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卷結束就要開虐
我的信,但沒有回,我擔心有事,已經放出信鹞通知他,師叔還有些事想和你說,趁你師父不在。”霍連雲暧昧地眨了眨眼,一手搭在李蒙肩上。
那一下看似随意,李蒙卻知道,自己只要一動,霍連雲這雙手随時可以擰斷他的脖子。
“師叔什麽時候到的大都?”李蒙臉上帶笑,看上去不慌不忙。
霍連雲遙遙望着遠處,胡然将馬車又趕回來,安撫地拍着馬頭。
“幾天前,帶了我的人,你師父近來可好?”霍連雲側低頭看李蒙。
“一切照舊。”李蒙道。
霍連雲意味深長看了李蒙一會兒,推他上馬車,坐到李蒙身旁。
胡然在外趕車,霍連雲摸了摸青胡茬,“聽說他做了南湄人奉若神明的大祭司,還沒賀喜,我想着這偏僻之地,茶葉最好作價,帶了兩箱子茶餅,金銀錢帛他這人慣來看不上,夜明珠帶了一盒,給你玩。”
霍連雲出手闊綽,李蒙嘴角略抽搐,也不能直接駁他面子,只試探地問:“二師叔找師父做什麽?樓裏大家還好嗎?”
“不好。”霍連雲道,“請你師父回去主持大局。饕餮帶走了小部分人,剩下的都知道老樓主的意思,他們認十方樓的青雲令不認饕餮,青雲令那天被你師父從斷龍崖帶出來,應該還在他身上。就算他撂挑子要帶你私奔,大夥兒也等他個說法,這麽沒頭沒尾,倒不像是他的作風,所以我來問問,他到底怎麽打算。就算要在南湄紮根,也得先回樓裏給衆人一個說法,是重振十方樓威名,将他娘立起來的這杆旗扛下去,還是就此讓兄弟們散了,總要聽聽他的意思。不過這事兒與你無關,等到地方,煮點茶喝,方便說話。”說到這裏,霍連雲就不說話了。
李蒙腦子裏嗡嗡的,他本來以為十方樓經過那日斷龍崖下一戰,當時趙洛懿是下落不明,理當被人當做已經死了。既然如此,最受擁戴的饕餮最有可能直接接任樓主,怎麽竟然還是有許多人站他師父的隊?
但顯然不是問的時候,李蒙也只好耐着性子。窗外阡陌疾風般朝後掠去,馬車駛入山中,在山腳下胡然在外說話,請他們下車。
霍連雲笑笑看李蒙,輕拍兩下他的臉,“日子過得挺滋潤,看你師父把你養得怎麽好像臉都圓了。上山路不好走,用師叔背你嗎?”
一句話将李蒙的記憶帶回了去靈州之前的那個年節,霍連雲帶他進山去打獵,除去少時和家人一起,那是漂泊在外唯一一次作樂,像個尋常少年那樣,衣錦戴裘,跨上馬,佩上弓,收獲也不錯,獵到一頭雄鹿。李蒙根本沒想到,霍連雲看上去跟個纨绔差不多,竟然能與熊搏鬥,那頭灰熊雖然抓破了霍連雲肋下,終究沒能逃脫。當天晚上就在山上睡,洞穴在半腰中,霍連雲也是這樣,說上山的路不好走,用不用背。
李蒙那會兒還很喜歡霍連雲,一來霍連雲臉皮子嫩,看着就像自己兄長一般親切,二來一天都在馬上,李蒙也很累了。夜裏就靠在霍連雲身上睡的,霍連雲讓他給他上藥粉,疼得一龇牙,不過語氣始終溫和,不像十方樓裏那些殺手,要麽不理人,要麽兇巴巴的喜怒無常,在李蒙的印象裏,霍連雲是最正常,也最接近自己熟識的那些“人”的形象。
