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一卷結束就要開虐

硬把缰繩套在骧賢的手上,緊緊握了一下。

“不要怪屬下沒有提醒侯爺,您最看重的人,昨日一早已經被送出十方樓。他現在口不能言,腿不能行,活死人一般,不知道在哪個破屋檐底下縮着。您說,身中蠱毒,為了保命将內力悉數散盡,一天要喝三回藥的人,已經有足足兩日沒有吃過一口東西,喝過一口藥,能扛過這場大雪嗎?”

“你想怎麽樣?”霍連雲怒聲問。

“讓他過來。”陳碩看向馬背上的少年。

霍連雲也回頭看了一眼,臉上呈現出一陣激烈的掙紮和猶豫。

“他是我刺傷的,我該負責。”骧賢從馬背上下來,走到霍連雲身旁,“他是朝廷命官,刺傷了他我該受責罰。”

陳碩仿佛聽了什麽笑話,仰起頭,大笑之後,無聲搖了搖頭。

“不是要治你的罪,是一件,人,都會求之不得的好事。”

“陳碩,将來你會下十八層地獄。”霍連雲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

“誰說不是呢?”陳碩輕飄飄地說,他擡起頭,潔白的雪花一片接着一片,映在他的眼睛裏,轉瞬即逝,他伸出手,一片冰晶在他的掌中化成水,讓他的指縫冰冷,“我們的命運,從生下來的一刻,就被決定了。有的人生下來是天子,有的人生下來是乞丐,我們就聽天由命,可是天在哪裏?侯爺,你敢說,你不知道你爹吃的藥有問題?你敢說,禦醫親自到你家為你接生,生下你以後就再也懷不上孩子,你不知道是因為什麽?你敢說,老太君被薛氏傳喚進宮,你心裏沒有過憤怒?”

霍連雲腮幫被緊咬到酸痛,他吃力地眨了眨眼。

“我只效忠于皇上,薛氏算什麽?”

“薛氏當然不算什麽,要不是太君當年為趙家打下的半壁江山,不是她死守國門,輪得到薛氏說話?是,數十年前的霍家是很風光,如今呢?”

霍連雲視線模糊起來,鼻腔中充斥着一股酸痛感,但他沒有說話。

“走狗烹,良弓藏,蔡榮與我是走狗,你霍家可不是。何況,我行事很過分嗎?我怎麽不覺得。江山仍然姓趙,只要善待百姓,安定社稷,誰來坐那把椅子,有什麽不同?”

強抑住淚意,霍連雲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當然知道當初他爹的死怎麽回事,那是一場漫長的“賜死”,他也知道母親為什麽無法再有孕,因為霍氏只有一根獨苗就好了,只有一根獨苗就能被皇帝穩穩攥在手心裏,攥緊一根苗,就攥穩了一個家族。至于祖母,父母的悲劇,都已成為過去,無論死的時候,親者再怎樣痛苦,時光會撫平一切。而他的祖母,還活生生的,被薛太後扣留在宮裏。

霍連雲冷笑道:“不如你來坐好了。”

“我當然不能坐,我要是坐上去,就真的成了佞臣。我怎麽會是佞臣呢?迎接天子回宮,我是最大的功臣,效忠皇室,是我陳碩此生不敢忘的誓言。”陳碩轉向骧賢:“過來,到我身後來。”

骧賢看了霍連雲一眼,霍連雲臉色陰沉,沒有點頭,也沒有阻攔。

骧賢呆呆“哦”了一聲,向陳碩走去。

把人讓到自己身後,陳碩嘴角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這孩子不是比聖上好拿捏多了嗎?你看他多乖順聽話。”

“朝中大臣不會允許你這麽幹,現在軍政大權被薛家人把持,何況,皇室血統,不容混淆,你要怎麽證明,他,”霍連雲犀利的目光掃向骧賢,“是先帝的私生子,而不是你以令諸侯的利器?陳碩,你以為,我真的沒有想過反抗?”

