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一卷結束就要開虐
行跪拜,入席,禮官唱和,珍馐美馔魚貫而入。
莊嚴古雅的曲目從樂師的琴與笛中流淌而出,紅衣輕薄的舞女蹁跹起落。
要是父親沒有被殺,要是攝政王當政,這樣香風熏人的場合,便會是他的人生了。
李蒙端起一杯酒,禦酒入口醇厚,宛如一個優美的大家閨秀,不辣不濁,溫婉如玉。
舞畢。
天子賜匾額,禮官尖細的嗓音再度綿綿不絕地唱和,李蒙一個字也聽不懂,只見到宮侍穿梭來去,那是名副其實的厚賞,金銀財寶不計其數,禦筆欽書的十方樓匾額,通行四方的皇商令牌,是饕餮跪接的。
接着群臣散,連霍連雲也退出殿去。
一名太監站在李蒙面前,尖嗓子報道:“陛下召見,請少俠随雜家來。”
李蒙這才渾身一顫,從昏沉沉的虛無感中落回到地上,他是聽見天子點了他的名,說是他師父不在,所以由他代替他師父去說說話。
中安皇宮,建于五百多年前,那時還沒有大秦,趙家的第一位皇帝,提倡節儉,不欲勞民傷財,将前朝皇宮略為修繕,改作大秦皇宮。
如今輝煌浩大的宮殿,曾經不過是十四間宮室,正殿兩間。
最終李蒙是在一間金碧輝煌的宮室內,見到現在的皇帝。 仙鶴細長優美的脖子高高揚起,尖喙銜着燈火,照亮趙乾永的臉。
他瞥了一眼李蒙,就有太監為李蒙安排座椅。
趙乾永在喝一碗湯,席間他沒有吃什麽東西,現在慢條斯理用一碗湯。
良久,趙乾永擦淨嘴,太監又替他擦了手,撤下湯盅湯碗,四名宮人退出去,唯餘下一名貼身随侍在跟前。
李蒙注意到,趙乾永與他見面,身邊連個侍衛也沒留。或者那太監是深藏不露之輩?
“你師父近來,似乎身體不太好?”趙乾永問,他眉微微上揚,居高臨下看李蒙,眼角已有了細細的紋,在趙乾永的年紀看來,他是顯老的。
“尚且能過得去。”
趙乾永眼睛微眯起,頓了頓,唏噓道:“先帝給朕留下的驚喜不少。當年為了這位子。”他拍了拍坐着的椅子,“母後為朕掃清道路,朕沒有手足至親,想不到還有你師父。”
鬧不清趙乾永葫蘆裏賣什麽藥,李蒙不敢輕易接話,只是沉默。
“朕有個大哥,曾經威名赫赫,将北狄人趕出關外。後來你猜怎麽着?”趙乾永問。
李蒙不能不答,硬着頭皮道:“隐退了?”
趙乾永作勢一拍腦門,“瞧朕糊塗,你也在閑人居見到了,閑人居的主人,便是朕的皇長兄。”
這次沒有讓李蒙說話的意思,趙乾永站了起來,離開他尊貴的王座,歪在一旁坐榻上,兩腿随意交疊在一起,一手支起下巴,趙乾永說:“不過是朕到他的山莊拜訪了一日,把朕這兄長吓得,第二天就人去樓空。他躲着朕,你師父也是。十方樓是他娘一手創建,先帝當年最寵愛的妃子,創建起最完善的民間情報機構,為父皇效力。後來鸠占鵲巢,到了你師父的師父手裏。”
李蒙幾次想打斷他,又忍了下來。
“現在傳到你師父手裏,算物歸原主,該給他的東西,朕自然一樣也不會少,誰讓他是朕流落在外的兄弟呢?兄弟骨肉親,知道不知道?”
