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卷結束就要開虐

裁縫出去。

布簾外傳入女客選布的對談,李蒙學着趙洛懿方才的樣子,伸胳膊讓他量。

趙洛懿俯下身,兩手圈他的腰,量出腰圍,在繩上打了個漂亮的結。緊接着趙洛懿手下滑,李蒙微微蹙眉,推拒地朝旁躲,矮凳被踢翻,趙洛懿眼疾手快擡腳将其勾了回來。

布簾縫隙中漏進來兩個纖弱的姑娘,其中一位戴着帷帽,衣飾華貴,像是有些身份的貴婦人。

李蒙急得一喘,怕她們過來,連忙抱着趙洛懿的脖子,将臉埋在他的胸前。

趙洛懿側頭時顯然也看見了,沉聲貼着李蒙的耳朵,道:“怎麽?看上哪個了?嗯?”

察覺到趙洛懿一只手順着腰探入,李蒙喘了兩口氣,又羞又臊:“師父……”

“看上師父啦?”

“……”李蒙發狠湊上去,在趙洛懿脖子上咬了一口。

趙洛懿猛然一吸氣,将人抵在牆上,深深一吻。

外間隐約傳來女人趾高氣昂的說話聲:“我們夫人看上了這種,還有多的沒有?店裏有多少,全賣給我們。”

掌櫃的眼珠上下一溜,便知不是尋常客人,賠着笑說:“夫人稍待,小的這便着人去拿。”

“這裏不是有麽?”女人的聲音。

“方才已有人瞧上了,從庫裏取的也是好貨,沒差的。”掌櫃的催促底下夥計去取布。

“哎——我們夫人出來抛頭露面已是不妥,這匹布,主人家也沒帶走,顯是不急,先給了我們,取來的給你旁的客人,可好?”

趙洛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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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蒙在裏頭忙忙整理衣袍,從布簾中窺去,見是個一身紫裙的丫鬟,看得出是有身份的人家,李蒙微微睨起眼,覺得丫鬟旁邊站的婦人略有些眼熟。婦人身量不高,身段玲珑有致,輕若薄霧的面紗更增幾分神秘。

掌櫃見趙洛懿走出,頓時松了口氣,笑朝那婦人道:“這便是先前的客人,不用夫人等多久,若是覺得不便,小店有幾間花廳,在內院,往往貴客多有不便時,都先請去坐着。不如夫人先去裏頭等,東西一來,小的即刻奉上。”

丫鬟秀眉一軒,神情不悅,才要開口,被一聲喝住:“紅绡!”

站在布簾後面偷聽的李蒙系好了腰帶,心說那丫鬟名字倒還好聽,就不知道是哪個绡,兇了點。

李蒙怕趙洛懿一言不合在別人店裏動手,急匆匆收拾好頭發衣服,摸來摸去覺得沒什麽不整齊之處,才走了出去。

婦人如遭雷殛,帷帽掩飾她的情緒,卻掩不住她渾身僵硬。

趙洛懿回頭看了李蒙一眼,朝掌櫃的道:“先讓給這位夫人,讓人去取庫裏的。”