“皇帝信任你,不就是因為,靖陽侯是他腳底下最忠心耿耿的一條狗?這一點,你真是你父親的好兒子。”陳碩語帶嘲諷。

霍連雲臉色難看,怒道:“不要侮辱我的父親。”

“難道真相不是如此?”陳碩輕飄飄地說:“要不是你父親愚忠,怎麽會容忍別人在自己的藥裏下毒,又怎麽會連生孩子這種事,都聽從外人指手畫腳。而你,自己的祖母被人扣押在宮中,你真的相信老太君是因為纏綿病榻,宮中有最好的太醫,所以不能即刻出宮這種說辭?”

緊攥的拳頭貼着霍連雲的腿側發抖,他避開陳碩的視線,嗓音沉痛:“李陵是你的恩師,也是相中你的伯樂,對你有舉薦之恩,此事少為人知。你為了保全自身,不也将恩師的人頭雙手奉上?誰不是身不由己?你也不必把自己摘出來,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铮铮鐵骨。”

“屬下從來沒有想單獨拎出自己。人生苦短,譬如朝露,誰不是使勁渾身解數鑽營,想鑽出個更廣闊的天地,施展抱負。只要把擋路的人掃掉,自然藏不住康莊大道。這條大計,沒有侯爺的支持,屬下可謂舉步維艱。”陳碩看着霍連雲,他朝前走了兩步,看霍連雲沒有攻擊的意思,笑了笑:“眼下已經有一批人站在屬下身後,侯爺只要點點頭,将來你是右相,屬下替趙家管管兵馬,再也不必過提心吊膽的日子,難道不好?”

雪花沾濕霍連雲的衣袍和頭發,一枚雪花粘住他的眼睫,幾乎令他視物不清。

“好。”良久,霍連雲沉沉吐出一個字,他的牙關咬得格格作聲,擡頭看向對面等他答複的陳碩。

“這不就對了。”陳碩欣慰道,上前來,沒受傷的一只手伸出:“聞說侯爺有一把寶劍,是鑄劍大師的心血之作,不知可否讓屬下一觀。”

霍連雲心中冷笑,面上不動聲色,僵硬的手提起劍,朝陳碩遞出:“身外之物,要看就看。”

就在陳碩眼裏心裏都是即将到手的霍連雲的兵器,他對自己的武功極自負,況乎兩人确實一直以來只能戰個平手,誰也不能占誰的便宜,霍連雲交出兵器,就再無威脅。

就在陳碩指尖碰到劍鞘,嘴角那抹笑尚未達到眼底,倏然他臉色一白,難以置信地低下頭。

一把帶血的匕首突出他的胸膛。

“啊——!”拼着最後一口氣,陳碩忽然轉身,朝偷襲他的骧賢胸膛一掌拍去。

風馳電掣的一道劍光劈砍在陳碩頸上,血光飛濺而起,熱淋淋的鮮血将滿地積雪染得通紅。

☆☆☆

“不、不行了,好冷。”領路的少年縮着脖子,手揣在袖子裏,邊走邊不斷抱怨。

“你還冷,你還能揣着手,我們呢?”同伴不服氣道。

“能揣手就不能說冷了啊?”少年哀叫道。

“別說了,又沒用。還有多遠?”另一人問。

“五六裏路……吧。”

“你到底認不認路?”

“城裏當然認得,出城不好說。這麽大的雪,怎麽能怪我,哪兒哪兒看着都差不多。”

少年人說的也是實情。瑞州有一義莊,出城後還有四五裏路,先往東南,再折向西,挨着一個小村子,看守義莊的就是村裏的一個老頭。這個老頭也很古怪,獨眼,據說晚上睡在棺材裏,白天從來沒人看見他出來過。

“他是有病吧?”聞言一個少年抱怨道。

“誰知道呢……”領路的少年再次把衣領扯起來,不過也沒什麽用,風雪依舊往他脖子裏鑽。

“要不然,咱們,找個地方把他埋了算了。”有人提議。

“不、不成吧,讓護法知道,還要不要命了?”

