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卷結束就要開虐
氣熏得馨娘也有點犯煙瘾。
“得,哥去外面坐。”魚亦不敢抱怨,搖搖晃晃站起身,扯了扯廖柳手指頭,廖柳沒理他,只好他自己坐到前頭,和谷旭作伴。
一車沉寂之中,馬車靠在路邊,馨娘手中烏黑劍鞘杵在車板上,當當當三下。
李蒙倏然驚醒,抽了抽鼻子。
車裏的人都有些困頓,這一路時間不算短,夠睡個酣沉的好覺。趙洛懿提着李蒙下車,李蒙踉跄了一下,趙洛懿立刻圈着李蒙肩膀,讓他站好。
“#¥%……&×¥#¥%”馨娘一手掐腰,秀眉上揚,語速極快地下令手下開始裝東西。
“包袱呢?”馨娘轉過來說。
魚亦把大家的包袱歸攏,巫馬丹一手拎過去,分給手下們。
木箱砸在地上響聲不小,李蒙四下張望,四野茫茫,群山巍峨的巨大黑影暗藏在夜色之中,宛如猛獸,夜空中傳來的細微響聲像是鳥叫,也像夾雜着動物不安的嗚咽。
一星紅色火光在黑暗中亮起,李蒙朝趙洛懿身邊挪了挪,感覺心裏安穩了些許。
趙洛懿低頭看了一眼拽着自己袍袖的手,勾着李蒙的小手指,兩人手指的溫度默契傳遞。
“上車上車,坐後面的車。”馨娘一面吆喝,當先跨上一架貨車。
在馨娘的指示下,巫馬丹駕空馬車先行離開。
叢叢樹影随着貨車移動,從人的臉上快速掠去。李蒙靠着趙洛懿,風吹得他有點流鼻涕,他手指叩了叩底下的木箱,鼻子抽了抽。
“嘿,小子,知道我們去做什麽嗎?”馨娘一晃腦袋,耳珠上挂的大片金光閃閃耳環摩擦得脆脆的響。
“偷梁換柱。”李蒙也含着一絲笑意,第一次幹這種事,他興奮得眼睛直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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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狗鼻子。”馨娘啐道,扭過臉去,不知道在看什麽。
趙洛懿飛快親了親李蒙的額頭。
馨娘纖瘦的手指勾起耳發挂到耳後去,輕輕的聲音傳來——
“二十二了。”
那雙美目一轉過來,李蒙和趙洛懿即刻分開,個頂個臉板得緊。
“怕不怕?”馨娘抿着唇笑,那笑嬌嬌俏俏,宛若春天帶着露水的花。
“放心,別的我不行,逃跑比誰都本事。”李蒙玩笑道。
“他說真的。”趙洛懿道。
馨娘嗔怪的一記眼刀風情萬種,要不是師徒倆都不喜歡女人,恐怕得貼上去求吃一口胭脂。
“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見你了,小東西,還是那句老話,好好照顧你師父,他這人就是缺心眼,一顆腦袋挂在刀刃上。你要是有良心,就做他的刀鞘,護着他點兒,才算不白疼你。”馨娘收斂笑意,透過趙洛懿,眼神變得悠遠難測。
李蒙覺得馨娘在想一個人,也許是趙洛懿的親娘,便道:“我會的。”
趙洛懿毫不留情地嗤道:“讓他護着我,沒病吧?”
李蒙怒而瞪趙洛懿。
趙洛懿低沉的笑聲沒來得及發出,被哽得咳嗽兩聲,揉鼻子,“嗯,她沒病。”
“……”李蒙問馨娘,“你真不跟我們回去了嗎?”他知道馨娘不是不想回大秦,而是不能,要是她走了,後面的事沒法辦,總得有個人善後,何況現在還說不清,奴隸們能不能被帶上船。
馨娘手按在一口箱子上,手指輕叩兩下木板,“知道裏頭是什麽?”
