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卷結束就要開虐

“對,上回您的師父來,就同你師弟住在這裏,方便就診。這地方不小,找起來要費些時候。要不請您到花廳上坐一坐,沏壺熱茶,您就等着,我帶幾個人過去仔細看看。”

曲臨寒嘴巴癟了癟,雖不耐煩,掙紮與遲疑撕扯着他的念頭,他來回走兩趟,終于搓着手一頭紮進藥廬,小厮忙打着燈上去照路,提醒曲臨寒當心。

牆上爬滿的翠葉在燈影裏晃動,起更時的風吹着又冷,曲臨寒心裏早就把李蒙按着又打又踹,不住想找到人要怎麽收拾一頓。

院子裏空曠,轉兩圈也就确定沒人,家丁一間一間推開門,挨着找過去。曲臨寒揣着手,神色郁郁跟在後頭,聽管家寬慰,半點沒能放下心。

“就不知道上回住在哪間屋,要能找人問聲,省了多少事。”一家丁小聲嘀咕。

管家一巴掌拍在半大少年頭頂上,“能費你多少事?趕緊找。”

少年不敢再言語,沉默的夜裏,只聽風聲。

倏然一聲悶響,管家與曲臨寒匆匆一對視,家丁搶上兩步,循聲推開一間屋。

屋裏淡淡灰塵籠上來,曲臨寒一指按上鼻,順着燈光往裏頭看。

“師弟?李蒙?”他從家丁手裏拿過一盞燈籠,提上去就照,屋裏沒多大地方,幾乎一眼就能看遍。

曲臨寒失望地轉回臉來,退出屋。

“要不回了老爺夫人,下山看看,該跑不遠。”管家征詢曲臨寒的意思。

幽幽緊閉的床幔在曲臨寒眼前一掠,倏然他回頭又紮進剛才看過的房間,撈開床帳。

“……”曲臨寒巴掌都舉了起來,卻怎麽也落不下去。

只見李蒙像只畏寒的貓蜷在榻上,這屋沒人住,床是空的,這麽趴在床板上,凍得李蒙臉色發青。曲臨寒要揍人的巴掌輕輕落下來,貼着李蒙額頭一摸,只覺得不妙。

李蒙發着高燒,讓人抱起來也沒醒,嘴邊還挂着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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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臨寒心底裏一縮,邊咒罵自己這是欠的,人是收拾不成了,邊郁悶地把人抱着回去。

☆、一一〇

管家回去禀過,下山請了個大夫回來,半夜敲起來的,多舍出去十兩銀子,好不容易把人接上山。

曲臨寒很是領情,看大夫在把脈了,先趕着去趙乾德那裏親自道謝,回來時大夫已寫好了方子,交給莊子裏下人去煎。

李蒙雖未醒,曲臨寒也寸步不敢再離,拜托管家去送大夫,自己在榻邊盯着。

李蒙臉色燒得發紅,額上搭着的帕子摸上去已經溫熱,曲臨寒給他換了,半抱他起來給他擦身上虛汗。李蒙身上雖燙,帕子挨到皮膚卻畏寒地直哆嗦,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曲臨寒手臂上的傷隐隐作痛,忙三兩下給他收拾了,放李蒙去睡。

這才敢挽起袖子拆紗布看一眼,傷口破了皮,方才該叫那大夫看一眼。烈酒潑上去,曲臨寒眉峰直是亂跳,表情扭曲,片刻後抖着手裹上紗布,以牙咬着布條,一邊系緊帶子,一邊對着李蒙寧靜的睡顏發呆。

往日到了夜裏,都是趙洛懿抱着李蒙睡,曲臨寒不同他們一個屋,約略知道怎麽個睡法。

燭光跳躍在李蒙臉上,他眉目始終帶三分稚氣,永遠是少年人懵懂的模樣。曲臨寒手指劃過他不算高的鼻梁,鼻頭圓潤,臉上皮膚光滑得叫人愛不釋手。

曲臨寒凝視着李蒙,心中有一絲漣漪泛起。

風猛然一把拍打在窗棂上,李蒙沒醒,卻也翻了個身。

曲臨寒大夢方覺一般渾身一顫,眼神十分不清醒地變幻,額上不自覺出了一層冷汗,連忙起身去關窗,手凝固在窗板上。夜空仿佛是一張永無表情的人臉,不動如山,曲臨寒看了一會兒,幽幽籲出一口氣,心緒平複下來。

