來,趙洛懿伸長一臂,給他拍膝上的灰塵,國君頭歪歪斜斜,沒個正形,那樣子,就像庭院裏才起的一層薄薄殘暮。
“他來幹什麽?”李蒙已經忘了和趙洛懿賭氣,勾着他師父的手掌,搖搖晃晃倆人向殿內邊走邊說話。
“來看你。”趙洛懿看李蒙似乎已經不生氣了,語氣帶着調侃。
“你……”李蒙氣結,拿眼直瞪趙洛懿。
趙洛懿指了指自己的臉,略微側身低頭,“親我一下就告訴你。”
送國君出來的數十號宮人都在,雖然個個低着頭,李蒙卻知道他們個個都是裝木頭人的高手,一時極不情願,想說不問了,卻腰一沉,趙洛懿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将李蒙腦袋扶住,側轉身将其壓在壁上,含住他不高興的嘴唇啃了起來。
宮侍齊刷刷向後一轉。
這感覺比都盯着看還令人難堪,又讓李蒙有些隐隐的興奮,夕陽殘照蕩漾在鋪滿殷紅睡蓮的水缸之中,缸子上獸環金光燦燦,李蒙低垂着眉睫,片刻後親完了,他滿臉通紅地站好,心緒複雜地看趙洛懿給他整理衣袍,是他摸亂了,照樣是他理順。
“不生氣了?”趙洛懿笑笑。
數十宮侍各自背着身,成了數十活木頭杵着,但李蒙知道他們都能聽見,趕緊抓着趙洛懿要走。
趙洛懿發起功來,豈是李蒙拽得動的,無奈之下,只得一疊聲道:“生什麽氣,誰生氣了?你沒病吧,藥吃了嗎?”
趙洛懿把李蒙腰一抱,眼看他唇要貼上來親自己耳朵,李蒙只得憤恨叫道:“不生氣了!”
趙洛懿松開他,牽着李蒙步入寝殿,一只腳帶上門。
天空中信鹞掠過,水波面上,橫掠一雙翅膀,灰撲撲一團影墜入花叢之中,激起一陣花朵亂顫。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把自己都甜到了【嬌羞
☆、七十二
這天入夜,師徒兩個大汗淋漓從榻上下來,李蒙累得迷迷糊糊,由得趙洛懿給他穿鞋,趙洛懿低頭在他腦門上輕輕吻了一下。
“晚膳就在屋裏吃?”趙洛懿問。
李蒙陡然清醒了片刻,榻上亂七八糟,床單被褥皺巴巴的,空氣中還有一股讓人面紅耳赤的情谷欠味道,宮侍都是些什麽人啊,人精中的人精。
“到偏廳去吃,魚亦大哥他們要是還沒吃,叫過來一塊兒吃罷。”
趙洛懿嗯了聲,埋着頭,給李蒙打點整齊袍擺和腰帶,替李蒙扯直衣領子,滿意地端詳他,李蒙頭發未束,坐在榻上發神,有點呆頭呆腦,唇色紅潤,修長白皙的脖子是趙洛懿怎麽親也親不夠的。
趙洛懿太起李蒙的頭,果斷幹淨親了個嘴兒,拉着李蒙起身:“你喜歡人多,吃飯熱鬧,将來他們四個要是沒成親,可以大家住一個宅子,或者,一起做點買賣,就是成了親,也可以做街坊鄰居。”
李蒙一聽,來了精神,眼睛亮晶晶地看趙洛懿,“真的?”
“嗯,看你想不想。”
“也得問問他們。”李蒙說。
趙洛懿輕輕嗯了聲,兩人都穿着輕便的大袍子,襯褲很薄,風一吹,熱汗散去。初入夜的薄暮之中,趙洛懿瘦削的側臉籠罩着一層淡淡燈光,他的目深邃,眉棱高挺,鼻梁如同遠山,嘴唇鋒利,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一張不露笑意時讓人感到懼怕的薄情而冷漠的臉,卻讓李蒙心頭很是溫暖。
他常常會想起,那晚離開中安,他父親才安了沒幾個月的新家,那大宅子,落戶的第一日,有燕雀飛入檐下,父親說那是吉兆。抄家抄沒了李家的一切,錢財身外物,可那些至親至愛之人,也從此再也沒有見過。
寂寂長街,千門萬戶,明燈溫柔地挂在或寬或窄大大小小的門前,不知疲倦地等待裹挾一身風雪而來的歸人。
那日,似乎是除夕,李蒙已經記不得了,卻清楚記得,素來溫暖的燈光,那一夜,卻是比雪更涼,片片飄落在他的心上,化作徹骨的寒意。他離開的是最初的歸宿,走的卻是一條無可奈何的遠路,只有這條路,才能帶他離開殺身之禍,而這條路,是從不可再得的“家”開始。
“怎麽了?”微涼夜風中,趙洛懿察覺李蒙不由自主收緊手指,像怕他會走似的,不由有些好笑,他側身貼着李蒙的耳朵,舐了舐他嫩紅色的耳廓,“方才不還叫着讓為師出去麽?”