“火藥。”李蒙停頓片刻,看了眼趙洛懿,以及趙洛懿身後坐的四名武士,“有的摻了碎石,有的沒摻。”
“狗鼻子。”馨娘笑道,“他們要是命大,就能跑出去,命不大的那些,少不得得讓我護着。”
李蒙一驚,喃喃道:“有的沒摻?”
“對。”馨娘點頭,“會在每個礦場炸出一條通道,有膽量的立刻就能逃走,孬種留下。”
“他們戴着手铐腳鐐,怎麽跑?”李蒙問。
“人各有命,老娘又不是救苦救難觀世音,能做的有限。要是所有炸藥都不引爆,老狐貍那裏我交代不過去。完事兒之後,還得帶人去做出個樣子來。不過這些用不着你們操心。”捏住李蒙的下巴颏晃了晃,馨娘笑道:“你小子也該明白,世上沒有那麽多萬全之策,要過得心安,只有一法。”
“撒手,再捏削了你的手。”趙洛懿沉聲威脅。
“……”馨娘白了趙洛懿一眼,扯了扯袖子,“第一眼見這小子就這麽說,沒大沒小的。”
“什麽辦法?”李蒙隐約知道馨娘要說什麽,但馨娘真的說出來時,仍如一口清鐘,在他心底撞響。
“時時刻刻,你要明白,什麽才是最重要的。人和人不同,譬如說于我而言,神女最重要,親人其次,将來我家那口子再次。”
魚亦嘲道:“做你男人命可真苦。”
馨娘坦然道:“我把他和我自己擺在一起,生生死死都要串在一塊兒。你師父的娘,撇下我跟個男人跑了,這輩子,我再也不想孤孤單單,要活要死,都聽我男人的。”
千萬樹葉掠過馨娘柔婉淡靜的眉眼,李蒙從馨娘臉上看見的,再不是勾人的萬種風情,而是只為巫馬丹一人盛放的風采。
“我娘知道有今日,會為你高興。”趙洛懿難得說了句人話。
“她知道的。”馨娘摸了摸發髻,轉過頭去,修長優雅的脖頸,貼着簌簌響動的耳墜。
作者有話要說: 目測下一章會有點長,所以在這裏斷。。
馨娘快殺青了【
☆、八十二
“到了,下車。”馨娘帶頭躍下車去,迎着看門守衛走去,掏出令牌。
“卸東西。”說話的南湄人怕李蒙他們聽不懂,帶頭從車上搬箱子下來。
守衛查驗過馨娘的令牌,登時滿面恭謹地給馨娘行禮,其中一人帶着馨娘往礦場內走。
李蒙朝前走了一步。
趙洛懿抓住李蒙的胳膊,下巴點向李蒙面前那口箱子,“試試,擡不擡得動。”
李蒙本來以為趙洛懿平時那副不上心的模樣,想必跟着安巴拉半個句子也沒好好學會,不料他不僅能說,且口音接近大都人,加上趙洛懿血統裏本就有一半是南湄人,在大秦時,他不像是大秦本土人,更接近北狄人,畢竟南湄只是小小一支,和大秦關系也不算緊張,在多數人的認知裏,南湄是一個模糊地帶,大秦人覺得他們是大秦的,普通平民要是知道同一條街道住着一戶北狄人,得揣着刀子睡覺,但要是知道住着南湄人,頂多是趁南湄人上街吃馄饨時,多看兩眼,看看是不是倆眼睛一鼻子。
李蒙把箱子扛在肩上,趙洛懿先跟着馨娘的手下往裏走,李蒙跟着趙洛懿,頭埋得很低,也許是心虛,李蒙覺得所有人裏只有自己長得最不像南湄人。
趙洛懿邊走邊吹口哨,李蒙就跟在後面,見趙洛懿肩寬手長,薄薄武褲貼着大腿輪廓,有力而修長。
一時間李蒙都忘了自己在幹活,緊張氣氛全無,只覺他男人長得真是好,穿成這樣還這麽帥。
趙洛懿腳步輕盈,時不時回頭頂一眼,看李蒙掉隊沒。
這晚上沒月亮,萬籁俱寂的夜晚,礦場卻燈火通明,隐約能聽見工人們的呼喝聲。
還不到子時,奴隸還不能休息,走到一口下地的井時,趙洛懿轉個身,一手扶着肩上箱子,南湄人與他說話,他肅容點頭,朝李蒙道:“你跟他,完事在礦場門口集合,他會帶你去。”
