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卷結束就要開虐

拳頭大小的一個圓形血痕,是被什麽東西切割出來的。

洞穴裏,角落縮着一團小小的身影,女孩大大的眼睛瞪視着他們,如同警惕兩頭食肉的兇獸。她抱着自己瘦弱的肩膀,尖尖的下巴縮在膝蓋間,一眨不敢眨眼地看趙洛懿。

那個男人,被她用一管圓形的鐵片紮入胸膛,那一刻她差一點就被丢進蛇陣。現在她還覺得難以置信,她僥幸不死,還被他們帶着離開了那座石堡。從生下來她就沒有離開過那裏,每日與數不清的孤兒為伴,什麽時候他們當中又消失了誰,她已經數不清了。

“蒙兒?”趙洛懿滿頭冷汗掙紮坐起,把李蒙身上濕透的衣服扒光,李蒙皮膚蒼白,每一處傷口都激得趙洛懿瞳孔緊縮,後槽牙被咬得生疼。他坐起身,低頭,檢視李蒙的身體,一面以衣袍上撕下的布掖在李蒙的傷口周圍。

肩胛、肋下、腰側,還有腿,肋下的短箭拔出,昏迷中的李蒙痛得猛然睜開了眼睛。

“蒙兒,覺得怎麽樣了?”趙洛懿眼睛通紅,低下頭與李蒙的唇挨着,試圖聽清他說了什麽,卻什麽也沒聽見,他擡起身,李蒙已經又閉上了眼。

處理完李蒙身上的傷口,趙洛懿也又累又困,他需要睡覺,卻始終睡不踏實,時不時手腳發顫地驚醒。

當風暴過去,趙洛懿腳一怵,緩慢睜開眼,看見那個女孩趴在李蒙身上。

“你幹什麽?”趙洛懿出口聲音沙啞,煩躁地把軟綿綿的女孩掀到一旁,抱起李蒙來,手掌裏摸到不少粘膩的液體,本該鮮紅的血液中帶着些青黑的顏色。

趙洛懿兇狠的目光投向女孩。

女孩手腳并用地爬回她的角落,縮成一團,從旁撿起兩塊尖利的石頭握在手裏。

趙洛懿用手指擠出李蒙傷口裏汪着的血,發現他像是中了毒,風暴已經過去,大亮的天光從洞口堆着的巨石上方投進洞裏,照得一半雪白。

趙洛懿呆呆坐了一會。

他累得很了,嘴唇也因為幹渴而開裂,懷裏的李蒙沒有一點生氣。昨晚從水裏撈出李蒙來,他一度已經連呼吸也沒了。趙洛懿手指按在李蒙的頸側,他的眼睛裏俱是血絲,紋絲不動地将李蒙抱在懷裏。

他摸他微涼的皮膚,光滑的皮肉還像他無數次與他親近時那樣讓人愛不釋手,甚至他安靜的臉上沒有一絲痛苦。

“毒。”角落裏的女孩發出很低很輕的一個音節。

當趙洛懿緩緩側過頭去看她,女孩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像只受驚的小動物般,她警惕而短促地說:“他中毒了。”她想了想,從破舊的灰色粗布裙子下伸出一只腳來,穿着異常褴褛窮酸的女孩,卻穿了一雙上好的羊皮小靴,她果斷拔出一把藏在靴子裏的匕首,連同小小的刀鞘,一起給了趙洛懿。

“要有火,把這個弄燙,切開他的傷口,把毒血吸出來。”

再簡單不過的道理,行走江湖多年的趙洛懿應該比誰都有經驗。

女孩的話如同一道當頭的雷,把趙洛懿劈醒過來。

趙洛懿生起火,在火上把小刀烤得通紅,女孩看見洞口大石頭被移開,就忙不疊跑出去。

趙洛懿沒有心思管她,即便她跑了,他也顧不得在意。

傷口散發着腐臭,趙洛懿毫無顧忌地俯身下去,以嘴吸出李蒙傷口裏的壞血,在火上把匕首烤紅,薄薄的刀刃插|進李蒙新鮮的傷口裏,割下的腐肉泛着黃綠的顏色。

趙洛懿看見李蒙腳上纏着的繃帶,解開一看,不知是什麽時候的傷口。他眸光暗了暗,他和李蒙朝夕相處,卻不知道李蒙什麽時候身上帶的這些傷。現在的他們在離故土萬裏之遙的陌生國度,經歷着陌生的,如同夢魇般的一切。