“咱們埋深一點,雪這麽大,到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到時候早就埋踏實了,等雪化已經是數日之後。”

“可以是可以,不過這城裏哪裏找得到地方埋……”

“先出城,找找地方,城牆下不是有幾戶農家嗎?看看他們的地裏有沒有墳包,靠近他們家人的墳地埋,這樣也不會被挖出來,日久年新,再挖出來也辨認不出身份。怎麽樣?”

衆少年一聽有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這麽冷的天,連出來撿死人骨的野狗都沒有。

于是,給城門塞了點錢。十方樓幹的是什麽營生,在瑞州地面上的官兵,無人不知。只是上面都沒話說,樂得官兵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麽夜深送屍體出城也不是頭一回,還有銀子賺,何樂不為?

擔架一搖一晃,雪地裏留下的一串腳印,很快又被大雪掩埋得了無痕跡。

少年們挖了一個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太願意去擡死屍。

“給毒成這樣,會不會傳到你我身上啊……”一人膽怯道。

“怕什麽,又不是沒穿衣服,不要碰到皮膚不就行了。”

“說得輕巧,你去搬。”方才說話的少年被同伴踹了一腳,不服氣地癟癟嘴,“我搬就我搬,我還想早點回去睡覺,你們這些沒用的。”

屍體被他抱起來,費了不小功夫才扔進坑裏,臉朝泥,少年嘿咻嘿咻直起腰:“死人真沉。”

“你的臉……”一個少年哆哆嗦嗦擡起手指他。

“臉怎麽了?”擡手摸了摸臉,摸到一道血痕。

“好像剛才他的手指甲在你臉上刮的。”

頓時那人臉色白得雪亮,撿起雪塊就往傷口上敷。

“他手沒動怎麽會刮到……”

“肯定是他不小心啊!”

“我……我好像看見他剛才動了……會不會是窮奇……窮奇被他師兄趕出十方樓,想必已經死了,會不會是魂兒回來,又看見徒弟被害死……”

“別說了!”雪塊貼着皮膚化出的水,帶着傷口的血順着臉留下,少年咬咬牙:“快點埋了走人,你們埋!我要先走,回去敷藥。你們幾個不許偷懶!”丢下這麽一句,少年火燒眉毛地頂着雪風,往回走。

衆人面面相觑,給屍體身上蓋了層薄土,聽着不知道從樹林裏傳出的什麽不明聲音,一人忍不住叫道:“行了吧,反正下了雪,看不出什麽……”

“不行,等雪化的時候就會被發現。”

“別吵了,快點埋。”

一聲尖銳的吼聲響徹夜空。

“什……什麽……”其中一個少年手抖得沒法捧土。

“像吃肉的,咱們可以收工了!”

不管誰說的這話,這話卻正中紅心,衆少年彼此看了看,馬馬虎虎用腳蹬踹些土下去,看也不想多看一眼毒發身亡的猙獰面孔,彼此排在一起,迫不及待離開埋死人的坑,要是埋得吃死人的動物都發現不了,人自然不可能察覺。要是被動物刨出來吃掉,也正中下懷,總之不被追究就行。

夜晚還很漫長,雪風呼嘯而至,滾過千家萬戶的屋頂,帶起瓦片陣陣作響。

母親哄着孩子入睡,老人摸一摸老伴在床,便再無憂慮。

一條人影映在墳地裏,他蹲下身,人影旁出現一個很小的人影,坐着。

“死得透透的,哎喲,這模樣,真該讓趙洛懿瞧瞧,我不信他還能下得去嘴。”懶懶的腔調,屍體被人從坑裏拖出來。

安巴拉累得一屁股坐地上,厭惡地皺眉在身上擦幹淨手。

樹影裏走出兩個小的,阿汀自覺地走去抱起巴拉,有點搖搖欲墜,卻沒抱怨半句,只是催促道:“你快點!笨死了!白長這麽大的個子。”

“小媳婦,你再說一遍我讓你來背,你不是怪喜歡這個大哥哥嗎?”