李蒙心頭那點溫馨的情致頓時被趙洛懿破壞殆盡,一時語塞,把趙洛懿手一摔就往前沖去。
趙洛懿力氣卻比他大得多,李蒙怎麽摔也摔不掉,走至偏廳門口,看見廳上四人等候,趙洛懿才不留痕跡松開李蒙的手,一桌子人不講禮數地圍桌而坐。
桌上有菜有酒,有一大盆奶湯,甚而有清水煮的玉米棒子。南湄宮中的吃法,精致有魚脍,卻也有大秦農戶才吃的東西,比如說灰裏焖出的芋頭,去皮就裝在金燦燦的大盆裏端上來,叫人無話可說。
好在都是江湖人,吃起來只知道哪個好吃,卻不拘繁文缛節。
飯用過了,李蒙簡直直打瞌睡,要不是憑一碗酸辣湯撐着,他早就昏睡過去,朦朦胧胧聽得耳畔有蒼蠅在叫,想起來衆人在議事,趙洛懿還有安排,教他們去礦場怎麽查不露痕跡。李蒙吸了吸鼻子,趙洛懿拉住他衣袖,李蒙順勢把頭依過去。
諸人正襟危坐,只當沒看見一般。
待得分別安排完,趙洛懿朝廖柳道:“明日去過馨娘那裏之後,得帶我這徒兒去拜訪白久英,要是同去,省些事。”
廖柳臉一僵,瞬時臉色難看起來,瞪了魚亦一眼。
“不是不理我嗎?瞪我幹啥?要麽你去看大夫,要麽還爺的五兩金子,老婆本兒都賠給你了,老婆卻沒讨到。”
廖柳嘴巴動了動,朝李蒙道:“少祭司大人。”
“我沒錢,都是師父的錢。”
趙洛懿笑了笑,對上廖柳倔強的臉,“五兩金子可不是小數,一時半會我也拿不出,我徒弟也會去找白久英,他身上流着一半大秦人的血,不會抓瞎給你看病。明日同去,省了錢不說,也不一定去了就會怎麽樣。”
“就是,還能吃了你不成。”魚亦揣起手說,似乎還有話,卻不說了。
廖柳起身,向趙洛懿拱手道:“明日……”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就算到了門口,你不想進去,誰也不能按着你的頭逼你。”趙洛懿沒有再說話的意思,廖柳臉上閃過一絲不甘,卻也不再說話,走了出去。
當晚趙洛懿沒再出去,六月天熱,趙洛懿武袍掖在腰中,行雲流水一套拳法,清皎月光落在他結實硬朗的軀體上,背中肌肉勃發遒健,道道傷痕在夜色的掩護下,也不那麽刺目,汗水的光澤讓他看去格外性感。
分明和自己平時練的一套拳,趙洛懿打出來就怎麽看怎麽帥氣潇灑。李蒙對自己習武的天分已經徹底失望了,等趙洛懿打完拳,兩人去洗澡,在浴池中,李蒙心不在焉地給趙洛懿搓背,輪到自己時,卻結結巴巴地擺手朝趙洛懿道:“你先出去,我自己來。”說着向水中一沉,下巴觸到水面,本來是去推趙洛懿上去,不料手一滑,倒像是李蒙送上去撞了個滿懷。
熱氣熏染得兩人的面龐都是酡紅,趙洛懿爽朗一笑:“怎麽了?站不穩?”
李蒙腦子有點暈,感覺到趙洛懿抱着自己的腰,怎麽就這麽不争氣呢?不過是泡了會兒水。
“這裏也不錯,不用麻煩換被褥。”說着趙洛懿一手托着李蒙緊實的臀,另一手撈起李蒙一條腿,不由分說低頭堵住他的嘴唇。李蒙肩頭浮出水面,微微仰起頭,霧氣彌漫着他黑沉沉的一雙眼睛,當趙洛懿舌尖描摹李蒙嘴唇,李蒙止不住嗚嗚出聲,脖頸通紅,腳下沒有着力點,只好緊緊抱着趙洛懿的脖子。
沒一會兒李蒙就不清醒了,只知道被抱回去時,趙洛懿沒有立刻睡。
李蒙困得不行,上下眼皮直打架,溫柔的燈光籠罩着案前披着身大袍子端坐的趙洛懿,他在看什麽文書,又恢複了淡漠的神情。
次日天朗氣清,趙洛懿從丹房回來之後,衆人已準備好出宮的馬車,這次趙洛懿沒有扮作車夫,馬車的檔次也上了一個層次。
李蒙想起那四個沖上去攔車的奴隸,那日好像趙洛懿乘坐的就是這樣一架豪華得不可思議的大車,路上李蒙一直擔心會有人沖出來攔截,直至馨娘家的大門出現在視野裏,才放下心來。
馨娘的父親對趙洛懿和李蒙行了個大禮,使喚家丁去叫馨娘回來,親自将一行人帶到廳上,聽說要找青奴,其父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少祭司有所不知,寒舍留不住貴客,早在數日前,他就已經辭去。”
李蒙眉毛蹙起,“去了何處?”