一絲恍惚掠過趙洛懿剛毅的臉。

“水。”瘦小的女孩站在洞口,她的影子逶迤到趙洛懿身上,那雙小皮靴就在趙洛懿的跟前站定。

“我找了些水。”女孩跪下來,獻寶一般地伸長兩條細細的胳膊,抱着一個與她的身量完全不符的水囊。

趙洛懿不知道她從哪裏找的水囊,但他确實很需要水。他先小心地倒出一些給李蒙清洗傷口,女孩又獻寶一般地取出一些布來,趙洛懿這才注意到,她身後綁着一個小小的包袱。

“運氣好,我撿到的。這一帶常常有迷路的旅人,他們身上什麽都有。有時候鴉姑會帶我們出來巡視,看看有沒有什麽能用的。”女孩盤腿坐下來,不敢離得太近。她舉起手,想摸摸李蒙的額頭,她小心地看趙洛懿,看到趙洛懿看她一眼,當做沒看見地移開了視線,她才敢把手掌貼到李蒙的額頭上。

“還好,沒有發燒。”女孩慶幸道。

趙洛懿給李蒙收拾幹淨,又把自己的袍子先給李蒙裹上,他看了女孩一眼,帶着一絲妥協地說:“你能去撿點柴火嗎?”

“能!”女孩連忙站起,拍了拍沒法排幹淨的裙子,瘦得脫形的臉上充滿興奮,“我能撿來很多很多!”

“不用太多……”趙洛懿話還沒說完,女孩已經一陣風般跑了出去。

趙洛懿抱起李蒙來,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用額頭蹭李蒙的頭,李蒙沒有發燒,被趙洛懿拱得頭側到一邊去。

“蒙兒……”趙洛懿茫然地叫李蒙,抱他時腰上感覺到一股濕意,他低下頭。

在南湄脫了一層皮之後換來的毫無血色的皮膚上,俨然有一圈圓形的傷口,數個時辰已經過去,向來能自行愈合的趙洛懿,這時候才發現,他的胸腹全是血,腰上的血還沾到李蒙的袍子上。

趙洛懿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不行,我走不動了。”骧賢大口喘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托勒要放下孔孔。

骧賢強打起精神爬起來,一望無際的沙漠中,除了炙熱的太陽灼烤萬物,什麽也看不見,本來想順着腳印去找,上了岸之後風暴驟起,他們找了個地方躲避,風暴過去之後,細細綿綿的黃沙覆蓋了一切痕跡。

“我們和他們走散了。”托勒斷言道。

“他們能順利找到西戎去嗎?”骧賢擔憂地問,一路走來,他連個哨塔都沒看見,這裏就像一個無人區,要不是骧賢從來不去想更複雜的事情,他會懷疑傳言中的西戎究竟是否真實存在。

托勒蹲下身,讓孔孔下來,他看了一眼孔孔,孔孔似乎感覺到什麽,挨到骧賢身邊,緊緊抱住他的胳膊。

托勒帶着被人看穿的疲憊,蹲在骧賢面前,他對着骧賢稚嫩的臉,看得骧賢滿臉的不自在。

“只有一個辦法,我們得找人,否則他們兩個受了傷,找不到出去的辦法,也不會在這樣的地形裏找水源,不用到西戎的城鎮,就會渴死在路上。”

“對,我們要找到他們再走。”骧賢說。

“很好,帶着這個孩子,我們的幹糧很快就會不夠吃,方圓數十裏都沒有地方能補給。”托勒在西戎長大,天生又有極強的方向感,他一臉嚴肅地看着骧賢,“把他送回石堡附近,讓他自己找路回去。”

“我不回去!”孔孔忽然叫了起來,央求地望着骧賢,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不回去!鴉姑會殺了我!”