聽見他們用大秦話交談,南湄人已經爬下井去。
趙洛懿朝李蒙飛了個吻,右腿踏上下井的梯子,左手抓着扶梯,只剩一個腦袋時,看李蒙還沒走,響亮地吹了個哨,哨音尖銳刺破夜空。
把李蒙唬了一跳,一回頭就看見跟在後面隊伍裏的魚亦在怪笑,他臉上發熱,跟着南湄人離開。
任務比李蒙想的要簡單,根本沒人問話,馨娘是長老殿的人,刷完令牌之後,暢行無阻。守衛也沒有李蒙設想的那麽森嚴,想一想也能明白,奴隸手腳都戴着铐,每天勞作到深夜,還吃不飽,估計就是想跑,也沒力氣跑。
先下井的南湄人遞出一只手來,李蒙擺手示意不用。
井中空氣滞悶,壁上燈影閃爍不已,似乎察覺有人進來,一星燈火宛如将死之人只進不出的一口氣。
李蒙邊走邊踹開腳底的碎石,緊跟在南湄人身後半步。坑裏橫七豎八歪斜靠着人,鐵鏟敲擊聲從通道深處傳出。
“操,狗卵子又下來了。”
李蒙不動聲色看了一眼,說話的是個滿臉髒污的少年,少年人的腦袋有氣無力靠在牆上,見人來才勉力擡頭看他們,罵完這句又揣着手靠回去,被他靠在懷中的,是個臉皮凹陷的男人,瘦骨如柴,唇色死灰,既沒有睜眼,也沒有說話。
少年人靠得不大舒服,一巴掌在脖子後頭打了一只大蚊子,眉峰微微一蹙。
“老猴子,跟你講話聽不見啊?”少年拍了拍男人的臉。
李蒙跟着南湄人拐過了彎兒,那聲音遠去,隐約有少年的哀嚎傳來。
李蒙腳步一頓。
南湄人立刻回過頭,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李蒙只得跟上他,約束視線不要亂看。
越往裏走越熱,火把也點得多了,奴隸們幹活時發出有規律的呼號聲。
看南湄人把箱子安放好,李蒙也把自己帶的箱子堆上去,“轟”一聲響。李蒙摸摸酸痛的肩背,一手都是汗泥。李蒙他們站在一個木架上,只容一人通過的木架牢牢釘在石壁上,往下看是一片開闊腹地,勞工們在那裏挖礦,個個雙目無神,機械地将手舉起又放下。
馨娘說的沒錯,就算炸開了,能跑出去的恐怕也是少數。
返回外面時,少年人已經睡着了,他靠在另外一個人身上,直至走到挨近木梯處,李蒙才看見那個瘦骨嶙峋的男人,臉貼地地歪歪斜斜靠在附近,身下壓着一個又一個人。
李蒙反應了過來那股怪味是什麽,登時“哇”一聲幹嘔出來。
南湄人來扶。
李蒙推開他些許,跟着火燒屁股似的爬出礦井,伏在地上吐出些黃水,重重喘出一口氣,李蒙搖搖晃晃站起身,朝南湄人問:“走嗎?”
那人擔憂地看了李蒙一眼,沒問什麽,在死一樣的寂靜裏微微點了下頭,帶着李蒙從來處返回。
李蒙回到車上,其餘人還沒回來,同行的南湄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神色複雜。
“沒事。”李蒙說着不太熟練的南湄話,雙目猶有些失神。
堆在礦井入口附近的,應該是死人,衣着褴褛的奴隸們,就像一個個麻袋,堆在那裏,等待有人來将他們收走。
趙洛懿一上車,就看見李蒙眼睛發亮。他擡腳踹了踹那南湄人,南湄人自覺往旁邊挪。
“怎麽了?”趙洛懿低聲問。
“沒事,你們怎麽比我們還晚。”李蒙強打起精神。
“偷礦石去了。”趙洛懿拍了拍挂在身上的褡裢,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鼓出了一塊。等了會兒,趙洛懿伸手摸到李蒙的手,用力握了握,沉聲道:“吓着了?”
