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卷結束就要開虐
請了掌櫃的出來,那掌櫃兩條狹縫的眼睛睨着,将李蒙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瞥過許三妹一眼,換了笑臉,躬身道:“是一位貴人請二位過去,這地頭上沒比明月樓更氣派的所在,究竟認不認識,我們帶話的卻也不知道。不過這貴人常年地在渠風地頭上,做生意都要看他三分薄面,要是兩位客官不去,小的們怕不好交差,還望體恤一二。”
李蒙與許三妹相互看了一眼,許三妹那點打獵的本事還不夠看,雖說李蒙跟趙洛懿兩年,小會了點拳腳,卻也知道習武不是為恃強淩弱。只好答應去看看,小二便說轎子就在外面,衣服也不讓換,生怕兩人借空偷溜一般,直送李蒙和許三妹上了轎子才算作罷。
坐在轎子裏頭,李蒙一路覺得奇怪,骧賢也沒見着,怎麽就請兩個人?他們明明是三個一起來的。骧賢這一日也沒見露面,這麽能睡。李蒙忍不住搖頭笑了笑。
從前在中安城裏李蒙什麽架勢沒見過,渠風縣這明月樓在他眼裏也不足為奇,倒是許三妹看的啧啧稱嘆,對着樓裏姑娘們的軟紅手帕神暈目眩,要不是李蒙眼疾手快拉住她,就要踩在人家曳地的大紅綢上摔個難看。
許三妹汗津津的手抓着李蒙的胳膊不放。
進了門便有人招呼,直接請他們上三樓去,三樓俱是雅間,大堂中有歌舞,圍着推牌吃酒的,大多身上坐着身段玲珑的姑娘們,人來人往之中,李蒙他們進來倒沒引人注意。
進得一間梅字閣中,只有兩個穿紅戴綠的姑娘家在等候,跑堂道一聲“稍待”,腳底擦油地走了,門也帶上。
屋裏一股子軟膩的甜香,李蒙聞了就有點頭暈,又想起從前在馨娘那裏聞過的那一種,暗自慶幸還好,這一種聞來不覺得臉紅心跳。
許三妹因好奇,這裏看看,那裏摸摸,她力氣大,差點把個孔雀藍的大花瓶碰到地上,好在身手敏捷撈住了,再放回架子上,已一頭的汗。聽李蒙叫她去坐,驚魂甫定地坐下去,又有兩杯熱茶恰到好處地遞到手邊,喝下去這才定住了神。
屋裏兩個姑娘,一個烹茶,一個撫琴,焚香自銅鶴嘴裏袅袅升起。李蒙閉目養神,已經轉了不少功夫的心眼。
自從和趙洛懿吵了一架,之後的事就如霧裏看花,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但順着一根線還是能撈到些畫面。
只知道是碰上了蔡榮,大抵回中安故居見到的一幕實在難以忘懷,在中安住的日子雖不長,但是李蒙記事來頭一回搬家,他住的那間院子,許多擺件還一一問過他意思,隐約有些大人的意思了。
他是先想起自家拆做兩間宅子,一邊住了人,一邊蓬草叢生,接到正街上的那條深巷,從前幽深僻靜,現在改了賣古董。連帶着就想起來那賣胭脂盒子的小販,想起來蔡榮。
想到玉佩賠給了蔡榮,李蒙臉色頓時就有點不好看。
“怎麽了,李大哥?”坐在自己腿上,本是這樣的矮桌通用的坐姿,但許三妹家裏用她父親釘的木椅。
李蒙想到她必是腿麻,忙搖頭,“無事,這裏椅子都能坐,你用不用點心,午飯還沒吃,你餓了吧?”
