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玉簪
漯河遠郊外,枯藤林裏霧氣彌漫,此地荒僻,沒有半點人煙,偏偏裴堯風帶着江槐安等人在山林裏喬裝隐藏了半個多月時間。
山林中有幾座廢宅,大抵是前朝留下的,已成廢墟,殘存的屋基連個房頂都沒有,裴堯風便讓人就地取材,大致修繕了一下,幾百人每日靠着河水和野味,在林子裏藏了将近二十天。
此時,夜幕低垂,勉強足以遮風擋雨的老宅院裏燃着一堆篝火,盛玉兒已經八天沒有吃好,但此時肉在手裏,卻顧不上吃了。
她偷偷看一眼裴堯風,想起自己上次見他還是給他送香囊的時候,而且還被對方拒絕了,如今再次見面,不由坐立難安。
她此時衣裙有些髒亂,臉上也有灰土,估計比那天在裴府外的樣子更為狼狽。
旁邊的席年問:“裴将軍,你不是已經帶兵回龍城了嗎?”
火光映着裴堯風清峻的側臉,他微微垂睫,道:“事出有因。”
席年聽罷,別有意味地看了一眼盛玉兒,道:“三公主得罪了二殿下,如今二殿下還在派人追查她的下落。”
他不說細節,只說“得罪”,裴堯風略一擡眼,不做追問,只道:“看來二殿下如今行事已毫無顧忌了。”
幾人沉默不應,像是在集體打啞謎。
盛玉兒啃了一小口兔腿肉,連腥味都顧不上嫌棄,囫囵吞了下去。她本來還想問裴堯風為什麽藏在這兒,但現在看來,就算問了他也不會說。
江槐安道:“所以你現在是想帶着三公主去衡陽?”
席年:“正是。”
江槐安:“可沈将軍和二公主并不在衡陽,去了福城之後就沒有音訊了。”
席年目光微沉,思索道:“可殿下并沒有收到沈将軍南下的消息。”
裴堯風道:“自他去了福城之後,與我們的聯系也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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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年心中一頓。
“倘若……二殿下的野心已經顯露,三殿下不可能不會通知沈将軍,而如今沈将軍只顧着與南蠻周旋,也不回信,說明他對汴京城如今的局勢一無所知。”江槐安緩緩說道。
席年垂下的五指微曲,漸漸緊握,道:“有人攔截了沈将軍和汴京來往的信件。”
裴堯風聽罷,想起初出汴京時收到的那封密信,倘若沒有那封信,他現在人在龍城,恐怕也對盛子烨集兵之事一無所知。
“宮中傳來消息,下個月十五,陛下與皇後娘娘要去廣濟寺祈福,恐怕到時候會有一場動亂。護林軍認令不認人,倘若陛下遭遇不測,二殿下得了龍令,屆時,被打為造反派的,就是我們這些人,而護林軍則會助他鏟除異己。”
裴堯風靜靜說罷,火堆裏的柴禾燃盡了一截,微微一翹,發出啪嗒一聲輕響。
良久,席年道:“看來三公主不必去衡陽了。”
盛玉兒錯愕地看着他,只聽席年又道:“公主留在裴将軍這兒,屬下獨自去一趟福城。”
看來他是打算自己去報信。裴堯風固然在此,但在此的裴家軍人數遠遠不夠,如今只要聯系上沈青行,在下個月十五之前集黑袍軍回汴京,就還有阻止盛子烨的可能。
席年說走就走,盛玉兒愣了半晌,起身追過去,驚道:“你現在就要走啊?”
席年翻身上了馬背,回道:“事态緊急,刻不容緩,還請公主留步。”
盛玉兒趁他轉身的功夫,拉了把缰繩,席年眼疾手快,迅速拽緊繩子讓馬停下,一雙冰冷視線略過她的臉。
“三公主又想幹什麽?”
