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卷結束就要開虐

一聲長嘆。

荒草叢生的四野之中,仿佛真有魚蟲獸鳥發出應和之聲。

淩厲寒風如同一把毫不容情的篦子,篦清參天大樹的英冠,篦清每一根生長在罅隙之中的野草。

許老三不理會方大說話,向後退了一步,不顧李蒙的意思,還是給他直突突跪下。

“三叔……”

“我許三這輩子沒做幾件好事,看在小女救了你一命,你也叫我一聲三叔的份上。想請你向樓主讨一份恩德。”

李蒙知道他意思,不過這個山芋太燙手,他不大想接。許三妹救了他一命,他也為了許三妹差點搭上一條命,事實上這一命的恩情已經還盡了。許三十數年前能在朝中搭上線,把那麽大一件案子壓下去,自然也不是什麽單純角色。如今重提舊事,俱是片面之詞。李蒙心底裏确實談不上對他有什麽非救不可的想法。

“師父,你看……”李蒙轉過頭去看趙洛懿。

趙洛懿此時拔出煙槍來,閑閑撚一撮煙絲,摁進煙鬥裏。

“不行。”趙洛懿接着煙嘴吧嗒吸了一口,白色煙氣彌散在冷冷的夜風裏,“朝廷一直盯着十方樓,收了你們,等于肅臨閣要收了我們。許三,你這個人,薄情狡詐,不算好漢。”

許老三面色倏然鐵青,轉而發白,低頭讷讷道:“是。”他猛地擡頭,“我的錯,我一個人擔,這些老小,都是跟着我才……”

“三哥!不必求他!天下之大未必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找一處山林,我們一樣可以重建千元村,我們有手有腳,只要大家在一塊兒!就不怕沒地方活下去!”一個漢子叫道。

“住嘴!”許老三面色陰晴不定。

千元村十數年的寧靜究竟怎麽回事,只有許老三知道,花了多少銀子在裏面打點,托了多少關系。別的李蒙不敢說,當地的知府一定是打點過的,而要打點一個支付衙門,得從下到上打點,門房都得塞十兩不止。

千元村衆人生活得也不算富裕,想必這事也只有少數人知道,當年那些金子,花在打通關節上的必然不少。大秦如今官制,知府以下地方官連任最多不過三年,欺上瞞下的勾當越往下辦起來越娴熟,真要敗露,推說一句才到任不知道便是。

“我會把東西交出來,蔡将軍。”許老三膝行至蔡榮面前。

蔡榮厭惡地轉過臉去,聽見一聲“蔡兄”,頓時渾身一凜,不待許老三把話說完,當胸就是一腳。

這一下村民中有人提刀就要上來。

“我看你們誰敢動!”蔡榮怒喝道,一整日積攢的怒氣随之發洩出來,“許三,這些年我蔡榮可虧待過你?要不是給我的面子,你能活到現在?你跟我說的什麽?你不知情?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才從北狄王的斷魂刀下撿回一條命!”

蔡榮氣得來來回回走動,冷笑了一聲:“誰他媽能想到是你騙了我,許三,你是好本事。”蔡榮抖着手指,直指李蒙,“他也欠了你一條命?王八羔子,老子欠你那條命早八百年就還清了,你手底下六十個人……”

“六十六。”許老三低聲道。

“對,六十六個,都是老子救回來的。”蔡榮猛然一掉頭,看向方大,睨起了眼,“還有你!”他急促喘息着,額上青筋暴突,“還有你,你那三個!他娘的,你們欠老子的命,怎麽不還?就要半本書,要半本書都不給,半本書都不給我,我他媽是你們的救命恩人,是你們的老子!啊?你就找人來對付我?”

“蔡兄,許三不能眼睜睜看着大家夥被活活燒死……”

“我他娘的不能吓唬吓唬人嗎!”蔡榮氣得直跳,“我他媽點火了嗎!”