“沒有。”嘔吐過的感覺實在很不舒服,李蒙看馨娘最後上車,問她要來水囊,漱完口,其餘人陸陸續續也上了車,馬車再度啓程。
“還有七個地方,大家打起精神。”馨娘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一杆煙,她自己平時也抽,只不過此刻另有用處。從錦囊裏取出的煙絲是上好,美人兒素手上好了煙,自己先吸一口,才遞給一旁手下。
紅唇印還留在煙嘴上。
第一個手下猛吸了一口,眼神發光,被煙氣刺激得渾身發抖,遞給下一個。
遞到趙洛懿手裏時,他看了一眼上頭唇印,直接将煙槍遞還給馨娘,“你有的,未必我沒有嗎?”
馨娘倒不勉強,笑接了回去微微眯起眼抽第二口,翹起了一條腿,“小氣樣子,不過提防弟兄們困勁熬不過,你的人,你自己管。”
李蒙眼巴巴盯着趙洛懿的煙,趙洛懿自己有煙槍,當然不抽馨娘的,他也不想讓李蒙抽馨娘那杆煙。
不過馨娘說得對,子時以後人容易犯困,尤其是三更快過的時候。
“想要?”趙洛懿眉尾一揚,問話既溫和又暧昧。
李蒙就着趙洛懿才抽過的地方吸了一口,被嗆得前仰後合。
馨娘一手掩唇笑了起來。
魚亦更是在另一架車上撫掌大笑,嚣張的笑聲讓李蒙耳朵通紅,他眼淚鼻涕都嗆了出來,一時間狼狽非常。
“抽了你師父的這口煙,就算大人了。”馨娘揶揄道。
李蒙張嘴想說話,嗓子裏火辣辣直痛,遂閉了嘴。趙洛懿牽着李蒙的手,粗糙幹燥的掌心給人感覺很舒服,那股攢在鼻腔裏的酸爽刺激漸漸消退,李蒙側頭,趙洛懿吸煙時微微睨起眼,有一種別樣的性感。
“再、再給我吸一口。”
這次李蒙憋住了沒嗆,但還是不覺得多爽,只覺得那口氣憋得難受,緩緩吐出之後,簡直救了他的命。
趙洛懿嘴角微微勾着,笑看李蒙,眼神是說不出的溫柔,宛如山坳中一彎帶綠的溪水,在夜裏潺潺流動。
陌生的情緒在李蒙心裏滾熱得翻騰,欲要噴薄而出。
倏然間趙洛懿臉色一沉,就在一瞬間,馨娘也變了臉色,大吼道:“棄車!”
趙洛懿把李蒙一把塞給谷旭,與馨娘匆促下車,兩條人影飛速攀援石壁上斜挂的松枝,向上掠去。
李蒙要追上去,被谷旭箍住肩膀,拽着向後飛跑,李蒙沒想到谷旭這麽大塊頭,身手卻很靈活,幾乎是一瞬間的事,馬車還在向前沖,黑黢黢的石壁中倏然連聲爆炸,石塊猶如洪濤,一徑而下,轟然崩塌。
李蒙愣了愣,旋即大吼道:“師父!”