那晚上曲臨寒片刻也不敢離,就在屋子裏守着,天快亮時,打盹的下巴在人無意識的抽動之中滑到桌上去,曲臨寒醒了,看李蒙兀自睡得香甜,遂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去,往床裏邊兒跪着,拉起李蒙的一只手,李蒙皺了皺眉。

曲臨寒唬得動作霎時停下,見他只皺了兩下鼻子就又張着嘴呼呼大睡,才放下心,把李蒙手拴在床柱上,曲臨寒回房去換下皺巴巴的武袍,晨光映照出他赤|裸修長的身軀,半新的袍子還是在肅臨閣做的。曲臨寒整理袖口的手頓了頓,略一出神,提劍出門。

雞鳴時分,該是平日起床練劍的時候。習慣之後,一天不練,總就覺得少了點兒什麽。

等曲臨寒練完劍,擦身畢了,李蒙也就醒了。

曲臨寒進屋時,李蒙猶自坐着發呆,一只手還拴在床上,他也沒覺得不舒服。剛起來李蒙就是這個樣,趁着這不清醒的小半個時辰,得抓緊給他洗漱,不然再要給他洗就沒這麽好哄了。

吃過早,曲臨寒又開始雕一只小羊。

李蒙坐在他的長凳“木頭馬”上,騎馬的游戲不玩兒了,也不吭聲,神情恹恹。

刻刀在木頭上婉轉剔過,羊角上彎曲精巧的紋路便出來,曲臨寒分神看了一眼李蒙,問他:“今天想玩點什麽,吃點什麽?告訴師兄,師兄去給你弄。”

沒聽到李蒙回答,這也是意料中事。

曲臨寒耐着性子,日光漫長,有的是時辰慢慢折騰。

午飯時候,曲臨寒學趙洛懿的樣把李蒙跟自己拴在一起,李蒙本來似乎不情願地皺眉噘嘴,掙紮了兩下,又不掙了。

曲臨寒琢磨不清李蒙在想什麽,只要他這個師弟能乖乖聽話,不亂跑,吃喝拉撒吭一聲,曲臨寒已然是謝天謝地,多的也不敢求。

趙洛懿一去了三天還沒回來,不知道是不是前兩天睡得太多,前兩日李蒙下午沒勁也回床上躺着。

這晚上幹脆不睡了。

曲臨寒頭一晚守着他,第二天風寒好了,便沒守,他精神也吃不住,一晚上不睡已經渾身都疼得難受。第二天晚上李蒙睡下之後他就把人綁在床上,反正李蒙睡着也不知道,天亮自己醒得早,再放了他就是。

那天早上曲臨寒去放人,卻看見李蒙盯着床帳子。

素色煙青的布,暗紋在床裏頭躺着也看不清,光太暗。曲臨寒爬過去解開李蒙的手,幫他揉了揉手腕,小聲問他手麻不麻。

李蒙置若罔聞,半晌磕磕絆絆吐出一個字:“爹……”

曲臨寒哭笑不得,連忙搖頭,“爹可不成亂叫的,我是你師兄,叫聲師兄來聽?”曲臨寒避開了目光,把李蒙軟綿綿的身子扶起來,給他換衣服,裏衣已隐隐有股汗味,曲臨寒滿頭大汗從衣櫃裏翻出李蒙的裏衣襯褲,盡量避開李蒙溫熱的皮膚,無論往哪兒看,都是白嫩細膩的皮膚,背脊婉轉的曲線沒入尾椎盡頭。

曲臨寒喉頭動了動,握住李蒙手腕,拉開他一條胳膊,給他套上裏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下床去跪着給李蒙穿褲子。

“爹爹……爹……”李蒙腳一晃。

曲臨寒哎喲一聲,捂着鼻子爬起來,怒而擡手就是一巴掌。等回過神,呆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曲臨寒忙去看李蒙。