骧賢想了一會,摸到孔孔的手,那手冰涼,仿佛因為害怕而渾身都發冷。

“我的口糧可以分給他一半。”骧賢認真地說,把孔孔抱在懷裏不撒手。

“之後呢?難道一直帶着他?”托勒兩條濃黑的眉毛皺起來。

“可以的話……”

“不行。”托勒不帶一絲猶豫,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

骧賢不說話了,抱着孔孔,眼神游移到別處,根本沒在看托勒,臉上沒什麽表情。他望向遙遠的天際,那裏有一道模糊的地平線,也許天邊的地平線是被天邊突如其來的風暴給吹散了。

“好吧。”托勒妥協地嘆了一口氣。

孔孔啊啊啊地大叫着跳起來,抱着骧賢的脖子就是一口。

“操,臭小子給我下來,誰允許你親我的人了!”托勒一把把孔孔撈過去,扛在肩頭,對着他的小屁股就是一頓猛揍,揍得孔孔滿嘴不幹不淨叽裏咕嚕亂罵。

骧賢在旁邊看了呵呵直笑。

“爹,二爹。”他們再次上路,孔孔騎在托勒身上,兩腿在托勒脖子兩邊垂着,高興地給他們倆安上稱呼。

“臭小子,不該這麽叫。”托勒粗聲粗氣地說。

“那怎麽叫?”孔孔歪着頭,手指插|進托勒的耳朵轉來轉去地鑽。

“叫我爹,叫他娘。”托勒側過頭看了一眼骧賢。

骧賢圓圓呆呆的臉漲紅着:“他說的不對!”

孔孔湖藍色的眼睛轉了轉:“爹,二爹說你說的不對!而且二爹不是女人,女人像鴉姑一樣,很可怕!二爹不可怕!”

“鴉姑是誰?”骧賢被吸引了注意。

“那個老太太。”孔孔嘴唇嗫嚅,猶豫道:“其實鴉姑心裏很疼我們,但是神使想用我們治病,他吃小孩的。”

“……”骧賢總像塞着一團霧的腦子努力思索,問孔孔:“最近有陌生人來過石堡嗎?”

“有,有一個長得很醜的男人,走路都走不動要人扶着,他和一個年紀不大,看上去像個好人的男人一起來的,之後一直留在神使住的第四層樓,沒有下來過。”孔孔心有餘悸的打了個嗝兒,強調道:“那個男人真的很醜,而且很兇。”

骧賢與托勒對視了一眼,托勒把孔孔放下來,架起弓箭。

“二爹,爹在做什麽?”孔孔被骧賢抱着,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休息。

托勒拉開了弓步,望着空曠的天空,幾只遠得像黑點的鳥兒振翅飛過。

“耍帥吧。”骧賢在想事情,他摸了摸孔孔柔軟幹燥的頭發,很快一只黑影由遠及近放大,砸在骧賢的臉上。

“……”孔孔提起身上插着長長一支箭的大雁,對骧賢叫道:“有肉吃了!”湊上去伸出舌頭。

就在孔孔要舔幹淨骧賢臉上的鳥血時,被托勒一把拎起來。

“你給我安分點!”托勒一把把小孩扔在旁邊,從孔孔手裏提起奄奄一息的大雁,把骧賢拖過來,擦幹淨他的臉,依舊背着小的,牽着大的,邊走邊說:“我知道哪裏有水,一天沒吃東西了,要找人,也要有力氣。”

就在托勒找到河流時,河邊一個小小的人影在他們靠近之前,整個身體忽然一僵,匆忙看了一眼是有人來了,拔腿就想跑。

“阿汀?”孔孔擡起頭,大聲叫起來。

跑出一段距離的女孩仔細看了一會兒,站在原地,聽見男孩又叫了一聲。

她想不起來已經多久沒人叫她這個名字。

“你也跑出來了?阿汀!”孔孔心花怒放地拍托勒的頭,讓他把自己放下來,飛奔到女孩子面前,阿汀被他抱得差點滾到地上去。她不像孔孔那麽高興,戒備地看着孔孔身後的兩個男人。

“他是我爹,他是我二爹。”孔孔熱情地向她介紹。

阿汀柔美但瘦得過分的臉上露出冷冰冰的神情,一句話不說扭身就走。

☆、一五一

天快黑的時候,再次出去打水的女孩回到山洞。

疲憊到極點的趙洛懿正靠在牆上閉目養神,他赤|裸上身,一身極有爆發力的肌肉,随着他張開眼,壓迫力倏然打破安穩寧靜的氣氛。

“師父!”