“我才不背!”阿汀鼓着眼睛叫道。

安巴拉哼哼兩聲,背起李蒙的屍,朝着南邊而去。

☆、一八三

眼前是漆黑一片,耳朵裏聽不見一點點聲音,連自己的呼吸都感覺不到。但李蒙知道自己醒着,因為不是醒着他怎麽會有感覺呢?只是這感覺絲毫無法讓他感到愉快。

他張了張嘴,在叫:師父。

依然沒有聲音。

李蒙試着又叫了三五聲,耳朵依然罷工。

他想坐下,他坐下了,卻感到身體一直在往下掉,仿佛永遠也不能觸碰到底。

猛然一個念頭蹿進李蒙的腦子:他死了。

李蒙一陣陣心慌,他站起來,大叫着朝前跑,沒有氣流拂過身體,空氣是凝滞不動的,跑了很遠他的身體也一點都不累。

一股真實的難過湧入李蒙的心裏,淚水讓他感受到真實,臉上仿佛真的有液體流過,他伸手摸了摸,熱乎的,有感覺的。

一片開闊的河流出現在李蒙的面前,山崩地裂的巨大水聲無孔不入地鑽進李蒙的耳朵裏。

刺眼的陽光讓李蒙難受地皺起眉,他擡起一只手,遮住眼睛,片刻後他放下手來,看見掌心發光的水漬。

“醒了啊。”

安巴拉站在李蒙面前,以靴尖踹了踹他胳膊,“醒了就起來,賴在地上還想我背你多遠啊,你小子沉得要命。”

一瞬之間,山谷中流動的風,潺潺流動的河水,陽光下發光的綠色葉片,坐在不遠處拍裙子的阿汀,繞着他不停跑圈,不時沖他伸出手又失望放下的孔孔,帶着鋪天蓋地的真實感,讓李蒙渾身一顫。

“怎麽回事,這是哪裏?師父呢?”李蒙坐起身,渾身沒有一處不酸不痛,好像被人重重毆打過。他嘴角抽搐地起身,踉跄了一下才站穩。

“沒了啊。”安巴拉随便地說,戳了戳巴拉肉嘟嘟的下巴,巴拉咯咯地笑。

頓時一股難以呼吸的滞悶攫住李蒙的胸口,他茫然地擡起一只手,捂住胸口,胸腔裏那顆心每一次跳動都讓他覺得難以忍受,只想把它按住,緊緊按住。手碰到一樣硬邦邦的東西,李蒙略蹙眉,滿臉疑惑。

摸出來一只銅色的盒子。

他鼻翼瞬間抽緊,難以遏制鼻腔中的酸楚,眉尖難以控制顫動。李蒙深吸一口氣,把盒子收起來,皺着眉頭,警告道: “正經點。”

“真的沒了。”

李蒙手頓住,誰也沒有想到,他會忽然揮起拳頭,照着安巴拉還帶笑的臉孔揍了過去。

“李大哥!”阿汀霍然起身,跳着腳想下來。

孔孔也不再繞圈跑,吓得小臉發白。

安巴拉猝不及防挨了一拳,卻沒有生氣,他緩緩擡起頭,将沒有挨打的右臉也湊過去。

“這麽生氣?”眉一揚,“還有這邊。”

那股沖動來得快去得也快,怒意頓時消散,李蒙嘴唇繃得緊緊的,臉色陰沉得仿佛能擰出水來,他習慣地去抓自己的劍,才發現他身無長物,除了揣着的那盒煙絲,什麽也沒有帶出來。

誰會給死人的身上帶東西呢?