這一巴掌不重,就是随手蓋過去,李蒙臉紅紅地看着他,似乎都不知道自己挨打了。

那一瞬間,四目相對,曲臨寒鼻中酸楚,給李蒙揉了揉臉,低聲安慰:“師兄錯了,別和師兄一般見識,師兄不該打你。來,穿鞋,別動了啊。”他半是威脅半是哄小孩兒地擡起李蒙的腳,給他穿上鞋子,牽他的手出去,要先帶李蒙去如廁。

午後,曲臨寒給李蒙洗了頭,讓他在躺椅上呆着,拿一條大毛巾伺候小少爺擦頭發,拿梳子給他劃拉。

剛梳沒兩下,李蒙就不舒服地在躺椅上亂動,想下地。

“別動,還沒完。”曲臨寒按住李蒙肩膀,梳子還沒落到底,就被李蒙霍然起身撞到一邊。曲臨寒一屁股坐到地上,揉着屁股,氣急敗壞地起身,剛要吼人。

李蒙渾然不覺,發梢水珠直滴答,一步一蹒跚地走到門邊,越走越快,眨眼就要快走出去。

曲臨寒把梳子一扔,追上去,才兩步,就看見李蒙往外一沖,依稀聽見他又在說胡話亂叫“爹”。

遠遠一個人影,從廊檐下走了來,劍負在身後,額上有些擦傷,一身勁裝,快步而來。

在遠處看見李蒙時,趙洛懿便是腳下一頓,神情裏閃過一絲猶豫,身後孫天陰推了他一把示意,趙洛懿紋絲不動站着。孫天陰笑搖頭,沒來得及啰嗦兩句,被姜庶拽着離開。

李蒙眼裏充盈着淚霧,黑溜溜的眼珠直閃。

曲臨寒大步追出門來,恰此時,一聲響亮的“爹——”傳入耳,這是曲臨寒聽李蒙叫爹叫得最清晰響亮的一次,中氣十足。

趙洛懿本往前踏的步子忍不住一頓,終于大步流星走來,走到近處,才發覺李蒙在打顫,他渾身都在犯哆嗦,嘴唇嗫嚅,忽然嘴角牽了牽。

就在趙洛懿想抱他入懷中時,李蒙嘴一咧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聲如魔音入腦。

曲臨寒心說:糟,師弟要告狀,先跑,小命要緊。

趙洛懿:我又把他吓着了?擡頭茫然瞥了一眼曲臨寒,曲臨寒跑得影兒也沒了。

這時候李蒙撲上去抱住趙洛懿的腰,一只手反複摩挲他臉上的血痕,急得說不出話眼淚卻直滾。

趙洛懿神色大不自在,抓住李蒙的手。

李蒙使勁掙紮,差點連趙洛懿也按不住他,趙洛懿認真看着李蒙,抓起他的手,溫柔輕緩地将他的掌心貼在傷口處,只眼神一瞬不瞬,始終不離開李蒙的臉。

日頭晃在李蒙的臉上,他皮膚接近透明,趙洛懿甫一松手,李蒙便踮起腳,湊過去,極小心地親了親他的傷。

感到李蒙在用舌頭輕輕舔,趙洛懿登時從臉紅到耳根,又怕摔了李蒙,只得抱住他的腰,別扭地小聲貼到他的耳朵上哄:“沒事,回來了。”

李蒙認真看了他一眼,模模糊糊地鼓動喉嚨。

“嗯?”趙洛懿側耳去聽。

“爹。”李蒙嘴角一牽,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趙洛懿哭笑不得,簡直被他弄得無力反駁,直接把李蒙抱到院子裏,瞥見躺椅還在,李蒙還濕的頭發浸得趙洛懿臂彎裏全濕透了。

“來,給你梳頭。”

連日奔波讓趙洛懿渾身充滿疲憊,眼下微青,拈起梳子,一點一點梳開李蒙的頭發,指頭下是冷冰冰的青絲,趙洛懿心頭卻升騰起一股情愫,心好像又落回了肚子裏。

李蒙安分地低着頭,兩條腿晃啊晃,手裏把玩着趙洛懿解下給他的劍穗。

“爹……爹……”李蒙斷斷續續重複這個字,時不時回頭,用那雙清澈又帶着點迷茫的眼睛看趙洛懿。

趙洛懿胸腔中鼓漲得難受,驀然将李蒙抱在懷裏,對着他微微帶點紅的耳朵就親,邊親邊咬。

李蒙乖乖地縮着,沒有像前幾次那樣掙紮。

趙洛懿的吻順着李蒙的耳朵落下,捏起他的臉,只見李蒙臉上帶着讓人又愛又恨的茫然,眼神中的濕意尚未完全褪去,又被趙洛懿擡起了下巴,兩人嘴唇貼在一處,趙洛懿克制地貼着他的嘴唇輕吻。