Advertisement
許三妹垂頭赧然。
李蒙扶她去桌邊坐着,看有點心,自己聞過,才取了給許三妹吃,茶水一應備齊了,不讓許三妹去動手。
這時琴聲停了,撫琴的姑娘步出,粉紗遮去半張臉,朝二人行禮,帶着另一人也出去了。
李蒙就知正主要來了。
許三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李蒙對她微微颔首,許三妹就端正坐着,不片刻,有人推開門,作小厮的打扮,開門後讓到一邊。
人未曾到,先是一只圓滾滾的大肚皮,來人胖得像只皮球,走路一搖一晃,讓人懷疑會滾到地上去。
李蒙确信不認識人,那人肉臉上帶笑,眼含精光,只看了李蒙一眼,就仔仔細細看許三妹去了。
許三妹給他看得眉一豎,厲聲道:“看什麽看?仔細你的眼珠子要緊!”
聞言胖子不僅不怒,反倒哈哈大笑起來,連連點頭:“好,許老三的女兒長成這麽大,沒長成個好欺負的,曹四弟,你還不出來!”
接着走進來個竹竿似的瘦子,兩腮凹陷,顴骨高聳,挂三分猴相,瘦而不弱,微微佝偻着背,見到許三妹,也是露一臉笑,那笑有幾分小心讨好的意思在裏頭。
跟在猴子身後,又入一人,真正氣度富貴,說不上胖,卻有富态,也不像胖子那般肥肉橫陳。
三人進來,門又掩,一個人許三妹好對付,現來了三個人,許三妹也有點驚訝,把李蒙往身後一扯。
“李大哥別怕,我保護你!”
李蒙只覺得好笑。
“許姑娘,不必怕,你仔細看看,他們是不是你認識的人。”李蒙早在旁看了三人半天,除卻最後一人對自己有所留意,其餘兩人俱是盯着許三妹宛如舊識,看許三妹的眼神也無惡意,雖然不知道哪裏惹來的,李蒙卻也放下心來,知道其中有段故事。
“不認識!”許三妹氣得腮幫鼓起,十分抗拒。
“不認識也無妨,現就來認識認識。”胖子一笑,兩腮的肉就抖動起來。
原來千元村有個說頭,并非是自古有之。話一說開,三人竟然都是許三妹的“叔叔”,聽許三妹說客店裏還住着個她的朋友,派了人去接,與許三妹繼續敘話,問長問短,想知道随許三妹的爹退隐山中的當年弟兄都過得好是不好。
李蒙便在一旁聽,許三妹是不是瞥去一眼,看她女兒嬌态,三個跑江湖的叔叔自然都知道怎麽回事,也不避他。
“你爹如今身子可硬朗?你娘怎樣啦?那年你爹離開橋幫時,你娘肚子裏才有了你,一不留神這麽大了。”
許三妹将信将疑地聽,聽到說這幾個都是她爹從前的兄弟,仍不肯信。
“我爹沒提起過你們。”許三妹仍然護着李蒙。
“許老三這挨雷劈的!”胖子吹胡子瞪眼,看許三妹變臉,忙道:“失言失言,閨女,你叫什麽名字來着?”