“聖上英明。”
趙乾永似笑非笑地笑出來一聲,那聲音讓人聽着實在喜怒難辨。
“天下間誰都可能說朕英明,奉承朕,唯獨你,你不可能。”趙乾永搖搖頭。
李蒙心中一凜,進宮要解劍,他的無妄劍留在了宴席上。
燭光在李蒙傷痕交錯的臉上晃動,趙乾永以手背拍了拍他的臉,“你是李陵的兒,朕的皇叔,曾任命你爹做他的刑部尚書,朕回中安城的前夜,蔡榮與陳碩,替朕清理了一批官員。你的父親也在其內。”
趙乾永的話一石激起千層浪,抛在李蒙的耳朵裏,讓他口幹舌燥,一時間什麽也說不出。
趙乾永仰起頭,大笑了一陣。
“怎麽臉色這麽難看,朕又不殺你。”
“草民不敢揣度聖心。”李蒙滿身的冷汗,從椅子上滑下,幹脆利落地跪倒在地。
游龍銜珠的靴尖輕輕擡起李蒙磕下去的頭臉,趙乾永看着他,嘴角扯起一絲狡黠的笑:“要是知道朕把你吓成這個樣,朕那兄長只怕要怪朕。”
看到趙乾永朝自己眨眼,李蒙臉上一紅。怎麽連皇帝也這麽敏銳。
“單獨召見你,朕當然是有事交給你去辦,你想了這麽久,猜一猜,朕想讓你去辦什麽?”趙乾永一副無賴樣,仿佛是賴上李蒙了。
“草民不知。”只要不是讓他殺趙洛懿,要是能擺脫朝廷,也不失是好事,可以辦一辦。
“你是不是想,朕也許會讓你去殺趙洛懿?”
“……”李蒙愣了愣,“陛下看重骨肉親情,自然不會。”
“朕也不是沒有想過。”
李蒙的表情徹底僵硬在臉上。
“當年才知道先帝在外還有個私生子時,朕确實動過殺了他的念頭。何況他有一半南湄人的血脈,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趙乾永道,“但他對朕沒有威脅,朕不想再造殺孽,連皇長兄朕都能放過,還有誰能比他對朕的江山威脅更大。”
“草民的師父,從沒有過異心。”
“你的話說得不對,你師父不是沒有異心,而是無心。”趙乾永尖銳地捅破事實,“而他之所以無心,是沒有得到過權勢,不知道權勢的好處。江湖人打打殺殺,從前他武藝高強,足以自保,足以保護你。朕要你做的事,便是當這一顆穩住他的棋,你們走哪裏去,朕不管。每一個月,朕要收到一封來信,簡單向朕彙報你們的情況。”
李蒙張嘴就要拒絕。
“朕富有四海,不會占你的便宜。”
李蒙心中一動,“陛下的意思是……”
趙乾永眉尾高高揚起:“不就是為李家平反昭雪,重建李氏宗祠,這有何難?”
頓時一股熱流從胸臆中騰起,沖撞得李蒙五髒六腑都叫嚣着疼,他想起埋骨蒼山的全家,想起不能為父母離一個靈位,想起抄家那一夜無禮沖撞的士兵。倏然就紅了眼圈。
“就是隔個三五年,帶你師父到中安來一趟。”趙乾永笑了起來,這次是真的笑,不含威勢,不以權壓人,他聳了聳肩:“沒道理讓朕做一輩子孤家寡人,皇長兄不理朕,是怕朕跟他搶女人,叫你師父放心,朕對男人沒興趣。”
李蒙被趙乾永戲谑的語氣調戲得滿臉通紅,與趙乾永短短兩次見面交談,俱是畏懼他天子的身份和權力。現在才敢仔細看他一眼,卻也不過是個兩鬓沾染白霜,有點少年白跡象的普通男人。
回到霍連雲的府邸已經是深夜,李蒙以為所有人一定都睡了,卻遠遠瞥見院子裏還亮着燈。
推門而入,發現饕餮和骧賢都在他的屋子裏,黑沉沉的榻上,還坐着一個人。
“大師伯、二師叔,師弟,你們在等我?”李蒙反手将門掩上。
“嗯,我都睡着又醒來好幾次了,你二師叔有話說。”
李蒙走去将燈挑亮,看見霍連雲憔悴的臉,那張臉上胡子也不知道幾日沒刮,看上去疲憊非常。
“你們收拾收拾,現在就出城。”霍連雲道。
“不等天亮?”李蒙問。
