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賭一把
鬼市過去并非是鬼市,乃是大越和北遼交好時開通的榷場,得關引者方可入市做生意,貨真價實,亦是真金白銀的正規交易市場。
後來二國關系破裂,北境多戰,久而久之,此地的管轄越來越松散,魚龍混雜,什麽貨色都有,逐漸失去了朝廷的控制,變成了如今□□混跡的地界,牛鬼蛇神都有,所以又稱鬼市。
那老婆婆是溫家的門戶,古玩店內有暗門,直通溫如意的“活城”地宮,而且看樣子這種門店應該不止一家,哪扇門通到哪家店,可能只看溫如意怎麽操縱地宮的心情。
後半夜,天空如墨,殘缺的月亮隐匿在缥缈的黑色雲霧裏,沒有半顆星子閃爍。
子時過後,是鬼市最熱鬧的時間段,牌樓兩旁一串赤紅色燈籠,亮光的顏色是讓人看着不大舒服的紅。街市上人聲鼎沸,人群不算擁擠,因為人與人之間總會自覺地隔開一段距離,在這裏,多的是三教九流,稍不留神就可能招來麻煩。
而盛思甜在這裏更加顯得格格不入。一路上被那些人盯久了,不禁心裏發毛,小跑着追上裴堯風的步伐。
走了一段後,紅葉從一家賭坊門口出來,攔住了二人去路。
“我家城主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二位請。”
盛思甜擡頭看時,那牌匾上三個字:逍遙坊。
她小聲問裴堯風:“你和溫姑娘就是在這兒認識的嗎?”
裴堯風不太記路,盯着逍遙坊的大門想了許久,不過兩三年前的記憶實在模糊,他最終也只是不大确定地搖了搖頭。
二人進門後,原本喧嚣浮躁的賭場瞬時安靜了下來。
紅葉關上大門,眼前服裝各異、目光不善的各色人等,緩緩為他們讓出一條路,有的肆無忌憚地盤坐在賭桌之上,懷中抱着紗衣半透的女人,有的倚靠着柱子,還有的坐在二樓的樓梯上,透過木欄直勾勾地盯着他們。
盛思甜從未有過如此讓人心頭發麻的驚悚感,下意識往裴堯風身旁湊近了一些。
路的盡頭是一方賭桌,紅綢子從房梁上高高懸下來,随窗口溜進的氣流微微浮動,讓整個賭坊多了幾分旖旎之色。
溫如意一只手背在身後,另一手依舊微擡,見到裴堯風時,略顯銳利的目光裏顯露幾分複雜,稍縱即逝。
Advertisement
她瘦勁的身軀筆直矗立,立在賭桌正北,皮笑肉不笑地朝二人道:
“別來無恙。”
未指名道姓,盛思甜卻也聽出她是在和裴堯風打招呼。
裴堯風停下腳步,平靜的目光直視着溫如意的眼睛,似乎在等她說什麽。
溫如意卻遲遲沒有開口。
二人就這麽僵持着,賭徒們也就在旁邊兒這麽看着,逍遙坊的大門隔絕了外界的喧鬧,寂靜得落針可聞。
盛思甜此刻心悸萬分,小腿忍不住哆嗦。她下意識伸手,輕扯了一下裴堯風的袖子。
這個動作毫無預兆地落在了溫如意眼中。
她美眸一沉,冰刃一樣的眼神直逼二人,随即抓起桌上的骰蠱,将整齊擺放的三枚骰子刮了進去,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末了,擡眼盯着裴堯風。
“賭一把。”
裴堯風淡淡瞧了眼她手中的骰蠱,道:“賭什麽?”
溫如意微扯嘴角,卻不是在笑,勢在必得的眼神中透露毫不遮掩的輕蔑。
“若我輸了,你我之間的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但如果你輸了,”她纖長的睫毛微微一擡,略顯淩厲的目光落到盛思甜的臉上,“我要她當衆脫下鞋襪。”
盛思甜:“?”
古代女子的腳确實不能随意給他人看,除了自家夫君。不過盛思甜是個現代人,倒不覺得這有什麽,只是她想不通為什麽溫如意會想出這檔子事來?