“這個,下官确實不知。”
馨娘的父親為人刻板,何況一個小倌要走,不是什麽大事,他應當不曾過問。李蒙想了想,便道:“有勞大人,晚生還想見見曲公子。”
“下官命人去傳。”馨娘的父親陪着趙洛懿喝了兩盞茶,便有事退出。
“師兄的身份應當只有馨娘知道。”李蒙悄悄挨近趙洛懿,低聲道。
“嗯,知道也無妨。”
趙洛懿看上去淡然,身體坐得筆直,說話時動也不動,唯獨嘴唇微微開合,“上次沒有仔細看,這次好好看看,到底你會買什麽樣的人。”
“……”李蒙道,“在圖力房外,你沒看清楚?”
“你希望我看清楚些?”趙洛懿斜睨李蒙。
李蒙頓時語塞,有種挖坑自己跳的感覺,只目不斜視,不再理會。
趙洛懿卻偏又道,“圖力的偏好雖說不大好,偶或試試,也能添不少情趣。”趙洛懿暗暗勾住李蒙的手指,小指于他掌中勾畫。
李蒙抽回手來。
曲臨寒尴尬地站在門口,他已經站了有一會,此刻才覺得是時候出聲,便先咳嗽一聲。就看見師弟臉紅成柿子地轉過頭來。
“師父、師弟。”
趙洛懿盤起腿,室內,只剩下師徒三個。
“青奴去哪兒了?”李蒙問曲臨寒。
曲臨寒小心瞥趙洛懿一眼,撇了撇嘴,“回樓裏了,早前他就說想回去,這次趁沒人注意,偷偷溜回去的。”
“……”李蒙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見青奴,他大大方方寬衣解袍,仿佛對自己的身體很是滿意,還不止一次和他毫無羞恥地提及自己的“差事”,一時間神情變得很是古怪。
“叫他過來?還是我們過去。”還是趙洛懿先開口問李蒙。
李蒙想了想,“叫人過來容易引人注意,直接去樓裏吧,魚龍混雜,他要是見客,也不足為奇。圖力對他應當并沒有上心到那個程度。”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眼神一沉,“怪不得贖他出來時,他好像很是失望。”
趙洛懿不置可否,并沒有借機損圖力兩句。
曲臨寒起身問:“師父,我……”
“你安心在這裏住下去,等我安排,對了,你是我徒弟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曲臨寒有些不解,但忍住了沒問,又看向李蒙,一哂,“師弟長高了些。”
“你給師父做的煙槍呢?什麽時候才交出來。”李蒙胳膊肘戳了戳曲臨寒。
曲臨寒這才想起來,看了趙洛懿一眼,見趙洛懿不反對,才一溜小跑回去取來。
“嗯,手藝是好,王家後繼有人了。”日光在那烏黑煙杆上流轉,流線優雅,在趙洛懿指間打了幾個轉,随手輕輕敲了敲曲臨寒的肩頭,“走了,勤練功,下回可要考校你功夫了。”
曲臨寒将他們送到門口,李蒙從車窗後看了一眼,對曲臨寒擺了擺手,坐回位子上。
“和你師兄感情好了不少。”趙洛懿淡道。
“一路上多虧師兄照顧,我運氣好,遇上師父,又遇上師兄。”是和曲臨寒打過不少架,但彼此都挨過對方的拳頭,也沒什麽好計較。趙洛懿不在時,曲臨寒确實盡責,讓李蒙想起兄長們。
“以後他也是你的兄長。”似乎看穿李蒙在想什麽,趙洛懿揉了揉他的頭。
沿街商販叫賣,道旁酒肆飄香,令人睜不開眼的燦爛陽光灑在大都街道上,南湄最繁華的大都,半點看不出大廈将傾的前兆。
李蒙心頭忽然萌生出一個念頭。
這世上不止大秦,也不止南湄,恐怕全天下所有平凡百姓,要的不過是一個安穩的窩,一口能吃得上一輩子的熱乎飯。沒有什麽比太平重要,沒有什麽比遠離故土的漂泊更難過。
“師父。”
靠着車板眯盹兒的趙洛懿微微睜開眼,看見李蒙發頂,嗯了聲。
“要是永遠不開戰就好了。”
趙洛懿低沉的聲音笑了笑,“老百姓都不願意打仗,可沒有不想多占地盤的皇帝,能攤上一個明君,得是多少世修來的好福氣。不過幹不着咱們江湖人什麽事。”