骧賢的叫聲讓趙洛懿有一絲晃神,他去看李蒙,李蒙兀自沒有生氣地躺在他的懷裏。

“李大哥怎麽樣了?”骧賢湊過去看。

趙洛懿扶起李蒙,看見女孩躲在托勒的背後。

“他們是我的朋友。”趙洛懿沉聲道。

阿汀這才敢走出來,她捏着自己破破爛爛的衣角,小聲說:“他們在找你。”

趙洛懿閉上眼,嗯了聲,複靠上石壁。

托勒開始生活烤大雁,他打了兩只,拔毛宰割,甚至他的身上有用小皮囊裝着的一點鹽巴。顯然,數人之中,托勒最懂得如何在荒野上生存。

肉烤熟之後,托勒把兩只烤得外焦裏嫩的鳥腿分給兩個小孩,這時候誰也沒工夫客氣。連阿汀也撕扯開腿肉狼吞虎咽起來,用手背擦嘴邊的油漬。

“沒有米,也沒有鍋,吃完我們就得上路,我知道怎麽走。”托勒把另外兩只腿分給骧賢和趙洛懿,自己從鳥背上撕開一片帶骨的皮肉,連骨頭都不吐地嚼碎、吞咽。

“你們走吧。”半晌,趙洛懿咽下第一口肉,他的腮幫酸痛,呆滞地看昏睡不醒的李蒙。

“你是無所謂,他需要大夫,最近的市鎮上有很好的大夫,有藥。就算他醒過來,也沒有辦法進食。”托勒心平氣和地說。

趙洛懿沉默着,連咀嚼的動作都停了。

“李大哥很厲害。”骧賢邊吃東西邊說,“他從山上掉到千元村來都沒事,足見福星高照,不該死在這裏。”

趙洛懿緩慢地看了他一眼。

這一天一夜,他沒有聽見過人的聲音,猝不及防的打擊讓他有點崩潰。不久前李蒙失憶,他用了很多辦法,也沒辦法讓他想起來什麽。把李蒙從水裏撈起來的時候,趙洛懿已經想好,要是他真的沒氣兒了,他就躺在那片荒漠裏,和李蒙躺在一起。一路的漂泊帶來的疲憊難以言喻,而且,他的身體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那天晚上你出去,一直沒回來,李蒙來我的帳子裏勸說我,想讓我和你們一起走,他是個很有愛心、充滿憐憫的人。他不願意舍下這個傻小子。”托勒一把揉亂骧賢已經毛躁得不成樣子的頭發,“不過是被人托付兩句的人,他都放不下。何況是你。你應該為了他想辦法離開這裏,他需要你。”

趙洛懿不禁想起那個早晨,他從外面回來,李蒙從晨光中走來,那片空曠原野裏的一切都化為無形。唯有一個人,他在等他,因為一夜的短暫分別,他會想念他,想見他,為了這個連覺也睡不好。

一些零碎的,遙遠的記憶湧入趙洛懿的腦海,那是他後悔至今的事情。

那時李蒙被人冤枉殺了樓主,那間陰暗的柴房裏,少年人受了委屈,心氣又高,死活憋着不吭氣,趙洛懿急于想接好他的胳膊,偏偏李蒙不領情。明明是接骨的一瞬最痛,那一瞬李蒙卻沒發出半點聲音。問他疼不疼,好像自己還自言自語了什麽,少年一直忍耐的眼淚才掉下來,還哭得止也止不住。

趙洛懿的手猛然抽搐了一下,手背當時被眼淚灼傷的感覺似乎還在。他的手掌貼着李蒙的側臉,一邊嘴角牽起:“是啊,沒了我,他怎麽辦呢?”