幾聲嬌笑傳來,周遭的賭徒們聽到溫如意的話後,雖未大聲說話,但氣氛頓時歡騰起來,貪婪的目光齊刷刷地盯着盛思甜。
盛思甜被幾十個男人□□裸的目光這般看着,心裏發怵,突然覺得露個腳也不行了。更遑論她是堂堂的二公主,怎麽能受此等羞辱?
裴堯風:“換一個要求。”
但溫如意是個軟硬不吃的女人,而且他越是不願意,她就越要堅持。
“沒得談。”
她輕飄飄地說罷,見裴堯風轉身欲走,不緊不慢地道:“如果你不跟我賭,你和她,就別想離開這兒。”
話落間,四周看似是在湊熱鬧的賭徒們目光陰鸷,初聞骨頭關節活動的咯咯作響之聲,而細看之下,有人把玩着匕首,有人的桌子底下藏了兵刃。
敢情這是進了賊窩。
裴堯風就是再厲害,此時也是孤軍一人,還拖着一個不會武功的盛思甜,倘若真要硬闖出去,恐怕出得了這門,也出不了這街。
盛思甜害怕地縮了縮肩,自我安慰了片刻,鼓起勇氣對裴堯風道:“就按她說的來吧。”
裴堯風沉悶的臉上隐現一絲詫異,側眸盯了她一眼。
“我不擅賭。”
而且這是溫如意的地盤。換句話說,他根本沒有半點贏面。
盛思甜聽罷,沉沉地呼了一口氣,轉頭道:“那賭完之後呢,溫姑娘不會再為難我們了吧?”
溫如意坐在交把木椅上陰恻恻地瞧着她,回道:“這鬼市又不是我溫家的地盤兒,賭完之後,随你們去哪兒。”
盛思甜:“好,我們跟你賭。”
“殿下,三思。”
裴堯風輕輕一拉她細細的胳膊,沉聲勸道。
盛思甜望着他,笑了笑,“無妨,裴将軍盡力就好。”
裴堯風半晌無言,好看的眉眼間浮現幾分困惑和猶豫,眉頭微緊,像一個小小的結。
溫如意是賭場老手,而裴堯風只是因為兩年多以前為了調查案子,才現學了幾日的賭博之術,他硬着頭皮坐下,本該與對方較量三局,但頭兩局就已經敗下陣來。
溫如意乜了眼蠱中的骰子,勾唇一笑:“看來不用再繼續了。”
裴堯風雙唇緊抿,沉吟不語。
他旁邊的盛思甜雙指絞着衣角,只是看着桌上的骰子,也未遺憾地表示什麽。
畢竟,她也确實沒抱太大的希望。
适時,聽得那頭溫如意一聲提醒,周圍的賭徒瞬間全部應和起來,盯着盛思甜的身子,像一幫久未食肉糜的餓狼,聲音由低到高,由稀疏轉密集。
“脫……”
“脫……”
“脫!”
盛思甜越聽越心悸,仿佛身處滿是野獸的牢籠,驚恐地看着四周表情猙獰的男人。那些不加掩飾的肮髒欲望,像一張越織越大的蛛網,企圖将她圍困囚禁。
她捏緊自己的衣襟,孤立無援地站了半晌,咬咬牙,正準備願賭服輸,旁邊的裴堯風突然站了起來。
他一伸長臂摟住盛思甜的腰,毫不費力地将她抱到了身前的賭桌上,将人圈在結實的臂彎之間,欺身湊近。
“殿下,得罪。”
他俯身低語,好聽的嗓音如春風呢喃,氣息拂過盛思甜的耳邊時,帶起一陣嫣紅。
四周寂靜無聲。
盛思甜愣愣地望着他,只見裴堯風沉沉地看了眼她驚異的雙眸,随即俯身緩緩向下,一掀披風,遮擋着盛思甜小腿以下的全部細節。
他單膝跪地,俯首稱臣一般,目不斜視地望着她的眼睛,手中的動作卻有條不紊,緩緩的褪下了她的白錦靴。
有夜風來,坊間的紅紗帳徐徐飄搖。婆娑起落間,好像此處只有一位嬌美的公主,和她忠心的臣。
片刻,盛思甜感覺到自己白花花的腳丫挨着裴堯風的胸口,但披風密不透風地遮蓋着,裴堯風也始終沒有低頭。
不知為何,她的臉像被火燒一般滾燙漲紅,她心知這本是裴堯風的無奈之舉,而她也遠沒有那麽封建傳統,但視線撞上裴堯風幽深的目光時,一顆心還是咚咚直跳,又躁又慌。
溫如意終究是看不下去了,素手猛地一拍桌面,憤然起身。
“我要她當衆脫下來!”