“……”那時候蔡榮是确實要下令點火,火油也不是假的,不過李蒙想了想還是不摻和,李蒙肩頭搭上一只手,他回頭看了眼趙洛懿,趙洛懿煙吸完了,深沉的目光注視着他,李蒙朝他懷裏靠了靠,握住他的手。

“餓了嗎?”趙洛懿湊在他耳朵旁問。

“有一點。”李蒙答道,嘴裏就被喂了一塊東西,香甜的滋味在舌尖蔓開,是松子糖。李蒙邊吃糖,邊四下看,找到一塊剛好能坐的石頭,讓趙洛懿排排坐着。

“蔡兄!”許老三重重一聲。

蔡榮眼睛裏充滿了血絲,深吸兩口氣,稍微定了定神,攤出手去:“東西還來,不說什麽了,你們都給我滾蛋。”

“确實不在此處……”許老三話音未落又被狠踹了一腳。

這時從旁跑出個紫裙子的女人,扶起許老三,是骧賢的娘,她臉色發紅,似乎有些生氣。比劃了一會兒手勢。

蔡榮無禮地擺手,怒道:“看不懂!”

女人低下頭,自懷中取出一件東西。

蔡榮揮到半空的手被她一把拉住,執拗地非要他看,蔡榮極其不耐煩地看了一眼,腦子幾乎要炸了,大呼:“老子硬是遇得到哦!”

“……”李蒙看見了一枚趙洛懿的同款定情玉佩,從自己懷中扯出那條紅繩,果然是同款,頓時才放在嘴裏的松子糖滾進咽喉,嗆得他咳得停不下來。

待緩和下來,李蒙面無表情地看着趙洛懿:“你爹身體很強健嘛。”

“……”趙洛懿自己也很無語。

啞巴女人看蔡榮認出東西了,一把奪過玉佩,仔細收起,才去把許老三扶起來。

蔡榮眼珠滴溜溜轉個不停。

“将軍得饒人處且饒人,當今聖上喜怒無常,再怎麽樣也是骨肉相連,會不會一怒之下把将軍的戰功赫赫都抹了,還真不好說。不過有一件事肯定,便是薛太後想必樂見其成,薛家的子侄,還排着隊等着進中安城享福呢。”李蒙這時站了起來,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三叔,你們可以到十方樓暫住,不過把那半卷書奉還給蔡将軍之後,就要離開。”李蒙轉而去看蔡榮,蔡榮眼神狠厲,李蒙也不是傻的,他知道他轉的什麽念頭。反正天子不知道自己還有流落在外的一個弟弟,直接把這女人和骧賢一并殺了,什麽事都不會有。

“蔡将軍,我師父還在呢。”李蒙笑道。

蔡榮僵硬的臉笑了起來:“許三,這次你可不許再騙人了。”

“自然,自然。”

“放心,我們會把這六十多個人安排在十方樓瑞州分部,托給樓裏人好好照料。”

蔡榮嘴角動了動。

“說實話你們搶來搶去那破玩意兒,對我們沒什麽用,而且只有一半,拿來幹啥,上廁所麽?”李蒙揶揄道。

“那就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待在這裏等着生兒子不成?”李蒙說完,把自己人都招呼過來。托勒牽着骧賢,在啞巴女人面前,骧賢死活不讓他握着,沒想到小子算有力氣,掙脫以後,整個人躲到李蒙後面去了。

曲臨寒則逼着蔡榮,以免被認出來。

就在這時候,被風吹得簌簌作聲的草叢裏漸次點起了火把,光點從一而百。

“蔡将軍!”許老三頓時慌了。

村民簇在一起,紛紛亮出兵器,但不成章法。

不遠處漸漸顯出一匹高頭大馬的影子,棗骝馬上坐着一名将領,一身沉重黑甲,手提一杆紅纓長|槍。

刀刃旋轉,寒冷白光之中,弓箭從火把陣中架起,直接瞄向人群。

蔡榮濃眉倒豎,沉聲道:“陳碩,我奉聖上旨意在此辦案,你此舉,是想越俎代庖不成?”