那以後李蒙看見霍連雲總有點不好意思,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霍連雲生得又很漂亮,不是說女氣,而是男人的精致,五官無可挑剔,身材也是該有肉的地方就有肉,不至于像小倌館裏那些,精瘦柔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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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跟了趙洛懿,李蒙才隐隐明白過來,大概他喜歡男人是從霍連雲身上意識到男人也有的“美感”,才開始對男人感興趣。不過好像除了趙洛懿,他也沒對別的男人有什麽興趣,至少在孫天陰那裏被趙洛懿莫名其妙親了一口之前,他從來沒想過和男人在榻上能做那種夫妻之間的事,更沒想過還挺舒服的。
“怎麽了?想什麽呢?”霍連雲出聲。
李蒙頓時有點尴尬地搓了搓鼻子,“沒有,我自己走罷。”
霍連雲也不勉強李蒙,山道上,他一身青袍被山間流動的清風席卷,不在朝中,衣冠也不刻意,只不過一支古樸木簪挽起,大半青絲披灑下來,此刻如雲絲絲縷縷被卷帶而起,竟隐有點仙風道骨的意思。
胡然跟在後面,車不知道他卸在哪裏了。
沒走多久,就見一間不大的屋舍,像是獵戶在山中臨時歇腳那種。
“小蒙兒。”霍連雲轉過頭。
李蒙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個小名兒是在叫自己。
“你三師叔和疏風師兄也來了,這裏都是自家人,方便說話。”霍連雲說完向着屋舍揚聲叫道:“老三,出來。”
屋門緩緩拉開,梼杌樂呵呵地走了出來,一個人影比他更快,撲到李蒙面前,舉拳就要揍,嘴裏大喝一聲,被霍連雲拽住還一個勁掙,擡腳就踹。
霍連雲喝道:“疏風!”
梼杌手持一根木杖,眉頭擰起,在空中摸了摸,道:“疏風,過來。”
“四師叔不在,正好收拾這小王八羔子,師父您別說話,待會兒徒弟自會向你請罪!啊——!”
霍連雲兩手抄在疏風腋下,直接把人提了起來,疏風紅着眼,對霍連雲大聲叫:“二師叔你今日再偏心不得了!要不是他殺了老樓主,咱們何至于流落……大師兄……大師兄何至于……”熱淚自疏風臉上滾落,他不是霍連雲的對手,被夾住雙手腳夠不着李蒙,擡腿反踢,踢到霍連雲出的腿上,登時如同踢了一塊鋼板,疼得臉色驟變,卻死咬着唇沒發出半點聲音,惡狠狠盯着李蒙。
“蒙兒,來。”梼杌眼上一條白布束着,他徒弟疏風還在置氣,不肯幫忙,只得手在地上摸來摸去,摸到剛在灰裏焖好的一塊土豆。
“閑來無事,兩年前你愛吃這個,現在就不知道,還愛吃不愛吃。”
李蒙接過土豆來,心裏直是發酸,剝開土豆,濃郁香氣也聞不出什麽味兒,嚼蠟般動了動嘴,鼻音濃重:“愛吃,三師叔……”
梼杌搖了搖頭:“愛吃就多吃一些,應該還有。”
梼杌拿着根潮濕的木棍在草木灰中刨,疏風總算看不過去,奪過木棍,“他是殺太師父的兇手,師父您跟他瞎客氣什麽,師叔也是,現在四師叔不在,正好為太師父報仇,你們都忘了這門子深仇大恨嗎?”說到後來,疏風語氣激動,眼圈激得通紅,啐了一口,“在靈州那會兒這小子就不安分,師叔師父千萬別被他老實頭的樣子騙了,他都是裝出來的!”