許三妹癟個嘴不願說。
“且等等,叔叔們給你備了一份禮,才叫人去取。”最後來的那人,被喚作方大,是三人中的頭,卻不露兇相,若不是看他兩個兄弟古怪,一眼看去,只以為是個大商人。
等候時方大又問了李蒙幾句,無非想探探李蒙的底,看他家世如何,是否配得起許三妹,三日之中,被人當成準女婿盤問了兩次,李蒙只覺得好笑。
還是要把骧賢找出來,不然真要他娶許三妹可怎麽好。
橋幫的名頭李蒙還是聽過,與十方樓不同,經手的是水運,地盤在東南一代,挂在河運上吃飯。但做主的三位老大,極少在江湖上行走,怎麽好巧不巧碰上了。
“有個老哥哥是渠風縣人,道上朋友都來給他做壽,早年受過他一些恩惠。”方大随口道,“既然許老三拉下臉來,少不得我們要替你爹爹照看着,吃過午,叫上你這位朋友,一齊去橋幫住下。”方大說話和煦,卻不容人拒絕,他側首的胖子手邊放着大錘,瘦猴看不出使什麽兵器,眼神甚亮,手上繭也厚。李蒙自己武功雖然不濟,但聽言談又會看,知道此時要是拒絕,恐怕也是要去,還是被押着去。
于是李蒙索性拽了拽許三妹,讓許三妹随她到窗前小聲說話。
“先去看看。”李蒙邊說邊遞眼色。
許三妹神情茫然,不過是李蒙說話,她自然答應。
方大說定了這事,語氣緩和不少,又問起許三妹的娘來。許三妹心不在焉,及至橋幫手下擡出一口足可裝頭成豬的黑漆大箱來,開了箱鎖,見裏頭從小孩愛玩的撥浪鼓、面人兒、偶人、木雕諸物,到耀得人滿眼發花的金銀首飾應有盡有。
許三妹提起一件摸上去滑不留手的細帶裙子,裙腳一圈細細亮亮的珍珠,在身上比了比。
方大三兄弟邊看邊點頭稱贊:“是珑妹的親閨女。”
許三妹聽他們提到母親閨名中帶的一個珑字,這才肯說舊事。
原來許三妹的娘在生下她時難産而死,許三妹記事起就住在千元村,村裏人都被她爹稱兄道弟,唯獨有一個例外,這個例外許三妹按下沒提。
“爹沒提過有三個兄弟,村裏叔伯都是他兄弟。”許三妹轉着懷疑的眼珠。
“他們算許老三什麽兄弟,我們才是他真真兒親近的兄弟!”胖子忙道,被方大拽住。
方大笑着問許三妹:“你娘葬在哪裏?”
“對,珑妹呢!當年要不是許老三橫插一腳,你爹爹未必是他!”瘦猴也忍不住道。
頓時許三妹臉色變得不大好起來。
“不知道諸位是怎麽知道我們住在那家客店裏的?”李蒙忽然出聲,恰好緩了沉默時的尴尬,許三妹也好奇這事,顧不得生氣了。
“你娘,葬在何處?告訴叔叔這個,我就告訴你是怎麽找到你的。”方大仍然笑着,面上看不出什麽,許三妹卻感到了一股壓迫。
李蒙忽然走前,朝方大一拱手:“這是頭一次許姑娘到外面來,想必也不知道那裏叫什麽名字。”
“不是我不說,我也不知道娘葬在哪裏。”許三妹急道,“你們既然是我的叔叔,幹什麽要為難李大哥?”
那三人神色變了又變,李蒙也不知是好是壞,直覺這三個人找到許三妹不是圖認親那麽簡單,又不想卷入別門別派的紛争。他只想快點回南洲,眼下自己人不見了,師父一定到處尋他,一想到趙洛懿什麽事都往心裏憋,李蒙只不住擔心要是找不到人,他會做出什麽沖動之舉。
這一日間李蒙斷斷續續想起了不少事,卻怎麽也想不起自己怎麽會到了千元村的,而這部分一定很重要,偏偏他越急越是想不起。
這時候方大看李蒙臉色發白,頭上一層薄汗,只當這年紀輕輕的小子被自己等人吓住了,便道:“不為難,不為難,等回了橋幫,多的是好吃好玩兒的新鮮東西,招待你們。來日你爹爹面前,知道怎麽說話?”