“不等。”霍連雲抿了抿幹裂的嘴唇,眼神掙紮得厲害,“總之聽我的就對了,我不會害你們。”
見衆人一時都沒動,霍連雲走到李蒙的面前,注視着他的眼睛,沉聲道:“即便我要害你,也絕不會害你師父。”霍連雲兩手一分,露出自己腰腹纏着的繃帶,“我重視他,遠勝我自己的性命,你大可放心。”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視線在霍連雲尚未痊愈的傷上盤桓片刻,李蒙當機立斷,朝饕餮道:“大師伯,聽二師叔的。”
“那我去叫醒其他人。”
霍連雲豎起一只手掌,阻止道:“這麽多人出城會引起注意,讓他們慢慢跟上來。路上我再詳細告訴你們,沒有時間了,我們必須盡快動身,趕回瑞州。”
一肚子疑問讓李蒙想找個時間單獨和霍連雲談談,但霍連雲只是催着衆人趕路,夜以繼日地騎在馬上,每到一處城鎮,就買馬換馬。雖然霍連雲有辦法弄到驿館的馬,但似乎出于不想驚動任何人,寧肯多花銀子去買馬。
饕餮則對沒有帶走皇帝的賞賜耿耿于懷。
九天趕路,只睡了兩次,一次睡兩個時辰,到瑞州城外時,所有人體能已經到達極限。
天空黑沉沉的,還沒有入夜,就黑得像入亥一般。
“要下雪了,最好快一點。”饕餮道,他勒住馬,翻身下來,并叫李蒙等人也都下馬,城門不能騎馬通過。
不知是否因為天色陰沉,霍連雲的臉色異常難看。
“到這裏了,二師叔,你還不說嗎?我們為什麽這麽着急回來……”埋伏在李蒙心裏的炸彈,終于忍不住爆發出來,“師父是不是有危險……”
只顧往前沖的霍連雲,腳步赫然停下,一個硬邦邦的聲音說:“不是。”
李蒙緊皺眉,只得牽馬跟上,經過城門盤查,便翻身上馬,跟着霍連雲的馬,狠狠數鞭抽得座下馬匹一徑飛奔。
☆、一八〇
才剛拐進十方樓所在的那條街,天空中就飄下雪來,大雪披蓋得李蒙滿臉滿身都是。霍連雲馬術出衆,早已經跑得沒影。
李蒙也不确信他是否已經回來,回頭也不見饕餮和骧賢跟過來,轉念一想,所有人最後都得回十方樓來,也只能回十方樓來。于是李蒙翻身下馬,十方樓大門緊閉,他右眼皮子一直在跳,拍門也忍不住急躁,拍了三下沒人應,索性手腳并用,把門捶得搖搖欲墜震天響。
隐約有個聲音傳來:“來了來了。”
李蒙這才放下手,微微有汗的手掌心貼着腰間冷冰冰的劍鞘,試圖安撫內心的焦灼。
門內現出一張陌生的臉,是個少年人,李蒙沒見過。
“開門。”李蒙把臉一沉,直接一腳踹開左邊門,要不是少年閃得快,恐怕要滾倒在地作馬趴。
大雪飄飛,李蒙吸了吸鼻子,清冷的空氣鑽入肺裏。廊檐下一盞盞白燈籠被大風卷得搖搖晃晃,十方樓的屋舍年紀不小,天色一暗,就顯得有些陰森凄冷,以前李蒙還小的時候,也不知道被吓着過多少次。
“人呢?”李蒙不由得蹙眉,一路走來,半個人影子都沒見到。
哆哆嗦嗦的開門少年提着一盞燈跟在他身後,聞言小聲回道:“都在後院。”
“後院?”李蒙眉峰一跳,“沒事都擠在後院做什麽?”當李蒙回轉身,少年吓了一跳,腳底一滑,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燈籠在地上滾了兩滾,轉瞬即滅。
“說是為護法接風。”
“你們知道我們今日回來?”李蒙自己沒有傳遞過消息,那只能是霍連雲,或者饕餮。霍連雲路上連馬都不讓從驿館換,會冒着風險放信鹞回來?莫非是饕餮?走到這裏,尚且沒有一絲喜慶的氣息,說是慶功宴,卻為什麽在後院?李蒙一想後院那草木森森的潮濕樣,就難以想象是在那裏為他們接風。
“護法回來了嗎?”