“疏風。”梼杌語氣暗含警告。
疏風這才不甘心地收了聲,木棍抓在手裏,若不是還隔着霍連雲,他直接一棍子就上去了。
“你太師父,不是他殺的。”梼杌道。
“師父你就別幫他說話了成嗎?大家都看見了……”
梼杌截斷疏風的話茬,沉聲道:“你太師父就是病入膏肓,也不至于不是蒙兒的對手,應該是那個人找來了。”
“二師叔知道那個人?”李蒙這時才出聲。
“我知道。”梼杌嘆了口氣,“那晚你師父讓我不要為你說話,想引出那人,不過直到你師父掉下瀑布時,他也沒出現。你師父那日受了重傷,現在怎麽樣了?要是不好,帶來讓我瞧一瞧。”
“我已經放出信鹞給老四送信了。”霍連雲道。
梼杌點點頭,朝李蒙道:“你把手給我。”
抓住李蒙的脈門,梼杌凝神靜思片刻,說:“你師父曾經寫信問我,不過巫蠱之術,我也不太懂,你現在脈象平和,似乎沒有大礙。”
李蒙放下袖子,随口道:“沒事,師叔你的眼睛……”
“當日去斷龍崖的人,只剩下少數幾個全身而退,饕餮藥瞎了你三師叔的眼睛。”霍連雲接口道。
“能治,不必擔心。”梼杌和藹地笑笑。
“大師伯心狠手辣,大師兄也死在斷龍崖裏了。”疏風別扭了這半晌,說話時候仍然不看李蒙,但似乎信了梼杌口裏“那個人”的存在,畢竟他一直視梼杌如父。
李蒙一時說不出話來,腦子裏有點懵。薛豐已經死了,斷龍崖那日死了不少人,回去之後饕餮帶走一部分人,梼杌被饕餮藥瞎了眼睛,現在梼杌和霍連雲混在一處。 而霍連雲帶着十方樓之外的“我的人”,胡然從何處來?
李蒙直覺不止這些人,其他人在何處?霍連雲說之前已經聯絡過趙洛懿,但趙洛懿沒有和他見面,又是為什麽?霍連雲是不是朝廷的人?不管是不是,至少那晚南湄人突襲,是得到霍連雲的幫助。
而這些梼杌知道不知道?
路上霍連雲說有事要和他談,要談的是什麽?
“二師叔。”李蒙剛一出聲,霍連雲便道:“當年老樓主,救了我一命,你問我為什麽身居高位還要在十方樓混日子,是為了十方樓。”
李蒙眉峰動了動,忍住沒說話。
“十方樓會被傳到老四手上,我和梼杌都不意外,老大應當也不意外,所以,在這之前不知道什麽時候,應該已經很久了,饕餮一直在布局。”
論在十方樓的影響力,趙洛懿遠遠比不上饕餮,一來他年齡在四人中最小,二來樓裏一直傳言他為人殘暴,還有弑母之嫌,許多人都怕他,卻沒有人親近他。要不是今日霍連雲與梼杌一起來找,李蒙都不知道,原來霍連雲和梼杌是和他師父站一隊的。
“樓主久病,我們四個當中,我——”霍連雲食指戳自己胸口,“一年有多半時間,在靈州,剩下的時間中有一半在樓裏,還有一半,在朝中。”他看了一眼梼杌,“你三師叔,閑雲野鶴慣了,又是個藥癡,尋常任務對他而言,只是采藥的時候順手做的。你師父更別說,對誰都愛搭不理,且派給他的人物多半棘手,也是常年在外走。”
于是四人中,真正管着十方樓的,反而是素有孝順之命的大徒弟,饕餮在溫煦榻前侍病,要将十方樓的實權握在手裏,其實容易。
所謂實權,不過是管錢管人此等雜事,霍連雲說得對,另外三個徒弟都不是對這些有興趣的。
但李蒙實在想不到,饕餮連薛豐也下了狠手嗎?薛豐雖然為人木讷耿介,但對饕餮忠心不二,正因為那份實誠,要是真的被饕餮所害,想必泉下也永不能安息。
直至現在,李蒙仍然不能相信薛豐死了,他吞了口口水,嗓音幹澀:“薛豐師兄真的死了?”