“趙兄應付得來,你別動了!踩到我的腳了!”谷旭忍無可忍地怒吼。
李蒙一愣,低頭把腳從軟乎乎的東西上拿開,不好意思道:“沒留心,對不住。”
谷旭摸了摸他的頭,“沒事。”
“山體不安全,路走不通了!”魚亦喘着氣。
馬拉的貨車側翻那一幕還停留在衆人腦中,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連馬帶車都摔進了深不見底的山坳,叢叢樹影中只有零星光點透出,聽着水聲,是一條溪流。無論箱子還在不在,裏頭火藥應該都濕了,路旁是深不見底的樹林,不可能現在撿回來再去礦場。
南湄人商量了半天,派出一個人過來,谷旭示意廖柳去說話。
趙洛懿和馨娘去哪兒了,谷旭那麽肯定,一定沒事。李蒙右手抓住發抖的左手,渾然沒發覺右手也抖個不停。
這一下什麽瞌睡都沒有了。
山壁是被炸開的,炸藥不多,只響了兩三次,要弄一大批炸藥肯定不容易,但只有這麽些,不好查,而且沒時間了。現在是二十二,天亮之後就是二十三日,二十四撤出。
“他們說有一條路可以繞下山,是小路,人可以過,馬過不了,現在我們沒有馬了,從小路下山,下山之後,他們留一個人帶我們回宮,其餘的在山下搜尋貨車,能清除多少是多少,以免被人發現。”廖柳過來說。
“已經有人發現了。”魚亦臉色陰沉,“有人在此地設伏,我們這次行動已經暴露。”
“不管怎麽說,應該先回宮,即使事發,在宮裏也可以僞裝。”廖柳臉上是李蒙從未見過的鎮定。
谷旭和貢江看着李蒙,“你師父不在,我們聽少祭司的。”
李蒙疲倦地點了點頭,“那聽廖大哥的,先回宮,我師父……”
“放心吧,趙兄和那女人應該是發現了什麽,希望他們能抓到埋炸藥的王八蛋。”魚亦用力抓了一把李蒙的肩膀。
廖柳走去對南湄人說話,南湄人點了點頭,谷旭跟在李蒙身後半步處保護他。
雖然沒有趙洛懿的令牌,但有少祭司的令牌,走正門是不行的,翻牆進去,立刻就得落地,為了不引人注意,魚亦跟着李蒙,谷旭帶着另外兩人從另一邊房上回他們住的小院。
路上已經把號衣燒了,李蒙擔心趙洛懿,魚亦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兩人都沒說話,埋着頭快步走上臺階,李蒙認出是和安巴拉約過見面的亭子,往前直走就是他們住的地方。
霎時間窸窸窣窣一隊兵走了過來。
李蒙拽了魚亦一把,兩人默不作聲站在走廊一側。
等人過去,李蒙緊繃的那根弦松了下來,正是一天裏最困的時候,他現在眼睛累得不行,又酸又痛,精神卻完全放松不了。
迷迷糊糊走下臺階,倏然間一盞白燈兜頭照着李蒙的臉。
“啊啊啊啊——!!!!”
魚亦被駭得拔出腰間長刀。
對面頭盔下露出一張無奈的笑臉,胡然歪着頭,垂目看自己脖子上的刀。
“少祭司大人不認識在下了?”
魚亦疑惑地看李蒙。
“錯了錯了,認識的,魚亦大哥,你去睡吧。他是來找我的。”
魚亦漠然彈了彈冷冰冰的刀片,“沒勁,走了。”
胡然伸出一只手,示意李蒙入內,前方就是殿門了,李蒙帶頭走了進去,哈爾帶着他的心腹守着寝殿,見到李蒙回來,忙為他拉開門。
李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你們下去。”
哈爾帶着宮侍走了。
“二師叔讓你帶什麽話?”李蒙心不在焉給胡然煮茶。
胡然嘴角噙着一絲笑,指了指眉梢,“少祭司大人不先擦把臉嗎?”