李蒙下意識去推趙洛懿的胸膛,卻被抱得更緊,仿佛要将他勒入身體裏,骨肉相連。

親到脖子上,李蒙被趙洛懿抱着腿換了個方向,天光大亮,少年人修長細致的脖子上被啃出一個個紅印,李蒙眯起眼睛看趙洛懿,哼哼個不休。

趙洛懿則一聲不吭,除了耳根紅透,一臉禁欲冷漠,水痕留在皮膚上,映得那些紅色愈發動人。粗重滾燙的呼吸落在李蒙脖間,他如堕霧中的視線一時清明,清明時竭力回應,甚至想扳起趙洛懿的頭來親他,短暫的角力之後,李蒙又哼哼着。

趙洛懿似乎聽見那家夥又要喊爹,拇指摸到李蒙的嘴唇,輕輕按着他的唇,緩緩撥開他的唇,貼着了他的牙齒,感覺到他柔軟的舌,低下頭去沉迷地吻他的脖子和肩膀。

秋後的蟬鳴稀疏,間或有兩聲。

躺椅發出難以承受的呼號,與風聲、蟬聲悄然而逝。

給李蒙又洗了次澡,再扶起來擦頭發的時候,李蒙死活不肯靠近那張躺椅,哆哆嗦嗦背對着趙洛懿,頭發也不讓他擦,碰到就扭動身體躲避。

趙洛懿只好拿被子把李蒙抱在懷中,被子把人裹得嚴嚴實實,不給一點活動空間。

李蒙這才安分下來,眼皮耷拉着累得要睡覺。

趙洛懿給他擦幹了頭,搬出來一張窄榻,鋪上厚厚的獸皮褥子,又鋪一層柔軟的毛毯,把李蒙放上去,蓋上被子。李蒙便往裏頭縮,眼皮已經睜不開。

趙洛懿低頭在李蒙的額頭上親了親,瞳仁裏閃過一絲溫柔與安慰,仿佛冒着風雪出門覓食的猛獸,歸家看見靜靜等待的雌獸,就想又親又舔,讓彼此慰藉的溫暖驅走雪夜行路的嚴寒。

當天晚上,藥廬裏的燈徹夜不熄。

曲臨寒被叫去問了幾句話,他照實都說了,本不打算說李蒙第一天有多“不乖”,告個傻子的狀沒大意思。轉念一想,動靜恁大,就算自己不說,回頭閑人居裏的閑人們未必不言語,索性不添油不加醋地平淡道:“那天師父走了,師弟不大習慣,晚上跑到藥廬裏去睡着,驚動了莊主和夫人,帶着人找到大半夜裏,才把人找到。”

趙洛懿眉峰一蹙。

“起先都沒頭緒,翻遍了莊子也沒找着,後來是夫人說上回師父帶着師弟來,住的是孫先生那院,才去把人搜了出來。”曲臨寒道。

趙洛懿聽了,眉頭舒展開,倒沒說什麽,又淡淡問了幾句這幾日是否都按時吃藥休息。曲臨寒要走時,趙洛懿叫住人,把一柄匕首放在他的手裏。

曲臨寒又驚又喜地拔出來看了一眼,鋒刃寒氣逼人,顯是一把利器。遂收下,謝過才辭去。

對着床帳外頭微弱的燈,趙洛懿盯着方寸之間,吐息溫熱的少年人,手指在李蒙側臉上刮擦。

忽然有人敲門。

趙洛懿懶怠動,本來應也不想應一聲,見李蒙翻了個身,怕他醒來,便下床去,開了門。

門縫裏站着霍連雲,看見趙洛懿臉上帶傷,霍連雲不易察覺地微蹙眉,道:“聽說你回來了,來看看。”

趙洛懿示意他出去,回屋披起外袍,坐在榻邊,想了想,還是把李蒙的手束在床上,最後親了親他的額頭,才趿着木屐出去,邊走邊往煙槍裏上煙葉。

煙霧缭繞裏,霍連雲摸出來本冊子交給趙洛懿,封面是柔軟滑手的羊皮。

趙洛懿跷起腿,晃了晃冊子,“什麽?”