掌櫃的千恩萬謝地去了。

丫鬟神色稍緩,朝趙洛懿略一矮身行禮,小聲向那位夫人說話。李蒙與趙洛懿都是習武之人,各自不動聲色坐下,卻都聽得一清二楚。

那丫鬟竟稱呼婦人是“娘娘”,婦人帷帽後的眼睛一直跟着李蒙,李蒙倒是沒有察覺,他覺得花生酥不錯,又給趙洛懿拈了一小塊,慢慢吃着。

二人去後,李蒙才轉過去看,門前日光傾斜,門上金字招牌反射出的光斑刺目地閃照在門前兩棵迎門的大樹上。

師徒倆一黑一白地出來了,李蒙說他們是黑白雙煞。趙洛懿沒笑,只是嘴角微微勾着,右手小指勾着李蒙的小指,倆人晃晃悠悠在街上溜達。

不少人都在看,大秦雖有不少官宦人家豢養男寵,畢竟少見這麽毫不遮掩的。

看的人被趙洛懿看過去,個個連忙拿捏着自己的脖子,該幹嘛幹嘛去。

李蒙見着不少好玩兒的,買了包松子糖,邊走邊吃,想起來了就給趙洛懿喂一顆。他腮幫裏包着糖,街面上人擠人,但凡有人靠近,趙洛懿便一手将人隔開。

忽然李蒙回過頭,見到一頂轎子,不遠不近地在人群裏擠着,轎簾一晃一蕩,宛如柔軟的波浪。

走出長街,太陽照着,茶肆樓上雅閣,草書了個“蘭”字。

李蒙伸了個懶腰,趴在桌上,趙洛懿卸下劍放在桌上。小二在旁戰戰兢兢聽吩咐。

“他點。”趙洛懿下巴一伸。

李蒙點了碧螺春,四樣茶點,小二出去。

“方才的女人,你認識?”趙洛懿冷淡地瞥向街面,那頂華蓋打眼的轎子還在人群中緩緩前行,于街頭拐彎處,拐進了西側小巷,巷子通往茶樓後街。

“不認識啊。”李蒙道,他趴在桌上一點也不想起來,暖洋洋的日光讓他渾身像沒了骨頭。

桌面底下,趙洛懿一腳貼着李蒙的小腿,桌面上,他抓起李蒙的手。

李蒙:“……?”

一條黑色編織繩繞上李蒙蒼白的手腕,中間編入的一塊墨玉,正對着李蒙掌心下的血管。簡化的兇獸被雕琢成憨态可掬的模樣,墨色凝煉無一絲雜質,刀鋒轉折之處,都打磨光滑。

趙洛懿手上窮奇刺青猶在,顏色淺了些,但只要不同其餘三人的刺青放在一處比對,看不出差別。

“戴着。”趙洛懿邊說目光便瞥向別處,臉上微紅。

李蒙手指撥弄了兩下,覺得極可愛,手繩上的窮奇玉飾可愛,趙洛懿的神情卻更可愛。

“嗯。”李蒙淡淡應了聲。

趙洛懿又轉回頭,眼神宛如刻刀,自李蒙光潔的額頭,挺秀的鼻梁,滑落到溫潤的嘴唇,目中一動,将李蒙手抓在掌中。

一股灼熱的情緒自李蒙胸中呼之欲出,光影将趙洛懿硬朗的面容分割成陰陽兩面,一面是為人師時的刻板正直,一面是殺手的陰冷莫測。

李蒙眉心輕輕聳動,手指貼着趙洛懿滿是厚繭的指腹,兩人目光膠着。

風過處,二樓窗外一樹翠色簌簌抖動,镂花窗格,細細縷縷的風吹動李蒙鬓邊幾縷烏發,溫柔地拂過他英俊的面龐。

趙洛懿薄唇輕啓。

“二位爺,茶來了!”茶博士一聲吆喝傳進屏風後,将茶具排開,誇張地挑起茶壺,現賣那一手吸人眼球的泡茶技藝。

李蒙兩手在桌子下面互相摳弄,忽然擡起頭,看了趙洛懿一眼。

趙洛懿則壓根冷漠地看着街面,兩只腳夾着李蒙一只腳搖來搖去,俱收在一方茶桌之下。

李蒙看他臉還紅,越看越愛,恨不得現在趴過去膩着趙洛懿壓一發。茶博士還在,李蒙連脖子帶臉紅了個透徹,頭頂快冒出煙兒來了。

兩人悠閑地喝茶戳麻油淋的豆幹吃,南洲街面上人聲嘈雜,茶樓位于一條賣花的街上,放眼望去俱是紅紅綠綠,來往的女子甚多,不遠處一座橋,橋下小船悠悠蕩在河心。

“南洲不錯,比不上中安,與靈州比,不遑多讓。”李蒙道。

“将來住在這兒?”趙洛懿正色問道,又沒人了,不輕不重捏李蒙的手,時不時手指在他掌心裏畫圈。

李蒙搖頭,“先走遍四方,多看幾個地方,每個地方住上三五年,老了再說。”

“嗯,我也覺得不必太早定下來。”

李蒙心中一動,看趙洛懿時,趙洛懿心有靈犀,朝前傾身,兩人接了個吻,黏糊糊的直吻到都有反應了,才戀戀不舍地分開。

對面“啪”的一聲。

一扇窗戶緊閉上。

趙洛懿伸出一只手按着李蒙的後腦勺,再次吻他,在他嘴角舔了舔,眸色極溫柔地看李蒙。

就在那一刻,趙洛懿手中一只茶杯飛擲出去,自屏風絹面上破出。

外面“哎呀”一聲女聲,李蒙大驚,聽見女子在外面破口大罵,連忙把趙洛懿帶的劍搶了過去。

趙洛懿起身,李蒙跟在他後面。

屏風後躲着兩名女子,李蒙瞪大了眼睛,“你們是什麽人,跟着我們幹什麽?”