這一路天天嚷嚷着不去衡陽,不見盛思甜,還每天說他欺負她,不給她肉吃,胡攪蠻纏了一路,要不是因為盛澤寧的命令,他早就不想管她了。
盛玉兒意外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後知後覺地收了回來,道:“那你路上小心啊。”
席年微微一愣,沉着臉一言未發,扭頭勒馬離去。
————
兩天後,沈青行收到密報,朵格耶已經帶人進入舂陵山地界,預計今夜便會抵達一線天。
臨行前沈青行去找了趟盛思甜,進門時,手裏抱着一摞畫冊。
盛思甜正在房裏看書,見眼前突然多了一堆連環畫本兒,愕然擡頭。
沈青行臉色微冷,不大自在地理了理衣領:“我讓人重新買的,比老板娘的那些好看得多。”
盛思甜彎了彎嘴角,正想随手抽一本最下邊兒的,沈青行卻忽然抓住她的手,道:“從上往下看。”
盛思甜不解:“為什麽?”
沈青行揚了揚眉毛,道:“沒有為什麽。你慢慢看,看完我就回來了。”
他收回手,漫不經心地說了句走了,可轉身沒走幾步,又回頭道:“我留了一隊人馬駐守在此,你記住千萬別亂跑。”
盛思甜點了點頭。
沈青行盯着她,似乎在等着什麽,見盛思甜歪頭疑惑,微一垂睫,轉身無言離去。
等人走後,盛思甜從堆疊的畫冊中随手取了一本,打開後表情一皺,又翻了翻別的,好家夥,山海經淮南子就不計了,居然還有兵法和武術。
他是指望她練就金剛不壞之身,好幫他辦了那個朵什麽嗎?
盛思甜索然無味地咂咂嘴,翻出山海經的畫本兒看了一會兒,忽然想到沈青行剛剛怪異的反應。
從上往下看,為什麽?
這些畫冊又不是連貫的。
她想了想,擡手從底下抽出幾本,卻見封面上畫着一只小人,那人物畫法是模仿她的卡通簡筆畫,長長的頭發,大大的眼睛,桃花瓣一樣的衣裙,赫然是她本人。
盛思甜心念微動,打開一看,裏面畫着她和沈青行之間發生的各種小事,譬如剛出汴京時就吵架,譬如過年的時候放燈,畫上的她總是笑着的,而沈青行總是在生氣。
盛思甜不覺一笑,随後忽然想起剛剛沈青行臨走前猶豫的神情,像是在等着什麽。
他在等什麽?
不知為何,盛思甜心神微亂,突然有點後悔,至少剛剛,她應該對他說一句一路小心之類的。
但她什麽也沒說。
她合上畫冊,起身提着裙擺出了房門,追到客棧門口,守門的黑袍軍伸手攔下她。
“二公主,外面危險,請您回去。”
他們都是沈青行特意留下來保護她的,盛思甜也不願讓人為難,只問:“将軍走了多久了?”
那人一頓,道:“回二公主,已經半個時辰了。”
半個時辰,依他們騎馬行兵的速度,恐怕都已經走出老遠了。
盛思甜想罷,目光漸漸黯淡,沖守衛抱歉地笑了笑,轉身回去了。
接下來的一兩天裏,盛思甜莫名覺得時間過得有些慢。
她坐在房間裏發呆的時候,看到書桌上的一堆畫冊,想起沈青行對她說的——這些畫看完了他就回來了。
天氣寒冷,她便把畫全抱到了床上,一冊一冊地看,一頁一頁地翻,雖然內容沒認真看,但也這麽度過了兩天時間。
但兩天後,等回來的卻不是沈青行,而是滿身血漬的張遙林。
張遙林回來取藥和繃帶,但他似乎并不知道什麽藥對症什麽傷,幾乎把客棧裏的藥罐子全都抱了出來,裝了足足兩大包。
盛思甜覺得事情有些不對,拉住他問:“誰受傷了?”
張遙林看了看她,幹燥泛白的嘴唇翕動片刻,垂下眼繼續收拾藥,回答道:“幾個弟兄,就是一點皮外傷而已。”
盛思甜:“皮外傷需要帶這麽多種藥嗎?”
他不是不懂藥,也慣會處理傷口,而且行軍的時候肯定會備藥。但是眼下他卻像是急着要把所有的藥都拿去試試,若是事情不棘手,他怎麽會有這種病急亂投醫的反應?
