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卷結束就要開虐
音對骧賢說:“阿汀姐姐叫他去雇馬車了。”
“不等托勒嗎?”骧賢着急起來。
“給他留,字條。”說着阿汀跑進去找藥鋪夥計要了紙筆,讓骧賢寫字,骧賢犯難地歪着頭看那張紙,他的大腦和那張紙一樣空。
就在這時,夕陽裏拉長的影子投到骧賢的腳尖前,他遲鈍地擡起頭,一個大大的笑容綻在他的臉上。
馬車停在一間大宅門口,家奴前去敲門,個子小、行動靈敏的阿汀緊跟在家奴身後下車。
管家早在門房裏坐着,是個長着尖銳鷹鈎鼻的老男人,板着個臉,仔仔細細将數人打量個遍,視線落到阿汀臉上時多停留了片刻,不過沒說什麽。他安排了兩個婢女帶着他們去住的地方,路上連活潑多言的阿汀也沒說話。
托勒肩上坐着孔孔。
骧賢幫忙背着李蒙,趙洛懿還能走,就是走得慢些。
吃過晚飯,趙洛懿打水給李蒙仔細擦了臉和手,他解開李蒙的衣袍,李蒙眉頭稍微皺了皺。
“蒙兒?”趙洛懿低下身去看,李蒙嘴唇灰白,甚至有些死相。這讓趙洛懿心裏一陣一陣喘不過氣的難受,他對疼痛的忍耐度很高,出招從不回防,這時卻忍不住擡手摸了摸胸膛上的傷口。
李蒙沒醒。
趙洛懿給他收拾幹淨,便去找婢女問廚房在哪裏,派來的婢女都不會大秦話,阿汀像個小尾巴,不遠不近地跟着趙洛懿,給他當翻譯。
粥煮好溫在鍋裏,趙洛懿才又回到房間,一個帶怯的嗓音傳來。
“還沒醒嗎?”
趙洛懿摸李蒙的頭,頭也沒擡,沉聲道:“不早了,去睡。”
阿汀眨眨眼:“我睡不着,我就待在這裏行嗎?不會給你添麻煩,我就……”她眼珠滴溜溜轉,爬上一張窄窄的矮榻,跪坐在那裏,朝趙洛懿道:“我就在這裏睡,不打擾你們,有簾子,我可以幫你放下來。”
趙洛懿看了她一眼。
那孩子實在很小,下巴向後縮,似乎恨不能縮進牆裏。她很害怕。
趙洛懿沒說什麽,阿汀便放心地趴在榻上睡了,醒來的時候天還黑,屋裏沒有點燈,珠簾已經放下。
她小心翼翼地趿着鞋,從珠簾縫隙裏看見趙洛懿依舊坐在床邊,窗戶微開了一條縫,他身上健碩的肌肉隐約能看見,像一頭強壯的狼。
看到趙洛懿身上綁着的布條,阿汀的手緊攥起裙子,她咬着嘴皮,牙齒咬得太緊,發出細微的響聲。
趙洛懿忽然動了,回頭看來。
阿汀一顆心快蹦出來了,連忙起身,局促地站了一會兒,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跑到院子裏,阿汀才想起來把鞋子穿好,她坐在冷冰冰的石頭臺階上,竹影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在西戎,竹子比什麽都珍貴,一根竹子五十兩銀,還不是最拔尖兒的。阿汀看着那些影影綽綽的竹葉子,忽然站起來,縮脖子一個冷不丁的哆嗦。緊接着,她小小的身子振臂舒展開,像落水才上岸的狗似的使勁甩了甩脖子,裹挾一股視死如歸的氣勢輕車熟路往外沖去。
那間記憶中無比熟悉的獨院再次出現在阿汀的眼前,她離開的時候才只有四歲,現在她已經快十歲了,印象裏大得怎麽也走不完,要去打兩枚栗子吃都要跑很遠的院子也變小了。
阿汀趴到窗戶上。
她豎起耳朵貼到窗戶紙上聽。
窗戶後面有一盞巨大的美人屏風,那是城主夫人的陪嫁,從遙遠的東夷送來,金光閃閃,恰是這一盞屏風,遮住了投在窗戶紙上的小小身影。