少年答:“還沒有。”他目光閃爍,忽然轉了個方向攔在李蒙面前,“要不然等等護法,再一塊進去?我去通報,樓主就等着你們回來開宴呢。”
李蒙屏氣凝神盯着他看了一會,那少年人手指在他自己的衣服下擺上扯個不停,布料被揉得皺巴巴。
“我師父呢?”李蒙問。
“在、在主持宴席。”少年避開李蒙的視線,忽然他領子被提住,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李蒙拽着他的衣襟,把人拖至面前,彼此對視,臉色陰沉地追問:“我再問你一次,樓裏的人呢?”
手指用力摳着李蒙的手,少年試圖憑自己的力量掙脫,然而李蒙的手仿佛鐵石一般堅固,根本紋絲不動,少年感到自己的腳離開地面,忍不住驚慌失措地大叫起來:“護法!”
李蒙下意識向後看去。
“這是怎麽了?李蒙,欺負小兄弟可不成,快把人放了。”饕餮只身一人,他的馬也不在。
“二師叔呢?”李蒙問,他渾身所有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後脖子連着腦勺的一層皮疼痛難遏。要不是自己手發抖,李蒙都沒意識到他在恐懼。胸腹中什麽東西翻騰着,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他自己不小心,有一位他的老朋友,如影随形追在後面。”饕餮邊說邊走過來,從李蒙手裏提過那小子,放在地上。
小子腿一軟,趴倒在地,眼神才一聚焦,趕緊撿起燈籠,躲到饕餮身後。饕餮渾不在意地拍了拍袍袖,将頭上的毛帽子摘下來,朝後一抛,少年人接個正着。
李蒙滿腹狐疑。
迥異于平時的冷清,看門人前後矛盾的話語,霍連雲明明是第一個回來的,卻沒有出現。老朋友又是誰?霍連雲的地盤不在瑞州,怎麽會有什麽老朋友?他們一路都很小心,中途歇腳補給,停留的時間也很短暫。
“骧賢呢?”随着朝後院的方向深入,李蒙愈發覺得不妙。
“和你二師叔在一起。”
發覺李蒙停下腳步,饕餮邊說話邊站住,轉過身來,挂着一臉慈色。
“怎麽了?”
“師伯在路上,已經給樓裏捎了信?”
饕餮笑點頭:“是啊,不然回來再準備,怎麽來得及。美中不足,那些賞賜我們沒有帶回來。不過東西已經在路上,不出三日就會運回來。”
倏然一股風如同怒龍蹿動,自長廊盡頭,飛卷起雪渣而來,騰起的白煙将李蒙和饕餮都掩在其中。
風走了,三人都是滿身的雪,眉毛凝結成霜。
李蒙長睫顫動,手輕輕搭在腰間無妄劍上,不動聲色地說:“那走吧,不好叫三師叔久等。”
饕餮轉過身,李蒙随在他的身邊,這條長廊從他到十方樓,到現在,曾無數次走過。長廊下的燈光十分微弱,那時他還沒有這麽高,現在他的影子比饕餮的更加挺拔瘦長。
“記不記得,你剛來的時候,除了薛豐,誰也不搭理你。”邊走,饕餮邊說。
“薛師兄是個好人。”
“他和你一樣。”
李蒙一愣,聽見饕餮的話還在繼續。
“他也是罪臣之子,剛來十方樓時,這裏的人也不理他。”饕餮的鞋在雪痕上留下一串印,他走路一點聲音也不發出,“這裏的人,多半背負血仇,如果有選擇,誰也不會選擇做一個注定要終身孤獨的殺手。他們是被朝廷抛棄的人,走投無路,只能投身黑暗。”