托勒從未見過趙洛懿用這樣自嘲自憐的語氣說話,趙洛懿從來是自傲到近乎自負,能動手的事情絕不多說半句廢話。

趙洛懿似乎壓根沒有察覺托勒的情緒,等到都吃飽喝足以後,托勒為趙洛懿包紮好傷口,他很奇怪傷口的形狀,不過沒有問話。

漫長的夜晚開始的時候,托勒背起只有一線微弱呼吸的李蒙,讓骧賢攙扶着趙洛懿。兩個孩子小小的影子投在地上,天頂挂着一輪巨大的月亮,就像要貼到人的臉上。

趕路時誰也沒說話,到天快亮時,托勒找到一處別人留下的臨時窩棚,短暫休息半個時辰,查看了李蒙的傷口。

當解開趙洛懿身上的布時,托勒的眉頭嚴肅地皺了起來。

“怎麽回事?止不住血?”

除卻表層布料上只有隐隐的紅色透出,貼肉的那兩層布已完全被血浸濕。

“沒事。”趙洛懿沒什麽表情,似乎對疼痛和傷口都習以為常,他示意阿汀給他一些新的布料。阿汀匆匆忙忙從随身背的一個和她的身量完全不符的大花布包袱裏翻找出路上從不幸在沙漠裏喪命的旅人身上扒拉下來的布料,大多是從死人身上撕下的衣服,她小心避開了那些屍體上的傷口。

“師父,我來幫你。”骧賢接過布條。

“謝謝,不要叫我師父。”每當骧賢這麽叫,趙洛懿總要下意識去看李蒙,以為是他醒過來了。

骧賢不太在意地哦了一聲,等該叫趙洛懿的時候還是師父師父地叫個不停。

“說了不要叫我師父……”趙洛懿從托勒那裏接過來早飯,邊吃邊試着撬開李蒙的嘴,看能不能塞點什麽給他,但他手裏有的只是從沙漠裏別人用不上了的冷硬面餅或者肉幹。

“中午以前,我們就能到西戎最北邊的小鎮了。”托勒安慰道。

“有好的大夫嗎?”趙洛懿問。

“有,不要把這裏想得和大秦一樣,西戎真正有人定居的地方不多,無論再偏僻的市鎮,也和大秦的中心一樣繁榮。”托勒一哂,“我們浪費不起任何一寸土地。”

骧賢摸了摸他皺起來的眉頭。

“你要回自己的家嗎?”骧賢瞪着清澈的眼睛看他,目光有些不舍。

“我想先去找一個叔叔。”托勒沒有多說,吃完飯就催促所有人上路。

果然不到晌午,一座城鎮就出現在荒漠之中,城牆不高,不過是些莊嚴卻陳舊坍塌的磚石。

沒有城門,也沒有守軍,與其說是一座城,不如說是一個集市。沒有一板一眼的規矩,騎馬的騎駱駝的都可以坐在坐騎上在城中穿行。

散落的建築有商鋪,也有規模較大的院子,都用泥瓦建起。

托勒先帶他們到了一間有許多人排隊的鋪子,多是女人抱着孩子,女人們臉蛋曬得黑裏透紅,她們的眼睛卻透亮,有湖綠色的眼睛,還有湖藍色的,黑色和棕色最少。有個女人一看見孔孔,就忍不住把他抱了起來,吓得孔孔大聲尖叫起來。