裏頭傳出咳嗽聲。
女人說話的聲音太輕,阿汀幾乎難以聽清,她整個身子都貼到了窗戶上,一手扒着窗框,一手支撐窗臺。
“……呵呵,善惡到頭終有報,李家小子淪落到這個地步,當真命如蝼蟻,只需我擡擡腳的功夫……”
婦人秀長的眉毛為難地皺着:“何必要和一個孩子過不去。”
“孩子?”咬牙切齒的聲音含着陰毒的憎恨,“當初我的孩子重病之中,大軍等在城外,誰又來管他是個孩子,誰又來管我的兵有多少才十三四。這一樁仇,我蔡榮曾賭咒發誓一定要和李家算個清楚明白。你就別管了。”又是一陣激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肺也咳出來,那聲音低下去,“好阿姝,我的好阿姝,這些年苦了你。這次我來,有要事,辦完正事,也該把我們的事辦一辦。”
阿汀出來得急,只着一件長及腳踝的連身白裙,裙角還破破爛爛。她整個人堆在窗戶上,想聽得更清楚,放軟上半身,俱挨到窗戶上去。
“你還記得起我?”女人聲音十分細弱,幾乎要聽不見。
男人的回答則清楚多了:“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我蔡榮要是一時半刻忘過你阿姝,就叫我死在流沙之中,永無埋骨之地。”
只聽“咚”的一聲。
阿姝正因動情而潮紅的一張美豔臉龐忽然變得煞白,她猛然起身,走到屏風前面,後面沒有一點動靜。
阿姝喉嚨緊張地動了動。
“誰?”男人的聲音問。
屏風後阿汀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她身上到處都摔得疼,手掌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劃破了。她眼睜睜看着,蝴蝶一樣的裙裾在屏風後面晃來晃去。
緊接着,女人的肩膀到手臂從屏風邊緣伸出,她白皙動人的脖子和臉露了出來,寶石一樣的眼睛和阿汀對上。
“是什麽人?阿姝?”蔡榮病中掙紮坐起,他病得很厲害,布滿汗水的臉快被憔悴吞噬幹淨,他氣喘籲籲地坐起,目光渙散地看阿姝松開撫在屏風上的手。
阿姝轉過頭來,安撫道:“沒事,風太大了,吹得窗戶開了,藤球撞了進來。”阿姝彎腰把手伸到屏風後的桌子下面。
阿汀猶豫片刻,撿起旁邊一只藤球,遞給她。
阿姝起身,她把球卡在雙臂之間,之後抱起阿汀,将她放在窗臺上的瞬間,阿汀像只小動物飛快爬上窗臺,以最輕的動作翻了出去。
“好了,窗戶關好了。”
蔡榮看着她為了伸手關窗而夾起的雙臂,當中豐滿被汗水濡濕的雪白胸脯,無力的手将阿姝一把拉上床。
金鈎灑落煙青色的帳幔,屋子裏暧昧的絮絮低語聲再也沒有人聽,阿汀怕得渾身發抖,正要穿過一扇小門原路回去,後領子忽然被人提起。
她忍不住尖叫了一聲,立刻被捂住嘴。
作者有話要說: 愚人節快樂~
☆、一五三
大個子托勒按着阿汀的嘴,将她拖到一座怪石假山後。
四名排成一列的皮甲士兵從外走過,他們身上的佩劍發出冰冷的碰撞聲。
“你在這裏做什麽?”托勒放下阿汀,揉了揉她的臉。
阿汀冷着臉一把打開他的手,戒備地退後兩步,像一只倒豎渾身利刺的小刺猬。
“你在這裏做什麽?”她揚起下巴,眼神含着畏懼,說話聲卻倨傲。
托勒忍不住好笑,看了看四周,“探探路,這個城主有古怪。”