“哦。”陳碩淡淡道,“我也是奉旨查案,不知蔡兄辦的是哪一件。”

一時間蔡榮沒法說話。

李蒙心念電轉,不能說是金葉的案子,那案子已經銷了,翻案不可能是奉旨。百兵譜也不行,在閑人居時,皇帝已經下令讓霍連雲繼續去查,陳碩是肅臨閣的人,霍連雲是肅臨閣的頭頭,那自然陳碩是幫霍連雲辦事。

“蔡将軍在追查百兵譜下落。”

人群中一個少年答話。

陳碩認出李蒙來,他眼睛眯起,仿佛是在笑。

“蔡兄,這回可不是兄弟在越你的俎了。”陳碩手中長|槍高舉,铿然下令:“都拿下!”

“反抗者一律射殺。”陳碩冷冷俯視一身狼狽不堪的蔡榮。

“都不要動,這位将軍不會殺你們,放下兵器。”李蒙大叫道。

許老三立即命令村民束手就擒,他已是病急亂投醫,逃了一整天大半夜,再也沒力氣逃。只得信李蒙能幫他們脫罪,東西也還在自己手上,還有籌碼可以談判。

許老三想不到的是,入獄兩日後,他的人就都放了出來。

☆、一四三

兩天前的深夜,陳碩的兵一共抓了百來號人,連村民的妻子小孩一起抓,之後就地征用當地知府的衙門安頓下來。

李蒙和趙洛懿關在同一間,曲臨寒早已經睡着,托勒無聊地趴在地上,一只耳朵貼地,不知道什麽怪癖。

李蒙想說點什麽,同甘共苦之類的,就是想逗趙洛懿,一會兒鑽在他懷裏作要睡覺的樣子,又睡不着。李蒙的腦子裏繃着一根弦,他的身體已經很疲憊,精神卻又很亢奮。

就在李蒙翻了個身,去摸趙洛懿的下巴時,外面來人了。

曲臨寒還沒醒,托勒看着他們兩個被人帶走。

到了,李蒙一看,是知府衙門。這種地方李蒙很熟悉,當初他爹在瑞州做知府,也這樣,府衙後面是知府大人的居所,加上左右花廳,皇帝巡視時下榻的地方,給外地來巡視的官員住的地方,前前後後加起來,容納個兩三百號人沒什麽問題。

家丁在前推開一間亮着燈的屋子,裏頭坐了個人,陳碩一身白衣,勒一根黑色的腰帶,一手握着書卷,一手拈茶杯。

門在後面輕輕掩上。

“坐吧。”陳碩看完了一頁,才放下書。

李蒙還是頭一次這麽近,在這麽放松的場合裏見陳碩,陳碩像要就寝,衣着整潔卻簡便,全一副儒将做派。

李蒙不坐,回頭看一眼趙洛懿。

“趙兄。”陳碩叫道。

趙洛懿這才走過去,與他對桌坐了,李蒙挨在趙洛懿身旁坐下。他們兩個好像不僅認識,想起來,陳碩對自己還有救命之恩,是他托趙洛懿去救的自己。李蒙心情愈發放松下來。

“多年不曾親近,趙兄變化很大。”良久,陳碩才說。

趙洛懿道:“彼此,如今官場之道,你也娴熟得很。”

陳碩似笑非笑:“你們有句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朝堂,也是一樣,不得已的時候更多。稍不留神,就是滿門的性命。靖陽侯記挂趙兄,得了空還是上中安城走一遭。”

趙洛懿捏起杯子,那杯在他手裏緩慢轉圈,他沒說話。

“陳将軍。”

陳碩看見李蒙站起身,臉上有片刻動容,看着李蒙對着他磕了個頭。

“當年多謝将軍出手相救。”李蒙正色道,又磕了兩個頭。

“我與李陵,也算共事多年,兔死狐悲罷了,舉手之勞,不必言謝。”陳碩示意李蒙起來。

“今晚叫你們過來,有事相商。”陳碩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側頭擡眼看趙洛懿,“兩日後我會放了許老三的人,走個過場,吓吓他們。”