托勒走了上去,和女人交談。

那女人驚疑不定地反複看他和孔孔,又說了一句什麽,語氣甚是彪悍。

骧賢緊張地拔出了刀。

趙洛懿則根本沒把女人放在眼裏,他已經排在隊伍裏,身後有別的人排過來。

最後女人踮起腳,在托勒臉上親了一口,若無其事地把孔孔還給他,托勒把人交給骧賢,一到骧賢懷裏,孔孔立刻把頭埋進他的胸口不出來了。

骧賢不悅地擰着眉,在托勒過來說話的時候,不看他一眼地走到趙洛懿另外一側,和兩個孩子玩去了。

“……”托勒厭煩地擦了一把臉上女人留下的唇印,站在趙洛懿旁邊。

“你不是還有事情要辦?”趙洛懿臉色蒼白,失血讓他嗓音沒有了往日裏的氣勢。

“是有點事。”托勒擡頭張望,又回頭看了看骧賢,骧賢拿後腦勺對着他。

“這裏應該要很久,你先去辦你的事,辦完回來找我們。”趙洛懿前面還排着二十多個人,老弱婦孺都有,各族的人都有,他可以威脅壯漢,卻沒辦法和女人、孩子、老人示威。李蒙身上毒已經被吸出來,到現在雖然沒醒,臉色卻已經好了很多。

“好,我很快回來。”托勒沉吟片刻作出決定,把身上的錢都交給趙洛懿,過去揉了一把骧賢的頭,很快消失在人群裏。

沙漠裏的白天幹燥炎熱,趙洛懿時不時撥開李蒙腋下衣衫看一眼,傷口泛着幽幽的暗綠色,混雜着半幹涸的血。

“阿汀。”

孔孔緊跟在阿汀身後,看見趙洛懿取出一錠碎銀子給阿汀,阿汀則認真地看着趙洛懿,生怕沒有聽清他的吩咐。

“好。”阿汀把銀子收好,靈活的眼珠轉了轉,“我知道哪裏有烏梅湯,很快就回來!”

孔孔看了一眼骧賢,骧賢松開他的小手,替他理平小衣領,揮了揮手。

“跟緊阿汀,買好東西就快些回來。”

阿汀勉為其難地任由骧賢把孔孔的手塞進她的手掌中,兩個小孩手拉着手去買東西了。

一輛寶蓋香車從長街另一頭呼嘯而至,趕車的家奴穿戴華貴,用鞭子不斷把來不及避開的行人抽趕到一旁。

一時間婦人的尖叫聲、小孩哭鬧聲、商販大叫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骧賢站了起來。

趙洛懿握着李蒙的一只手,看着他,前面還有十多個病人,他用嘴唇碰了碰李蒙的額頭,确認他沒有發燒。

“咤!”馬上的人說着骧賢聽不懂的話,劈面而來的長鞭卻是任何一族人都能看懂的粗暴語言。

排着隊的病人和他們的家人忙不疊閃開,藥鋪裏跑出兩個青年人,忙不疊來到跟前。

抓着鞭子的手被尖銳的倒刺戳破,血一滴滴落在沙地裏。

“師父!”骧賢大驚失色,攔到趙洛懿的身前。馬車穩穩停在藥鋪前,車上的馬夫扯不回鞭子,頓時臉色難看,愈發用力地往回抽鞭。

這不是普通馬鞭,他的手裏還握着另外一根軟鞭,這是專用來打人的,鐵質的長鞭上布滿泛冷光的猙獰倒刺。

馬車裏有人咳嗽。

車夫只得松了鞭子,趙洛懿松開手,鞭子掉落在地。

片刻後,馬車裏走出一位婦人,車夫畢恭畢敬地扶着她走出來。她全身裹在一襲金色的長紗之中,平坦的小腹,柔軟的腰肢,在薄薄的一層紗裏若隐若現,錦緞織就的長裙與小衣豔麗奪目,上面鑲嵌着不少耀眼的寶石。

她走來,先對趙洛懿行了個禮,緊接着回頭吩咐了一句什麽,她的随從,模樣小小的一個黑皮膚小丫頭跪到趙洛懿的跟前,給他的手上藥。

美婦人先說了兩句什麽話,都是骧賢聽不懂的,第三次,以生硬的大秦話說:“客從何處來?”

趙洛懿的手被包好,骧賢看了他一眼,回答婦人:“我們是大秦人。”

婦人眼中掠過一抹欣喜,緊接着問:“中安人?”