“自己看。”霍連雲避開趙洛懿英氣逼人的臉,看了眼亮着燈的卧房,問:“李蒙好些了沒?”

“快了。”趙洛懿手指拈着翻了一頁,眉頭猛一蹙,“樓裏的總賬?”

☆、一一一

趙洛懿煞有介事地看了半天,眉頭擰巴得死緊。

霍連雲挨在趙洛懿身旁坐下,語氣充滿疲倦:“你已經不合适再做一個殺手,總該為自己想想退路,李蒙才十七,以後的路還很長。總該做點準備。”他轉過臉,朝趙洛懿道:“你也看出來了,樓裏可動用的財産不少,樓主的利錢份額最高,加上這些年,我們四個從未想過要分家,錢都留在十方樓的賬上,你看,這個是你的。”霍連雲給趙洛懿指了指,一哂:“你應該看出來了,錢不少,但你要是不幫十方樓過這個坎,饕餮虎視眈眈,梼杌也不是省油的燈,說不準能不能拿出來。都在錢莊裏存着,憑你本事通天,也要從樓裏拿,走賬面上過。”

趙洛懿眉峰揪起。

霍連雲長籲一口氣:“你是聰明人,知道你不信任我,賬本是我偷出來的,還得還回去。你要是不信我,自己也能查到。”

“啪”一聲賬冊被丢到旁邊,霍連雲道:“沒想到吧,竟有這麽多,這幾年饕餮把樓裏的生意做得很好,他不會輕易放手。”

“看不懂。”趙洛懿粗聲粗氣道。

“……”霍連雲拿起賬冊,拍淨上面薄薄的灰,站起來,欲言又止地看趙洛懿,神情裏帶着些失落,“你向來有自己的主意,多說無益,自己想想清楚。”

說完霍連雲走了,趙洛懿沒有立刻進屋,他屈起一條腿,背靠大柱,望向深不見底的蒼穹,昏暗微弱的燈光映入他深邃的眼底,一時之間有許多畫面掠過他的眼前,回過頭去,趙洛懿不得不承認,他已不太記得遇見李蒙之前發生的那些事情,曾經那些冰冷的、讓人難以呼吸的沉重過往,是他的全部。日子勉強過得去,生活不外乎是漂泊,結局每個人都一樣,只是有的人有人收屍,殺手這樣的身份,注定了有一天會棄屍于蓬蒿之間,腐敗成泥,化歸天地。

那天夜裏,趙洛懿頭戴竹笠,手裏墊着囊中羞澀的幾文錢,夠買兩片豆幹,要有半斤好酒,倒也能将将就就,吃個飽,暖暖身。

熱騰騰的蒸汽在夜裏揮散開去,宛如仙境。

趙洛懿手裏墊着倆饅頭,邊走邊不動聲色躲避人來人往,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只喜歡靜靜坐在別人家的門前,漫無目的地盯着街面上那些歡聲笑語不知哀愁的家夥打量。

一個孩子猛然撲到他的身上,趙洛懿渾身都僵硬了。半晌,方能動彈,他輕輕推開那孩子,眼角餘光瞥到一個人。

這個人跟了他很久,少也有半個時辰,因為對方一直不現身,趙洛懿便當沒發現他。

趙洛懿閃身拐入一條小巷,只見一人匆匆跟來,兩人碰了個正着,對方粗噶地笑了起來。

“知道跟不住你,怎麽來中安了,那個倒黴蛋是誰?”易容的臉上皮子幹黃,做什麽表情都顯得不自然。

“陳碩。”趙洛懿沉聲道。

那人一哂,撕下臉皮子來,把一離開臉就失去人氣的面具捏在手裏拍打,眼睑垂下,又擡起頭。

“真是,瞞不過你這雙招子。”陳碩虛虛做了個挖眼的手勢,“送上門的生意,做不做?”他似笑非笑看着趙洛懿鼓囊囊的胸膛,邪笑兩聲,“想不到你還有這般嗜好。”