“他當然有古怪。”阿汀不耐地咕哝道,“他的女人古怪更大。”
“嗯?”托勒沒有聽清,鼻腔裏發出淡淡的問聲,不過也不指望阿汀能對他有什麽幫助,眼前的女孩還很小。
“好了,回去吧。”托勒按膝站起來,想起什麽,低頭問阿汀:“你要騎到我的肩上來嗎?視野開闊,那個臭小子很喜歡。”
他說的是孔孔。
阿汀嘴角抽了抽,“不用,你回去吧。”
托勒眉毛動了動,按捺下要說的話,聳聳肩:“好吧,你小心一些,我們現在是一夥的,我還想在這裏多住兩天。”
阿汀輕蔑地別開臉,随便揮揮手,趕托勒離開。
很快,城主夫人房中的燈滅了。又一隊巡夜的士兵走過,這次阿汀很有經驗地躲得不露痕跡。
她找了一塊到小腿的石墩坐下,西戎的夜晚總是冷得讓人渾身如堕冰窖。阿汀抱着自己的上臂,把身子蜷縮成小小一團。
她盹兒了一會兒,下巴從膝頭滑落,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了兩個人,他們交談着向外走。阿汀猛然起身,腳踹在一塊攔路石上差點沒疼得她叫出聲,她連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跟了上去。
面紗遮着臉的美豔婦人邊走邊向大夫說:“把這個放到那孩子的藥裏。”她另一只手中拿着一顆罕見的貓眼石,幽幽碧綠,真如同一只靈活的貓眼珠子。
阿汀覺得瘆人,把脖子縮了縮,而且她總覺得那女人發現了自己。
大夫收下貓眼石,沒多問,他是這座城裏最出名的大夫,見過的世面很多。
長及腳踝的裙子上,一圈乳白色的珍珠從茵茵碧草上拂過,婦人離去。
當女孩跳到大夫的面前,把這個上了年紀的中年男人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當看清只是個小女孩,大夫站起身,撣去袍子上的泥土,要從阿汀身邊繞過去。
女孩随着大夫轉過身去的腳步,堅持攔在他的身前。
大夫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你是秋夫人的女兒?”大夫總算想了起來,頓時面無人色,“你不是……”
“我不是已經死了嗎?”阿汀冷冷笑道,童稚的臉現出深刻的仇恨。
那大夫嘴角扯出一絲尴尬,終究只得揚眉,唏噓道:“該來的,總算還是來了。說罷,你要我做什麽?”
阿汀本以為還要費一番口舌,答應得這麽容易,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支吾片刻,癟癟嘴:“你跟我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
大晚上,安巴拉背着還流口水的巴拉,沉默地站在深牆大院外面。這裏就是這座城城主的宅子,看上去和南湄的土財主似的。一路行來,他帶着個孩子,吃了上頓沒下頓,沒命狂奔,白天跑,晚上跑,馬兒身上沒官府的烙,驿館去不得。十方樓車馬四通八達,車馬行不敢去,一邊跑一邊随時要去馬市挑馬,餐風露宿,整得個灰頭土臉。
院牆內已俱黑。
安巴拉抓緊身前的帶子,托着嬰兒屁股向上聳了聳。
側門開,吱呀的一聲,刺破這夜沉靜無波的安詳面孔。
兩個人從門裏出來,俱裹着黑色長袍,與夜色融為一體。
“主人,到青奴背上來吧?”