骧賢先點頭,立刻又否認道:“南洲來的。”

“實不相瞞,我是來……請……”婦人吃力地說,指了指藥鋪。

“家裏有人病了?”骧賢難得機智一回。

婦人嗯了一聲,此時骧賢才發現,病人們已有序地散開了,婦人帶來的四個随從正發給他們銀子。

“謝天謝地,運氣、不錯。”

顯然今日沒有多少重症的病人,否則即使有錢,也無法手眼通天。

“錢、能解決不少事。”婦人唏噓道,她走到趙洛懿的面前,疑惑地側着頭,捏着尖尖下巴,打量躺在他懷裏不省人事的李蒙。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走來,是藥鋪的大夫,一身白袍,皮膚黝黑,戴着一頂厚厚的帽子。

婦人連忙雙手合十向他行禮。

大夫還禮,和婦人說了兩句話,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趙洛懿,蹲下來,手要碰到李蒙的時候,趙洛懿冷冷看了他一眼。

“我讓他,先為你們診治,這孩子看上去,不大好。”美婦人說。

趙洛懿這才讓開位置,一張窄窄的擔架在大夫的示意下擺在地上,大夫做了個手勢。趙洛懿小心地将李蒙放在擔架上,将他的手腳放平,動作很輕,似乎怕弄疼他。

大夫扒拉開李蒙的眼皮看,又脫下他的衣服,查看他身上的傷口,從傷口上切下腐肉,之後替他把脈,摸他身上涼涼的皮膚。

片刻後,他起身,神色肅然地對婦人說了幾句話。

婦人現出為難的表情,轉過臉來,朝趙洛懿道:“大夫說,中的毒,要研究。我那裏的病人,也很急。我想,請你們,和我,還有醫師,一起到我家裏去。”她的眼睛極大,深深的雙眼皮,長睫毛,懇求的眼神幾乎令人無法拒絕。

“什麽時候能開方子?”趙洛懿低沉的嗓音問。

婦人轉達他的意思,大夫豎起兩根手指。

“他說,至少要兩天,他要花時間研究這種毒。”

“我們的同伴還沒回來,現在不能跟你走。”趙洛懿做出了決定,朝婦人道:“你留下一個家奴,等我們的同伴回來,帶我們過去。”

美婦費了一些時間,才弄清楚趙洛懿的意思,便留下來一個人,還使那個亂打人的家奴向趙洛懿道歉。那抹纖瘦的身形重又登上她華貴的馬車,如來時一樣,迅疾地離去。

趙洛懿長長出了一口氣。

骧賢不會說話,用手拍拍趙洛懿的肩膀。

這時候阿汀帶着孔孔從角落裏走出,她用多的錢買了六只銅碗,商販用兩根交叉的繩子給她綁起來。烏梅湯則有一只漂亮的銅壺裝着,阿汀倒了四碗出來,分給他們。

“我知道那是誰。”阿汀小口啜湯,忽然出聲。

“誰?”骧賢眉毛一動。

“剛才那個女人,是這座城城主的女人,但她不是西戎人,她來自遙遠的大海那邊,是裹着漂亮糖衣的利刃,只要有合适的機會,就會要城主的命!”阿汀的小臉上出現了一絲惡毒的神色,與她嬌弱柔嫩的外表極不符,一只手攥成了拳頭,指節發白,她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動。

☆、一五二

一個月前,帶孩子的安巴拉終于受不了,他從三樓自己住的房間探出頭去,後院有數十個婦人,在整理堆滿一整面院牆的陶罐,裏頭是腌制的各種鹹菜和果脯,預備樓主回來時設流水席用的。

能跑能跳的雞鴨大多用草繩拴着腳扔在青石板地上,少數逃脫的在院子裏又跑又跳,咕咕咕嘎嘎嘎亂叫一氣。

有婦人看見安巴拉這裏開門了,頓時三兩圈把雞腳抓在一起纏住,朝安巴拉揮手。

安巴拉面色鐵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砰一聲關上門,七尺大漢手忙腳亂地沖到搖籃前,把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啃自己手指正來勁的巴拉背到背上。

巴拉興奮得咿咿呀呀直叫。

安巴拉推開窗戶,面前是樓下鋪滿瓦片的屋頂,身後急促的腳步傳來,聽上去還不止一個人。

安巴拉一咬牙根,從窗口躍下去。

“安巴拉,安巴拉,巴拉醒了吧?開門呀,我是李嬸呀,巴拉今天開心嗎?有沒有拉粑粑啊,快開門啊安巴拉你這個粗人!”