丫鬟臉一揚,對趙洛懿散發出的殺氣渾然不覺,鼻子竟似要頂到趙洛懿的臉上,踮着腳步步逼近:“誰跟着你們?這麽大一間茶樓,你們來得,我們來不得不成?說我們跟着你們,我倒要說,是你們兩個色胚跟着我家夫人。”

“……”小爺堂堂一個斷袖,就算是絕世美人,都未必會多看一眼,何況臉都沒看到。

李蒙才要說話時,聽趙洛懿沉聲道:“走,回去。”

看在對方是女子的份上,确實不便争鬥,就是難得一個舒适安逸的日子。旋即李蒙又想,這樣的日子以後還會有很多,便上去跟着趙洛懿要走。

“李公子。”婦人連忙上前,匆匆一聲。

李蒙回過頭,半晌沒想起來是誰。

“紅绡,你下去,不要讓人過來。”婦人沉聲吩咐。

那丫鬟恨恨盯了李蒙一眼,一跺腳置氣般扭身出去。

“走。”趙洛懿重複了一遍。

李蒙懇求地拉了拉他的手,趙洛懿看了她一會,終于什麽也沒說。

屏風後。

婦人摘下帷帽放在桌上,胸前挂着一顆明珠,烏發之中,除卻挽發的玉簪,再無多的飾物。

李蒙表情猶豫,良久,婦人目中升騰起薄薄霧氣,失聲道:“公子不認識我了?”

李蒙忙道:“你是桃兒?”

頓時淚水奪眶而出,桃兒隐忍地抿緊唇,深吸一口氣,強擠出一絲笑,道:“想不到今生還有機會見你,你如今,過得可好?”

本來李蒙以為跟着他們的會是殺手,見是當初在岐陽認識的小丫頭,心都放到了肚子裏。

“好啊,你呢?怎麽到南洲來了,看樣子,是嫁了個如意郎君在南洲?”李蒙笑道。

桃兒咬着嘴皮,話鋒帶到別處:“你呢?你們來南洲可有什麽事要辦?若有什麽難處,盡管開口,說不定我能幫上什麽忙。”

“不用。”趙洛懿沉聲道。

李蒙讪讪一笑,“确實沒什麽事,至多在南洲盤桓數日,也要離開。”

“離開?去哪兒?”桃兒忙問。

“還不知道,走到哪兒算哪兒。”

“那也不好寫信了。”桃兒神色黯然。

李蒙看了一眼趙洛懿,牽着他的袖子,将他的手握着,朝桃兒道:“這是我當家的。”

一時間少女臉上神色變幻,稍定了定神,起身向趙洛懿行禮。

趙洛懿只是站着,不說話。

“紅绡。”

外面聽命的丫鬟走了上來,桃兒又戴好了帷帽,沖丫鬟吩咐她去置酒。

片刻後酒來,桃兒一雙素手為他二人斟酒,最後滿了自己眼前的杯子,紅绡似要阻卻,被她趕去外面守着。

“能在此地相見,是與你……”桃兒婉轉雙眸自李蒙身上匆匆瞥向趙洛懿又落回杯中,“與你們二位的緣分,這杯酒,祝君平安康健。”

李蒙笑笑喝幹杯中酒。

趙洛懿也陪着喝了。

“這一杯,既是二位相好……”這話桃兒說得磕磕絆絆,想到李蒙說那一句當家,心下酸楚難當,一咬牙,朝趙洛懿舉杯,“彼此顧看着,定要白頭偕老。”