趙洛懿才想起那對兒饅頭,從懷中摸出來,拎在手裏,不耐煩道:“有屁就放。”

“知道你不愛跟我們這些吃皇糧的打交道,不過,銀子可跟誰也沒愁。”

錢袋從陳碩的手上到了趙洛懿的手裏,沉沉的,趙洛懿粗粗一估,少說也有一百兩。

“比你從樓裏接劃算,請趙爺吃個酒的錢,替我辦件事。”陳碩側身站着,半邊籠罩在陰影裏的臉格外陰詭難測。

“東市出去,關西上三街南口頭一家,門口倆大石獅子蹲着。今晚勞趙爺過去一趟,接個人,帶出去,随您處置。”

趙洛懿将銀子一收,漠然道:“弄死了不管。”

“随你。”陳碩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四百兩接人的錢,沒錢趙爺也肯取人命?既立了新規矩,少不得幫您放這個消息出去。”

趙洛懿似乎不耐煩搭理他,事說完,身輕如燕地上了房,輕功一展,任憑誰也追不上。

月亮從雲翳中舒展出半張圓亮的大臉,趙洛懿食指與拇指不住搓弄,斜斜披灑的月光給他朦胧恍惚之感,記憶被房裏一聲響動打斷。

李蒙跟手上的繩子正在較勁,看見趙洛懿進來,便着急張嘴,想說什麽。

“別叫爹了。”趙洛懿道,走去給他解開。

“爹……”李蒙垂下長長的睫毛,顴骨睡得發紅,嘴巴稍稍朝右一撇。

趙洛懿便把繩子另一頭纏在自己手臂上,領着李蒙去如廁,回來給李蒙擦幹淨了手腳,看他一臉沒睡醒的樣,把人放在榻上,扯過棉被裹住李蒙瘦了不少的身子。

李蒙從被子裏露出一對兒烏溜溜水當當的眼,嘴唇嗫嚅。

“睡。”趙洛懿捏起他的下巴,意猶未盡地親了親,不敢深入,生怕吓着他。

李蒙卻難得沒躲,眼神愈發濕潤,臉上紅得如同燒熟的大蝦子。

“怎麽?”趙洛懿聲音低沉,粗糙的手指無意識摩挲着李蒙的鎖骨,李蒙伸手想摸他臉上的傷口,手卻被趙洛懿握住,他皺眉掙紮了兩下,忽然眼神一亮,撲到趙洛懿身上。

趙洛懿不由伸手去抱他,怕他摔了。

李蒙嘿嘿傻笑着湊過去,小心翼翼地親了親趙洛懿的臉,嘴唇在趙洛懿傷口上輕輕摩挲,伸出舌頭舔舐。

“……”趙洛懿眼神一黯,睡到榻上,放下床幔,只管着迷地隔着裏衣摸索李蒙細瘦的腰肢。

“嗯……”李蒙身子扭來扭去。

趙洛懿何曾經受過這樣的撩撥,清醒時的李蒙比現在要害羞得多,現在雖然滿臉通紅滾燙,身體卻很誠實地纏着趙洛懿。

就在那個瞬間,明明應該覺得疼的李蒙沒有像白天那樣拼命掙紮反抗,而是抱緊趙洛懿的脖子,配合地将腰貼近對方。趙洛懿眼角閃動着些許淚光,低頭按住李蒙後腦勺,深深吻他,片刻也不想再離開。

翌日孫天陰給李蒙檢查身體,淡淡瞥一眼李蒙的脖子,閉目,片刻後抱着李蒙的腦袋端詳,檢查眼睛、鼻子、口腔,又按壓他身上穴位,看李蒙反應。

翻到李蒙眼皮時,他就坐不住了,時不時要動一下,不動手就動腳,渾身透着一股不耐煩,想跑。

趙洛懿摸到李蒙的手,握在掌中。

李蒙安靜下來,眼神一動不動地看趙洛懿,呆呆的,始終卻不離開他的臉,手指時不時在趙洛懿掌心裏彈動一下。

趙洛懿抓着他四根手指,趁無人注意,小指在李蒙掌心裏畫了一個圈。

李蒙頓時嘴角翹起來。

趙洛懿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李蒙便即溫順地坐好,期待的眼神卻讓趙洛懿心裏又酸又甜。生病的人格外脆弱,這一輩子李蒙都見不得像現在這樣依賴他,他是一刻都離不得他的。