“你是想吓蔡榮。”

被趙洛懿一語道破,陳碩也不惱,只是神色迷惘,想起了許多舊事。

“當年迎今上回中安,殺那些朝臣,蔡榮做主的多。我不過是個從将,如今局面不同,可死去的人,也無法再還魂。”

再次聽人提及當年慘案,李蒙心裏一跳,旁邊趙洛懿的手遞過來,把李蒙冰涼的手握在掌中。陳碩離得近,自然看見,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那,可否平反?”李蒙問。

陳碩神情一愕,旋即笑了起來,笑容裏嘲諷的意思十分明确。

“雖然是蔡榮做的主,但今上回銮之後,沒有追究,聖意已經很明白了。那幾年蔡榮在中安的風頭,一時無二。要不是現在薛家勢大,陛下不會擢升靖陽侯,讓他掌管肅臨閣。不過霍家已引起太後注意,老太君被扣在宮中,靖陽侯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

“那是你們朝廷的事。”趙洛懿冷嘲道,“誰是天子不重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就亂不了。”

“神仙打仗,百姓遭殃。一旦大秦內亂,戰事一觸即發,你認為,能安穩得了?縱使你能安穩,普通平民,沒有能自保的武功,沒有能躲上三五年躲過戰争的糧食,沒有藏身之所,他們能怎麽辦。”陳碩語氣平穩,卻字字誅心。

趙洛懿煩躁地一擺手,“這不關我的事,明年和你好好打一架,我就什麽都不管了。”

“那你問問你徒弟的意思。”陳碩只輕描淡寫看了李蒙一眼,那一眼卻叫李蒙想起了很多事。想起陳碩的救命之恩,想起那兩年大秦問北狄借兵,門戶一開,騎兵燒殺劫掠無所不為,想起碼頭上成千上萬等着開工謀一口飯吃的工人。

那時候即使李蒙還是家裏的小少爺,也常常被堵在後門巷子裏等着撲上來抓住他求少爺賞口飯的難民吓得魂飛魄散。

救貧是救不過來的。

半晌,李蒙想清楚了,說:“陳将軍,有一句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您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們是普通人,亂世真的來了,也只能求一個自保。”

“要在其位,也容易得很。”

“陳将軍誤會了,晚輩不是要謀官位,父親在朝十數年,沒有一天睡過四個時辰。他回來的時候,兄弟姐妹們已經睡下,早上我們還沒起來,父親又已經出門。下場如何?”李蒙神色有些凄然,手也不由自主攥成拳,趙洛懿用力握着他的手,他看了趙洛懿一眼,又道:“官場沉浮那一套,晚輩玩不轉。”

陳碩擡起手掌,示意李蒙不必說下去。

“你還是記恨今上,也記恨蔡榮,不願與我等共事。”

李蒙也不辯駁,他記恨的是蔡榮,但當蔡榮真的落于下風,他有機會殺了他的時候,他才發覺,那股仇恨在這些年裏已經淡了。實則不是蔡榮殺了他的家人,而是時局和父親自己殺了他的家人。

選擇攝政王的風險父親知道,他選了,賭輸了。

現在聽陳碩談及皇帝的态度,李蒙就看得更明白了。

陳碩常年握兵器的手掌裏老繭叢生,指腹也粗糙無比,他的手指再次在桌上叩擊數次,抛出一個問題:“如果能讓你來做主,能讓你為李家平反,你願意入朝為官嗎?”