他看了一眼阿汀:“我要去找我師父,你跟不跟我去?” 回頭看一眼安巴拉,安巴拉臉上被李蒙剛才一拳頭砸得發青,他懶散地坐下,巴拉搖搖晃晃走來,把胖墩墩的身子往他盤起的腿中間擠。

“還是你想和他們一塊?”李蒙問阿汀。

阿汀果斷地跳下石頭:“我跟你一起,青皮臉,你別吓唬他了,這是能開玩笑的事嗎?這麽一大把年紀了。”

“你說誰一把年紀了?”安巴拉不服道。

“還有誰?”阿汀不買賬,孔孔猶豫地看他們,不知道說什麽好,他性子有點腼腆,倒是合适跟着骧賢。

“小媳婦兒我告訴你,沒有我,你的李大哥,別說找人,離開這片林子恐怕都成問題。不信你讓他提氣運功試試?”

“李大哥,他,他剛才把你背過來,摸了你的身,我,我沒留神,他一定是使壞了!”阿汀急得滿臉通紅,攥起拳頭撲到安巴拉身上要揍人,安巴拉輕輕松松架住小姑娘的胳膊,将阿汀牢牢控制在身前。

巴拉興奮得直叫喚,一把抱住阿汀的腿。

“你們倆……”阿汀甩掉巴拉,巴拉就像塊粘人的糖又撲上去。

“幹得漂亮,不愧是我兒子!”安巴拉洋洋得意地說,“李小兄弟,要走你就快走,不走你就跟着大哥,別的你甭管,有我在,誰也動不了你。你身上被我下了個蠱,十個時辰以後,蠱蟲會自行離開。”

“無聊!”這樣的蠱下了不等于白下嗎?李蒙心急如焚,仍然想走,暗中運功,頓時雙膝一軟,掩飾不住渾身前傾一個踉跄,頓時單手撐地才能勉強穩住不摔個狗趴。

“沒騙你!”安巴拉拍了拍手掌,“這麽說吧,我做的這一切,都是聽你師父的吩咐。”

李蒙聞言頓時渾身僵硬地看向安巴拉,齒縫裏擠出一句話。

“什麽意思?”他心裏覺得難以置信,卻也提醒自己,不可盡信安巴拉。

“你師父根本不想你跟着他,早就發愁怎麽擺脫你。人生苦短,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你呢?像個小苦行僧,成天不許他這個不許他那個,他早就膩歪了。不然你以為,為什麽他最近常常來找我喝酒?我就跟他說了。酒入愁腸愁更愁,得尋到根源,徹底解決。”

“你讓他擺脫我?”李蒙嚴寒冰霜。

安巴拉一手捏了捏脖子,“哎喲,好怕。反正這十個時辰裏,你想把我怎麽樣辦不到,我卻能随便把你怎麽樣。男人的味兒,我還沒嘗過,嘗嘗鮮也不錯。”

“臭不要臉的,你嘴裏不幹不淨胡說什麽!早晚爛了你的嘴!”阿汀叫道,低頭對着安巴拉的手背狠狠就是一口。

安巴拉一皺眉,終于放開阿汀,一把将人推了出去。阿汀連連後退幾步,才勉強站住。

“你這丫頭,屬狗的啊!”安巴拉甩了甩手,手背上赫然一圈血印,血汪在裏面,雖沒流出,看着也疼,安巴拉沒工夫同阿汀廢話,朝李蒙道,“你師父還算有情有義,他防着你要死要活要人命,所以,留下一封手書給你,算有個交代。你要不要看?”只見安巴拉掏出一個信封來,封面上沒字,也沒有上火漆封口。如果裏頭真是趙洛懿留的信,那他對安巴拉便是十足信任。

李蒙從未見過趙洛懿毫無保留地信別人,頓時心裏說不出的郁結。他直起身,神情木然,盯着那封信看了很久。

“他說什麽了?”