“睡前吃,服下之後,今晚不會好受。”孫天陰邊寫藥方邊叮囑趙洛懿,李蒙在榻上安靜地坐着,手裏玩曲臨寒給他刻的一只木頭貓兒,一會看一眼趙洛懿,人在就又專心地玩他的那堆木頭玩具。

“會痛嗎?”趙洛懿問。

“也許會,要是人清醒的,可以勸他忍。不過他現在像個小孩子,真要是哪裏難受,未必能說得出來。從前沒治過這樣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大概會有些頭痛、惡心之症,別讓他把藥吐出來。”

“如果吐了呢?”趙洛懿又問。

“最好不要,有些藥材實在難得,你也知道,否則我也不必特意跑這一趟。”孫天陰沉吟片刻,又說:“看着要吐了,就點穴令他不動。”

輕易趙洛懿不肯點李蒙的穴,此法對身體有害無益,過孫天陰手的病人不計其數,他自然也知道。

趙洛懿閉了嘴,沒說什麽。

午飯在沉悶的氣氛裏吃了,收拾完,趙洛懿就在屋子裏吸溜煙嘴,曲臨寒戰戰兢兢蹲在外頭院子裏,手裏在做一個小東西,時不時瞥一眼房門。

趙洛懿就坐在門邊。

李蒙在睡覺,他不想睡,硬是被趙洛懿又親又摸折騰累了,癟個嘴,眼皮合上的時候,還抓着趙洛懿的手緊緊捏着。

煙灰抖落在趙洛懿腳邊一個銅盤子裏,像是什麽盒子的蓋子,不知道趙洛懿打哪兒搜羅的。

趙洛懿歪過頭,屋裏安靜得很,連嘴唇吧嗒煙嘴的聲音都響亮非常。

曲臨寒邊做機關邊留意他師父,自從回到趙洛懿身邊,他就一直在盤算怎麽答趙洛懿可能會問的問題,譬如,離開南湄後怎麽回來的,怎麽跟在孫老頭身邊,在肅臨閣呆了多久,都知道了些什麽。

趙洛懿一天不問,他一天不能安心。

快到傍晚時,雲層漸厚,天空籠罩着快下雨時的滞悶。

晚飯擺上桌,第一滴雨水打在翠綠的芭蕉葉上,如同人臉上不動聲色的落淚,緩緩在長臉上拖出一道醒目的淚痕。

李蒙吃飯的時候精神很好,似乎有什麽想說的,只憋出來幾個字,零星獲知他應該是做了個有趣的夢,想講給趙洛懿聽。

趙洛懿揉他的頭發,端着碗,勺子遞過去,李蒙就吃,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趙洛懿看。

趙洛懿指腹擦去李蒙嘴邊沾的粥,喂的飯比正常飯量多一些,直至李蒙抱着肚子往榻上倒,把腦袋埋在枕頭裏,眼睛都不露出來,撅着個屁股。趙洛懿不自覺露出些許笑容,一個瞬息,他眉頭皺起來,驀然湧上的一股難以忍受的痛楚使得他眉間略略抽搐。

吃了藥,趙洛懿順手喂給李蒙一顆鹽津梅子,李蒙咀嚼得津津有味,上下嘴唇磕巴着發出聲響,看着趙洛懿去打水,又看着趙洛懿蹲在床前,高大的身軀彎下去,給自己洗腳。

李蒙眼神迷茫,嘴角沾着些口水,結結巴巴道:“爹……”

爹擡起頭,給了李蒙一個飽含愛意的吻,将梅子核勾了過來,李蒙抗議地嗚了兩聲,便即抱緊趙洛懿的脖子,氣息滾燙,脖頸通紅。

起更時候,李蒙總算有點困了,趙洛懿黏黏糊糊親他紅潤的嘴唇,李蒙半眯着一雙充滿霧氣的眼睛看他,那毫無心機的眼神讓趙洛懿心裏難受,他別過臉去,把棉被扯到李蒙身上,低頭親他的額頭,同時,小聲說了句:“睡覺。”