“被巨石壓碎了頭部。”疏風邊說邊急促喘息。
李蒙眼圈紅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未必就是大師伯……沒人親眼見到……”
“那日薛豐師兄有點風寒,本是不去的,大師伯命我去叫的他。肅臨閣的人也來了,要不是師父一開始就不想湊那熱鬧去拿太師父的遺書,恐怕我們也……”疏風咬牙道,渾身發抖,回憶冰冷令他難以順暢呼吸,接連喘了好幾口氣。
梼杌的手落在疏風背上,他稍覺得好了些,沉默不語。
李蒙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半天才緩過勁來,視線凝注在冷透的灰堆上,幾個圓點打在地面,李蒙握住臉,肩部抖顫不已。
“別哭了。哭有什麽用。”疏風幹澀的聲音低喝道。
李蒙深吸兩口氣,看向霍連雲,“二師叔話還沒說完。”
霍連雲掃了梼杌和疏風一眼,梼杌察覺到了什麽似的,耳朵微微動了動,向霍連雲略一點頭。
“反正早晚要讓四師叔知道,不然十方樓就完了。四師叔也會告訴師弟,二師叔你就,別再瞞他了。”
疏風也知道,李蒙有點意外,霍連雲看着他,李蒙心裏有點不安,但究竟為什麽他說不清楚,明明霍連雲的神情看上去十分坦然,懷疑的種子卻随着霍連雲的話而生根發芽。
“胡然。”霍連雲冷冷出聲。
胡然走出屋,門關上。
疏風走到門邊,扒着門縫看了一眼,朝霍連雲點頭。
霍連雲視線回到李蒙身上,以堅毅的口吻道:“當年為了報答老樓主,也是我師父的救命之恩,我甘願為他做埋在朝廷裏的一顆暗棋。所以我說是為了十方樓,因為你當時問我,已經猜中了,但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所以似是而非說了一番話,想誤導你。當日騙你,師叔今日向你賠罪。”霍連雲起身,深深一揖。
李蒙向後一讓,也對着霍連雲一揖,喃喃道:“二師叔何出此言,小侄當不起這樣大禮,事出有因,師叔不必自責。”李蒙心裏已經全亂了,頭皮發麻,似乎窺見一點門徑,又似乎,這盤棋太大,一個已經死去的樓主,在重病之中已經有所布局,活人成了棋子,死人已經去了,這讓李蒙覺得既恐懼又難受。尤其想到薛豐已死,便有些呼吸不暢。
☆、七十六
一時間衆人都有心事,倏然安靜下來。
疏風拍拍李蒙的肩,“斷龍崖中石室坍塌,薛師兄是為掩護大師伯才去的,也算……”他鼻子一陣發酸,後面的話哽在喉中說不出來。
“屍首與衆兄弟一起安葬了,薛師兄疼你,等将來回去,帶你去他的墳前,祭一杯薄酒,也就是了。”
李蒙點點頭,搓着手,張了張嘴。
“有什麽事,直說便是。”霍連雲道。
梼杌意識到了什麽,在李蒙開口前,問道:“那晚你師兄當着樓裏衆人的面,說你是前任刑部尚書家的小公子,此話當真?”
李蒙遲疑片刻,颔首道:“當年父親先任職瑞州知府,攝政王在時,曾任刑部尚書,不過數月,家中被抄。”
“陳碩大将軍讓你師父去救你出來的?”梼杌又問。
“師父這麽說,應該是沒錯。”李蒙自己也不大清楚,陳碩為什麽讓趙洛懿一個江湖人士去救自己出來,還是陳碩也知道趙洛懿是先帝的私生子。李家被抄,李蒙是罪臣之子,把個罪臣之子,托付給先帝的私生子,說起來二人身份地位還真是挺搭。但陳碩的目的是什麽?李蒙面上波瀾不驚,心裏卻很疑惑,他已經被一腦殼問號打懵了,忍不住問:“三師叔想到了什麽?”