李蒙不能理解,眉頭皺了起來。

“鐵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只要是趙家天下,仍是我大秦的疆土。”陳碩仰起脖子,喝了口茶,淡淡道:“我的兵,只為皇室賣命,不會為外戚專權所用。而我不想看着陳家走到窮途末路。”

話說到這裏,已經再明白不過,李蒙卻擔心不是自己想的那個意思。陳碩也未把話說得很明白,只說明晚再秉燭夜談,時候不早,讓人帶他們去休息。

李蒙讓趙洛懿先一步出去,他忽然轉過頭去。

陳碩已經散開發,将腰帶抽出,寬下的薄衣之下,露出的是一背深淺不一的猙獰疤痕,那是他征戰沙場多年的榮耀,也是無數次死裏逃生的見證。

陳碩發現李蒙還沒走時,臉上有一閃而過的詫異,很快恢複平靜。

“你大可以好好想想,不必急于一時。”陳碩只穿着一條黑褲子,站在那裏與李蒙對峙,一股壓迫感迎面而來。

李蒙倒不怕他,只是有個疑問不解答明白,今晚要睡不着覺。

“當年你讓趙洛懿來救我,是算好了要利用他罷,而且那時候,你們算得上是朋友。”

陳碩不禁失笑,搖頭道:“乳臭未幹的小子。”

李蒙知道自己猜中了,也知道為什麽陳碩那麽說。

在陳碩看來,大局面前,這些都不算什麽,利用也罷,能達到目的就是好辦法,要是不成,多留一手也是好的。而他能那麽做,知道趙洛懿的作用,看中的未必是他的武功,恐怕還是看中他的血統。

深秋時節,桂子飄香。

難得睡個好覺,李蒙武功不濟,府衙內進進出出的動靜都不能妨礙他熟睡。只是接近天亮時,被人扳着下巴親吻,李蒙才睜開惺忪睡眼。

薄薄晨光籠罩着趙洛懿英挺的鼻梁,赤|裸火熱的前胸貼着李蒙瘦弱的背脊,不知道什麽時候上身衣服也被扒到了腰上。

李蒙挺起脖子,向後去吻他的唇,清晨的躁動都随趙洛懿有力的身軀沉浮。

李蒙喘着氣,感受到趙洛懿粗壯的大腿貼着自己,身上被弄得黏糊糊的,男人的氣味并不算好聞,但這種親密讓他覺得無比舒服,忍不住扭了扭腰。

趙洛懿被他撩得再次低下頭去,叼着他的耳朵啃。

到天光大亮時,兩個人還在榻上,睡睡醒醒的,李蒙啞着嗓子問:“什麽時辰了?”

兩人互相握着的手掌置于腰間,趙洛懿拇指摸索李蒙汗濕的手指,沒睜開眼。

“睡。”

李蒙聽見這一個字,打消了起床的念頭。再次醒來時,趙洛懿已經穿戴整齊,袍子鞋子俱是新的,還有丫鬟在外間打水伺候。

李蒙迷迷糊糊讓人伺候着梳頭,花梨木大床,錦幔垂墜,流蘇疏疏密密,窗棂上雕的畫眉鳥振翅欲飛,牡丹盛放,丫鬟個個穿紅挂綠。

有一瞬間的恍惚,讓李蒙覺得又回到曾經中安的宅邸,那時刑部尚書府,每日訪客如織,夜夜父親要去城中別的高官府上宴飲,或是奉诏進宮深夜才返。

李蒙打了個哈欠。

“過來吃飯。”趙洛懿親自端了早飯來,這日穿的是一身藏青色錦袍,漿洗得十分挺括,有九成新,想必是陳碩讓人送來的,李蒙也換了新衣,看上去像個不谙世事的小少爺,神情裏那副不容易提起興致的憊懶,說他是纨绔子弟也沒人不信。

☆、一四四

吃了飯李蒙就躺在院子裏長椅上發呆,反正也不能出去,陳碩派兵在外面守着。

當然只要趙洛懿願意,他們可以脫身。

李蒙卻真的在想陳碩話裏的意思。

李蒙在椅子上懶怠地翻了個身,屁股疼得直咧咧,旁邊擦劍的趙洛懿看過來,李蒙連忙擺手示意沒事,他不想上藥。

李蒙想了一下,昨晚上都忘了問許三妹的情況,也沒問千元村的處理,今晚得問一下。陳碩話裏的意思,是不滿薛太後坐大,導致外戚專權,這個歷史遺留問題,李蒙也不是全無耳聞。現在的皇帝,當年的位置,就是在薛太後和東夷來的貴妃扶持下坐上去的,因此也埋下根基不穩的隐憂,所以才有了攝政王篡權。