許三妹只閉着嘴不說話。
胖子與瘦子對視一眼,胖子和藹笑道:“先回去。”
“我還有一個朋友在客店裏!”許三妹想起骧賢來,嚷了起來。
“已經派了人去,直接把他請過來。”方大面帶微笑,推着許三妹的後背,李蒙也不用人推,就順着他們的意思往外走。
他心裏着急,不過暫時只能按捺下來,橋幫的地方總是在南方,他也要去南方,倒不沖突。就不知道怎麽脫身,看方大不顧許三妹鬧,抓着她的手把人推上車,李蒙心裏愈發清楚了。大概這三個人與許三妹的爹有什麽舊賬沒有算清,什麽地方露了痕跡,要不然就是路上被人追蹤,這個李蒙本有點感覺,只是沒抓着人不好确定,要不然是住店時露的痕跡。
忽然一星線索閃過,李蒙想了起來,客店付賬用的是許老三籌備的盤纏,莫不是銀子上有什麽記號。
☆、一二四
想不到橋幫的老巢在鳳陽,鳳陽有個行宮,曾經天子蒙難,一度避難到此。乘船而下,也不知道要費多少時日的功夫。
加上李蒙仍不确定,趙洛懿現在是否在南洲。不過除卻南洲,最有可能他會去的地方是瑞州,二選一,有五成的贏面。
橋幫的船很是體面,除了從南湄回來乘的安南大王那船,李蒙還沒有見過更大的船。到了船上,他和許三妹就被分開,許三妹被帶走時,李蒙再三叮囑她要沉得住氣。
那天骧賢終究沒找到,許三妹愁容滿面地坐在窗邊,金色的夕陽鍍染在她臉上,她半邊臉浸在光裏,明媚動人,半邊臉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
“是我連累了你,李大哥,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去。”許三妹咬着紅紅的嘴唇,堅定地看一眼李蒙,似乎一忍再忍,終于有什麽話沒有告訴李蒙。
究竟有什麽事,是讓許三妹擔心又非得瞞下來的呢?
除了吃飯有人送來,其他時候李蒙都住在船上一間尚算寬敞的屋子裏,成天吃了就躺在床上長膘。第一天李蒙還想到處走走,但只要離開自己的屋子,沒幾步就會被人攔住。放倒這些個船上的喽啰當然容易,但之後呢?要是被人抓住,恐怕要被胖子的那雙鐵錘捶成肉泥。
方大等人要的秘密顯然是在許三妹身上。
當年他們幾兄弟散夥,許三妹尚且沒有出生,方大等人一直想知道許三妹的娘葬在什麽地方。
似乎瘦猴對許三妹的娘也頗有用心。
李蒙想來想去,覺得也許因為涉及母親,所以許三妹不肯對自己說清楚。
天光斜斜從窗戶射進來,門開,來了個佝偻的老兒,每日都是他給李蒙送飯。
兩碟葷菜,一小碟炸得金酥酥的花生,一大盤白水煮的青菜,還有一壺溫熱的酒。李蒙本來不能喝,到了船上,餐餐有酒,是橋幫待客的規矩。數日下來,李蒙也能喝點,左不過是一室的方寸,喝醉也不怕,往榻上一躺,睡他一整天也無事。
李蒙對老頭招了招手。
那人是橋幫的老夥計,現已經不管什麽事,給李蒙送飯是這一年得過最好的差事。起初看李蒙面皮嫩,年紀輕,想必是個眼高于頂的少爺。
不想第一頓送來,李蒙說吃不了那麽多,叫他老人家一起吃。
飯菜沒什麽,不過待客的酒是上好的竹葉青,恰好投了老頭的好。
無心之舉,李蒙也沒想到送飯來的老頭嗜酒如命,一來二去,交上了朋友。這人姓祝,原來是瑞州人,老鄉則又加上一重親近。
酒到酣處,老祝話多,提起年輕時刀光劍影的生活,李蒙竟聽得津津有味,連連贊他是英雄好漢。
“現在橋幫不如從前啦,李幫主在時,二十郡州三十四縣鎮每年八月船排船到鳳陽納行河錢,那場面。”老祝癟着嘴,啧啧作聲地呷上兩口酒,心滿意足地閉起眼。
“方幫主年紀輕輕,還大有可為。”李蒙端起酒杯,只拿嘴唇輕輕沾了點酒液。
“小兔崽子毛也不齊,能有什麽作為。”老祝頭嗝兒一聲,顴骨喝得通紅,一壺竹葉青,大半是他喝的。
見他杯子又空,李蒙笑着給他斟滿。
“話不好這麽說。”
“哎,不是說你……”老祝又道,嘆氣搖頭,“分這杯羹的人多了,西邊賊禿,東邊黃毛野人,世道不穩,連皇帝都能被趕出中安。”他壓低聲音,其實窗外不可能有人聽去,“這把老骨頭做不得什麽了,講話也未見得有人能聽。眼下橋幫沒有功夫了得的人做主。”
“祝老說笑,晚輩看方幫主武功就好得很。”
老祝冷笑一聲:“要不是偏聽這三人讒言,李幫主也不至于遭人暗算,要是李幫主泉下有知,也要氣得活過來!”