“沒有。”梼杌擺了擺手,“只是猜測,做不得數。”
“肅臨閣閣主應該另有其人。”霍連雲說話的聲音吸引了梼杌的注意力,他頭略略偏過去。
“年前追查賀銳亭,去年有兩樁事都碰上蕭苌楚帶人搗亂,陳碩不是閣主,是蕭苌楚直接的長官。”霍連雲道。
“二師叔聽命太師父,在朝廷作伏,你上面的人是誰?”李蒙問。
霍連雲現出短暫躊躇,李蒙捕捉到了那一絲猶豫,很快,霍連雲恢複鎮定,答道:“蕭苌楚幾次找你,我不知道你見過那人沒,與蕭苌楚一同行動的江湖人中,有一老頭,腿不能行,坐輪椅的。他掌管肅臨閣所有毒|藥,深受閣主倚重,我身份特殊,與朝中牽扯甚深,閣主始終不讓我接觸到官員。我受這老頭的指派,引來南湄人,他一直希望能得到一副年輕健康的軀體,為自身所用。”
“笑話,別人的身體,他怎麽用?”疏風不禁失笑。
梼杌神色嚴肅,“他看上蒙兒了?”
“嗯,李蒙,卷起袖子讓你三師叔摸摸。”霍連雲沉聲道。
梼杌的手被李蒙牽過去,按在肘中紅線上。
“原來如此。”梼杌神色凝重,忍不住嘆道:“人外有人,倒是我無知了。”
“那老頭在肅臨閣被尊稱一聲‘孫老’,只因他制毒了得,與毒聖孫天陰師出同門,甚而比孫天陰更加陰險狠辣。肅臨閣常有寧折不屈的硬骨頭,啃不下來就丢給他,幾乎沒有什麽問不出來的。他從南湄古籍中得到一法,花了數年時間研究蠱蟲,得到一種叫‘奪魄’的蠱,種在活人身上,要多久我不清楚,不過久之,中蠱之人會神志不清,古籍中說是魂魄出竅之兆,屆時可以行招魂術。具體怎麽做,孫老頭沒告訴過任何人。不過在肅臨閣,他的地位僅次于閣主。”霍連雲道。
依照趙洛懿說過,肅臨閣是朝廷的情報機構,處置不聽話的朝臣,監視朝中大員。身居高位之人,必然有一撥死忠之士追随,要撬開這些人的嘴,一般刑訊自然是不行。孫老頭因此獲得倚重,也合情合理。
李蒙盡量打消心底奇怪的感覺,猶豫了會兒,問霍連雲,“來時師叔說有事告知,不知道是什麽事?要等師父來了再說嗎?”
“不必等他,師叔知道,這些年你一直在找機會報仇。”說這話時,霍連雲看了疏風一眼。
疏風梗起脖子,瞪住李蒙,“我可沒有監視你,你屢次跑到大內去,弄得大傷小傷回來,當時師父不在身邊,我醫術潦草,去過幾次信問怎麽給你治罷了。”
李蒙失笑,一拱手,“多謝師兄。”
“知道就好。”疏風道。
“不過當年中安內亂,你年紀尚小,或許不知道。并非所有效忠過逆賊的官員都遭到清洗,你父親居于刑部尚書之職日淺,何況彈劾不歸他管,是禦史臺的事,說白了他只管拿人,按照禦史臺的彈劾去查,真論起在朝中安插勢力,令尊還不到論罪的地步。那天晚上,在中安城拿人的名單,不是出自鳳陽行宮,而是從身為先鋒的一員大将手裏拟出。”霍連雲嘴唇嗫嚅,頓了頓。
“先鋒?是誰?”李蒙聽見自己聲音在發抖,這是他最接近真相的時刻,一時間震驚壓過了懷疑。
“你在我府中見過,那天他來我府上吃酒,說你師兄和王霸之子相似,要回去找畫師麻煩的那個。”
“蔡榮?!”李蒙聲音沙啞,以拳頓地。
霍連雲言盡于此,李蒙總算想起來了,那天他躲在院子裏,水缸裏聽見的一切聲息都那樣遙遠,猶如幻夢一般,嗡嗡地響個不停。
父親的話曾經指責一人,為報私仇,牽累李家全家。
對方卻稱在瑞州時,李陵不開城門,延誤逃生之機,害死了蔡榮的兒子。
“是、是蔡榮?”李蒙不住喘氣,仿佛那個晚上,萦繞在周身的黑暗與濕冷,又在這一刻籠罩住他,令他渾身有點發抖。
看李蒙想起來了,霍連雲不再隐瞞,點頭道:“當日聖上尚未返回中安,蔡榮與陳碩在中安接應,先行沖入城中,收拾殘局,恭迎聖駕。那一晚上五十三名大臣入罪,有幹系者入獄達三百零七人,你李家記在名冊上的,除令尊李陵,仍有三十七人。”
是夜,眼看除夕将至,偌大繁華的中安城中,卻毫無過年的熱鬧景象。一早起來,大宅裏仆役來來往往有如魚貫,将數十口大箱子裝車,管家在院子裏指揮人搬放器具。
接近正午,父親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之後,多年積威下來的李陵,在李蒙印象裏,是第一次整個人都垮了下來,臉上皺紋比什麽時候都明顯。那一刻,李陵呆若木雞地坐在椅中,大椅子上仿佛是搭着一件衣裳,而不是坐着一個人。
李蒙抓住兄長袍袖詢問,兄嫂無不是拍拍他的頭溫言安慰則已,沒有人告訴他發生了什麽,李蒙卻意識到家中生變。
到晚上門外敲門聲急促傳來,李蒙被推進了潮濕陰冷的水缸。
“我、我……”李蒙使勁喘氣,才從那股令人窒息的回憶裏脫身出來,“也在那名冊上罷?”