為了讓兒子登基,薛太後幹掉其他競争對手,趙家自然也就示弱,唯獨皇帝有個大哥,大哥也很能打仗,也就是閑人居的主人趙乾德,趙乾德現在在哪兒他還不知道。

李蒙眼才一動,趙洛懿就擡起頭。

“孫天陰說他們在什麽地方?”李蒙好奇道。

“說了你也不知道,過去就知道了。想走了?”趙洛懿歸劍入鞘,暫時放下劍。

“你兄長同他們在一起的?”李蒙翻身坐了起來,盤着腿,兩手抓着腳。

“嗯,應該是。”趙洛懿走到他後面,把他抱在自己身前,摸了摸他的腳,粗糙的指腹摸索得李蒙直發癢,想笑。

“你說……”李蒙把聲音壓得很低,“陳碩是不是想另立一個新君?”

“他一個人成不了事,別動。”趙洛懿手握住李蒙的腳掌,李蒙腳背仍有些腫,不過猙獰的青紫淤痕已經褪下去,有一些細小傷口,是當初中毒時候流血的地方。趙洛懿手掌貼着李蒙光滑的腳背,總也摸不夠。

李蒙察覺到有東西頂着自己,耳朵頓時紅透了,滿背熱汗。

“不要鬧,有正事。”

趙洛懿嗯了一聲,端正地坐着,雖然還是頂着,總歸沒有越矩。

“為什麽他成不了事?”

“有薛太後,現在中安城內,是薛氏一派掌管,他進不去。等沖進去又太慢了,時間足夠虎符先行。”

“他在朝裏就沒有別的黨羽嗎?”李蒙一臉天真地問。

“不清楚,不過文官都看不起武官,要做這件事,沒有個十年的準備不行。”

李蒙神思不屬,在想別的,又問:“加上霍連雲也不行?”

“加上十個霍連雲也不行,除非加上二十五年前的霍老太君。”

李蒙點點頭,忽然覺得奇怪,“怎麽這些你都知道,你不是江湖人嗎?”

趙洛懿嘴巴抿成一條線,不答。

突然間一個念頭在李蒙腦海裏紮根下來,忍不住就轉過頭去拍趙洛懿的臉,斜乜他:“聽說,當年,十方樓四個殺手,當中武功最高,最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誰也不帶着玩兒,幾乎都是獨來獨往。唯一合作過數次,可以以後背托付的就一個人。”

趙洛懿漠然以對。

“霍老太君正是此人的祖母,怪不得你人一天沒有入過朝,卻對這些皇室秘辛,甚至朝廷派系,如數家珍。呵呵。”李蒙冷笑兩聲,輕佻地來回摸趙洛懿的下巴,“這些年沒少同二師叔秉燭夜話到天亮,從詩詞歌賦到人生哲學吧?”李蒙奇怪地皺了皺眉。

“說,繼續說下去。”趙洛懿手摸着李蒙的腰,拿準穴位手指一戳。

“啊……”李蒙失聲叫了起來,腰疼就不說了,渾身酥軟,從腳趾到肩膀每一寸皮膚都緊繃起來。

“怎麽不說了?”

李蒙從趙洛懿眼睛裏看見自己紅透的臉,神情迷蒙而羞恥,他腳趾還在打顫,就被趙洛懿打橫抱起,朝屋子裏走去。

在門口侍立的丫鬟好奇的目光裏,李蒙覺得頭熱得要炸了,他腦袋紮在趙洛懿懷裏,躺到床上,立刻裹緊被子。

“師父我錯了。”李蒙裹成個粽子,在床上趴伏着給趙洛懿磕頭。

“哦。”趙洛懿冷淡道,輕而易舉扯去被蓋,把李蒙按在床上,腿壓着他的腿,湊在他頸子裏親來親去,親得李蒙上氣不接下氣,整張臉憋得通紅,眼睛裏也彌漫着一層薄薄霧氣。

趙洛懿還在到處煽風點火。

李蒙在那兒嗷嗷叫得像只要奶吃的小狗崽。

最後趙洛懿一雙大掌落在李蒙腰上,拿捏的分寸正好,給李蒙按摩起來。

過得半刻,李蒙才難以置信地叫道:“你不是要做啊?”