李蒙抿了口酒,不接話。
老祝翻着眼皮斜看他,“你不信?”
“豈敢。”李蒙嘴邊挂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我看你嘴上說不敢,心裏一定在想,小老兒全因如今不受重用,才滿腹牢騷。”見李蒙不言語,老祝又是一聲冷笑,“這三人曾是朝廷通緝的要犯,窮途末路之下,帶了一筆錢財托庇橋幫。”
“那麽李幫主收留他們,是為了錢?”
“放屁!”老祝猛然一拍桌,臉皮紫漲,“我們幫主豈是見錢眼開之人!不過那年為加固曲河提防,欠了不少錢,幫裏上千張嘴要吃飯。”
李蒙心頭一凜,從前他也聽說過橋幫,不過江湖幫派,能糾集上千人,确實是大幫派。師父的師父死了,十方樓人心離散,現在留下的,恐怕也沒有一千之數。橋幫的存在已有數百年,最初是江上拉纖的工人受雇主欺壓,才聚了一批勇武之士,自己做主經營河運。
“不過也是姓方的小子帶來的那三箱金葉救了急。”
李蒙忍不住眉毛動了動,按捺住了,掩飾地呷一口酒。
老祝見他不為所動,以為李蒙不知道,一拍腦門,笑着說:“你年紀輕,沒見過事,不知道這十數年來,官衙不許民間鑄金葉。算是一樁舊事,那年恰好各州接上谕,民間所有金葉兌成足銀,不許再用。”
祝老頭不知道,這事情李蒙恰好知道,當時他年紀雖然小,只因有人上門來兌時,他李家小少爺手裏正有一片拿着玩。
“那想必是為這些金葉子,惹了禍事,才躲到橋幫來的。”李蒙佯作才聽出門道。
老祝道:“正是!都是殺頭大罪,不過橋幫有橋幫的手段,幫主廣結善緣,我們買賣做得大。”想到舊日風光,老祝頭神色間帶了得意,“事情過去了,也不怕同人說。那時候下來南面的官員,沒有誰敢不買橋幫的賬。”
李蒙邊聽邊點頭,那謙遜好奇的神色,刺激老祝不斷說下去。
“這錢堵了個大窟窿,幫主就與方大稱兄道弟起來,不到兩年,方大就成了幫裏的二把手。那時他的兩個兄弟也分管着五十來個弟兄。”老祝神色黯然,拈酒杯凝視片刻,喝幹最後一杯酒,眼神發直,呆了一會兒。
李蒙知他在回憶舊事,沒有出聲。
果然片刻之後,老祝頭發現酒壺空了,就收拾碗筷出去。
于老祝,不過是發了通牢騷,對李蒙而言,卻窺見當年部分原貌。十數年前,李蒙尚小,那樁案子詳情自然是不知道,不過曾經聽父親教訓長兄,處置偷盜案件要快,留意不白之財,偷了東西,當務之急一定是處理贓物,這時只要見哪裏突然冒出大筆財物,就能順藤摸瓜。
這是指尋常案子,橋幫手腕四通八達,又走船,從一個州換到另一個州,官員礙于各有管轄,不願多事,想必也是自己堵了窟窿,不叫上面發現而已。
這天晚上,李蒙正在床上打盹,門忽然開了。
“祝老,晚飯擱在桌上,我晚些再吃。”李蒙翻了個身,沒有起來。
很快,他感到有什麽柔軟而微微發涼的物事在自己臉上滑動,心裏沒來由一陣慌,冷不丁睜開眼。
把許三妹吓得“啊”的一聲,呆坐在榻邊。
兩人瞪着四只眼睛愣了會。
李蒙先出聲:“怎麽是你來?”