李蒙的眼睛左右亂看,走到這裏,還沒有看見樓裏其他人。
“師父給了他們安身之所,卻始終沒能給他們立命之地。這也是為什麽,朝廷招安的意思一出,立刻就有人響應。柴老不是愚鈍,而是他低估了你師父。”饕餮轉了個彎,他們走下三級階梯,梅花苦寒的香氣四溢,雪還在下,誰也沒有撐傘。
“我知道你一直,只聽你師父的。但以你的見識,你是刑部尚書的公子,總能想得多一些,遠一些,你覺得,從長遠看,十方樓以後應當走什麽樣的路子?”饕餮停下腳,墜着晶瑩剔透一團白融融雪的梅枝垂在他的肩上,水痕逶迤。
李蒙心思全不在這裏,張嘴“啊”了一聲。
饕餮揣着手,轉過臉:“該給大家一條能走得又穩又長的路。”
“大師伯。”
饕餮回頭。
李蒙暗暗吸了口氣,将無妄劍握在掌中:“去中安比武,是我師父為十方樓做的最後一件事。師伯想要的,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到現在還沒看見。”他咬咬嘴皮,以異常堅定的語氣說:“我只想帶師父離開這裏,別無他求。”
熠熠的一雙眼倒映出漫天白雪,李蒙臉上沒有半點笑意。
“就在前面,你鼻子不是靈嗎?怎麽,沒有嗅出百年女兒紅的味兒?”饕餮來攬李蒙的肩頭,不再多言,帶着他往前走。
當酒肉溫暖甜膩的味兒鑽進李蒙的鼻子,他才略略放心下來。
許是多心了,這就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接風宴。
拐出花園,前方地上鋪滿的暖暖黃光,讓李蒙徹底放心了。月洞門後面,透出的是攢動人頭,吆五喝六勸酒的聲音。
饕餮一進門,所有人爆出一聲歡呼。
後院地上擺着二十餘桌,遍地都是酒壇,一不留神就會被絆倒。赫然幾張熟面孔躍入李蒙眼底,梼杌在,曲臨寒在,安巴拉正給巴拉喂面條,巴拉看見李蒙進來,連忙揮動兩只肉肉的小手。這一下同坐一桌的阿汀和孔孔也看見了李蒙,孔孔立刻滑下板凳,跑到李蒙的面前。
嘈雜人聲、溫暖燈光、酒肉暖香、高高張挂的旗子和紅黃二色燈籠。連日奔馳而來的疲憊與眼前的熱鬧交織出強烈的不真實感。
李蒙手自無妄劍上移開,他用那只手,摸了摸面前抱住他腰的孔孔的頭。
“師侄,你立了大功,這一杯,我替樓裏人敬你。”梼杌對着才入席的李蒙遙遙舉杯。
桌上所有人吃菜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個個盯着李蒙看。
“不能算我的功勞,是師父的意思,我不過是完成他的心願。”李蒙杯子都沒碰一下,他張嘴想問趙洛懿為什麽不在,被梼杌下一句話堵住了嘴。
“不喝,就是不給師叔的面子。”
梼杌平日裏不會這麽說話,想是喝醉了,顴骨通紅,從自己的位子走過來,也一路搖搖晃晃,好不容易走到這張桌前,一手按着桌,一手向李蒙舉杯。
看來不喝是不能擺脫醉鬼了。
李蒙拈起杯。
遠處曲臨寒站起身,朝這邊走來。
阿汀緊張地看着李蒙,急得眼圈通紅地去看安巴拉。