霍連雲看了李蒙一會兒,緩慢搖頭,“你要是在那上頭,趙洛懿就算帶走你,你也是朝廷欽犯,脫不得身。”
“也是、也是陳将軍……”李蒙有些喘不上氣,神色迷茫,“我李家還有長子……”
“你兩個兄長,已在朝中嶄露頭角,瞞不過蔡榮。”霍連雲看穿李蒙在想什麽,接過話去。
李蒙兩只拳頭握着,一時間明明應該豁然開朗,卻有說不出的哀痛。三十七條人命,李家顯赫一時,從中安城一筆勾銷,也不過是一夜之間的事。他甚至有點想當面質問陳碩,既然能勾掉他,為什麽不能多勾掉幾個,消得片刻,李蒙醒過神來,一手捂住臉,粗重的吐息令掌心潮濕,他眼睛霧茫茫看不清楚,似乎連呼吸也靜滞了。
屋外傳來馬蹄聲。
霍連雲飛快看了一眼門,不片刻,叩門聲響。胡然推門而入,朝霍連雲點頭,“來了。”
李蒙匆匆揉了一把眼睛,才要走出門,被一把拽住,竟是梼杌不讓他出門,梼杌現在目盲,力氣卻不小,直接将李蒙一把拽到身後,疏風也擋在李蒙身前。
屋後一叢青草漸次矮下去,像是靈活的兔子在草叢裏穿梭來去,現出一道翠麗的波痕。
“人。”趙洛懿沉聲道,他已經看見李蒙,閑閑将煙槍抽出,在修長指間打了個轉,搓起煙絲成卷,食指與拇指将其按進煙鬥,火折吹出的紅星子觸在煙葉上,半晌,随着趙洛懿用力一口氣吸入肺葉,蓄起胡子的嘴癟了癟,吐出一絲又一縷,一圈又一層的輕薄煙氣。
“老四,不和三哥好好打個招呼?”霍連雲淡笑道。
趙洛懿深吸一口煙氣,眼角睨向梼杌,久久,幹澀的唇離開煙嘴,冷冷的眼神直接掠過梼杌,梼杌看不見了,他似乎并不意外,但疏風看得見,那小兔崽子一直怕他,十方樓裏沒幾個人不怕。
疏風渾身一哆嗦。
梼杌意識到了什麽,緊抓着李蒙的手不放。
李蒙盡量使右手放松,故作輕松地大聲道:“師父,你來啦。”
“老四。”梼杌出聲。
“三哥招子不夠使,這下也不用使了。”趙洛懿嘲道。
李蒙聽出趙洛懿話中有話,但趙洛懿卻沒再說下去。
梼杌急促道:“不管怎麽樣,十方樓是師父一生的心血……”
趙洛懿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今日不是來和你們理論這事,我只要我的人,樓裏交給你們,新樓主定下來,知會我一聲,我帶九十九壇女兒紅回去賀新樓主大喜。”
梼杌窘迫得不行,朝前走了一步,眉頭深鎖地試圖說服趙洛懿:“當日不曉得師父遺命,哥哥們也得服衆,大家都有難處。你要是記恨在斷龍崖時,二哥、三哥沒幫着你,三哥與你賠罪。”
話音未落,李蒙沒有料到,梼杌一撩袍襟朝趙洛懿咚一聲跪下了,膝蓋磕在冷透的灰堆上,幹淨的袍子頓時髒污不堪。
疏風見師父跪了,也不敢站着。
一時間沒人看着李蒙,李蒙連忙溜了出去。趙洛懿一把将李蒙拽到自己身後,看出梼杌也沒心思扣着李蒙,倒是霍連雲臉色有點難看,本來伸手要抓李蒙,也沒抓到,那手便頓在空中,尴尬非常。
霍連雲長而白的手指蜷起,各自搓了搓,将手背到身後,沉聲道:“沒有師兄給師弟下跪的道理,老三,起來。”
疏風攙住梼杌,小聲道:“師父,起來罷。”
梼杌側着頭,低聲問:“老四?”