裴堯風紋絲不動,俊美的側顏在明滅不定的燭光裏忽明忽暗,隐隐中有冰冷的殺意如寒霜一般攀上眉間。
“你未曾言明不可遮擋。”
恨意幾乎占滿溫如意的雙眼,她死死盯着盛思甜,道:“裴堯風,你還真是哪個女人的腳都敢看,她都已經嫁人了,你還要不要臉?”
聽罷,裴堯風無動于衷地垂下眼睫,将地上的鞋襪撿起來,替盛思甜重新穿戴整齊,起身後,從腰間取出一樣東西握在手中。
“溫如意,我念在已故之友的情分上,對你再三忍讓,以為時間可以撫平一切,不曾想你卻執迷不悟到如此境地。”
他随手一扔,一只鑲嵌黑玉的銀镯落在賭桌上,骨碌碌地打轉兒。
“這就是你所謂的,弄丢的扳指。”
溫如意見之一愣。
盛思甜:“……這麽大的扳指?”
“是她的足環。”
裴堯風對她低聲說罷,微微俯身,将她從賭桌上抱了下來。臨了,盯着盛思甜緋紅的臉頰,語調漫不經心。
“讓殿下受驚了。”
可那敷衍的語氣,怎麽聽也不像是在誠心道歉。
盛思甜局促地搖了搖頭。
此時,溫如意竟笑了起來,得意地看着裴堯風,道:“你終于肯承認了?”
裴堯風擡眼看她時,渾然變了一副表情,冷峭的眼眸輕掃她的臉,神色間竟有幾分厭惡。
“這足環,是左大人臨終前交給我的。”
溫如意的笑容立刻僵硬在嘴角,雙眼一瞪:“你說什麽?”
裴堯風:“他知道這只足環就是你溫如意的規矩,也知道你根本看不上他。那夜你二人在金玉樓喝醉,他一時沖動摘下此環,後來想歸還,又怕壞了你的名聲,便一直私下珍藏。”
時日久遠,溫如意以為的那些浮光掠影一般的記憶,好像突然出了差錯,她錯愕地愣了半晌,第一反應便是否決。
“不可能,明明是你,想不到你裴堯風敢做不敢當,竟然把髒水往死人身上潑!”
她口中的“死人”,是裴堯風過去的同僚和摯友,這話徹底激怒了裴堯風心裏埋藏的怒火,他冷冷地盯着溫如意的臉,薄唇吐出的氣息也如寒冬臘月的霜雪。
“我本念在你是個姑娘,想給你留幾分薄面,但現在看來,你這名聲不要也罷。”
他淡漠垂眼,目光指了指桌上的足環,道:“左大人對你一見傾心,在金玉樓陪着你的那個人,一直都是他。我們離開以後,你喝得酩酊大醉,半夜三更裝作離家出走跑到龍城,也是他把你從城門口帶了進去。”
“龍城總共有三道門,你選的那扇門,是處置叛賊的談罪門,門口有一棵老榕樹,無人經過,只出不進。但是左大人當時就是帶着你從那扇門進了龍城。”
在人前,裴堯風一向表現得沉穩內斂,性子溫,但此時,漠然的眼神中竟也有幾分輕慢和藐視。
“你不會以為,我裴堯風會為了一個不相幹的女人,而去走談罪門吧?”
他裴家世代正統,将門之後,老祖宗打下的基業和萬民景仰的正派之風,容不得一絲一毫的玷污。
盛思甜聽完這一切,又結合之前解七十二扇門時他講過的那些零星片段,終于在腦子裏大致拼湊出二人的故事了。
原來裴堯風說的誤會,還真是一個天大的誤會。
溫如意大概沒有想到裴堯風會說出這樣侮辱她的話,臉上頓時一陣青一陣白。