安巴拉若無其事把剩下半根面條用筷子塞進巴拉的嘴裏。
“就一杯。”
李蒙此言一出,梼杌笑了起來,他拿過李蒙的杯子,親手給他斟酒:“就一杯。”
天空中落下的雪,都打在後院上方撐開的布棚上,頻頻發出落雪的聲音。
李蒙端起酒杯,杯中酒液呈黃色,李蒙聞了聞,确實是酒,而且仿佛是藥酒,有枸杞等物。
“你受了點傷,喝這個不傷身。”梼杌則端起自己的酒杯。
李蒙看了看,道:“師叔這個都灑了半杯,得補上。”
杯滿時分,李蒙與梼杌彼此舉杯。
“身體康健。”
“武運昌隆。”梼杌微微一笑,仰脖。
李蒙喉頭一動,伴随着阿汀的哭聲,安巴拉一把捂住她的嘴,安撫地在她背脊上來回地撫,如同在給一只戒備警惕的貓順毛。
“哈哈,不纏着你了,回去看你師父罷,他好像吃了藥就睡下了。”梼杌擠了擠眼睛,腳步虛浮地掉頭回去找別人喝酒。
作者有話要說: 每次打這個〇就想打成蛋。。。
☆、一八一
詭異的是,李蒙離開時,聽見身後有壓抑的哭聲,是阿汀的聲音。他沒太留神,便往趙洛懿那院子走去。
比武那天,他給趙洛懿買了一些上好的雪雲煙絲,以一只銅制的精巧盒子裝着。李蒙探手摸出那只盒子,捏在手上,想着可以給趙洛懿過過幹瘾,不一定讓他抽。
不過将來總有一天,趙洛懿身上的毒會清,那時應該可以抽。現在就讓他問問味兒,好過吸食梼杌給的那些害人東西。戒煙是個過程,他不能把趙洛懿逼得太緊了,到時候憋出病來,豈非得不償失?
李蒙推開門。
撲面而來一股灰塵味。
李蒙手在面前揮了兩揮,一頭紮進屋裏。李蒙覺得有點不對,不确定趙洛懿是否吃了藥睡下,他以極低的聲音喚道:“師父?”
無人應答。
李蒙走到床邊,看見床幔放了下來,心裏松了口氣。
趙洛懿可能正睡着。
他手腳動作放得很輕,生怕吵着趙洛懿,站在床邊先是寬衣,脫去外袍,又拿着盆兒出去打水,把手腳和臉都洗了洗,來不及洗澡,就迫不及待往床上鑽。
“師父……”幔子撈開,現出一張空空如也的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李蒙手摸到床鋪也是冷冰冰的,潮濕死板。至少前一天晚上,不可能有人睡過。李蒙覺得不對勁,剛下地,聽見一聲落鎖。
久違的一個熟人在窗下說:“師弟,師父說夜已深了,師弟連日辛勞,該好好休息休息。”那聲音顯得很害怕,一邊說一邊發抖。
李蒙不禁覺得好笑。
“疏風,別鬧了!”
“師弟,你不要怪我……”緊接着外面傳來釘窗戶的聲音。
李蒙這才覺得有些不妙,站在窗戶下朝外吼道:“你以為幾根木條幾根釘子,能攔得住現在的我嗎?”
外面疏風不說話,以最快的速度往窗戶上釘木條。
李蒙聽見一聲:“快,那邊。”知道外面不只疏風一人。他連忙拔劍,劍鋒砍上窗戶,一瞬間就破出一扇,外面人朝後閃開。
疏風跑來,頂着一張驚慌失措的臉,轉而他臉上的表情出現了奇異的變化,原本的驚恐改換成笑。
李蒙就在疏風蒼白的笑容裏一頭栽倒下去,劍脫手,當啷一聲砸在地上。李蒙試圖運氣,丹田處一陣劇痛,讓他整個身體都蜷縮起來,在地上來回滾動。
“快,把窗戶和門封死,火油呢?”