縮在牆腳中想等人離開再出去的安巴拉忽然聽見這個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探出眼睛。
只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說:“行了,我自己能走。”
安巴拉心中一驚,連忙向後縮到牆邊,把巴拉抱在懷裏,輕輕捂住孩子的嘴。
很快,那兩人從不遠處登上馬車,馬蹄聲在空曠的街面上擴散,朝遠方馳去。
懷裏的孩子沒有醒,安巴拉卻半點困勁也沒了,即使如今那個聲音聽上去疲憊,再不複當初意氣風發,他也能準确地認出來。
圖力為什麽來這裏?他想做什麽?安巴拉把孩子重新背到背上,視線落到不遠處越過院牆的一棵沒葉子、枝條歪靠在牆上的蒼老大樹上。
☆☆☆
阿汀帶着大夫回到房中,她點起燈,把珠簾挽起。
坐在床邊的趙洛懿轉過臉來,他的眼窩微微凹陷,眼中拉滿血絲。
大夫有一瞬遲疑,阿汀用不很熟練但意思能表達清楚的大秦官話對趙洛懿解釋:“剛才在外面恰好碰見了他,帶過來給你徒弟瞧瞧。”
未幾,趙洛懿側身算是讓大夫過去,他一手按膝,沒有起身的意思。
很快,大夫又查看了一次李蒙身上的傷,對阿汀說了兩句,阿汀神色急促地也說了他兩句。
大夫搖搖頭,神情無奈,語氣明顯軟化下來,坐到桌邊,取出紙筆來開方子。
“他說了什麽?”趙洛懿望向阿汀。
阿汀一看他失血的臉,沒有回話,走過去又語氣不輕地沖大夫說話。
大夫走了過來。
“讓他看看你的傷。”阿汀說。
趙洛懿身上披着一件寬袍子,不怎麽合身,他随手将袍襟一分,袒露的胸膛中,傍晚才換的繃帶已又浸滿血。
房中寂靜,阿汀眼神閃爍,想看趙洛懿的傷口,又不太敢看。
視線不由自主被吸引,那天晚上,她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去做這一件事,一息死亡,一息是自由的天堂。她忍不住想賭,因此當鴉姑把裝滿毒蟲毒蛇的麻袋交給她,她甚至沒有多問一句。她什麽也不怕,只怕要在那一座陰暗的石堡裏孤老終生。她要的救贖,也許只有死亡才能帶給她。
“怎麽樣了?”阿汀臉蛋緋紅,用西戎語問大夫。
趙洛懿漫不經心地攏上衣襟,看看阿汀,沒有說話,他嘴唇戒備地緊閉着,唇色因失血而灰白。
高高挽起的珠簾後面,兩個外族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
突然“砰”的一聲傳來。
大夫捂着一只烏眼圈踉跄着向後退,後腰撞在桌上,一陣乒乓之聲。
阿汀又要撲上去,被趙洛懿一條胳膊圈住了腰,拎到半空。
大夫扶住桌好不容易站穩身形,臉色鐵青地咒罵了一句。
阿汀被趙洛懿的胳膊勒得喘不過氣,兩條腿在空中亂踹,踹在趙洛懿身上時,趙洛懿仍紋絲不動。
“怎麽回事?”低沉的聲音問,他兩手将阿汀放在地上,蹲下身與她視線持平。
阿汀像一只鬥敗卻不肯服輸的小獸,眼圈通紅地看着他,趙洛懿身上的繃帶滲着猩紅,阿汀眼眶中蓄起淚,一顆一顆碩大的淚珠滾下臉龐。
“他說你中了蠱毒。”半晌,阿汀接連喘息,才将那口氣順平,聲音發澀地說。
“我徒弟情況怎樣?要等到什麽時候?”趙洛懿又問。
“他還不确定。”阿汀小小的嘴唇猶豫地嗫嚅。
大夫鐵青着臉,低聲說了句什麽,聽上去像是威脅。
“說實話。”趙洛懿看了一眼大夫,那大夫頓時不敢再多說什麽,只是将嘴唇抿得很緊,唇紋深刻起來。
阿汀擡起手臂,平複下情緒,擡手擦去臉上的淚珠,倔強地盯住趙洛懿。
“他是你的愛人嗎?”
趙洛懿眸中有一瞬猶豫,伴随着一絲詫異,随後他沉聲道:“對,他是我的愛人,伴侶,朋友,徒弟,是我唯一的親人,他對我很重要。”
“那……”阿汀緊張地咬了咬嘴皮,“無論如何,你也要救他是嗎?”