李蒙擡手一摸,手指沾了點血,眉毛動一動,就有點刺痛傳來,“不小心撞的,不用管它。”沸水注滿茶壺,順着桌面,流到李蒙袍子上,李蒙手忙腳亂一陣亂刨,賠笑道:“失禮失禮,太困了。”
“在下當年居于瑞州,曾經得幸見過李陵李大人一面。”
李蒙心頭一動,哂道:“家父不在之後,已很少聽人提起,想不到胡大哥認識家父。”
“我胡家受過李陵李大人的恩惠,當年哥嫂被惡霸欺壓,蒙冤入獄,我攔過令尊的轎子。”胡然想到什麽,神色歉然,“還罵過他是狗官,沒想到數月後,哥嫂都被安然無恙放了出來。”
李蒙還是第一次從別人嘴裏聽到自己爹的事跡,當年李陵跟錯主子,現在新帝臨朝,跟過攝政王的朝臣,多被抄家貶斥,民間當做飯後談資,提起也不過是一句“賣主求榮”。
看李蒙神情變化,胡然笑道:“大秦再無李家立錐之地,如今李家只剩下你一根獨苗,你師父是南湄大祭司,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在這片土地上施展令尊未盡的抱負?”
李蒙一愕,感覺被雷劈得腦袋發懵。
當年李父罵過的那些“不思進取”“宦場如戰場你懂個屁”“老子要被你們三兄弟活活氣死尤其是你”又重新湧上了心頭。但那都是十歲時候被先生送到父親面前罰跪時的事情了。
怒罵聲悄然遠去,反倒是李家被抄那日,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父親,穿着大大的袍子,窩在椅子裏,誰也看不透,他的心裏在想什麽,誰也記不起,他的頭發是何時悄然花白。
歲月,猶如當頭棒喝,那一幀畫面,令李蒙回過神。
“這是我二師叔的意思?”
胡然沒想到李蒙會這麽快就抽離出來,旋即收起錯愕,不動聲色地微笑道:“将來,或許是聖上的意思。”
李蒙嘴角微微勾起,這次手穩了,為胡然注滿茶杯,端起自己的喝了一口,茶味尚未完全泡出,李蒙卻覺得很香,心底剎那明澈。
☆、八十三
“人者,受命于天,臣,受命于君,子,受命于父。令尊當年會追随睿王,是為李家子孫謀個前程,凡讀書求仕者,說不指望加官進爵,多半胡言。”胡然舉袖掩唇喝了口茶。
當日被胡然帶出宮去見霍連雲,李蒙沒太注意胡然,以為就是個莽夫,沒想到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全然是大秦官場作風。
“胡大哥在朝中居于何位?”
似不料李蒙會忽然問這個,胡然愣了愣,旋即笑道:“一介白丁,侯爺于在下家小有恩,報恩而已。”
李蒙沉吟片刻,想了想沒什麽好隐瞞的,便道:“我是罪臣之後,就算有心,也是無力。到時候把履歷紙一交,自然而然會因我李家舊事刷我下來,何苦來哉。況且,我就不讀書,也沒什麽才幹,做官一竅不通,也沒心思念書。聽胡兄言談,也是讀書人,書這一道,一日放下了,再要撿起來就難。李家基業不在了,我一心跟着師父,他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實在沒什麽野心,也自認沒那個頭腦。今日只當是為弟弟好,這些話我聽過就算了,胡兄不必再說給我師父,他更不會想要入朝為官。”
趙洛懿的娘為先帝賣掉了一條命,不找趙家麻煩已是看在血緣上。再則這麽多年趙洛懿孤苦伶仃,趙家怎麽沒半個人來管過,現在居大祭司之位便有人來問了。
李蒙一哂,“還好是當着我說,不然師父動起手來,我可攔不住。”
“十方樓人心離散,已經不成氣候,饕餮帶走了樓裏機要文書。等你師父再回十方樓,能得到的只是個空殼子。身為男兒,不為家國效力,只求一己安身,與倚樓賣笑的女支女比,何如?”