“你自己看呀。”安巴拉眉毛一揚。

李蒙心中覺得好笑,有什麽事,是趙洛懿無法同他坦言的?還是說,自從拿走趙洛懿的煙槍,他便對自己失去信任了?當時趙洛懿的暴怒李蒙還清清楚楚記得,兩人之間從未冷戰過,也體驗了一把。

那幾日李蒙是真的難過,趙洛懿為人心思深,平日裏已讓人費解他在想什麽。李蒙挨了那一巴掌,不是憤怒,而是傷心。至少李蒙以為,為了兩廂厮守的日子長一些,趙洛懿也會珍重身體。

然而,離開十方樓前那些日子還歷歷在目,因為那一陣太特別。從李蒙被趙洛懿帶走的第一天,他見到的,就是一個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态度漠然,居高臨下的殺手。但那些日子裏,趙洛懿卻只能聽他的,吃藥喂飯都被人一手包辦,連什麽時候睡下去,什麽時候醒過來,他自己都難以控制。

李蒙沒有體會過那種無法控制自己身體的感覺。怪不得趙洛懿總是一副懶洋洋輕飄飄的樣子,他過午才起,入夜就睡,兩人到了床上,該辦事就辦事毫不含糊。早該想到,那樣的平靜背後,隐藏的正是反常。

一絲冷漠閃現過李蒙的眼睛,他一言不發,背過身就走,朝着樹林走。

安巴拉不遠不近地跟着。

阿汀跟着李蒙,孔孔跟着阿汀,兩個小人兒也飛快地邁着步。

李蒙現在動不了內力,無法甩掉安巴拉,況且,是他将阿汀從遙遠的西戎帶來,他也無法丢下阿汀。看見李蒙停下腳步,剛轉身,安巴拉便道:“我可不是跟着你,這裏只有一條路。”

李蒙臉色鐵青,只得一步一步往前走,不去理會安巴拉,但每當他停下來等阿汀跟上時,安巴拉早已輕輕松松走到前面去。

黃昏。

李蒙出錢,找了間客店住下。本不想管安巴拉,但那人死皮賴臉唉聲嘆氣,倚在人家店裏櫃臺前,嘆道:“都說出門靠朋友,別人是好運,遇上的是好人。我運氣就差咯,走到半路,朋友也不見了,錢袋也被人偷了,遇上的全是白眼狼。我自己無所謂,可還帶着個孩子。”

孩子可憐巴巴地把凍得發紅的臉貼在安巴拉脖子上。

這套戲十足,安巴拉又有意無意拿眼掃李蒙。

弄得掌櫃的也以懷疑的眼神看李蒙,越看臉色越嚴肅,正要趁這機會,教訓教訓不懂事的年輕人。

“再開一間上房。”

“嘿嘿,聽見沒有?這是我兄弟……”

把安巴拉喋喋不休的聲音丢在樓下,李蒙牽着阿汀上樓去,孔孔也亦步亦趨跟着。三個人分開住,安巴拉和巴拉一塊兒。

睡之前李蒙去阿汀那裏嗎,叮囑她第二天卯時就起。

“安巴拉自由散漫,不會起那麽早,明天我們先走,你待會告訴孔孔一聲。”李蒙身體仍覺得不适,從醒來之後,心口一直憋着想吐的勁,偏偏吐不出,憋得一張臉毫無血色,看着很虛弱。

阿汀點點頭,捧着茶杯,猶豫地說:“那個人,也不是壞人,他救了我們所有人。也許他說的……”阿汀小心翼翼地看了李蒙一眼,見他神情依然淡淡,沒有過激反應,這才繼續說下去:“有可能,是真的。你們走後,你師父同他确實走得很近。”

李蒙眼珠輕動了動。

片刻後,他蒼白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話來:“那天在酒席上,我喝的酒有問題,對嗎?”

阿汀心虛地點點頭,避開了視線。

“我和孔孔不知道什麽時候中了毒,食宿都在十方樓,誰也沒有料到,那個趙大哥的師兄會給我們兩個小孩子下毒。”

聯想到那日在酒席上,他急着見趙洛懿,只想趕緊打發了梼杌了事。兩個孩子,尤其是阿汀還叫了他一聲,被安巴拉及時打斷,來龍去脈已然一清二楚。

“梼杌給你們兩個小孩下毒,以此要挾你們,不要透露口風,也不要阻止他做事。”李蒙遍體生寒,他本來不想問了,畢竟一切已經顯而易見,趙洛懿不在十方樓,多半就是被梼杌趕走的,他現在吃藥,身子弱,随時可能倒在路邊,發生任何事都有可能,喪命是最容易想到的。