李蒙渾身都沒有力氣,但眼睛還能睜開,從那條狹窄的眼縫裏,他看着頭上的光明被一點點釘死。他的側臉貼在冷冰冰的地面上,這間屋子是他師父的屋子,屋子裏每一個角落都有趙洛懿生活過的氣息,但是他人不在這裏。
“師父……”虛弱的喚聲從李蒙嘴裏發出,終于他不敵藥力,昏死過去。
“住手。”
正往門上潑火油的手沒有停下,疏風執着地執行他師父的命令,揚起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抓住,這只手不止有力,而且幾乎捏斷疏風的腕骨,讓他忍不住痛叫起來。
饕餮奪過油桶,重重放在地上。
“都住手。”
從饕餮發話始,其餘人都已經停止行動,他們仍然忌憚在十方樓管事多年的饕餮。
“大師伯,是師父讓我這麽做的……”話音未落,疏風臉上挨了個重重的巴掌,把他抽翻在地,血從嘴角流出。
“你們雖然沒有跟着同一個師父,好歹也相互照應過半年之久,同門之誼你都學到哪裏去了?把人放出來。”饕餮是把梼杌灌醉之後,才得以從酒席上脫身,盛怒之下,無形的威勢讓幾個十方樓的小輩不敢多言。
“總算還有個明眼人。”拍掌聲傳出,安巴拉從角落裏走出來。
“家務事,還望客人不要插手。”饕餮略一拱手,示意安巴拉讓開。
安巴拉抱着孩子,銳利地掃了一眼屋內,懶懶道:“你們的家務事我不插手,不過,為了威脅我們不把他下毒的事情說出來,這兩個孩子都吃了點不幹淨的東西。解藥呢?”安巴拉眼角瞥向疏風。
饕餮只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疏風,疏風便低頭掏出一只藥瓶,他搖搖晃晃站起身,抖個不停的手抖出些藥粉在阿汀和孔孔的掌中。
“內服,半個時辰就好。”疏風看着饕餮。
“沒事了,這裏沒有你什麽事。”饕餮的話語已帶了警告。
安巴拉:“自然沒我的事。”便帶着巴拉和兩個小孩離開。
門撞開,一個少年人進去把李蒙背出來,李蒙面如金紙,動彈不得,劍不在手,也沒睜開眼睛。
“你們小心點。”饕餮知道李蒙身上流着趙洛懿的血,而趙洛懿在南湄的那番奇遇他也很清楚,李蒙應當也是百毒不侵的才對,梼杌的斤兩,做師兄的很清楚,怎麽能輕易把李蒙藥倒。
知道饕餮有顧慮,疏風急着讨好他,壓低聲音道:“大師伯,我知道怎麽回事。”
饕餮看了一眼他,揮手道:“你們先退下。”
小輩散去。
饕餮附耳過去,聽見疏風說:“這是孫天陰的藥,是窮奇問毒聖孫天陰要的□□。”看饕餮似乎不信,疏風又道:“本來師父買通了他另一個徒弟,讓曲臨寒在他藥中下毒。曲臨寒那個蠢蛋,被人識破,窮奇便告訴了他,讓他不用着急,他早有自盡的念頭,連藥都備好了。”
“□□?”饕餮眉頭緊鎖:“他為什麽要自尋死路?”
“為了這個徒兒,将來能大有作為,不受約束。窮奇不想他随自己退隐江湖,做個籍籍無名之輩,所以寧願自己去死。”
饕餮留意到,疏風對趙洛懿的稱呼已經變了,想必是梼杌的指使。忍不住搖頭嘆氣:“老三也是,一定要趕盡殺絕才行嗎?”