半晌無人說話,梼杌仍然跪在地上,依着疏風之力,不可能扶得動他。霍連雲臉色越來越難看,嘴唇發白。
趙洛懿冷冷盯梼杌良久,手裏牽着李蒙的手,他掌中溫暖,李蒙能感覺到,趙洛懿不想和梼杌為難,不過那天他和曲臨寒先走,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看樣子當天趙洛懿定是孤軍作戰,又或者說了什麽,觸到趙洛懿的避忌。
果然梼杌一句“三哥對不住”,“你”字尚未出口,趙洛懿已經出手,握住梼杌的肩膀,直接将人提了起來。
梼杌一手拍在趙洛懿手背上,激動不已,眼上布條浸出了濕痕。梼杌嘴唇直是發抖,口舌卻笨拙,不住拍趙洛懿的手,師兄弟抱在一處,互相拍對方肩背。
分開時梼杌仔細摸了摸趙洛懿的臉,笑道:“得了什麽好方子,我看你像是比從前還嫩生幾分。”
不是得了好方子,是迫于無奈,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李蒙移開眼,恰好看見胡然走出門。
破舊的窗戶口一排黑色箭镞搭了上來。
李蒙登時色變,正要提醒趙洛懿。
霍連雲道:“收起兄弟情深,該好好談談正事了罷,老四。”
趙洛懿的手離開梼杌肩頭,沉聲道:“我不喜歡和人坐在箭陣中談事。”
“那也只好請大祭司大人将就一下了。”霍連雲做了個“請”的手勢。
“混沌……”梼杌眉峰一擰,茫然地轉了轉頭,似乎發現了什麽,表情也有點生變,疏風忽然握住他師父的手,聲音略略有點顫抖,“四師叔都來了,不妨先坐下來談。”他用力握了握梼杌的手。
梼杌才反應過來,疏風不定什麽時候,已經和霍連雲一條船,頓時苦笑,只得先坐下。
趙洛懿牽着李蒙坐下,李蒙埋頭拿個棍兒在灰堆上畫圈圈,竟然刨出來一個已經涼了的土豆,扒去灰,冷透心的土豆沒那麽好吃,咬得李蒙腮幫子發酸,他瞥了一眼,窗臺上明目張膽架起了弓箭。
霍連雲也不怕把自己射成個篩子,這同歸于盡的瘋狂勁倒是讓人佩服。
李蒙其實拿不準,要是趙洛懿硬闖,那些箭會不會射過來,興許只是吓人的。早在吃土豆的時候,李蒙想通了,這霍連雲要殺人還用得着廢話,不過想意思意思他是在先禮後兵,擺個花架子唬人。李蒙擡頭看趙洛懿一眼,趙洛懿毫無避忌,在李蒙發頂上親了親。
霍連雲臉色難看道:“本侯得到線報,南湄眼下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咱們不趁勢攪一趟渾水,恐怕再難得這麽好的機會,将南湄徹底收服。”
作者有話要說: 方才有那麽個瞬間。。。感覺手指成了冰棍。。蘸點糖可以直接放嘴裏那種【
☆、七十七
夜雨猛烈撼動馬車,胡然駕車,那小屋在夜色裏越來越遠,化作一盞漸漸消失的燈。
李蒙擔心地看了一眼趙洛懿,趙洛懿則閉着眼睛,溫暖的手指粗糙帶繭,摩挲李蒙的拇指,在想事。
一路上誰也沒說話。