許三妹急急垂下眼睫,取出晚飯來擺在桌上,擺了兩只碗,本來只拿了一只杯子,手勢猶豫了下,又取出多一只杯子,擺在面前。
這也算了,又取出幾張紅紙,是剪好的雙喜,只見許三妹站起來,把紅紙都貼到門窗上。
“這是……”
李蒙看見還有兩對紅燭擺在籃子裏,驚詫的眼神看向許三妹。
“方叔叔說了,叫我們今夜就成親。”
李蒙頓時呆住,叫道:“那怎麽行?”
“你不願意娶我嗎?”許三妹滿臉通紅地坐在桌旁,以指甲剔開紅燭芯上裹着的蠟,紙媒引了火,倏然跳将起來的燭光映照出她眼中一層朦胧的霧氣。
李蒙一時啞口無言,擡頭看見窗戶上映出的人影,正是一胖一瘦兩兄弟,頓時無名怒火在李蒙胸中燒了起來,要是有趙洛懿的本事,他扔出去兩個杯子,一個打穿一人的臉,看他們還得意什麽!
“三妹,你聽我說。”李蒙抿了抿唇,鎮定下來,扯住許三妹的衣袖。
許三妹今夜打扮得格外明麗動人,烏發之中,一朵貴不可言的牡丹花正在盛放。李蒙這才看清,雖然她穿的不是新娘吉服,卻也是紅的,白玉般的耳垂上,兩顆紅珊瑚如血珠一般。
就在這時,外面只聽見許三妹“啊”的一聲驚叫,燈光從窗紙上一瞬間消失,一室重歸黑夜。
“嘿,這麽急不可耐!”胖子說。
“事成了就好,再等等,別是糊弄我們。”瘦子說話大聲。
榻上連頂帳子也沒有,就在許三妹詫異的眼神裏,李蒙把手挨到嘴邊,啜出一疊聲讓人面紅耳赤的親熱聲來。
☆、一二五
兩人合衣躺在一張榻上,李蒙将床上被子都給許三妹,把她裹了個嚴嚴實實。一面繼續啜自己的手背,和趙洛懿經過那事,模拟起那動靜來,李蒙有的是辦法。
許三妹身子扭了扭。
李蒙低頭看她,只見那雙大大的眼睛裏閃動着微光,李蒙對許三妹搖了搖頭。
片刻後,房中傳出的聲響讓胖瘦二人都紅着老臉,彼此對視一眼,對看守丢下一句“好好盯着,別怠慢了”,就聽見腳步聲離去。
夜深人靜,水聲漫透船舷。
“李大哥,你冷不冷?”許三妹被裹成了一只繭,她垂着眼,不好意思看李蒙。
“不冷,你困了嗎?想睡就睡吧。”李蒙也有點倦了,在半夢半醒之間。
許三妹動了動,被子被牽開,一半遮到李蒙身上,她很是小心,兩人的身體一點也沒有挨到。
“李大哥……”
李蒙睡得迷糊,“嗯”了一聲。
只聽許三妹欲言又止,語氣顯足了十分的躊躇,最後還是問出了口:“從前,你是不是有相好的姑娘?”
許三妹聽見李蒙笑了一聲,更是害臊得滿臉發燙,好在黑夜并沒過去,他們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你問對了一半。”李蒙念頭轉來轉去,目不轉睛地盯着天花板,惆悵道:“不過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
“你真的有……”許三妹半道改口,“那你可以去找她。”
“三妹。”
許三妹沒有應聲。
“你是個好姑娘。”李蒙道。
“這話不用你來說。”許三妹酸楚道。
“你救我一命,要我拿什麽來報都行。唯獨不能以身相許。”
這話讓許三妹又氣又惱,她半身擡起,側着身瞪李蒙,“這話你為何不對我爹爹說?我也不會纏着你!”