趙洛懿眉峰松動,面色仍然冷淡,卻爽快舉杯。

走出茶樓,李蒙臉色發紅,擡頭沖二樓仍坐着的貴婦人擺了擺手。

趙洛懿讓李蒙站在屋檐下,矮身示意他趴上來,李蒙便抱着他的脖子,親昵地蹭。

趙洛懿越走越快,李蒙已經睡熟,到山上才醒,薄暮籠罩着整座山林,李蒙臉貼着臉地蹭趙洛懿的側臉。

“不睡了?”趙洛懿察覺到李蒙想下地,收緊了手。

“不睡,有點想吐。”李蒙憋着氣。

“下來走走。”趙洛懿牽着李蒙,李蒙走得慢,他也就走慢些等他。

山間清冽的風吹來,李蒙一個激靈,清醒了些,不住拿眼偷看趙洛懿。

“看什麽?”趙洛懿挑起眉毛。

李蒙搖頭不說話。

“還想不想吐?”趙洛懿問。

李蒙道:“不想了,有點餓。”

“背不背?”趙洛懿又問。

李蒙便興高采烈地撲到他背上,讓趙洛懿背着,一搖一晃的感覺就像小時候。

“我兩個哥哥從前也老背着我。”

“疼你的人太多。”趙洛懿的聲音傳來。

“他們嫌我走得慢。”李蒙笑道。

“那是編話騙你,只是想疼你。”趙洛懿讓李蒙往前靠一些,側過臉就能親到李蒙的臉頰。

“以後我疼你。”李蒙大聲說,仗着趙洛懿看不見,臉紅得一塌糊塗,兩手在趙洛懿衣襟裏胡亂摸。

趙洛懿胸口被他摸得起伏不定,揶揄道:“果真是餓着你了。”

李蒙一愣,突地天旋地轉,被放倒在一塊大石上,眼睛裏是趙洛懿靠近過來的臉,和他身後的松柏,以及遙遠的藍天。不一會兒,就只剩下幾乎貼着他的趙洛懿了,李蒙要錯開眼,被趙洛懿捏着下巴轉回來。

“蒙兒。”趙洛懿一手按在李蒙腰上,托着他以免李蒙滑下去,他嘴唇微微顫動,似乎在害怕什麽。

李蒙似乎知道趙洛懿在想什麽,正要出聲安慰,趙洛懿便扯起他的領子,為他整理好袍子,将李蒙一把抱了起來。

“別,還是背着……太不像話了,我又不是女的!”李蒙頓時無地自容,眼看閑人居就在前面,掙了兩下完全不是趙洛懿的對手。

趙洛懿低頭在扭來扭去的徒弟額頭上親了親,李蒙登時不動了,只把頭埋在趙洛懿胸前不肯擡起來。

晚上吃了飯,趙洛懿帶着李蒙打拳,速度放得很慢。都是李蒙學過的,一招一式他使得認真,練完師徒兩個一起洗澡,抱着到床上膩歪。

雖然趙洛懿沒說什麽,但次日腰酸背痛坐也坐不起身的李蒙覺着,以後再也不跟外頭惹女人了,随便怎麽說都不成,日子都沒法過了。

到午後,姜庶拿來一瓶藥,趙洛懿按着李蒙上了藥,将李蒙褲帶一扯,唬得他差點滾下床去。

結果是上藥,直至重新穿戴齊整,李蒙才放了心。

一連數日,趙洛懿話比平日裏更少,一天才說四句。

十五那天晚上,李蒙醒來,床上沒個伴兒,他也習慣了趙洛懿常常不打招呼就出去辦事,提着褲子吸吸溜溜出去尿尿。踏着月光回來時,樹影底下一紅點,李蒙疑心錯看,甩了甩腦袋,紅點還在,才看清趙洛懿蹲在一棵梅花樹下吸煙,薄薄裏衣,下着短褲,踏着木屐叉着腿蹲着。

李蒙心裏有些發酸,他知道趙洛懿擔心,他自己也擔心,便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回到榻上去。

不片刻,外面水響,門開了又關,趙洛懿帶着一身汗氣回來抱着李蒙睡覺,李蒙始終沒有睜開眼,往趙洛懿懷裏直鑽。

趙洛懿便完全摟着他的肩膀,讓他靠在胸前,低頭一觸他的發頂,彼此各懷心思睡下。

☆、一〇二

獸頭吐出一縷青煙,每面窗戶都垂挂下厚厚的簾子。一走進房中,趙洛懿就下意識抓緊了李蒙的手。

李蒙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背。

姜庶的聲音響起:“往裏走,裏面有光。”