胡然的話已說得相當難聽,但神情綿綿,并無譴責之意。
李蒙生不起氣來,知道胡然是當他小,試圖曉以大義。
門外依然是阒寂夜晚,趙洛懿還不回來,李蒙轉回臉,告罪起身,嘿咻嘿咻搬來了沙盤。
胡然面露詫色,将矮案上茶具收到一邊。
“這、這是做什麽?”胡然被李蒙那架勢駭了一跳。
李蒙笑開始擺盤,“如今天下,我大秦北臨北海,與東夷毗海,西北與北狄接壤,在少陽關設防,南有南湄,西南西戎先不管。”李蒙随手将西戎抹平,心說,想玩把大的,反正也睡不着,現成有人送上門來唠嗑,何樂不為。
“北狄自暮雲公主掌政後,算是和了親的,北狄人不南下,建立在王夫沒有失寵的情形下。”
胡然摸着鼻子尴尬地笑了笑,“扯遠了。”
“不遠。”李蒙正色道,“要是北狄內亂,天子會坐視?咱們一樣會派兵,相應的,北狄也一樣。我爹在瑞州守了十數年,曾說自己有生之年,必會再經一場戰亂。”
“令尊是為這個,才想到要內調?”胡然問。
“人上了年紀,雄心壯志自然消退,何況子又生孫,子子孫孫,要圖安穩,我爹自是認為回京做個文官是最好。”李蒙往沙盤上插旗子,不以為然道,“不過命數難料,我們講人定勝天,卻不講命途多舛,有時候算計來算計去,不過在老天手裏翻了半天,也沒翻出去。像我爹,算得好好的,誰知道靠山倒了,真正關鍵的抉擇,太半是在賭運氣。”
“你小小年紀……”胡然不禁覺得好笑,邊搖頭。
李蒙也笑了,道:“聽我爹說得多了,不過也有兩三年不曾提過這些,跟着師父混口飯吃。我家破了,這條命得來不易。”
胡然似乎想起了什麽,眸中神情十分複雜。
“人的成長有時候只是一彈指間。”李蒙搖了搖頭,把多的旗子扔到一邊木匣中,“你是肅臨閣的人嗎?”
忽然被問了這麽一句,胡然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點了點頭,又搖頭笑道:“你在詐我嗎?”
“不是,問問。”李蒙認真看了一眼胡然,“那開始了。”
胡然看李蒙煞有介事的樣子,只覺得說不出的好笑,憋得很辛苦。
“我們來南湄之前,交了一幅百兵譜上去。百兵譜你聽過嗎?”李蒙問。
“略有耳聞,交給了陳将軍。”
“是,陳碩,之前我們以為他是肅臨閣閣主,不過二師叔說不是。姑且信他,這不重要。不過我相信,肅臨閣聰明人那麽多,很快會被看出,我們交出去的,不是真的百兵譜。”李蒙一副假裝不留神的樣子瞟胡然,胡然看上去沒有懷疑也沒有意外,這麽機要的事兒他都知道,在肅臨閣地位不會低。
“那幅缂綢是我師父的,他一直帶在身上,其實是南湄地形圖,很詳細。但凡有心,不出兩年,能拿出個南下的策略。南湄不容易打下來,是因為地形複雜,稍不留神,不等遇上南湄士兵,咱們的人馬就得折在山上、河裏、瀑布、深谷,都有可能。他們大概不是受蛇神保佑,是受山神保佑。”
胡然道:“朝廷不一定會對南用兵,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發兵,其下攻城。自己打過來,是下策。”
李蒙手一攤,撇了撇嘴,“所以我覺得這仗根本不用打,南湄不應該是我們的敵國。但打不打,得看天子的意思。”他看了胡然一眼,“天子的意思,二師叔比我們誰都明白,可他不肯說,誰也拿他沒辦法。”
“侯爺的處境也不容易。”
“誰都不容易,上位者尚且有說話的權力,最不容易是老百姓,打起來的時候,成千上萬地死,誰管他們容易不容易?”李蒙道。
這次胡然沒說話。
“戰場在南湄,死的不是我們的人,天子不心疼,也是應當的。”李蒙一哂,“突破天險之後,攻城是可行的。但現在既然你來找我,想勸我留下,就是不想攻城,想留一批大秦人滲透南湄統治層。老實說,你在南湄多久了?”
“七年。”
“像你這樣的人多嗎?”