“師父敬重大師伯,大師伯和師父是一條船上的人。”疏風小聲提醒道。
饕餮沒有說話,疏風的嘴臉讓他心裏浮起一絲厭惡,不過人不是他的徒弟,越疱代俎反而容易讓梼杌厭煩。饕餮嘆了口氣,蹲下身,在李蒙身上摸索搜尋,摸出一個硬邦邦的盒子,打開看,是金箔包着的一卷上好煙絲。他眸色一沉,放回去,手探到李蒙的脖頸處,發覺已經是個死人了,李蒙頸中已經停跳,饕餮不放心地摸了摸李蒙的胸膛,那顆心髒在胸腔中紋絲不動地沉寂着,腕脈也毫無動靜。
“死了。”饕餮頭也沒擡地說,疏風渾身一抖,視線避開李蒙的屍體。
饕餮又仔細摸了一遍,才從李蒙的身上摸出一塊令牌。
是一面黑玉麒麟令,有一個金色的十字,紅線穿着,不過李蒙沒有佩戴,只是揣在懷裏。
“果然。”饕餮站起來,愛不釋手地将那令牌翻來覆去把玩,玉石上還帶着人身上溫潤的體溫。
“這是皇帝賜的?”疏風兩眼放光地湊過去,他試圖去拿,饕餮卻沒讓他的手指碰到那令牌一星半點。
“樓主的令牌,不過那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上面這四個字。無論是幾品官員,見了這個,都得行跪拜之禮,能命令地方官員出派官兵,只有擁有這塊令牌,才是朝廷認可的,十方樓真正的主人。”饕餮微微睨起了眼。
“師伯,師父人呢?怎麽沒和你一起?”疏風往四處看了看,才問。
“老三不勝酒力,已經睡下了。”饕餮臉色不太好看。
疏風隐隐察覺到異樣,向後退了兩步,口中喃喃道:“師父說叫我辦妥這一件事,今夜還有一件大事,卯時叫所有人去前廳。”
饕餮把令牌收好,就在那一刻,出手如同閃電奇襲,根本輪不到疏風來反應。
疏風被點中穴道,渾身僵硬地倒了下去,饕餮把他架起,拖到一邊,讓他能坐好。疏風兩只眼珠還能轉動,難以置信地圓鼓鼓地看着饕餮,只見饕餮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他:“你也該睡了,這麽晚,還在外面游蕩,這不合樓裏的規矩。”
饕餮嘴角一絲和煦的笑,扮演着他從始至終慈眉善目的好大哥形象,袖手向院外走去:“該做一些等待已久的事情了,從小到大沒白疼老三,幫我掃除了最大的障礙。”站在門外,饕餮把方才疏風使喚的幾個人叫來,又叫他們再去找幾個人。
“死人帶出去,給義莊的人,叫他們妥善處理。你們疏風師兄太困,說話間睡着了,帶下去,找間安靜的房間,讓他好好睡一覺。”
衆小輩應聲:“是。”
饕餮走後,地上被接連不斷的大雪覆蓋了大半的屍身方才被人擡起來。
“真沉啊。”
“死人,能不沉嗎?”
“死人為什麽那麽沉?”
“你、你別問了成嗎!我去找一副擔架來擡,等着啊。”
“我也去!”
兩名少年去找擔架,另外三人先将疏風扶去另一間院子睡覺。
擔架來了,五人推來推去,最後以猜拳的方式,輸的兩個分別從頭和腳那邊,把人擡上擔架。
毒發到現在,屍體死相看着極為恐怖,臉上紫黑色交加,甚至分不清哪裏是鼻子哪裏是眼。
“好像是中毒啊,真可憐。”
擔架被擡起。
“你可憐他啊?可憐他待會就讓你留在義莊陪他好了。”一人嘻嘻笑道。
“憑什麽啊!”
“他是個斷袖,可不專找你這種嫩皮臉的白面小生。”
“別胡說!”
五個人,一個人打頭,四個人擡擔架,都不敢多看死狀猙獰的李蒙一眼,迎着雪花,不住哆哆嗦嗦吐白氣地把人擡了出去。
☆、一八二
一個時辰前。
在瑞州城裏縱馬跑了足足半個時辰,霍連雲撥轉馬頭,從馬上躍起,穩穩落在骧賢的馬後。
骧賢“啊”了一聲,不明所以地問:“我們怎麽還沒到?”
“有人跟着我們,不能把他們帶到十方樓去。”
“去十方樓的路,屬下熟得很,還是托侯爺的福。”
霍連雲淬玉一般的話聲剛剛落地,背後響起陳碩的聲音,他沒有騎馬,靠近時連霍連雲也沒發現。
霍連雲無奈地勒住馬,他懷中的骧賢感到霍連雲雙臂微微顫抖,不知道是不是連日趕路,有點握不住缰。
“你還真是陰魂不散啊。”霍連雲咬牙道,從馬上翻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