“是我的私心,所以不該你來救我出去,該我救你離開這裏。”話一旦開了頭,就好說得多,李蒙心裏一塊大石放下,輕松起來。
許三妹只一轉念,什麽都想明白了,心底裏發涼。
“你是怕不帶我走,父親不肯放你走。”
“是我小人之心。”
聽李蒙這麽說,許三妹冷靜下來,反而不生氣了,自己父親确實很有可能就把李蒙留下來。數日來她心裏也頗有疑惑,既然把話說開,也許這就是兩人此生最親近的一晚了。
“姓方的說,是我們用的銀子,兌銀的那家錢莊所鑄銀錠,底部都有商號名字。為了掩蓋那樁大案,錢莊早在十多年前,就以經營不善為借口關張,改投歌舞坊和酒樓。受橋幫庇護的大小客店,都已打了招呼,讓他們留心用這家錢莊銀子的人。也是我們倒黴,恰好碰見姓方的三個,否則還好推脫。”許三妹懊惱道,“要是父親早告訴我,也可以不認。”
聽見許三妹這麽說,這幾天一直讓李蒙如墜霧中想不透的一件事總算浮出水面。
“你父親平日裏是個什麽樣的人?他要做什麽決定,可都提前與你通氣。”許老三只有許三妹一個女兒,稱作三妹,是叫着方便。
“他要是提前與我說,也不會叫人逮住了!”許三妹氣道。
“有沒有可能,不是方大等人在找你父親,而是,你父親也在找他們。”
許三妹兩只眼睛鼓得圓圓的難以置信,半晌才結巴道:“有……也有可能。”
許三妹霍然轉過臉去,氣氛倏然冷靜下來。
“想到了什麽?”李蒙問。
許三妹這才轉過臉來看着他說:“這一年中,我爹常常對着一樣東西長籲短嘆,那樣東西,我也不知道是否有什麽含義,他總不告訴我。不過趁我爹不在時,我偷偷看過一眼。”
“也許是什麽信物。”
“可能……”許三妹緊張地抿了抿唇,“是一片金葉子。”
“金葉子?”
“你知道?”許三妹忙問。
“你接着說,除此之外,你爹還有什麽與從前不同的異常舉動嗎?”李蒙又問。
許三妹想了又想,才遲疑道:“看上去我爹似乎想續弦。”
從骧賢的啞巴娘親帶着骧賢誤打誤撞從山上掉到千元村,也就住下了。
“我爹可憐他們孤兒寡母,一直多有照顧。也是巧,她從山上掉下來,被我爹出去打獵時救回來。你從山上掉下來,被我出去打獵時救回來。”許三妹苦澀地笑了笑。
李蒙不敢接這話,既然已經說清楚,就不能再給許三妹一點希望。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話說,屋子裏安靜下來,連船行在水上激起的浪聲都聽得一清二楚。窗外有風,窸窸窣窣似乎是雨,不過李蒙已經習慣了,這幾日總是夜裏下雨,白天卻晴好。
驟然一股難言的寂寞湧上來,仿佛冰冷的水花不是拍在舢板上,而是從他的頭頂澆灌下來。
李蒙想趙洛懿了,思念如同一只毫不留情的大手,緊緊抓住他的心髒,拽到高處,又絕情抛下。
良久,許三妹的聲音再次響起:“我爹是個光明磊落的人,要是續弦,他自然會清清白白地與人成親。想不到江湖上還有這樣三個人,與我爹有瓜葛。”許三妹顯得憂心忡忡。
李蒙不便再問,能把許老三的私事這樣講給他聽,足見許三妹的信任,再要問未免太沒有眼色。
于是,李蒙三言兩語,将方大等人當年被緝拿的前因後果都說給許三妹聽。
怕外面的人聽見,他聲音放得極低,這樣的溫柔和親近是許三妹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她爹是個糙漢,一年到頭說話如同打雷。
“我的猜測是,千元村恐怕是個避難所,村裏你的叔叔伯伯們,恐怕都是因為這樁大案,不得不隐居起來。只要能到官衙查一查,當年涉案的人員有多少,大概就能清楚。”怕許三妹多想,李蒙又道:“我們只要知道你幾個叔叔要什麽,就好辦了。而且,現在這艘船去的地方,也許正是我能找到人的地方。只要找到我師父,什麽事都能辦成,閉着眼睛也能了結這事。你們救了我,這一點小事,還遠遠不足以報答恩情。”
“哪裏是要你報答。”許三妹悵然地看着李蒙,看得李蒙避開她的眼神。
“你那個相好,什麽樣?她一定是個美麗、賢淑,溫柔得很的女子吧?”許三妹自認樣貌不輸給千元村外面的女子,只是她跟着父親長大,比溫柔體貼總是比不過。
李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以拳頭抵着嘴,免得失态。
“他,美麗不沾邊,溫柔更說不上,只要不操刀子砍人,我就謝天謝地了。”李蒙揉着鼻子說。
“她有這麽野蠻?”