李蒙乖順地閉上眼睛。

曲臨寒和趙洛懿說好了,就在外間守,看見趙洛懿臉色不好地走出來,他低聲叫了句師父。

趙洛懿拍拍曲臨寒的肩,師徒倆擺了一盤象棋,心不在焉地下棋。

榻邊李蒙無意識搭着的手指頭輕輕彈動,眼睫頻頻顫動,整個人卻不動,像是沉溺在一場難以清醒的大夢之中。

☆、一一二

夏天裏最熱的時候,矮蘿蔔墩子似的李蒙,手上吊着沙袋,正伏在案上寫字,臨的是前朝書畫大家許如墨的碑帖。

“喲,三弟這麽用功,想考狀元吶?”手執一把描金紫玉骨扇的李二少走了來,是李蒙的二哥,素來是老大盯得緊,老幺疼得慌,中間正是不上不下,老爺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養成的吃喝玩樂樣樣通的纨绔。

“哎,我可聽說,我娘尋思着給你說一房親,禮部林侍郎的嫡女,上回花燈節,帶你看了的那個,臉圓圓,笑起來眼睛像彎月牙那個,想起沒。別說二哥不疼你,得了消息,頭一個來告訴你。可不像大哥,他可是二十四孝,爹媽說什麽是什麽,他不幫着勸說已是發了大德,你就甭指望他了。”李二少抓着李蒙臂上沙包往下一扯。

頓時月餅大的墨團子在宣紙上浸開,李蒙一上午白臨了,抓起筆就李二少臉上戳。

“用你給我通風報信,”李蒙撲上去,按着他二哥,提筆就來,兩撇八字胡又快又準,被二少惱恨地推開,忙不疊擦臉,聽見李蒙仍在變聲的公鴨嗓子道:“你養在青石巷裏那位,用不用我告訴嫂子啊?”

“你小子出息,成,你倒是告訴去。”李二少沒擦幹淨墨,反倒弄得嘴唇上下一圈兒黑,憤憤道:“告訴了我好把人接回來,光明正大做個妾。”

這話李蒙的二哥必須只是說說,李家家教甚嚴,要是讓李陵知道二兒子在外頭養了個唱戲的,打斷腿都是輕的。況乎朝中四品以上官員不許納妾,雖說眼下李蒙他哥才是個六品芝麻官,勝在年紀輕,前途大有可為。

李蒙自己也是成天被李陵派的人盯着,一刻不許松氣,自打從瑞州來了中安,李蒙小少爺的安生日子就算完了。

每日天不亮得去學堂,一個月有一次回家的假,統共兩天半,第三天一早,二娘就得紅着眼圈兒給李蒙打點上行囊,把人送上馬車,兩個家丁一個陪讀。學堂也不遠,馬車半日的車程。

不知不覺秋天就來了,李蒙從來沒覺得日子這麽快過。那天從學堂回家,父親考校完功課,板着個臉教誨小半日,李蒙困得眼角淚光直濺,垂首不敢讓李陵看見。

問完學堂裏的事,忽然一聲說話如雷貫耳。

“你二娘那裏有事同你說,這會就去,順便給你二娘帶個話。午飯在她那裏用,叫你大哥、二哥一起。”

李蒙忙稱是,片刻不多呆退了出去。

李蒙之父,李家老爺,刑部尚書,何許人?從前任瑞州知府,以鐵面無私著稱,在任數載,頗有建樹。最讓老百姓津津樂道的,是李陵問案,翻出瑞州在冊數十件冤案,為被冤入獄者平反昭雪。而被冤者多因犯事之人乃當地權貴,頂罪者衆。

這下李陵出了名,當地士紳被他得罪了個全,正是如此,調任刑部尚書時,朝中無人反對。不管李陵站誰的隊,總歸讓他管刑部不會錯。

李蒙的二娘,原是妾室,這是一本舊賬,算也算不清。

當年李陵掌管瑞州前,不過是個小小知縣,娶妻多年無所出,李蒙的太奶奶做主,把已故老太爺十萬八千裏以外的一位兄弟的孫女接到李家來,給李陵做妾。

再說李蒙這個娘,家道中落,祖上卻曾官至宰輔。雖說到了李蒙的外公這裏,已是窮途末路,只得了個秀才,給人做啓蒙老師。女兒卻樣樣按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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