趙洛懿失笑,仿佛這是一個很好笑的問題。
阿汀看得愣了神,她從不知道這男人還會笑,他像西戎傳說中的狼神一般,不可親近,不能冒犯。
趙洛懿起身,站在大夫的面前,他将右手按在左肩,略略向那大夫低了頭。
“你把我的話,告訴他。”趙洛懿朝阿汀說。
阿汀身不由己地聽見自己轉述趙洛懿的話:“無論用什麽辦法,你都要治好我徒弟,你要什麽,都可以提出來。”
“如果你動了害人之心,不止違背醫者仁道,也違背你自己的良心。或許這些你都不怕,上天入地,我會追索你的性命。”
“我是一個殺手,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他對我來說就是一切。”阿汀眼圈通紅,拳頭緊緊攥着。
“要是能讓他好起來,只要你要的東西,我都會想方設法弄來,即便是惡風谷的驅魂草也可以。”說到這裏,阿汀已經掩飾不住驚訝,惡風谷是西戎一處謎地,尋常的西戎人都未必知道,這個外族人卻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那是他熟悉的老地方一般。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更讓她難以理解,趙洛懿剛毅的嘴唇一開一合,說着雖不熟練,卻讓西戎人完全能聽明白的話。
“要是你無能,救不了他,也不要逞能,告訴我誰能救他,我不會責備你。要是你有這個能力,卻什麽也不說。”他頓了頓,緩慢地摸上流蘇下垂墜的兩顆寶石,在手指間撚動,“它們可以打穿你的顱骨。”
大夫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這男人明明就會西戎話,自然也聽出方才自己的敷衍之語,包括阿汀警告自己不要再胡亂動下毒的念頭。
複雜的神色慢慢從中年男人臉上褪去,沉吟片刻後,大夫說:“我可以告訴你一件機密,我們之間的誤會,一筆勾銷。”
阿汀小小的身子有點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費解地歪着頭看趙洛懿,她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這個男人,即使他饒了自己一命。恐怕也不是好心。瘦小的臉上大得出奇的眼睛轉向床上奄奄一息的李蒙,也許自己沒有死在蛇陣中,不過因為這個少年的幾句話。這個見慣生死的殺手,心裏根本沒有慈悲可言。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來得太晚了,回家帶孩子帶了三天,實在不好意思。
現在正跪着寫更新【
☆、一五四
這是一個無比漫長的夜晚,趙洛懿拿着大夫寫下的“秘術”坐了很久。
阿汀已經送走大夫又回來,她想和趙洛懿說說話,卻又不敢。弱小的身體支撐不了整夜不眠,蜷縮在榻上睡着了。
門外,托勒坐在一張巨大足夠坐下十個人的石桌邊,喝着酒。
趙洛懿走過去,他沒問什麽,就推過來一壇酒。
西戎的酒穿腸破肚,火辣滾燙,不過是喝了一口,頓時鼻腔中就仿佛要噴出火來。
“那小孩對你可真好,敢冒着生命危險,在這座城主的宅子裏,到處瞎走,威逼利誘那個見錢眼開的大夫來給你徒弟瞧病。”托勒半垂眼,他已有三分醉意,說起話來搖頭晃腦。
趙洛懿半天不吭聲,托勒讨了個沒趣,也不再說話,自顧自喝起悶酒來。
不知道過去多久,趙洛懿拈出一張紙來,上面連寫帶畫,趙洛懿只能看懂一小半。他的西戎話,也就是唬唬人,不過應付這個沒開過眼見過世面的大夫,已足夠了。
“這法子,果真能管用?”
“什麽法子?”把紙上寫的東西看進眼裏,托勒唇邊的笑忽然僵了,他嘴角抽搐,“這是誰給你的?”
“不妥?”趙洛懿問。
“是那個大夫寫的?”托勒已全然收了吊兒郎當的笑,連帶酒意也退卻三分。禁不住一背的冷汗冒了出來。
“到底是有用還是沒用?”
托勒沉默了一會兒,良久,他深吸一口氣,嘴巴緊抿一瞬,答道:“有。”
趙洛懿向來沉穩的神情也忍不住有所震動。
“當真有這樣的絕技?”