“差、差不多吧。”李蒙又有點想笑。
“那我同她比,算很地道的女人了?”許三妹又問。
李蒙連連點頭,“算,地道多了,他不能算個女的。”
一絲喜色掠過許三妹眉梢,轉念一想,李蒙挑了個比自己還粗魯的女人,也不知道究竟該得意還是該難受。扭頭一看,李蒙正若有所思地發呆,許三妹張了張嘴,終于沒有出聲打擾。
讓李蒙始料未及的是,橋幫的船第二天就靠了岸,不是在鳳陽,而是在離南洲不遠的一個碼頭。
方大帶着他的兩個弟兄,許三妹也在場,給李蒙踐行。
方大敬了李蒙兩杯酒,到第三杯時,他推開斟酒的小二,屏退左右。
一個紙包被方大掏出來,他緩緩打開紙包,當着李蒙的面,将藥粉抖在杯裏。
“方叔叔,你說過不會為難李大哥的!”許三妹頓時急了,被一左一右胖子和瘦子分別按着。
李蒙端起那杯酒,笑了笑,“方幫主有什麽事要交代晚輩?”
“一月為期,你幫叔叔去請你岳丈來鳳陽,到碼頭,找橋幫的弟兄,他們自然帶你們來。”方大笑起來時,看不出一絲作僞的樣子,真情假意着實難辨,不怪原來的李幫主被這張笑臉蒙騙。
李蒙佯作猶豫。
“我們只是要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你岳丈同我們都是過命的兄弟,從前日子不好過,難免各奔東西。如今我們三個混出了臉來,不能叫拜把的弟弟在外頭挨苦受窮。何況,珑妹只這麽一個女兒,說什麽我們也會好好看顧,否則将來泉下碰面,還有什麽臉面和珑妹相見。”
李蒙似笑非笑,就在許三妹一聲驚呼裏,一口喝幹那杯酒,也不過問是什麽毒。
方大十分滿意,撫掌大笑:“想不到沒二兩骨頭的書生裏也有你這樣的好漢,你這個侄女婿,我方大認了!拿酒來!”
立刻有幫衆擡上兩壇酒。
等到拍開泥封,李蒙連忙推辭:“喝不得喝不得,吃了飯還要趕路,晚輩還想穩穩當當上路,可不要讓馬騎我。”
衆人頓時大笑,方大只以為李蒙是個有些假清高的書生,但待許三妹情重,才義無反顧喝了毒酒上路,放下心來。
當即叫人備下好馬,一頓盛馔,吃過又親自将人送出城。
分別時方大再度提醒李蒙一月之後一定回來,交給他許三妹貼身背的弓箭。
李蒙把弓歪挂着。
“可別弄丢了,否則許三不跟你來,叔叔們遠水救不了近火,就只好每年給你燒紙說話了!”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