“李大哥,你師父被他師兄送走時我們都不知道,知道的時候,也不曉得要上哪裏去找人。而且我和孔孔都中了毒,我們不敢輕舉妄動,也不敢離開十方樓。”阿汀急得快哭出來,想為自己辯解,卻又心虛。她怎麽能說,真的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她還是害怕,那嗓音裏俨然已經帶了哭腔,“我差一點就警告你了……”

“你沒錯。”不是出于善心安慰阿汀,而是李蒙這會子頭腦清醒了不少。這群人雖是朋友,但論到底,和趙洛懿非親非故。他笑了笑,那神情有一絲恍惚,說話仿佛夢呓般輕飄,“我師父一生運氣不佳,他娘騙他幫她解脫,讓他背負一生殺母之名;他父親不要他;他兄弟利用他;太師父生前有無數次機會将樓主之位當着衆人的面傳給他,卻非要留下遺囑。”李蒙眉峰抽搐了一下,“你們對他已算得上仁至義盡。你不要怕,我不會遷怒你。我把你帶到大秦這片陌生土地上來,也欠缺審慎。等遇到合适的人家,我會把你托付給他們,不用跟着我。”

“李大哥!”阿汀急得站了起來。

李蒙卻無動于衷,他仿佛一尊泥塑木雕,身體在這裏,心不知道在哪裏,嘴唇猶自在動:“總之,你一個女兒家,跟着一個年輕男子總是不妥,我也不好帶着你。”

“你帶着我,我可以幫忙啊,我可以幫你找你師父,你餓的時候我可以幫你跑腿買東西,我會做很多事,我還會說西戎話……”阿汀急得語無倫次,滿頭冒汗,聲音也不自覺大了起來。

門外傳來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你想做人家童養媳,別人還不樂意呢,我說,小姑娘,你還是跟着我的好。我是年紀大了點,可正因為年紀大了,缺個人貼身服侍,幫我跑跑腿買東西吃啦,說不定還可以去你的故鄉游玩,屆時你熟悉當地人,可以為我帶路,幫我的巴拉物色個西戎姑娘做他的繼母,巴拉,你說是不是?”

李蒙忍無可忍地打開門,冷道:“安巴拉,不管是不是我師父交代了你什麽。你最好在我能動武之前離開。”

“喲,什麽意思?這麽快翻臉不認人?想揍你的救命恩人?”安巴拉誇張地叫道,一癟嘴,擺出一臉無奈:“反正也不是沒被你揍,你醒來就給了我一拳。看我這張帥臉,現在還發青,摸上去還很疼。可惜我背你那麽遠,把你從死人坑裏挖出來,放蠱蟲給你清餘毒。”

“我身上流着百毒不侵的血,安巴拉,你撒謊的本事就這麽點?”

“是百毒不侵的血,可你知道那酒中下的藥,是哪兒來的嗎?”

“這世上除了毒聖孫天陰,沒有人可以毒死我。”話剛出口,李蒙瞳孔急劇一縮,難以置信道:“孫天陰,他給了師父很多藥,都是一日三次吃。”只要一個例外。陡然一個真相打得李蒙措手不及。

“看來你已經想明白了,現在知道誰才是真正對你好還不算晚。”安巴拉鸠占鵲巢地坐到李蒙床上,巴拉被他用布兜固定在身前,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拍巴拉的背,哄他睡覺。

“明告訴你,你師父還活着,只是不想見你。至于為什麽,我沒興趣知道,就沒問我,你自己想想怎麽惹了他,平日你管他那麽緊,雖然梼杌讓他走,你不想想,為什麽曲臨寒留了下來。”

李蒙的臉色難看至極,越少人知道趙洛懿的去向,他就越不可能找他回來,為了不讓自己找到,他師父寧願拖着虛弱病體流落天涯,也不肯帶一個人在身邊照看。

“我唯一犯難的是,掙錢吧,我懶得動。帶個孩子太費勁了,你是沒當過爹。”