“四十五人,死了三個。”胡然道,“殺了蛇神,斷絕其天子血脈,自上而下滲透南湄朝廷,不費一兵一卒,十年以內,即可讓南湄歸入大秦。”
“我也和師父說要十年。至少五年,朝廷班子可以被大秦人替代,十年,蛇神衰,要建立起新的信仰,靠這四十多個人還不行,得有更多能人來南湄安居,傳教,樹人,傳揚我大秦文化。到下一代,定居的人多了,互相通婚,生下的孩子也基本又有了下一代,這時候才可以将南湄并入大秦。”
胡然點頭,趁機說服李蒙,“既然你也想過了,留下和我們做一樣的事,為天子盡忠。”
李蒙犀利的眼神讓胡然感到一陣寒意,沒想到李蒙會忽然變了臉。
“皇帝下令抄了我全家,為何我還要為天子盡忠?”
胡然一愕,“忠君愛國,是為德,何況,此事對大秦、對南湄受苦受難的百姓而言,都是一樁大德,何樂不為?”
“未必吧。”李蒙吊兒郎當把大秦和南湄旗子拔出,撚在指間玩兒,“雖說有了地圖,假以時日,軍隊能過來。但就現在而言,南湄的存在,對大秦人來說,不過是個藥鋪子。就算納入我大秦,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不能把山推平,也不能把河填了,貿易依然艱難。對南湄百姓,要打破他們祖祖輩輩的信仰,讓他們說大秦話,對大秦人,要讓人背井離鄉,萬裏迢迢來到這片窮鄉僻壤,沒有一個熟悉鄉音。”
胡然張了張嘴。
“即使下下代,南湄被大秦同化,那中間這三五十年,要讓誰去承擔離鄉之苦,誰去承擔随時可能被殺頭的風險,将來又讓誰,死在這片他鄉之土上,讓誰永生永世,不得魂歸故裏?”李蒙靜靜注視胡然,“是你嗎?數年後真的如願以償,一切步上正軌,你胡然會留在南湄永遠不回去?還是要子民效忠于他的天子?”
李蒙嘴角一撇冷嘲。
胡然渾身僵硬地坐着,半晌,方才緩了口氣,“不然還能打下來……”
“打下來?”李蒙嘲道。
胡然手掌捏緊了,掌心都是冷汗。
“南湄與大秦所信所學所治大相徑庭,打下來一樣會有個同化的過程,只不過稍微縮短了時間,但初期必然會遭遇強烈抵抗。到時候怎麽辦?殺了他們嗎?即使殺幹淨南湄人,這些群山、這些河流,這些生長在南湄的草木禽蟲,聽你的還是聽我的還是聽高高在上那位的?也跟他們講忠君愛國那套?”李蒙眼帶揶揄,“怕行不通吧。”
胡然苦笑着擺手,“擺什麽沙盤,我看你是想把沙子蓋我腦袋上。”
李蒙也笑了,覺得胡然人還不錯,脾氣不錯,說到現在還沒和他發火。遂把旗子重新插好,“接着說,這還是在南湄人不添亂子的情形下。要是南湄人不願意呢,他們要是奮力反抗呢,要是咱們的人沒扛住,被打了過去了?南湄有巫蠱之術,蠱蟲這玩意兒,古怪得很,要是一個人染上,全軍都可能染上,要是咱們輸了。胡兄還記得,三年前北狄和東夷借勢打來,西戎咱們雖然不管,但那年我爹在瑞州時,已有西戎人來找過他。你說,我們想的這些,他們想不想?被太|祖皇帝趕出關外的北狄和西戎,想沒想過,來占咱們大秦的地方。暮雲公主不論,她還有兩個哥哥,也不論?再說,陛下曾有一位東夷貴妃,當年扶持他登基,後來不知道怎麽,兩口子打了一架,逼得美人兒自挖雙目,胡大哥可聽聞過?”
“當年此事沸沸揚揚,我人雖在南湄,也有所耳聞,那位妃子現在似乎是東夷國主的側妃了。”
“她實際上是國主的血親,東夷與我們官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