仿佛為了應和姜庶所說的話,裏間一縷柔和的白光散發出來,随着他們靠近,那光越來越明顯。

繞過多寶格,師徒兩人都看清楚了,是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在紅木支架上亮着。

“過來。”孫天陰笑眯眯地沖二人招手。

趙洛懿擡起頭,警惕的視線掃過房間的每個角落,李蒙不确定他能看見什麽,因為在這樣昏暗的室內,即便有夜明珠,他也只能勉強辨別出桌椅方位和輪廓。

姜庶不悅地看趙洛懿,隐忍地把嘴緊緊抿成一條線。

孫天陰面前十數個竹筒,他在配制藥水,空氣中混雜着令人有點作嘔的藥味,李蒙抽了抽鼻子。

可以确定有石榴皮、忍冬藤、丁香,像有什麽動物的糞便,那股臭味即使輕微,在李蒙靈敏的鼻子之下,也無處逃遁,再多的就不大好分辨了,畢竟李蒙只能判斷自己聞過的氣味。

趙洛懿目光定在窗格上,姜庶一直在觀察他,也望向窗格,因為挂了厚重的布簾,無法看見窗外是什麽光景。

他們進來之前,外面月光甚好,想必外面比這室內還要清亮幾分。

李蒙掌心有點冒汗。

“我出去看看。”姜庶朝孫天陰說。

孫天陰點頭,和顏悅色地示意李蒙他們坐到自己對面,眉宇之間有些疲倦,但手上卻完全不停,他看上去胸有成竹,對手裏拿的藥水了如指掌,舉止有度,像是按照一定的順序和比例在調配。

李蒙拉着趙洛懿的手,心念電轉,千萬不要是給他們喝的……

“請用。”孫天陰分別把兩個手掌長的竹杯推到李蒙與趙洛懿面前。

李蒙糾結地皺眉。

趙洛懿則幹脆端起來聞了聞,不客氣地問:“是什麽?”

“藥。”孫天陰嘴角始終帶笑,仿佛無論李蒙他們說出什麽樣的話來他也不會生氣。

兩人目光一觸,對峙時間越長,越顯得趙洛懿有所懷疑。

“喝吧,師父。”李蒙小聲道,剛擡起的手就被趙洛懿按住,趙洛懿手指溫暖,連帶李蒙的手背壓着,将他手裏的杯子也握着。

“做什麽用?”趙洛懿又問。

“保命。”孫天陰袖着手,點頭,“若是不放心,你們可以再商量商量,不過今夜是最好的時機。”

門外,姜庶走到那扇窗戶外面,朝最近的一棵樹上望,夏天的樹木枝桠茂盛,樹葉密密匝匝,一輪碩大的孤月懸在無盡的蒼穹之中,銀輝灑向整個南洲。一草一木,世間萬物,俱被其清皎微光籠罩,溫柔又孤寂。

姜庶兩條胳膊抱在胸前,地面影子拖出他腰間佩劍。

此刻的閑人居裏裏外外被趙乾德養的家兵鎮守。

姜庶垂下眼睫,掉轉了個方向,循着院子另一條小徑察看。

倏然間難聽的鴉聲打破夜晚的阒寂,樹枝間一大片黑影,掩去稀落的光斑。

另一間院子,桃木梳齒從黑亮的發中滑過。

疏風畢恭畢敬跪在梼杌身後,略低頭道:“師父,您有白發了。”

梼杌仿佛入定,久久沒有應聲。片刻後,他擡起手,疏風誠惶誠恐小心勾出銀絲,拔下之時,梼杌紋絲未動,臉上神情沒有半點變化。

輕飄飄的一絲細線放在了梼杌複雜的掌心紋路上。

梼杌眉毛耷拉下來,凝視那白發,手輕輕一合,兩根發絲落下,他攤開手,肉眼難以看清的銀灰掉落。

燭光微微搖動。

“起風了。”疏風看了一眼燈燭。

“替為師束發。”梼杌淡然道,從坐墊下摸出雙刀,手腕緩慢活動兩圈。

疏風也已起身,梼杌的頭發收拾得一絲不茍,他從內室取自己用的刀,聲音有些發顫:“師父……其實我們大可不必出手,先靜觀其變……”