“在我們西戎人看來,你們大秦人練的氣功,南湄人練的毒功,也是神乎其技。”院中角落裏的石燈散發出的微光照亮托勒一半的臉,另一半隐沒在陰影中,他想了一會,“這辦法真要用,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他會怎樣?”趙洛懿問。
“他不會怎樣,雖然剛接受到你的功力會因為無法順暢流通全身而覺得胸中翻江倒海,或是身體短促的虛弱,但于長遠看,是一件事倍功半的事,遠比自己日複一日勤學苦練得到的內力來得容易輕巧。”托勒看趙洛懿的眼光更近乎惺惺相惜,“你這樣的高手,還是不要……”
“這不用你管。”趙洛懿喝起酒來,他喝得又急又快,起身時腳步踉跄,幾乎是撞進了房中。
熟睡中的阿汀被吓得醒了過來,看見趙洛懿搖搖晃晃走到桌邊,他給自己倒茶喝,碰得杯盞丁零當啷響。
阿汀下床穿鞋,聽見一聲低沉的命令:“出去。”
她還想說什麽,卻無端端生出一股懼意,什麽也沒說,穿好鞋就跑出去,掩上門的瞬間,她看見院子裏坐着的托勒,托勒笑笑地朝她舉起了酒壇。
“小妞,過來和我說說,秋夫人是誰?”
阿汀急沖沖走過去,抱起酒壇就是一大口,嗆咳不已。
托勒哈哈大笑起來。
這笑聲一點也沒能傳入屋內。
趙洛懿用冷水洗了臉,他魁梧的身形在黑暗中靜靜立着,半晌,擡手寬袍,渾身只留下無用的繃帶。
用冷水擦拭過的皮膚冰涼,他吃力地扶起李蒙。
就在這時候,李蒙皺了皺眉。
趙洛懿心中猛然一跳,難以置信地看着李蒙睜開眼睛,那眼神迷茫又無助,反複眨了眨。
趙洛懿擡起一只手掌,發顫的手指碰到李蒙的臉,捏了捏。
“師、師父……”聲音發出時,李蒙嗓子裏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
“醒了?”趙洛懿從後脖子将李蒙身上寬大的袍子扒下,臉在他溫熱的頸窩裏蹭了蹭。
“我睡了很久?”李蒙最後的記憶是從窗臺上摔下去,冰冷刺骨的河水無處不在地鑽進衣服裏,仿佛也滲透進骨髓,令他渾身都凍僵。
“餓不餓?”
趙洛懿不問,饑腸辘辘仍能忍受,一問之下,李蒙簡直覺得胃絞在一起的生疼,點了點頭。
李蒙一把抱住趙洛懿的胳膊,“去哪?”
“給你弄點吃的,吃飽了好辦事。”說完,趙洛懿就出門。
李蒙如堕雲霧中地睡着,不知道這裏是哪裏,連蔡榮也過了很久才跳進腦中,這時趙洛懿已經把溫熱的肉糜粥喂到嘴邊,熱氣讓李蒙稍活過來了些。
“蔡榮人呢?”李蒙狼吞虎咽了一碗下去,吃第二碗時問。
“就在這間宅子裏。”趙洛懿給李蒙擦擦嘴角,“哪裏疼?”
李蒙茫然地搖頭:“不疼,就是沒力氣,應該是餓的。”
接連喂下去三碗粥,又給李蒙吃了點煮得爛爛的菜葉,趙洛懿端了水給他漱口,邊說:“沒有茶。”
“沒那麽多講究。”李蒙笑了笑,這會恢複了些,他擡起頭,問趙洛懿:“這是在哪裏?”