“你想?”趙洛懿把他往身下一壓,虎視眈眈地盯着李蒙。

李蒙一身都出了汗,忙咳嗽道:“現在不想。”

“那什麽時候想?”趙洛懿低頭舔了舔他的耳廓,迷戀地摸了摸他的臉,兩人腿蹭來蹭去,李蒙心裏叫嚣着,盡量不引起趙洛懿反抗地把他推開點。

“這種事說不得,說了就不靈了,到時候又不想了,豈不是空歡喜。”李蒙坐起來,把趙洛懿的手拽到腰間,讓他環着自己,就舒舒服服靠在他的懷裏,一只手在趙洛懿身上摸來摸去,渾然不知這樣很危險,又或者知道卻覺得現在已經安全了。

“還有一會兒天就要黑了,師父,等會見陳将軍,我覺得,可以暫時順着他。”李蒙翻了個身,仰躺在趙洛懿腿上。

趙洛懿勾起他的頭發把玩,問李蒙:“你想做官?”

“不是,我想……”李蒙壓低聲音,趴到趙洛懿肩頭,對着他的耳朵輕聲說:“讓他給李家平反。”

“怎麽做。”趙洛懿低沉冷淡的聲音旁人聽來是對此事全然不感興趣,李蒙卻知道,他這麽問,就是無論自己要怎麽做,他都會照辦。

李蒙蹿起來,抱着趙洛懿的脖子,對準他的臉就是狠狠一口。

晚上陳碩的人來請,李蒙一路上都在盤算怎麽說,陳碩和前晚看上去不同,他穿了武官的袍服。

桌上一個茶盤,陳碩自己在燙杯沖泡,那架勢,竟像是個熟手,握刀劍的手改提壺灌水,舀茶注杯,一舉一動有一股說不出的文雅,加上他一身武人氣息,李蒙也讨厭他不起來了。

“請。”

一人一只杯,李蒙拈起自己的那杯,入口苦澀,咽下之後,滿口回甘。

“如何?”陳碩問。

“好茶。”李蒙微笑着答道:“理想的人生,亦複如是。”

“先苦後甜誰都想,但在朝為官,不乏先甜後苦者。”

李蒙聽明白了,陳碩在說他自己。自陳碩擁戴皇帝回到中安城以來,将軍沒有用武之地,天下太平,外敵已經肅清,內亂也已平定,領一個品位不高,權力不大的官職,挂在中安城,幹的是替皇帝暗殺不得聖心的官員,搜集命官的把柄,甚至連皇帝要一本書,也要負責去找,找不到随時提頭來見。

除非天下再亂一次,如陳碩、蔡榮這等,內亂時立下大功,卻不屬于薛太後派系的武官,解甲歸田只是早晚的事,留下也沒什麽意思。

觀陳碩面相,仍是一員猛将,有如利劍,鋒刃不改銳氣。

“将軍所言甚是。”

見李蒙改了口,陳碩也不意外,他知道李蒙有所求,于是談起事情來,比前一晚如魚得水許多。陳碩答應放過許老三等人,百兵譜他不要,于是蔡榮一定會得到剩下的半卷書。

聽完陳碩的打算,李蒙詫異道:“蔡榮真的會把東西交到北狄人手裏?”

陳碩手指把桌子叩得噠噠響,他搖頭:“是外族,未必是北狄。”

“此話怎講?”