梼杌略一側頭。

疏風臉色一變,不敢再說話,然而緊接着就看見梼杌對自己舉起了雙刀,在身前一拼,兩足分開,俨然是要動手。

疏風面如死灰地舉刀要擋。

這一式疏風見梼杌使過千百遍,但他若是正面拼上,只有拼快,連忙向後彎腰探身,脊中筋脈緊繃至像要斷裂,疏風咬牙堪堪躲過。

同時傳來破窗之聲,兵器相接一剎,梼杌雙刀卡住為首一人,他右腿頓後,小腿曲線驟然突出,袍袖鼓動,肩臂發力。

對方被梼杌雙刀架住兵器,仍不撒手,緊接着瞬息之間被抛出,橫掃過身側二人,頓時發出沉悶的痛哼,胸腹與大腿爆出的熱血斜斜濺在疏風耳畔。

黑暗的室內,唯獨亮着一顆夜明珠。

李蒙聽見孫天陰說話的聲音:“坐到榻上去。”

那裏有兩個墊子,一張矮案,孫天陰先行撩起袍襟,坐到矮案之後。

李蒙與趙洛懿則分別坐在兩個墊子上,孫天陰說:“臉向着臉。”

兩人換了個方向,彼此相對。那杯臭烘烘的東西下肚後,李蒙一直有點想吐,對着趙洛懿又不想吐了,臉上微紅,視線避無可避,加上趙洛懿坦蕩大方地盯着他看,李蒙很有點不好意思。

他似乎聽見孫天陰極輕地笑了一聲,李蒙也不敢去看孫天陰,以免惹來嘲諷。

趙洛懿輕輕握住李蒙的手。

“先別忙着熱乎,脫衣服吧。”孫天陰輕飄飄地說。

李蒙唬得睜大了眼睛,看他不像開玩笑,與趙洛懿對視了一眼,趙洛懿沉聲道:“脫。”旋即伸手過來給徒弟寬衣解帶。

兩人雖已經到了最親密的關系,卻從未這樣正經坐着地脫衣服,房中沒人說話,一舉一動都被放慢。

脫完李蒙的外袍和裏衣,趙洛懿敞開武袍,挽在腰中,瞥向孫天陰。

孫天陰遺憾地聳了聳肩,“就這麽着,趙兄弟機敏,玩兒不成了。”

李蒙這才反應過來,按着孫天陰愛開玩笑的性子,趙洛懿要是不打住,沒準他會哄得二人徹底脫個精光,實則只用上身赤|裸即可。

屋頂上傳來瓦片揭動的聲響。

趙洛懿警覺地擡頭。

“是小徒,不必擔心,南湄蠻子的玩意兒神神叨叨,古籍上說,這種蠱蟲喜歡在滿月之夜爬出來曬月光,也不知道真假,今夜正好驗上一驗。”孫天陰淡淡道,點燃的紙團丢進陶罐中,刺鼻的艾草味兒滿溢出來。