“這座城的城主家裏。”
忽然趙洛懿不說話了。
就在那一瞬裏,李蒙意識到了什麽,他看了會趙洛懿,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把趙洛懿的頭抱在懷裏,趙洛懿那種難以言喻的眼神看得他心裏難受得很。
“我沒事。”李蒙低聲說,說得自己也有些哽咽,他感覺到脖子一陣尖銳的痛楚,是趙洛懿的牙齒抵着自己的皮膚,他心中很是平靜,他不害怕,這個男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他。就像自己家裏養的狗,無論多麽兇狠,主人家就算将手臂放在大狗的嘴裏,狗也不會咬傷他分毫。
趙洛懿沒有說話,他鼻子不住抽動,在李蒙脖子裏嗅聞,很快就鑽進被子裏。李蒙慵懶地躺着,脖子一片潮紅,不住發出求饒聲,他挺着這大病未愈的身體,憑趙洛懿平時心疼他的架勢,怎麽也想不到,他會在這樣的關口,徹底地進入自己。
“蒙兒……”趙洛懿也有些意亂情迷,他細碎的吻幾乎遍布李蒙全身,最後落在他的嘴唇上,緩慢地吻他,十分迷戀這樣的親昵。
李蒙半睜的眼中波光潋滟,濕潤的眼神落在趙洛懿的臉上,忍不住想揶揄他兩句,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他不知道趙洛懿怎麽了,他卻覺得身體裏有地方疼,不是傷口,不是出口,他胸膛裏跳動的那顆心髒有一絲難言的痛楚。
“這是怎麽了……”李蒙剛想去摸趙洛懿的臉,卻被翻了個身,手被抓着按住床頭橫木,他迷離地察覺到趙洛懿的手拂過幾個穴位,那不像在撩撥,但他沒有力氣,反手緊緊抱着趙洛懿的脖子,感覺到趙洛懿汗津津的前額抵在自己的後頸中。
“不要怪我,為師都是為了你,知道嗎?”趙洛懿揪住李蒙的頭發,令他看着自己。
“知道嗎?”他親了親李蒙的嘴角,将他身體壓低,不住追問。
李蒙眉峰猛然一蹙,整個人都禁不住顫動,他發着抖,失聲叫着“師父”,他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只知道當他點頭的時候,趙洛懿才抱着他起來,不讓他那麽難受。後來李蒙漸漸失去的知覺,自然也不知道趙洛懿說了什麽,聽不見他竊竊私語一般的道歉。
李蒙醒來時覺得饑腸辘辘,窗格裏投入黃昏時的紅光,坐在門口的趙洛懿似有感應,李蒙聽見煙鬥敲在地面上碰出的金屬聲。
不知是因為夕陽,還是不好意思,李蒙紅着臉坐起來。
趙洛懿弄了吃的來,親手喂他,薄被中露出的白皙脖頸上齒痕變成青紫淤血的顏色,趙洛懿粗糙的指腹摩挲了片刻。李蒙剛擦淨的嘴湊上來,親了他一口。
趙洛懿嘴角弧度甚微地彎翹起來。
晚上李蒙明顯覺得好了很多,身上也有了力氣,叫趙洛懿把他抱到院子裏去坐會。
骧賢看見了,搬來小板凳,坐在李蒙跟前問長問短。
托勒在樹上坐着,垂下兩條修長的腿,吹奏一種聲音如同野獸低吼的樂器。
“這是孔孔,他說要做我兒子。”骧賢得意地以食指擡起孔孔的下巴,孔孔白淨的臉紮進骧賢的懷裏蹭來蹭去。
角落裏一個女孩子縮在樹後,李蒙還是看見了,阿汀猶豫再三,才走出來。李蒙的視線久久停留在她身上,良久,笑了起來:“很漂亮。”
阿汀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臉通紅,頭一次主動站到孔孔身旁。
這晚他們時而聊天,時而什麽也不做,聽托勒吹曲子,那是一種來自大秦的數人從未聽過的樂聲,沒有音律,沒有節奏,只有蒼茫的原野,和原野上野性難馴的動物,撩撥人心裏最原始的熱情。