張遙林低着頭不答,他平時大大咧咧愛開玩笑,也很好相處,很少見他這樣凝重的表情。
盛思甜愈發覺得不對勁,還想追問,張遙林卻挎着包袱起身,道:“二公主,人命關天,別問了。”
說罷,便扭頭奪門而去。
盛思甜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怔愣半晌,下意識地捏緊了十指,眼皮始終跳個不停。
這時,籬落拿着另一個包袱趕來,得知張遙林已經走了,頓時急得跺腳:“哎呀,他怎麽把繃帶給忘了!”
她抱着包袱一面往外走,一面道:“公主,奴婢現在就給他送過去,您可千萬別亂跑啊!”
盛思甜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想到自己什麽也做不了,最終懊惱地嘆了口氣,扶着圓桌坐下,眉間的擔憂揮之不去。
入夜,一線天依舊戰局僵持,黑袍軍駐守在石縫洞口,外面道路上的屍體還未清理,其中有黑袍軍的弟兄,也有九真巫族的人。
屍身腐爛的氣味和血腥味交融,在這逼仄的峽谷之間萦繞不散,令人作嘔。
聽得一陣馬蹄,哨兵回報,說是張大人帶藥回來了。
洞中燃起的火堆旁鋪了一堆幹草,沈青行被人攙扶起身,坐在草堆上,倚靠着冰冷的石壁,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将軍,藥來了!”
石縫低矮,張遙林抱着兩大包藥材和一包繃帶,最後幾步幾乎是哭着爬過去的,到了沈青行身旁便開始亂翻,一邊翻一邊焦急地說:“解毒的……哪一個是解毒的……”
沈青行眉間微現一絲煩躁,身上看似沒什麽外傷,說話時卻氣若游絲:“一個大男人,哭什麽……”
張遙林手指微頓,痛定思痛,七尺男兒竟聲音顫抖:“是屬下沒用,害了您……”
說罷,又繼續埋頭瘋狂找藥。
當時他若再多一個心眼,不輕敵,将那巫族女人一擊斃命,也不會遭到暗算,而沈青行也不必為了救他,中了朵格耶的毒。
毒傷在沈青行右手手臂上,是持刀的手,如今傷口周圍卻一片烏紫,整個手臂已經毫無知覺。
沈青行不說那毒疼起來如何鑽心,但滿頭大汗足以說明。他從不喊疼,自幼時被老将軍嚴訓時便是如此。
張遙林就着火光看那傷口,不知是什麽東西所傷,掉了食指大點兒皮肉,但周遭血管發紫,隐隐可見如針的細蟲在皮膚下游走。
其他的軍醫看了,都斷定是朵格耶的毒蟲蠱,但是怎麽治,沒人知道。
張遙林只好先翻出一瓶解毒效果最好的藥粉敷上,又将沈青行上臂緊纏,暫緩毒性蔓延。
沈青行氣若游絲,低低地問:“二公主問我什麽了嗎?”
張遙林道:“沒有,将軍放心,屬下對您的傷只字未提。”
沈青行聽罷,垂了垂睫,未語。
因心中有愧,張遙林臉色慘白,看上去比沈青行還要痛苦,去翻繃帶的時候,手上動作太大,帶出來一個木盒子。
木盒子啪嗒一聲掉地,張遙林沒功夫管,沈青行卻見那盒蓋摔開,露出兩只未削過的炭筆,和一只碧玉簪子。
一瞬間,他眉心微展,腦中赫然想起穆寒和盛思甜對他說過的話。
“放心,我可不會做奪人所好之事。”
“昨天我是去和穆公子談生意的,你可別瞎想,最基本的道德良知我還是有的。”
沈青行思緒一亂。
既然只是談生意,又為何要送簪子?
她到底是怎麽認識穆寒的?
接着,他腦中又忽然回想起盛思甜那日說的話。
“你們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為什麽我們女人就不能有三君四郎?”
若是別的女子,也許真的只是在開玩笑。可他都快忘了,她是長福殿下。
她對他的态度不算差,相反似乎并不排斥和他接觸,但對別人也一樣。她對他的好永遠只流于表面,就像上次他在福城桂陽嶺七天七夜沒有消息,她一句話也不過問。
就像今天一樣……
也對,只怪他真的忘了,她是大越的二公主,一個多情又不可一世的女子。
她又怎會甘心一輩子只囿于他一人身邊?
頃刻間,沈青行像是想通了許多事情,只覺心脈大亂,喉間腥甜上湧,猛地低頭吐出一大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