“你也不是巴拉的爹。”李蒙道。

“是是,你沒說錯,那他就是個孤兒了,等他長大了,你就這麽告訴他也成,我沒問題。”

李蒙想趕安巴拉出去,可方才安巴拉說的那句話,卻實實在在扯動了他渾身每一根神經。

他不想看趙洛懿的手書,是想留一絲希望,畢竟在那樣的時刻,他心裏很不鎮定,怕自己脾氣上來做出将來後悔的事。現在安巴拉說他知道趙洛懿還活着,李蒙隐隐覺得,他也知道趙洛懿去了哪裏,只是怕不會輕易告訴自己。

于是李蒙冷着臉,正中安巴拉下懷地許諾:“我可以給你提供食宿,朝廷有不少賞賜,我存到錢莊了,從前我師父的錢不能動,一動便會被人發現。”

“看來你還不算太笨。”

“我原本想和他去很多地方,找個地方安穩過日子,不能讓他過得太差,我早有準備,我也不必全告訴你。”

“這個不歸我管,有飯吃有衣穿,我這人不貪心,我們家巴拉也不能學得貪心,我得給他做榜樣。”

“那你帶我去找他。”李蒙知道和安巴拉談越多越詳細的條件越好,但還是忍不住直入主題。

“他知道我這個人耳根子軟,又缺錢,缺錢的人最不可靠,當然不會告訴我他去哪裏。不過,這封手書裏,有些蛛絲馬跡。”安巴拉再次拿出手書,對李蒙挑眉:“真不看?”

斟酌良久,李蒙還是伸出了手。

☆、一八四

這一找,就從元宵後找到次年夏天,每一處逗留一月有餘,才能确認趙洛懿究竟在與不在。

安巴拉常常開李蒙玩笑:“這要找不着怎麽辦?你還能找他一輩子?”

起初李蒙總不愛搭理他。

“你這性子,倒是一天比一天悶,像是你師父的弟子。”

巴拉長大了一圈,小孩子長起來很快,常搖搖晃晃向李蒙伸出手。只有在這個時候,李蒙的緊繃繃的嘴角才會緩和一些。

巴拉喜歡騎馬馬,李蒙把他背起來,他就呵呵直樂,叫李蒙“叔叔”。

“你是個便宜侄兒,咱倆現在吃住都靠他。”安巴拉朝李蒙的方向努嘴,正是黃昏,碎金遍地,籠罩住水鄉永陰。

橋下的馄饨攤子映入李蒙的眼底,他站在橋上,背脊筆直,想起大半年前中毒,他也是遍尋趙洛懿不得。人頭攢動着向橋下湧去。

李蒙要了碗馄饨,安巴拉大大方方帶着巴拉自便,要了三碗。

熱氣襲上李蒙的頭臉,他整個人僵住,深深吸了一口那勾人口水的香味。一時間仿佛是煙氣化作一只扯不斷的手,緊緊揪住他的心。

李蒙吸了吸鼻子,馄饨皮入口即化。

永陰永遠是這麽吵鬧,這麽充滿煙火氣,滿街都是人,不因夜晚的來臨改變分毫。

收工回家的人,左手一包油紙雞,右手才在街角酒肆沽回的一小壇佳釀或濁酒,美貌的女子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倚在門前,等待夫郎歸家。

吃完馄饨,就在河邊一間三層高的酒樓住下,二樓包廂中,阒寂無聲。樓下、廊上、兩側屋檐斜斜伸出,掩映的街道上,卻人聲嘈雜。紅男綠女,滿街都是流動的熱鬧。

李蒙喝了幾盞酒,就脫了靴,歪在榻上。

這時候誰也不會來打擾他。

屏風一遮,安巴拉收起笑嘻嘻的臉,輕不可聞地靠到對着河面開的窗戶,夜風帶來的濕氣撫上他的臉,他的濃眉微微顫動着抖開。

巴拉猛然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糊了他一下巴口水。

安巴拉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