夜半,李蒙渾身沒力氣地靠在趙洛懿因為汗水而濕滑的胸膛上,時不時捏他的胸肌。
“這幾日都在睡,睡不着了。”李蒙的手碰到趙洛懿胸口的繃帶,腦袋忽然擡起,探究的目光看了一會兒趙洛懿的傷,他眉頭微微皺起,“怎麽還在流血,昨天就有。”他還記得,當初趙洛懿重傷将死,把他唬得差點哭出來,以為他師父會就死了,結果趙洛懿讓他去抓藥,說他體質特異,睡了一晚,竟就好了。馨娘也說過,趙洛懿出招從不回防,無論什麽傷,身體自愈的能力都很強。李蒙還很心疼了一陣。
“沒事。”趙洛懿把他腦袋放到肩窩裏,摸了摸李蒙的頭,鼻子翕張,道:“明天出太陽,給你洗澡洗頭,搬出去曬曬。”
“好啊,多曬太陽我還能長高。”李蒙笑道,貪婪地嗅聞趙洛懿皮膚上的味道,暖烘烘的雄性氣息讓他覺得無比安穩而慵懶。
☆、一五五
一室靜谧,房中點起了燈。
如豆一點燈光落在李蒙的身上,趙洛懿兩條穩健有力的腿,腰腹間肌肉略微緊繃。李蒙眯着眼斜依在榻頭看他。
趙洛懿上床來,掀開被,手指緩緩撥開李蒙薄薄一層粘在皮膚上近乎透明的絲質內衫,借着那點微光查看他的傷口。
“怎麽手也傷了?”李蒙皺着眉。
趙洛懿手腕上也綁着繃帶,血色氤氲其中。
“和人交手,沒大礙。”趙洛懿雲淡風輕地說,“這個蒙古大夫有兩把刷子,你傷口的毒已清得差不多了,藥還要吃,不過愈合得很快。”
李蒙心不在焉地聽着,手在趙洛懿腰上摸來摸去。
趙洛懿握住他的手,将李蒙手指含在唇間輕輕地吻。
李蒙自己就常常膩在趙洛懿身上,倒是不覺得什麽,被他這麽拉着手,以灼熱的眼神看着,仿佛那雙深沉的目中蟄伏着一頭被他自己鎖住的猛獸,不由得臊得滿臉通紅,手指彈動兩下,趙洛懿卻不松手,只好由他去,整個身子都有點發軟。
提着李蒙的手臂啃了幾口,趙洛懿猛然坐起身,不大自在地将褲子提了提,正襟危坐起來,撫摸李蒙的頭,将他擺正。
“還不想睡?”
聽見趙洛懿問,李蒙這才打了個哈欠,半閉起眼睛,“還行,等一下就睡了。”
“嗯。”
又靜了靜,李蒙問:“蔡榮和這裏的城主什麽關系?住了這麽久,怎麽還不走?”
“他生病了。”
“什麽毛病?”
“不清楚,阿汀那孩子說,他與城主夫人有私,不知究竟真病重,還是借機重溫鴛夢。”趙洛懿擰幹帕子,給李蒙擦了擦身。
李蒙徹底折騰得有點迷糊起來,有一句沒一句和趙洛懿說話,什麽時候睡過去自己也不知道了。
翌日一早,有人來訪,李蒙很是詫異,他從來沒來過西戎,就是父親也沒來過,不應該有什麽朋友。阿汀娴熟地指使下人将來人引到偏廳去,趙洛懿給李蒙穿戴整齊,拖着讓他用完早膳又吃了藥。
李蒙匆匆漱完口,趕過去。
廳上正有一個人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李蒙一看那個背影,失聲叫道:“怎麽是你?”
“啊,李小兄弟,咱們又見面了!”安巴拉魁梧的身形沖過來,被一股力道推開。
“你怎麽來了?”趙洛懿冷冷瞥安巴拉一眼。
李蒙伸手示意安巴拉坐下,巴拉被裹成只毛毛蟲放在椅子裏打瞌睡,趙洛懿出去吩咐仆役上茶,結果回說沒有茶,弄了點西戎人喝的草湯。
“有吃的嗎?”一看安巴拉眼睛都餓綠了,李蒙看了趙洛懿一眼。
等趙洛懿出去,安巴拉這才慢悠悠轉過臉去看李蒙,那微妙的眼神連李蒙也覺得有點奇怪了,他忽然想起什麽,把衣領拉到脖子上。
安巴拉嘿嘿笑道:“看來趙兄和小兄弟如今是情投意合,如魚得水啊。”
李蒙尴尬得孱弱的臉色裏也浮現出紅。
“說正事,這些日子你們可有碰上一位故人。”
李蒙一臉茫然。
安巴拉走至門口,将仆役都遣散,才回到李蒙的跟前,壓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