直接引大軍過來是不可能的,南湄與大秦之間的天然屏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非人力可為。走水路,一則需要時間,南湄也有水軍十萬,安南大王的屯鎮守海岸線。要是陸路沒有收拾下來,船只運來的士兵在輸送路途中将大量耗損體力,船一靠岸就作戰,士兵的身體吃不消也将是巨大的障礙。
回宮後,大雨仍未停歇,李蒙洗了個澡,一身清爽氣味,坐在屋外看雨。院裏花草被雨水擊打出的聲音簌簌入耳。
“想什麽?不擦頭發?”緊跟在李蒙身後出來的趙洛懿,取過一張大毯子,一腿跨過廊下,兩腿大張,把李蒙抱過來,師徒兩個排排坐着,趙洛懿用幹布巾包起李蒙的頭發,緩慢揉着。
李蒙腦袋前後一晃一晃。
大雨消去暑氣,趙洛懿手勢溫柔有力,讓李蒙有點昏昏欲睡。
倏然一道閃電劃破天際,李蒙捂住在布巾裏的眼睛略被光閃了一下,就在雷聲傳來的霎時,趙洛懿嘴唇抵在濕潤的布巾上。
李蒙聽見趙洛懿的聲音在說:“祭禮當日,出城的車馬會在皇宮西北角側門等候,魚亦和廖柳跟着你走,再派給你十二個人,護送你離開大都。曲臨寒會在城外等你,和你師兄一起,趕到徐碩之的地盤。我不白給他辦事,作為交換,他會安排船只,送你從大秦東南清江郡登岸,那裏離南洲不遠,你直接去閑人居等我。”
那時候雷聲隆隆,李蒙聽到後半截才聽清楚,半晌才想起前半截趙洛懿都說了什麽。李蒙的雙肩被趙洛懿兩只手牢牢按着不讓他動,他弓起背,霍然向後一撞,突然屈起手肘向後推,被趙洛懿抓住。
李蒙“呼呼”粗聲喘息,半天沒說出話來,天空又滾過兩道悶雷,雷聲由小變大,第四聲一瞬間照亮整座宮殿,藍色紅色的花在夜色裏被慘白的光映出詭秘。
“唔。”趙洛懿沒料到李蒙會連續下狠手,小子竟一腿直接倒扣在他頭上。趙洛懿順勢抓住李蒙腳踝,李蒙動作也不慢,另一只腳倒扣而來,雙腿夾住趙洛懿的脖子,直接翻上他的肩膀,布巾毛毯都掉了,李蒙按着趙洛懿腦袋一通猛揉。
趙洛懿哭笑不得去抓他,李蒙卻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趙洛懿咳嗽着吼道:“你想夾死我嗎!”
“我不回去!”李蒙也吼他。
“都安排好了,我是你師父!你得聽我的!”趙洛懿掰開李蒙的手指,李蒙兩腿發力緊緊扣着趙洛懿的脖子。
李蒙口中“啊——”一聲大叫,低頭一腦袋撞在趙洛懿後腦勺上。
登時海水倒灌,山寺鐘聲自遙遠的記憶中穿梭而來,重重在兩人腦子裏轟鳴,“嗡——”一聲。
李蒙自己也撞暈了,差點跌下去,趁趙洛懿失神,連忙緊緊抱着他脖子,不住嚷嚷,“說不回去就不回去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你回去我就回去,你不回去我絕不會先回去!”
趙洛懿揉着後腦勺,個臭小子腦門硬得像塊鐵,大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