“師父。”李蒙輕聲喚道。

趙洛懿低頭看他,複将一只手搭在李蒙的手背上,手掌翻轉,指腹貼着李蒙的掌心,察覺他掌中有緊張的汗水,便将一手拿住李蒙後脖,貼近親了親他的嘴角。

李蒙偷瞥孫天陰,孫天陰正在搗鼓他的陶罐,仿佛沒有留意。

李蒙便也親了親他師父。

屋頂,姜庶抱着他的劍,百無聊賴地收回視線,讓出些許月光,随手抽出六塊瓦片,手指拈着,一片青瓦就在他的手裏上跳,下落。

閑人居外,山道上。

深更夜半,潛行的人卻并未掩飾動靜,依然有說有笑,人語聲時高時低,聽腳步,少也有二三十人。

風吹動門上風燈,淺淺燈光映照出少年英氣勃勃的臉,長劍冷芒随他手腕翻動而抖動。嚴陣以待的數十人等在閑人居門前,并不主動出擊。

莊內,一方溫暖的黃光投射在地上,女子替身形颀長的男人披上大袍,夫妻站定在鏡前。

趙乾德捉住夫人的手,湊到唇邊輕輕穩着。

“老夫老妻了,怎麽還這麽黏人?”女子笑推了趙乾德一把,仍讓他握着自己的手。

“你先睡,我去去就來。”趙乾德将夫人一把抱起,女子忍不住驚呼,連忙抱緊他脖子。

人放到床上,趙乾德仍舍不得就走,凝視枕上粉面,青絲淩亂,女子杏眼生媚,嘴角上翹,抓着趙乾德袍袖,趙乾德便傾身過去。

四目相對,趙乾德手掌撫摸過妻子的臉,愛惜地親吻她的耳朵,順着耳朵,又吻她的面頰和鼻子,唇印在小巧玉白的下巴上,他忽将頭埋在了女子頸中,深深嗅聞,雙肩放松地舒開。

最後抱了抱他的妻,趙乾德吻了下她的額頭,起身。

“快睡,走了。”那聲音極柔和,他的夫人乖巧地閉上雙眼,枕在手背上,真就睡去。

趙乾德一抖長袍,振開雙袖,步出卧房。

月光疏漏,鍍在他一身蟒袍上,劍眉之間,凜然不可侵犯。

整座閑人居陸陸續續點起了燈,姜庶望見下頭一片亮晃晃,奇怪地撓了撓後腦勺。

“你師父的功力将游走你渾身諸大要穴,打通周身關節,最後氣行入陽關,将蠱蟲順血脈逼出,不過那蟲子不到見到月光必不出來。我要封你三處大穴,屆時五感俱失,你不必慌張,這樣可以減輕痛苦。”孫天陰起身,當着趙洛懿的面,扯袖舉起了手。

趙洛懿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出掌抵在李蒙胸前。

一瞬之間,一股強勁內力灌入丹田,李蒙意識有點模糊起來。

孫天陰指間銀芒閃動,出指如電,封住李蒙五感。

李蒙先是眼珠激劇滾動,不片刻,随最後一針紮入皮膚,頭部微微一垂,攤在膝上的雙掌手指一懈,毫無知覺地曲着指節。

聲音、光彩、觸覺、嗅覺紛紛離開,猶如堕入真空,渾身再無半點壓力,李蒙輕飄飄地就可以踮起腳,漂浮在虛空裏。

臘八,打小服侍李蒙的奶娘端着青瓷碗跟在後面疾步地追搖搖晃晃走不穩路的小孩,院子裏才砍的一棵樹墩子還沒來得及挖走,李蒙兩眼放光地跑了去,興高采烈地在年輪上拍來拍去,興奮地叫。

“哎喲,我的小祖宗,總算抓到了。來喝粥了,喝一碗臘八粥,暖暖身子,老爺一家人都團團圓圓。”

屋頂上趴着的一團黑影強迫自己挪開視線,不該傳得這麽遠的臘八粥香氣卻誘人地飄進殺手鼻子裏。

一名官員走出李陵的書房,躬身告退。

晚上,李蒙扭着圓滾滾的小身子,還沒走到茅房,憋不住尿了。他急切地張大嘴,才叫了一聲“奶娘”,就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捂住嘴。

李蒙鼓着一雙又圓又黑直溜光的眼珠瞪黑衣人。

“去,問你奶娘要一碗粥喝。”黑衣人一腿蹬在凳子上,行為舉止粗俗,一看就不是好人。

七歲的李蒙撇了撇嘴。

“去不去,不去砍了你。”黑衣人兇神惡煞地朝前傾身,提起李蒙的衣領惡狠狠威脅道。

李蒙脖子一梗,正欲學大人寧死不屈一番,聽見一陣奇怪的聲音從黑衣人身上發出。

李蒙眨了眨眼。

黑衣人尴尬地咳嗽起來,連踩在凳子上的腳都不自覺放了下來。

小孩登時爆出一陣大笑,要不是黑衣人眼疾手快,差點要滾到凳子下面去。

片刻後,“被迫”躲在櫃子裏的黑衣人聽見外面奶聲奶氣的男孩說:“你去睡吧,明日再收碗,別告訴爹……”

婦人叮囑了幾句離去,李蒙打開櫃子,耳朵貼在櫃子上的黑衣人連忙穩住身體,朝後穩穩一坐。

“出來吃吧。”