“北狄與我大秦,已結姻親,皇室關系也好,不會大舉興兵。老北狄王故去以後,數十年內,北狄都不是大秦的敵人。在北狄以西,坷垃山西北,有一個比北狄更骁勇百倍的民族。蔡榮會把百兵譜賣給西戎人。”

“西戎不是早已被夏侯将軍滅了全族?”李蒙說的是兩百年前的舊事。

趙洛懿的杯子空了,自己倒滿又喝,漫不經心地在陳碩屋子裏轉來轉去,林立的書架不知道怎麽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這些是你的書?”趙洛懿問。

陳碩答道:“知府的,你小心翻,不過……”陳碩似乎覺得好笑,說話聲帶着淡淡的調侃,“他似乎和你是同好中人。”

“……?”李蒙還在想那個夏侯将軍的英勇事跡,忍不住插嘴道:“難道西戎沒有滅族,他們在坷垃山下和北狄人易貨是真事?”

“你爹說的?”

李蒙搖搖頭,“我聽別的官員說過,不過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也可能我記錯了。”

“你沒記錯,坷垃山下有一個每年秋季開放的集市,游牧民族在那裏交換日用所需。不過離得太遠,大秦沒有必要去理會。不過最近三年,每年西戎人與北狄都有交戰,都是局部交戰。”陳碩答道,言談間很放松,顯示這種摩擦是正常的,不會引起動亂。

“那蔡榮就算把百兵譜給他們,也不會有什麽?”李蒙又問。

陳碩擺了擺手,“你沒有見識過焱鈎的威力,大秦已經兩百年未曾和西戎交戰,缺乏作戰經驗。要是讓他們得到焱鈎,我們騎兵無法與之抗衡,會很危險。何況這本書裏有的,不只是焱鈎。”

“西戎人應該打不過北狄,否則這三年戰火已經南下蔓延,北狄打不過我們,那意味着,我們對陣西戎未必會輸。”

陳碩沒有說話。

李蒙又道:“不過将軍的立場讓人疑惑,要是不打仗,你就沒有用武之地,現在西戎人打不過北狄,就不會南下,也就無仗可打。昨夜将軍慷慨陳詞,不想看到戰火燎原,只是對當今朝局有幾句微詞。那麽,到底将軍是希望蔡榮和西戎的交易達成,還是不希望呢?”

陳碩忍不住失笑,擺了擺手。

“與西戎沒關系,和戰事也沒關系。我要的第一個結果,是把蔡榮手下的軍隊,收到我這裏來。當然不能讓他把百兵譜交給西戎人,一方面不能讓西戎得到焱鈎的制法,另一方面不能因此讓蔡榮得到一大筆金銀,他會以此充作軍資。”

李蒙越聽越糊塗,忍不住打斷陳碩沒說完的話:“他也可以交給朝廷啊,這東西不是皇帝一直在找嗎?一定有厚重的封賞。”

趙洛懿從書架上好不容易翻出來一本圖冊,面不紅心不跳地掃視其中內容,說話時眼睛也沒離開紙頁:“這老狐貍不想一個坑站兩個人,他和蔡榮擢升渠道一致,薛家也容不下那麽多人,到時候總有一個要壓另一個一頭。現在兩人旗鼓相當,将來還有的是平分秋色的時候,不肯屈居,除非拔了另外一個蘿蔔煮肉湯。”

☆、一四五

當天晚上陳碩就寫了委任令,命李蒙代行其職,調查蔡榮叛國一事。李蒙注意到,委任令上落的不是陳碩自己的官印,而是霍連雲的印。

“蔡榮與我地位相當,除非情況緊急才能便宜行事,還是用靖陽侯的令周全。”

李蒙把委任令揣上,朝陳碩一拱手:“将軍大事得成之日,希望不要忘了今日的約定。”

陳碩鄭重道:“薛氏一族敗落之日,就是李家平反之時,不光你們一家,事實上當年中安官員,受攝政王脅迫者衆,也要一一查明,還一個清白。放心,我陳碩向來一言九鼎,不過此事需謹慎行事,莫走漏了風聲,尤其是許三。”

“許三為人雖狡詐,但也很講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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