很久以後李蒙才有機會反駁趙洛懿這句話,這時李蒙只覺得趙洛懿說的沒什麽不對,江湖人浪蕩飄零,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沒那麽多束縛,好像也沒什麽不好。
巷子口一棵巨大的槐樹參天蔽日,樹影下灼熱暑氣稍減,小童進去通傳,片刻後出來迎衆人進去。
一路上無人說話,都在想白久英是個什麽古怪的人,連走廊檐下都挂着無數獸骨,有的李蒙能認出是牛眼睛,還有的像是什麽動物的內髒,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說不清的氣味,既有動物的腥臊,又有藥草苦澀,甚至還有極好聞的花草,李蒙覺得自己鼻子要失靈了,連忙舉袖捂住。
其他人嗅覺沒有李蒙那樣靈敏,雖然覺得難聞,但尚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祭司大人請,家主已久候多日,請諸位在這裏稍待,家主在祠堂請神,約摸半個時辰就來。”
因是有求于人,誰也沒有表示不滿。魚亦興奮地走動,摸了摸牆上一張巨大的熊皮,“上次來不是在這裏見到的,沒看清長成什麽樣,你們說,白久英被南湄人吹得神乎其神,會不會長得很古怪,到底是人是妖。”
“上次不在這裏?”李蒙奇怪道。
“嗯,我也不大知道是在哪一間屋子,他這裏大得像個迷陣,而且挂着垂簾,收了錢只說了幾句話,就叫人送我出去。”說起來魚亦還有點心疼金子,他看了廖柳一眼,廖柳局促地坐着,兩眼發直,不知道在想什麽,但神情有些慌張甚而恐懼,他匆匆掃了一眼牆上挂的各式各樣造型古怪、不明用途的青銅器具,似乎有點想走。
“我看這個白久英,很喜歡打獵嘛,而且臂力應該不錯,大型獵物一般人很難收拾。”貢江摸了摸一個看上去像是動物牙齒的彎鈎,看不出是什麽動物身上的。
“別亂動。”谷旭冷冷道。
貢江讪讪縮手,“随意看看罷了。”
“擅長用蠱的人,普遍擅長用毒。”
聽見谷旭說話,魚亦也收回手,挨到廖柳身旁坐着,神情別扭,不敢看人,“要是真的,只能讓你忘了那女人,金子當大爺白送他了。不過好歹你讓他看看,你不是晚上睡不着嗎?這不能睡覺,也怪難受的,他要是這麽簡單個事兒都辦不到,我看,趙兄你們也不必指望了,等咱們回了大秦,我和鬼醫谷中當家尚有點交情,不妨一試。”
正在此時,一股尖銳的聲音傳入衆人耳中,短短數息,李蒙只覺得那聲音刺破了腦膜,一時間萬念歸為空白,想不起來剛才在想什麽。
細碎鈴聲漸漸靠近,吸引李蒙轉過頭去,在兩名随侍身後,跟着一名衣衫褴褛像把破布袋子穿在了身上的颀長人形,臉上戴着面具,竟是分不出男女。
作者有話要說: 看我七十二變。。。
☆、七十三
白久英于對案入座,臉上的面具半白半紅,纖長的睫毛在畫成金色的眼周內閃動,鼻端翹挺猶如狐貍,塗成了朱紅色。
“讓諸位久候,實在失禮,請。”他大秦話說得不很熟練,又或者是聲音的問題,那嗓音聽起來就像嘴裏含了個核桃,囫囵模糊得很。
趙洛懿看了李蒙一眼,在白久英對面坐下,其餘諸人仍然各自站在房間的各個角落,魚亦略帶興奮地盯着白久英看。
縱然穿得破破爛爛,那人舉手投足仍透着一股貴氣,李蒙總覺得白久英給他的感覺很熟悉,尤其那雙眼睛,像在哪裏見過,骨瘦如柴的手捉起筆來,筆毫落在硯中,飽蘸墨汁,卻是紅的。李蒙猜測大概是朱砂,裝神弄鬼的人都用這個。
“大祭司說的病人,帶來了?”白久英就像真不知道誰是病人一樣,朝趙洛懿問。
趙洛懿對李蒙招了招手,李蒙挨着他坐下。
“初雲。”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