“……”安巴拉費力地起身,縱身躍下屋頂,偷偷摸摸從馬廄偷出來一匹馬,踏上帶着巴拉浪跡天涯的路。

天下之大,究竟去哪裏是一個最大的問題。

半路上,有個半吊子的算命人,安巴拉蹲在那裏看了半天,蓄山羊胡懶洋洋半閉着眼的道人根本不理會他。

這人真不會做生意。安巴拉心想,蹲在對街屋檐下,被咬在他嘴裏的一莖野草懶洋洋從絡腮大胡子裏伸出去。

終于,他站起身。

就在同時,道人張開了眼,那是一雙霧茫茫的眼睛,頓時令安巴拉從頭到腳一激靈。他無法形容那種感覺,似乎被雷劈了一道,不知不覺就走到簡陋的算命攤前。

“嘿,蔔個卦。”

安巴拉先是摸出三枚銅錢,那道人眼睛微微閉起,安巴拉留神看他的反應,換成一錠二兩碎銀,道人依舊懶洋洋的,本來就窄的那道眼縫俨然要閉個嚴實,安巴拉咬咬牙,在寬大袍袖中摸了半天。

最後拍到帶裂縫的舊木頭矮案上的是半錠金子。

道人恹恹打了個哈欠,趕蒼蠅似的擡起手,大掌正要擺動。

另一半金錠子放到桌上,安巴拉把兩個半錠嚴絲合縫地對在一起,手掌一合,再攤開來,合成的是完整地一錠金子。

道人朝一個竹筒努了努嘴。

安巴拉悻悻把手放到上面,不舍也沒辦法,聽到當啷一聲,金子與下面不知道這道人斂財幾許堆積起來的金銀撞在一起。

道人這才排開龜甲。

當安巴拉背上一個小人兒,倆人伫馬城外,面朝西北,天空中紅紅的太陽剛升到一半。安巴拉只覺心裏有把鈎子,那一錠金子給得不值,就在他想回去找道人索要錢財時,脖子上濕濕熱熱的,巴拉歪着腦袋,白胖的臉上濃濃睡意,口水都糊在安巴拉的脖子上。

大漢臉上顯出了一絲溫柔。

他揚起鞭,沒有再回頭。

☆☆☆

西戎邊城,集市上的人零零散散開始收攤,日落時分,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往家裏趕。

藥鋪裏兩個守家的夥計把搬在外面晾曬的藥草收進去,本來拴在後院的狗牽到前門外拴好看門。

“天要黑了。”阿汀說。

骧賢茫然地四顧,他揉了揉發酸的眼睛。

閉目養神的趙洛懿睜開眼睛,骧賢過來叫了他一聲師父,趙洛懿沒糾正他,任由骧賢解開他胸前的繃帶。

每當這種時刻,阿汀臉上就會現出愧疚。

孔孔試圖握住她的手,阿汀站起身,在趙洛懿跟前蹲下,仔細查看他的傷口。

新鮮的血液在潮濕的布條解開時迫不及待滲出來。

“還是不行……”骧賢說。

阿汀眼神閃躲地避開了趙洛懿的傷口,從她的小包袱裏取出幹淨布條給骧賢,讓他等一下。不一會兒,阿汀取來了幹淨的水,和一些藥草,兇悍的黑狗在門口煩躁地來回走,卻沒有咬她,只是虎視眈眈望着趙洛懿。

“你的朋友什麽時候回來?”阿汀說話的聲音總帶着一絲顫抖,顯得中氣不足。

落日的光輝照得每個人臉上都紅彤彤。

骧賢皺着眉頭想,沒吭氣。

“不能再等,夜裏不安全。”阿汀朝趙洛懿說。

美婦人留下的家奴顯然聽不懂大秦話,看見身量未足的小孩子朝自己走來,蔑視的眼神對着阿汀。

阿汀說的話除了孔孔,誰也聽不懂。

只見家奴起身離去。

孔孔稚嫩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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