熱騰騰的臘八粥,甜絲絲,一路從嘴唇暖到肚子,經過趙洛懿又冷又硬的心。

“慢些吃,這裏還有。”小手把湯盅朝趙洛懿推過去。

趙洛懿才懶得理他,狼吞虎咽一番,直至湯盅見底,才匆匆一抹嘴。

“小賊,你還來嗎?”李蒙搭凳子爬到窗邊桌子上,趙洛懿已經上了樹,但他聽力極好,冷漠地系上遮臉布。

小李蒙沒等到來或者不來的答案,只看見“小賊”靈活地躍上樹梢,從一棵樹躍到另一棵樹。

“叮叮叮”數聲,銅錢砸在桌面上,李蒙費了大功夫才摳下來,再去看窗外,賊人已經跑了,他攤開手,銅錢上都帶着暗色的痕跡,不知道是什麽,像紅的又像黑的,有股腥味,像大廚子殺豬時府裏的味兒。

無數細末般的光點從腳底漫出,包裹纏繞李蒙,令其如同身在雲中。

倏然間天旋地轉,李蒙動了動手腳,看見的不是手,是翅膀,小小的布滿麻點的翅膀。

風吹過來,冷得李蒙渾身一哆嗦,拼命縮起來,卻不知道要把鳥喙藏到羽毛中取暖。

不遠處一口大水缸,水缸旁一條青石長臺,李蒙想起來了,這是他在中安時的家,濕漉漉的臺子是婢女們日常搗衣時所用。

那口水缸總是滿的,此刻被厚重的竹笠壓着。

未幾,喧嚣聲震耳欲聾,自前院傳入後院下人房,披堅執銳的士兵魚貫而入。

“出來,都出來,放下銳器,去中庭站好。你!過來,手上拿的什麽?交出來!”

冷得人手像冰棍的臘月,一只孤零零的雀兒站在青石臺上覓食,它似乎很不習慣這爪子,時不時擡起看一眼,黑溜溜的眼珠一會兒看人,一會兒看水缸,最後跳到水缸上,小嘴兒在上頭啄,絲毫沒能撼動比它身量大百倍的蓋子。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裏一個人沒剩下。

雀兒站在青石臺上,閉着眼打盹兒,胖乎乎的一團抖了一下,差點滑下臺子,連忙撲扇兩下翅膀。

站定之後,它歪起頭。

不遠處水缸竹蓋被掀起來一條縫,裏頭一雙眼珠,怯生生地打量這間院子,最後砰一聲蓋上了竹蓋。

這個夢真長啊。

古有黃粱一夢,孫天陰配的那臭烘烘的東西,竟是黃粱嗎?

雀兒脖子上一圈毛豎起,猛然甩頭。

他睡醒了一覺,聽見有人落在院子裏,那人輕功極好,但似乎已無掩藏腳步的必要。

一身勁裝的男人,歸劍入鞘,金屬迸發的聲音劃破黑夜。

竹蓋被掀開,稚嫩的臉露出,李陵幼子驚慌失措地蹲在那裏,半身浸在水裏,臉上不知是凍的還是怕的,無一絲血色。

“你,跟着我走。”男人沉厚的嗓音說。話音未落,他徑自将少年從水缸裏拖出,強硬地捉起他兩只手,令他環住自己的脖子。

少年手凍如冰,男人卻渾然不覺一般,不曾露出半點畏寒的神色。

“你……你是誰?怎麽知道我躲在這裏?”少年既舍不得溫暖,又懼怕這生人,手剛松開些許,男人作勢要松手,少年重心一落空,連忙抱緊他。

男人哈哈大笑起來,一手托着他的臀,将人抱得高些,沉聲道:“我是你師父。”

随着兩人走出李府,一只不起眼的麻雀,跟在他們後面。

男人薄薄的嘴唇不笑時極為淩厲,宛如一把充滿戾氣随時奪人性命的短刀。

他随手點了兩次火媒,引燃一把幹草,最後将火引到一支火把上,他面無表情地走近李宅,将火把扔向院牆內,那裏鋪滿了柴房裏搬出的幹柴與稻草。

等候着的大馬不耐煩地直跺腳。

冷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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